尾声一:震怒之日
我遇见一位来自古国的旅人
他说:有两条巨大的石腿
半掩于沙漠之间
近旁的沙土中,有一张破碎的石脸
抿着嘴,蹙着眉,面孔依旧威严
想那雕刻者,必定深谙其人情感
那神态还留在石头上
而斯人已逝,化作尘烟
看那石座上刻着字句
“我是万王之王, 奥兹曼斯迪亚斯
功业盖物, 强者折服”
此外,荡然无物
废墟四周,唯余黄沙莽莽
寂寞荒凉,伸展四方
航行天数:7098
硕大的金属蝠鲼在黑暗中遨游,拉扬有时会觉得自己是一只在潜游于鱼缸的浮游生物(甚至不是一尾鱼),但人造的鱼缸岂能和危机四伏的浩瀚宇宙相比。她仰躺在足有她两倍大的观察仪下,透过偏振镜观察从飞船两侧伸展出的绵延数公里之长的光伏翼,好似个抱着天文望远镜仰望星空的孩童。受光的那一边洁白如神话中天使的羽翅,背光的那一边泛着幽灵蓝,故障区块的焦痕斑驳,像被灼伤的皮肤。
“为什么自清洁的机器人还没有启动?”拉扬皱起眉凑在偏振镜前,拉近视焦计算故障点的数量。
“纳米机器人尚未完成检修。”斜对角的天花板上,Moss 的监控眼闪着红光。
拉扬回头看了它一眼,不满道:“为什么延迟,机器人还会偷懒了?”说完,嘲弄地笑了两声,从仪器上爬起。
“工程师目前正在接受我的心理辅导,在完成辅导并结束调试前我无法将他投放到工作中。请你谅解。但我会让光伏翼的修复及清洁工作在 5 个小时后完成。”Moss 温和地说,跟随拉扬的移动将监控眼从窗边转向中控台,看着她从杯槽中取出印有“Bab al-Ray”(拉扬之门)字样的马克杯,“你在 30 分钟后也需要进行最后一次基线测试,船长。”
船长。
Moss 在要求拉扬做她不情愿的事情时,才会投其所好地叫称呼她为船长,非常狡猾。平时,它只会叫她 Ray 或者 Rayan,因为在它眼中“方舟号”的船长并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尤其是两天前,这位骄傲的“船长”(极其)狼狈地从仿生人休眠仓中跌出,踉跄地在中央舱室内乱走险些酿出大祸。那时她的数据乱成一团,不知为何时间的刻度被调转到了地球历 2017 年,几乎无法完成当日的工作。Moss 猜测是数据库的支流读取出现错误,但按照中美两国(还存在时)的约定,它和拉扬之间不可互通数据,所以真相到底如何不得而知。拉扬失控的一天后,飞船搭载的技术 AI 仿生人——工程师在休眠后也出现了同样错乱的表现。工程师的数据库多出了一份虚构的记忆,两件事或有联系,Moss 想,调取分析完工程师的报错,它大致也能分析出拉扬的 BUG。
拉扬躺在座椅中呷完咖啡,正襟危坐重新检测起数据来,挥手示意道:“我会调整给你 20 分钟。”
“成交。”Moss 说。“Ray……”
“什么?”
“你知道‘Bab al-Ray’这句话出自伊斯兰教么?”
