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面重写《长夜漫漫路迢迢》,原文已废弃

1

珊莎小姐快不行了。


这是瓦里斯享用北方特有的“粗犷”早餐时,小鸟们传递来的消息。今天传消息的是个用灰色格子布把头发包得严严实实的年轻女人,肚子鼓起怀着孩子,这个时候怀上孩子注定要多吃苦头。女人的养母是为临冬城服务了将近二十年的老厨娘。小人物之间有独特的联系,贵族们见不得人的小秘密有时候只是她们休憩间隙用来咬耳朵的谈资。当然,珊莎小姐房中的秘密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流通,那位永远鬼鬼祟祟飘在女孩儿身边的老朋友最是懂得撬开别人的嘴,以及让服务的仆人们知道什么叫沉默。


瓦里斯的小鸟们很不安,好像嘴里吐出的话是什么诅咒似的。她们实在太害怕了。她们说的是——珊莎小姐快不行了——而不是,珊莎小姐生病了或者说……病倒了,瓦里斯在心里琢磨着。他确实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珊莎小姐了,贝里席大人说她只是得了感冒,睡上一天就好。但情况究竟如何呢?


她几乎吃不了东西。


天呐,我看到珊莎小姐的侍女在早上偷偷洗衣服……小姐的睡袍,倒出来的洗衣水是红的。


简妮这段时间人像被吓傻了一样,变成了个呆头鹅,可怜的姑娘。


珊莎在临冬城很受爱戴,除了她正确的出身,长袖善舞的温柔性格也很重要。史塔克家族的世代传承让北境朴实的臣民坚信只要临冬城还有一个史塔克,事情就不会太糟,而这个史塔克又善心又关爱小人物,那简直再好不过了。尽管漫长的黑夜中,来自死去之人的蓝眸在密林中闪烁,可疑的咕噜声会在熟睡之际侵入,有时是只是一场噩梦,有时不是。


珊莎·史塔克是留在临冬城的唯一一个史塔克,大家都说史塔克家的男丁已经死绝了,珊莎小姐自然成为了临冬城之主。她的妹妹艾莉亚归来时已变了个样儿,一个踪迹飘忽的女孩儿,选择跟随坦格利安女王和她的巨龙一起朝着异鬼大军的方向前进。但众人也只是知道艾莉亚会随部队北上,就连丹妮莉丝都不知道她究竟藏在队伍的哪一处。她无处不在。提利昂要求这位古怪的史塔克小姐揭露行踪,要么就别在龙女王周围鬼祟,瓦里斯还记得那天是他们两人站在城堡的塔楼里闲聊,身后是一个废弃的壁炉,提利昂才说完艾莉亚的声音就从身后的方向传来。


“你的女王得好好想想是不是该把你丢在这儿,兰尼斯特,一旦被死人抓住你可逃不出来。反正我是不会救你的。”


话音一落,女孩重新消失了。


艾莉亚北上并不是一件坏事,丹妮莉丝需要前往黑城堡先和剩余的守夜人部队会合,史塔克小妹想要弄清楚她哥哥琼恩的真正死因,这才是她动身的最大动机。一个明显不愿再受摆布的珊莎小姐再加上一个不讲规矩的小刺客?这座城堡已经够乱啦。


瓦里斯穿着厚重的保暖外套,身形臃肿却灵活,穿过马厩和喧嚷的练武场。留守在后方城堡的北民贵族、丹妮莉丝留下的伤兵,以及一些响应艾林家族而来的南方骑士之间摩擦不断。从食物到口音,互不相让的人总能挑出一万个错来。瓦里斯由衷希望珊莎小姐真的只是不小心挨了冻,就像那些不适应冰雪天气病倒的无垢者、多斯拉克人一样。在这个光景,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乱成一锅粥的堡垒不攻自破。史塔克——这座古老城堡真正的主人倒下是特别、特别糟糕的事。


瓦里斯眯起眼看着塔利学士抱着书籍和药瓶小心翼翼地从侧边塔楼试图绕进城主卧室所在的主楼,他在塔利转身的档口走出,脚步无声无息,来到明显吓了一跳的学士面前。


“您、你好。”害羞的山姆才和瓦里斯打了个照面耳朵就红了,和瓦里斯说话他的手会抖。人们称呼这位间谍总管叫八爪蜘蛛,山姆觉得他确实(大部分时候)叫人毛骨悚然。山姆威尔在丹妮莉丝重新开拔后的第六天匆匆赶到临冬城,按照他所说,他从学城而来,需要立即回到绝境长城,可他在城堡逗留了一些时日。瞧,许多蛛丝马迹都在诉说真相。


“早上好,您有事要和珊莎小姐商议?”瓦里斯微笑,双手拢在袖子里。


山姆尴尬地朝珊莎所在的卧室看了一眼,“对。”房门紧闭。


“巧了,刚好我也有事,不如我们一起吧?”