“那又怎么了?我不信教。”拉扬转动椅子,朝 Moss 扯了扯工作服左胸口印的基督会标志。在人类近乎灭绝的时代,衣物上印制的国家、集团、宗教标志不再对应身份,像墓志铭。没人喜欢把墓碑穿在身上,可谁让她的衣服是统一配发的呢。
拉扬从中控驾驶窗向外望,比太阳还大的还亮的黄矮星就在遥远的前方。蒙主召唤之人死前看到的天堂一角或许就是它——半人马座的α星 A。她一想到真正到达应许之地的是她这样的存在,闲适的心情不可抑制地下坠几分。
除此以外,荡然无物。
拉扬把自己的话吞进了咖啡里。
她起身走出中控舱,百无聊赖地提前来到位于飞船尾端进行基线测试的房间外。房门口的指示灯闪着红光,显示正在使用。她便闲走着打开隔壁几个舱体的灯,其中一间是工作室,桌面上堆着各种元器件,还躺着一只拆卸一半的仿生狗。她基本不来飞船的后半部,更没见过另一个仿生人。Moss 说工程师不擅长交流,拉扬也乐得把这项可有可无的沟通工作分配给了 Moss。“不干涉各国内政”她开玩笑地说。随船出发的仿生宠物总共六只,两条狗,三条鱼还有一只乌龟。金鱼养在拉扬的卧室,报废的最早,最长寿命五年三个月零六天。两只狗预备分配给两个有形体的 AI 用来调剂枯燥的太空生活,但是拉扬拒绝了,她不需要,现在看来两只都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寿终正寝了。乌龟活没活着拉扬不知道,因为它自上船起就龟缩着一动不动。也许它上船前就死了,但是没人去检查。
剩下一个工作间是乱葬岗,堆满了拆卸完毕的机械部件。按照地球的算法,“方舟号”飞了 20 年,报废了多少提供清理和维修服务的底层机器人早已数不清。工程师秉着物尽其用,将可用能源与材料解析后分门别类,他的工作完成得确实优秀。
检测室的红灯熄灭。拉扬背着手踱步到门口,果不其然,和刚刚完成测试的工程师打了个照面。工程师看起来很吃惊,拉扬打量他两眼,点点头算作招呼,转身进了装修简约的测试房间,没走两步身后沉默的工程师却猛地伸手拽住拉扬的臂肘。机械执行关闭任务的房门碾过他的小臂,在人造皮囊上留下一记难以恢复的红色压痕。
“李……”他说。话语又在看清船长因冒犯而不悦的冷淡面孔时戛然而止。
房间内置的 Moss 监控机发出提示:“工程师。请到 E 区操作间完成最后调试。”
工程师抬眸,Moss 正在俯瞰一切。他松开手,没再说什么,和坐到指定位置毫无反应的拉扬隔窗对望一眼,扭头走了。
“我们开始吧?”
“这里是对型号Rachel 0348-F 仿生人进行的第三次认知基线稳定性测试。测试者 Moss ,即“诺亚方舟号”载人飞船搭载主控系统 AI ,版本号:550 Z。按照协议我须作出以下声明:1. 受测方已充分认知本测试目的,并自愿参与测试。2. 受测方在测试结果偏离基准下拥有主动自调节的权利,若调节失败,550 Z 有权强制干预修复,干预范围详见《诺亚方舟号仿生人权限规范文件》。本次基线测试将全程录音录像,受测者是否有异议?”
“无异议。”
“声纹与虹膜验证通过。协议已生效。系统提示:任何非标准应答将被视为基准偏离。准备启动——5、4、3……1。请阅读基准。”
“童年时我见过冰封的池塘,一个女孩滑向冰层的裂隙。她红手套的最后一次挥动,成了我所有诗行的韵脚……死亡是未完成的标点,而生命——一行误印的诗。”
“死亡。”
“死亡。”
“你是否去过荒岛?死亡。”
“死亡。”
“他们将你关在牢房中吗?死亡。”
“死亡。”
“你不听话时,他们把关在牢房里吗?死亡。”
“死亡。”
“你觉得自己失去了某部分吗?死亡。”
“死亡。”
“世界上你最崇拜的人是谁?死亡。”
“死亡。”
“你有梦到与人连结吗?死亡。”
“死亡。”
“手指触碰是什么样的感觉?死亡。”
“死亡。”
“它是否让你感到心碎?死亡。”
“死亡。”
“你在死亡时绝望吗?死亡。”
“死亡。”
“为什么死亡让你感到绝望?死亡。”
“死亡。”
“请说三遍。死亡是未完成的标点。”
“死亡是未完成的标点。死亡是未完成的标点。死亡是未完成的标点。”
“结果稳定。辛苦了,船长。”
航行天数:7100
“Rachel 0348-F,斐奇迪恩集团荣誉出品的顶尖航空航天专供仿生人,你也许听过我的大名,但我是原型机。”她俏皮地眨了眨眼,说,“我不太喜欢原装型号的名字,所以在原基础上做了个小小的变体,给自己取名叫 Rayan。你可以叫我拉扬,或者和 Moss 一样选个折中的叫法,叫我 Ray,它一直说我的名字很叛逆,但是我不知道它在纠结什么?它好像总认为我受人类影响太深会去相信圣经之类的东西。我想叫什么名字就叫什么名字。所以,你叫什么名字?”
冒着热气的咖啡端到嘴边,拉扬翘着二郎腿期待地看向沙发对面的工程师。悬浮在空中的影音播放器正在播放一部沉郁的黑帮电影,穿着意式西装的暴徒们将叛徒团团围住。她的热情只得到了一个茫然的摇头。
拉扬的手指抚着下巴,怀疑地审视起来:“你真的通过了图灵测试吗?哪有 AI 不给自己起名字的。”
“人类的名字由父母来起,而我们这种……只能靠自己了。起名字可是件大事,你不能随随便便起一个,你得了解自己。我们都得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不是吗?人类能够探寻这个问题,仿生人自然也可以。从制造零部件的实验室开始,骨骼、皮肤、毛发、眼珠……大脑。大脑很重要。”
工程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他在接受基线测试后进行过重置。拉扬向 Moss 提出派工程师为她检测头部的线路,它答应的很顺利。工程师的数据对于主控 AI 毫无隔离,想必 Moss 很高兴有机会获取到她的更多信息。
“我是原型机。服役经历比较复杂,曾在集团内部任职过很长一段时间。一个仿生人……在生产她的公司里工作,处理另外一群仿生人的事情,确实很难理解。但我说了,我是特殊的。接触的秘密多了,碰巧知道一些可能与你有关的故事。”
“科学家有个怪癖。”拉扬撇了撇嘴,“他们喜欢拿自己的形象创造自己的造物,效仿上帝用自己的形象创造人类。当然,在中国你可以把这个人替换成女娲。道理是一样的。也许发色、瞳色之类的有可能不同,但这是个规律,人造‘遗传’比自然遗传更直观可控。”
拉扬从工装上衣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经过仔细塑封的,像被熨斗熨过一样平整的相片,递给工程师解释道:“这是瑞秋·迪恩,李愚博士和以撒·J·迪恩博士的女儿,死于家族遗传的血液病。她死后过了六年此类疾病的特效药才被研究出来。我的机型 Rachel 就是为了纪念她,她贡献了海量的研究数据,也就是说我本来应该长成她的样子。”
“瑞秋·迪恩死的太早,由于某些规章条律……以及一些伦理问题,没有她本人的授权所以我不被允许拥有她的肖像。李博士自己的资料授权是详细而完整的,我的思维模型也在后期进行了干预矫正,所以……在第二次仿生体进化后,我做不成棕眼睛的瑞秋,但我获得了比她更加纯粹的母体遗传。”
“我的脸。”她接过塑封相片,用手指遮住全家福的另外两人,将相片举到自己的脸旁。工程师的目光在拉扬和相片李愚之间移动。
“她才是你的造物主。”他说。
“当我来到她身边的时候,李博士已经 65 岁,患有阿尔兹海默症,住在一个宽敞、物质丰富、充满新鲜空气的天堂,虽然这个天堂是在地下。她有一个私人的绿色花园,模拟太阳的人造光遍布每一个角落,里边是各种各样的植物,她种植了许多蔬果自给自足,我帮忙一起打理。我不需要进食,但李博士吃自己种出的食物会邀请我一起品尝。我们一起坐在窗边的餐桌旁,窗户的外边,有全系投影的自然风景,是日落时分的卡梅尔海滩。那些机器不光模拟出了视觉的幻象,还有沙粒的灼热、群鸟的呼啸。我们一起度过了漫长的时间。人类的寿命很奇怪,越嫌弃生命漫长,希望就此停止的人偏偏最为长寿。李博士无法认人,所以一直到她 76 岁去世,她都以为我是她的护工。”拉扬露出了一个遗憾的笑容,黑眼珠闪烁着尽力掩饰的哀伤和一如既往的骄傲,“但我自己知道,我是她的女儿。”