没等学士反应,瓦里斯上前敲响房门。他对于山姆威尔·塔利竟然敢伙同小指头做欺瞒病情之事感到愤怒。果然,房门拉开,站在门后的并不是珊莎小姐本人,而是一张并不让人欢喜的脸。小指头见到门外的瓦里斯也不意外,把门拉开更大,低声催促着二人进来。


瓦里斯歪着头温声讽刺道:“哎呀,贝里席大人,我也有这个荣幸吗?”


谁知培提尔没接他的话。他阴沉着脸,扬起下巴懒洋洋地扫了一眼门外人的脸,眼底挂着青灰的阴影,平时一丝不苟的头发很是随意,看起来根本没打理。身上那股子活蹦乱跳到处输送阴谋的劲头快要消失了。瓦里斯的心猛地沉重,快步绕过小指头走进房中,终于看到了躺在床上的珊莎。


瓦里斯用耳语大小的声音叹了句“七神啊……”,走到混乱的床边,关切地发现女孩儿睡衣胸襟上的黑渍是还没干透的血迹,回头震惊地看向小指头。卧室角落的盆子里放着同样被血污染的换洗睡袍。


毛毯下的珊莎发出了一声微弱地呻吟,饱含痛苦,瓦里斯一听这声音就觉得难过,他想起了琼恩·艾林。苍白的手臂伸出,珊莎挣扎着想要起身。培提尔立马奔过去搂住她,用一种极轻柔的语气唤她的名字。瓦里斯讨厌这个场景,看到小指头对着可怜人装模作样,甜言蜜语,假装自己没把掐人脖子的手越勒越紧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瓦里斯扭身问山姆:“这是怎么回事?珊莎小姐到底是得了什么病?”


山姆拘谨地掏出封皮老化的书本,翻开一页,指着某一行说道:“我们已经针对珊莎小姐的病症尝试过各种……草药的治疗,结果都毫无效用,我翻阅了大量的典籍,结合北境古老的历史和先例……现在反而倾向于……我想,这是否会是某种……诅咒?”


“胡说八道。”培提尔检查着珊莎无神的双眸,她的视线穿过了他,看向乏味的天花板和石砖后的虚无。在他抚摸铜色发卷的时候,珊莎勉强将视线焦点聚集在培提尔的脸上。


“我说了,你要去查毒药!”培提尔朝山姆骂道,看起来动了真怒。


山姆说:“这不是中毒!”


“你该听他的,孩子。在你面前的可是毒药之王。”瓦里斯不赞同地插嘴。


“哪种毒药能让人梦游?”


“她没再梦游。她在吐血!”


山姆据理力争:“那是因为你把她锁在房里!梦游只是开始,她差点从塔楼上摔下去,再之后她就病倒了,昨天开始吐血……情况是逐步加重的,我觉得梦游就是发病的征兆。我是学士,我有知识,你不能把我当成什么说胡话的老奶妈!”很难想象这么温和的人说出这么强硬的话。


“噢,那北方的神话告诉你救人的诀窍了吗?”


“目前还没有。”山姆泄气地说,“有相似的,古老的家族中有因为换肤者天分觉醒而终日恍惚的例子,但它并不会引起强烈的身体负面反应。”巫术和传说故事在学城没有位置,在这方面山姆所知极其有限,如果马尔温学士在这儿就好了,他足够博学、游历的距离够远,必定能够洞悉发生在珊莎身上的事儿。留下的无垢者说有一个矮胖、断鼻的白胡子老头于海上登船,山姆思忖老学士已加入坦格利安军队,不知乌鸦能否穿越暴雪寻找到他的行踪。


“我确实从未听过有这样的毒药……也许,厄斯索斯有些秘药,亦或是秘术?真可惜,红袍僧们在五天前就出发北上回应梅丽珊卓的召唤,否则可以问询一下他们。我以为塔利学士的猜测有些道理,还请您继续查找……”瓦里斯斟酌起来,谨慎地瞥了一眼小指头,悲哀地垂下眼帘说,“我们现在还能为……为珊莎小姐做什么?如果不能完全治愈,我们至少应该想法子让她过得稍微舒服些。”


他接着提议:“罂粟花奶?”