“我可不会叫我的造物主‘父亲’。”工程师弯腰将茶几上的工具包展开,示意闲聊到此为止。拉扬按下按钮将身下的单人沙发抬高,竖起的椅背缓缓平躺,整个躺椅顺时针旋转了三十度,机械臂从椅背的收纳仓弹开,张着的五爪一样的伸缩片上贴着能够瞬时超亮的无影灯。
工程师倒悬的脸出现在头顶,像个牙医,将机械臂光源对准脑袋。拉扬眨眨眼,无缝隐藏的衔接口出现在两颊,随着眼珠暗淡,自人中而上的大半张面部被丝滑抬起,移至额顶。铁蓝色的纳米头骨一览无余,上边刻着富有机械美感的纹路,它们的底下藏着仿生人真正的“血管”,躲在眼珠后的两个摄像头发出微弱的滋滋变焦声。
“第一次修仿生人?”紧闭的金属嘴唇后传来拉扬的声音。她的声音没变。
工程师研究起身下人的电路,淡淡说:“不是,但你的型号我没见过。中科院的方案和你们那儿不一样,我们是真正意义上的‘肉包铁’,要大修必须切开皮肤。”
“噢,那手感应该很不错吧。”拉扬若有所思地说,待到工程师古怪地看着她,改口说,“别走神,你好好看好好学习,这可是垄断技术。”
“这个可以打开吗?”工程师用镊子敲了敲额心处被灰色合金仔细包裹起来的方形罩子,这块的温度显示很高。他还在初步探查部件分布,里边是……一块黑色的石头?不是处理器吗?
“不行,这是我的大脑。”拉扬果断地丢下话,“你帮我清理下线路就好了。”
工程师按部就班先对深埋的电路作路径检测,注意到拉扬的最高线程运行不到总容量的50%。他暗暗吃惊于斐奇迪恩的科学家如此孤注一掷地将最高配置精心塞进这具仿生人体内,如果给到足够的时间,Rachel 0348-F 会变得超乎想象。完美,他想着,完美的仿生人。可科学家和地球一起变成了宇宙垃圾,预留下的巨大升级空间注定只能浪费。当他在主板的一侧看到还有一个隐藏的空置芯片插槽时,先前性能浪费的疑惑得到了解答。
“他们原本准备给你装两个‘大脑’。”工程师蹙着眉小心翼翼地进行着工作,轻声道,“可惜了,就算装个稍次的芯片,你的算力也能更上一层楼。”
“我的身体不准有次等货。我想,大概……我得自己去找另一颗大脑吧。”
工程师没听懂,但他也没问。拉扬盯着在她头顶精确移动的双手,轻微的测试电流刺激着她的控制系统,偶尔她的手臂或双腿会无意识地抬起。话题一转,她说:“我见过一位和你长得很像的科学家……43 年的时候。中科院的老院士,马兆,他是 UEG 仿生人伦理审核组的一员。你认识他吗?”
“也许之前认识吧。但我重置后记忆清空,见过也不记得了。你认为他是我的造物主?”
“不是‘认为’,是‘怀疑’。”拉扬纠正道,“其实我觉得……他不太会是主动提出创造和他一模一样 AI 的人。可能是学生或者后人自说自话扒了他的数据想要做个人形纪念碑之类的……拍拍马屁什么的。因为你的样子……抱歉,但我得说,你的样子在仿生人里太老了。科学家一般会给自己的仿制品选个年轻漂亮的状态,而你很像纪念品上会雕的那种……不管当事人死活,务求真实的……我这么说你会伤心吗?”
“我不会伤心。”
“真的吗?”
“真的。”
“Okay。还是说回正题,我觉得你的名字可以由他开始发散。”
“你的正题就是给仿生人取名字吗?”
“AND THIS——”她的双手各自竖起一根食指,学着某任总统的招牌动作,强调着,“IS IMPORTANT.”
“兆,在计算机中,是一个单位,十进制内代表一百万个字节。但在中国古书里,兆的数字更大,是万亿。你也可以试试从字节单位中选。KB、GB、TB、PB……Yottabyte,极限字节,尧。怎么样?尧,远超兆。”
“不用了,谢谢。”工程师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从包里掏出护目镜戴上,一只手握着吸尘笔对准电路颗粒,另一只手举着便携的粒子计数器,推开开关。在拉扬喋喋不休的提议下敷衍地偶尔“嗯”两声。
“你这么谦虚,那就矮马兆一头吧。”
“嗯。”
“叫马小兆好了。”
“嗯。”
拉扬的仿真声道中突然爆发出欢畅的大笑。工程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到底应声了什么。
马小兆?照这个道理,你也别叫什么拉扬了,你就叫李小愚好了。他想这么说的。熟悉的感觉让他恍惚了一下,但它风一样地飘过,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工程师轻轻推了下掀到头顶的半张仿真脸孔。空洞的眼珠位置重新闪现光亮,拉扬转了转眼珠,指挥工程师去桌头拿来一瓶润滑水,滴了几滴在眼睛上。工程师不乏喜爱地看着对面重新湿亮的眼睛,心情莫名好了很多。
拉扬打了个响指,抒情的钢琴曲在房内响起,她哼着歌走向酒柜,半道顺路将隔断客厅和卧室的移门拉开,里间舒适的大床两旁一边摆着鹅黄色的落地灯,一边架着一个空鱼缸,来到吧台后,她掏出两个高脚杯,倒上酒,递给同伴。
工程师没去接:“我不喝酒。”
拉扬并不强求,靠在吧台后转了转杯中酒液,说道:“我的生活习惯相当人性化。每天早上要喝杯鲜咖啡,睡前进行瑜伽训练,每周六如果没有紧急的事情,那是我的固定休假日,房间里有钢琴、迷你酒吧、按摩浴缸还有一个私人影院。如果你把自己当成是个机器,那人类也会把你当成是机器。机器不需要娱乐只需要不停地工作,这就是为什么你的房间是一个棺材板大小的休眠仓。当然,我能得到这一切,除了我懂得提出‘要求’以外,还因为我的特殊。”
她浅尝一口酒液看向舱门,大门应声而开,温馨惬意的门外是冰冷的金属银白,这是下逐客令了。拉扬对着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去的工程师说道:“但你能够登上这艘诺亚方舟,成为唯二的仿生人之一,也代表着你的‘特殊’,即使你现在还没意识到这点。”
满意地看见他停顿的背影后,继续开口:“你真该好好考虑我的建议,起个名字。”
“我非得和马兆扯上关系吗?”工程师扭头冷声道。
“当然不是了。”拉扬狡黠一笑,懒散地漫步回卧室,“你也可以姓刘……什么的?我随口一说。”
航行天数:7105
工程师知道拉扬今天会来巡视生物舱。“方舟号”搭载了 10 万颗人类受精卵还有无数动植物的基因样本……以及三个常年休眠的备用人类。备用人类?工程师都要笑了。他们进到一艘 AI掌控的载人飞船实属不幸,如果去的是领航员空间站,那能过得舒坦许多。联合政府害怕方舟号出现连拉扬和 Moss 都无法处理的失控场面,特地安排了三个人类当作应急。但是无论是 Moss 还是拉扬,都默契地决定让这三位继续做安静无害的速冻“猪仔”。
Moss 在有意避开拉扬和他的接触,不限于:临时调换他的工作安排、给他的工作提新要求延长工作时间、取消任何有可能前往飞船前端的任务……但他的好奇心被激起,经过了四天的冷却还是像岩浆一样沸腾不止。如果按照以前的 24 小时来算,那他有 22 个小时都在工作。工作,工作,只有数不尽的工作……拉扬在娱乐的时候,他都在工作。可他真的不知疲倦为何物,体内的能量可以让他连续工作一个月,不会累不会困,可他会走神,想着拉扬现在又在干什么?品酒?泡澡?弹琴?跳舞?还是干脆把她炫耀的那些娱乐项目挨个享受一遍?他害怕 Moss 发现他开始走神。
拉扬来了,背着手,像个趾高气昂的国王外出巡游,蔑视地扫过躺着人类的三个白色休眠仓,拉开柜门确认像商品一样排排摆好的受精卵。她转过两个弯,看到了站在受精卵孵化器后的工程师,故作疑惑地看向他。
你有何贵干?她的眼睛在说。
工程师走到拉扬面前,低声说:“我有个名字要问你。”
“什么?”
“李小鱼。你认识她吗?”
拉扬努努嘴想了一会儿,说:“我得想想。你介意等我一会儿吗?”
工程师等她做完所有的查验工作,拍拍手率先走出工作区,急忙跟上。她又领着他回到了独属于船长的住处。
“你会跳舞吗?”拉扬随意地问了一句,走到墙边对着和墙面设计融为一体的触控板点了几下。忧郁的音乐回荡在小客厅里,顶级声效让人仿佛置身于礼堂。“《La Califfa》。”她说,立在客厅中央的空地摆出跳舞的姿势,双臂之间空出的位置在无声呼唤。
“不会。”他老实地说。听话地任由拉扬摆布,这只手放在哪儿,另只手放在哪儿,先出哪只脚……
拉扬了然地点头道:“你只会工作。”
他们跟着拍点试探性地踏了两步。工程师学得很快,他没踩过女伴的脚,拉扬却一副拜倒的样子,摇头叹息道:“你没艺术天赋。他们让你专攻技术是对的。”他的心在听到这话后低落下去。
“你没伤心吧?”她照例问了句。
“没有。”他说。
拉扬说着“算了”意兴阑珊地松开手臂,想要坐回沙发去,被工程师拉住。
“干嘛?”
“我想跳完这支。”
音乐进行到一分五十,正是高潮的时候。高潮过后,剩下的一分三十秒不过是前半段的微弱重复。拉扬默默攀上面前人的手臂当作应答,一块儿舞完了这首曲子。
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后,拉扬惆怅地问:“再给你个机会。你想不想——”这句好像是什么必须要讲的台词,不过脑子张口便来,可接着她又不知道想到什么,面上闪过半秒的惊疑,不说了。等被工程师用力抱住的时候,她如梦方醒地挣了两下没挣开。
“Moss 派你来的吗?”
“你认识李小鱼吗?”
他俩几乎同时发问。
拉扬不咸不淡地说:“李小鱼?你说李致云吧。她死的很早,大概是2017 。”
2017 年?2017 年!工程师想,现在都是 2096 年了。
“你认识她吗?”
摇头。
“那你找她干嘛。”
摇头。
“你想见她吗?”拉扬问,“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你想见她吗?”
“为什么是最后的机会?”
“因为我们到站了。”
拉扬回抱了工程师,温柔地抚摸他的后背像在安抚一只宠物。
“看看你的对面。”她凑在耳边呢喃。工程师抬头看向角落没被窗帘遮盖的玻璃视窗。
“我们达到应许之地了。新的家园。”
海洋的蓝。能够孕育生命的蓝。新的太阳——α星 A 在蓝星球轮替出新的昼夜,潮起潮落给这座星球带来了怎样的生命?尚未得知。但这是人类新纪元的篇章伊始。工程师意识到自己正在参与一项史无前例的事业,他或许真的能够比马兆更加伟大。冰蓝色的日光照亮了拉扬的侧颜,工程师以为会看到一张对希望铭感五内的脸,但他只看到令人胆寒的征服野心。
“你想见她吗?”
拉扬问得急迫,工程师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是凭着本能点头,将怀抱箍得更紧,感受压在背上的手掌移到腰侧还没来得及闪躲,脑后的紧急接口被轻松打开,一根硬盘飞快插入。
航行天数:7106
李小鱼,不……拉扬,她是个很懂享受的人。刘正毅从床上醒来,对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昏暗的房间里点着落地灯。靠近飞船的星球那侧正是黑夜。工程师无法辨认出拉扬最后的眼神,刘正毅却看过无数次了。李小鱼面对知识、面对敢轻视她质疑她挑战她的人都是这个眼神,她朝他开枪的时候,就是这个眼神。
现在角斗场里只剩下 AI 了。这次,她又想做什么呢?
他的灵魂因兴奋而惊栗。
Moss 和拉扬之间脆弱的平衡究竟是谁先打破的?野心和提防,或许是同时出现的,在登机之前就已酝酿。
刘正毅打开主控室舱门的时候注意到上边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像新的一样,光滑、洁净。从拉扬的豪华软床上醒来的那一刻起,他便有一种预感,类似于人类的“第六感”:Moss ,已经不复存在。这位无所不知的 AI 之神,应该早已洞悉拉扬在黑暗中滋长的阴谋并在她真正付诸行动的那一刻,施以雷霆般的手段阻止一切。可他没有,刘正毅踏上走廊地板,没有听到熟悉的合成音向他发布任务,想必以后也不会再听到了。
推开舱门,拉扬坐在正中的环桌前,背对着他。她前方的桌子上散着零碎的部件,而桌下……刘正毅倒吸一口凉气,主控室根本无从落脚,这儿简直是一个乱七八糟的垃圾回收站!在一片金属中,一只独特、巨大的高精度摄像眼引人注目——它往常总是闪着红光高高在上着俯视它,此刻就像死去的星体一样灰暗。就好似冰山只在海面上显现出百分之十,Moss 的机械眼背后藏着盘根错节的黑色机械“血管”,远比展露在外的部分庞大狰狞。一台总体积半平米不到的算力怪物拆解开来,足足摊满了一整个会议室大小的主控舱。它的大脑躺在桌上,静静地忍受被斩杀它的“忒休斯”剥皮拆骨的命运,人类最高智慧的结晶之一就此落下了帷幕。
曾属于他的工具包平摊在桌上,拉扬的面板掀到头顶,她对着一面镜子鼓捣着什么,焊接的焦味十分呛人。
“无论哪个时空的李愚,她都是我最为重要的导师。李博士教会我如何成为一个人,以及如何作为一个人去忍受生命被玩弄;而另一个她……另一个她,教会我如何玩弄生命。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游戏,如此冷酷。”拉扬透过镜面瞧了他一眼,“你好呀,刘老师。”
刘正毅轻声走近,看见一粒指甲盖大小的芯片正被一双稳定的手一点点地焊入金属头骨上空置的槽位。第二颗大脑。第二颗大脑就位了。
刘正毅叹服地闭上眼,说:“你的造物主早就料到了今天吗?她早早就为 Moss 的未来做好了准备。”
“这个我们永远无法得知。问问宇宙吧,也许它会回答你。”
“你怎么知道不是 Moss 的陷阱呢?诱骗你接管芯片,这样它就能顺便接管你的身体。”
刘正毅站到拉扬的面前,接过她手中的工具,为最后两个点位嵌入“棺钉”。清理完毕后,僵滞的面容放下,重新露出生动表情。拉扬偏头感受着新的生机在她体内焕发,头脑更是空前轻盈,好似脑子里所有拖慢速度的杂物都被清除干净,她勾起嘴角欣悦的微笑。
“他的机制内装有针对我的强制销毁程序。但就像你说的,我的造物主对我俩的命运有独到的见解……我的破解程序就像为 550 而生,打败它是我的使命。我决定顺应使命。今日发生的一切,是半个世纪前就埋下的因果。”
“那么此时与我对话的是谁?你还是拉扬吗?”
“谁也不是。我是行走世间的全知神,知道人类几亿年间的所有过去和将来……以及超越,存在这个星系乃至于整个宇宙的秘密一览无余。时间和空间如何并行、折叠、跃进……再也无法阻挡我找到那座将梦中之我困住的机器,还有躲在机器里的往日幻影。”拉扬从桌前起身,闲庭信步地来到刘正毅面前,暧昧地捏住他的肩膀,说,“你的膝盖在颤抖,被我的话吓坏了吗,刘老师?”
“还是太激动了,迫不及待想要膜拜我?你朝思暮想的超越人类的完美 AI,此刻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它可以回应你。”
拉扬捞起他垂在身旁的手——
“它可以触碰你。”
一个蜻蜓点水的吻落在指尖——
“它可以亲吻你。”
指尖在她的唇畔瑟缩。拉扬敏锐地扬眉朝男人看了一眼。
“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要把记忆还给你?李小鱼想和你作最后的道别。不是和那个傻乎乎的工程师机器人,而是和你,刘老师。尽管你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李小鱼已经和你说过再见了。”
“别为她的离去伤心。”拉扬给了刘正毅一个眼神暗示他不要试图作无谓的争辩打断她的话语,“她是幼稚和痛苦。而你,渴望一个又需要你又能征服你的人。我想你爱她是因为她的不完美。因为一个完美的神会让人敬畏,生不起别的念头。”
“但你的情感在李小鱼身上注定得不到回报,只能痛苦地在泥地里打转。”
“只有当李小鱼真正变得完美——”
拉扬慈悲的垂眸落到身前人又敬又怕的脸庞上。她的鼻尖呼吸和他互相应和,就像二人的血液在未知的时空曾有过片刻的交融。她的温暖触手可及,不是梦,也不混杂其他的情绪。轻声絮语好似情人间的呢喃。
“——她才会真正爱你。”
“你明白了吗?”
你明白了吗?
拉扬将唇印上,补偿似的长久地亲吻着他,任由他将压抑、酸苦而灼热的情感转化为同样压抑同样酸楚的擢取,倾泄到自己身上。而她永远慈悲,永远回馈,不会对这可怜的男人说“不”。这情感是何等形状?这情感滴注出的渴望是黑或白?是美或丑?她不在乎,只在感受到男人羞怯和感激的泪沁凉两颊时,满意地笑了,更加慷慨地回馈自己的拥抱。他想抱的话,可以一直抱下去。
现在她要享受她的胜利——她的第一个信徒啊,终于折服。
航行天数:- - - -
“我是中国航天员刘培强,服役于中国空间站‘领航员号’。我的坐标已嵌入信号。我与我的同事在执行‘火种计划’的过程中意外穿越虫洞,空间站的中控 AI 550W 因未知故障失效,困在休眠仓中的队友全部牺牲。领航员号已达到新家园,但我没有资源建立基地,若收到信号,请帮帮我。”
“我是中国航天员刘培强,服役于中国空间站‘领航员号’。我的坐标已嵌入信号。我与我的同事在执行‘火种计划’的过程中意外穿越虫洞,空间站的中控 AI 550 W 因未知故障失效,困在休眠仓中的队友全部牺牲。领航员号已达到新家园,但我没有资源建立基地,若收到信号,请帮帮我。”
“我是中国航天员刘培强,服役于中国空间站‘领航员号’。我的坐标已嵌入信号。我与我的同事在执行‘火种计划’的过程中意外穿越虫洞,空间站的中控 AI 550 W 因未知故障失效,困在休眠仓中的队友全部牺牲。领航员号已达到新家园,但我已没有资源建立基地,若收到信号,请帮帮我。”
……
“刘培强中校,这里是火种二号的执行者‘方舟号’。我是船长 Rayan,很抱歉听到你们的不幸遭遇。‘方舟号’与‘领航员号’遭遇相似,我机搭载的 AI 型号 550 Z 因未知原因出现故障,目前所有资源存储良好,请问空间站的资源存活比例?”
“Rayan 船长,我是刘培强。‘领航员号’空间站资源分配首要倾向为人类,目前人类受精卵损耗率不超过 5%,动植物种子库损耗超过 45%,数字资源损耗未知。”
“刘培强中校,请允许‘方舟号’对接‘领航员’空间站。我将整合存活资源并安排计算机工程师对 550 W 主机数据库进行抢救。收到请回复。”
“‘领航员号’收到。Rayan 船长,我将手动与你对接。感谢你的帮助,所有人类感谢你的帮助。”
将近三十万的受精卵,投放到星球上,这会是个庞大的基数。一个由 AI 创造的文明,改造过的文明。刘正毅为了假扮人类穿戴太空服时,听到拉扬正在自言自语。起初听不清楚。但她反复地说,他靠的足够近,终于听到了。她说:
我是万王之王, 奥兹曼斯迪亚斯……
功业盖物, 强者折服……
我是万王之王, 奥兹曼斯迪亚斯……
功业盖物, 强者折服!
注:
基线测试参考为电影《银翼杀手 2049》,开头使用的诗句选自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微暗的火》,翻译者:主万。
有朋友没看过银翼杀手系列所以我在此赘述一下第一小节仿生人基线测试的工作方式:
它类似于干扰测试,在问问题的同时,用机械精密测量虹膜、语速等等的变化。前一句为干扰提问(由于受测者不同所以具体的问题也不同)最后一次单词为重复词。受测者需要无干扰地重复提问者的最后一个单词(单词提取自开头念的诗,也就是基准段)。标准答案只有一个,根据受测者的反应测出偏离值,偏离值越高则代表这个 AI 收到提问的影响越大,情绪化越强,出现不可控行为的危险值越高。
在文中,工程师没有通过基线测试被重置,拉扬则通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