山姆摇头说:“不。大量失血让她现在非常虚弱,罂粟花奶会加速她的死亡。”他咬住自己的舌尖,惶然地合上书。一旦无法查清病源,死亡会变得格外痛苦。快的话几天,慢的话熬上个把月也说不准,没人能说到底哪个才算是更好的情况。”


卧室变得沉默。山姆觉得瓦里斯大人说的话不留情面,好似珊莎小姐吐血而死的事情已经板上钉钉,过不了几天临冬城就要发丧。前任情报总管看淡了生死,瞧上去已经有主意了,他总有许多事要计划。贝里席大人听到这话厌恶地皱起眉头,灰绿色的眼睛让人看不懂,就像他一贯藏起心思时的样子,他也什么都没说。山姆试图想象珊莎小姐死亡后这座城堡里会发生些什么,拿主意的人会变成二人中的哪一位?


“我不需要喝罂粟花奶。”


歪在培提尔怀中的珊莎眼中已恢复清明。美丽的徒利蓝眼睛向内凹陷,变得浑浊暗淡,蓬乱的红色长发在脑后张牙舞爪,真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可山姆却不敢生出一点可怜她的心思。珊莎·史塔克安静地旁听完了全程对话,除了疲惫和生理性的虚弱外没有泄露出丁点儿的恐惧,保全了她家族的尊严。山姆透过琼恩,还有眼前这位史塔克小姐,大致能够拼凑出只有耳闻未曾得见的,奈德·史塔克公爵的高贵形象,他的品格深深影响了每一个子女。五王之战中丧生的“少狼”还有那位琼恩挂在嘴边念在心头的小妹妹艾莉亚,想必也是这样的人物。


珊莎只是朝着瓦里斯和培提尔点头说:“我得继续处理临冬城的事务……请不要太为我分心,维持后方的稳定还得仰赖各位的帮忙。破晓时分提利昂的乌鸦送来了新的情况,请容我先回复,如果有消息我会通知你们。”


瓦里斯欲言又止,弯腰对着珊莎行了一礼和快要垂泪的山姆威尔一起离开。


珊莎望着两人消失的地方发了会儿呆,确定身旁的男人没有要走的意思,又对着培提尔说:“我想换下这身……袍子,我想您也应该整理下仪容,贝里席大人。咱们俩现在都不大好看。”


“我会在门外等候,你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叫我。”


“不——”珊莎抬手打断,深深喘了两口才继续,“请给我一点时间……我……我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接受我的命运……我的未来……拜托您,给我点时间吧。”


“我绝对不会在今天死去的。我保证。”她侧身避过男人的注视,指甲嵌进毛毯的纤维里。壁炉里跟着珊莎的话发出一声哔剥的脆响。

2

用完晚餐后,培提尔在他的情报堆里挑了几则有意思但实际上无伤痛痒的信件来到珊莎的房前。塔利无能的解释某种程度上预告了珊莎的死亡,这使得女孩在那之后有意将小指头拒于门外,只有一封封带着指令的信息从卧房传递到城堡里的各个重要贵族手中,她一定知道信中的内容逃不过他和瓦里斯的眼睛,所以写的内容都很温和。珊莎的卧房里空无一人,培提尔转了一圈,在燃烧的壁炉前看见一撮被鞋碾碎的黑色灰烬,看起来是张信纸。有乌鸦越过学士塔楼直接飞到了城主的窗前。


培提尔在脑中飞快思索珊莎的去向,怀疑她的梦游症又发作了,脚步不停回到走廊刚要下楼,一道声音叫住了他。是珊莎的侍女——他正要找她呢——金发女孩惴惴不安从壁角走出,似乎等候多时,惊恐地看着他说道:“大人,珊莎小姐让我在这儿等您,告诉您,她在玻璃花园。”


“她什么时候出门的?”


“大概是蝠时。”


玻璃花园是整个临冬城最湿暖的地方,盛产的冬雪玫瑰享誉维斯特洛,正是这株芳香至美的花儿掀起了颠覆坦格利安王朝的叛乱。覆灭源于一个女人,培提尔不觉得这故事浪漫,只想到劳勃国王最后的可笑下场。蓝色妖冶的花瓣下是盘有尖刺的根茎,又有谁能瞧见呢?猛烈的冬雪提前结束了玫瑰的花期,培提尔看见珊莎孑然一人站在低垂的夜兰色残花丛中,猜想她是否正在回忆群花盛放的光景,她出生在临冬城,南下之前一定见过很多次。


珊莎已经感知到了身后的动静,背对着来人说:“艾莉亚传信给我,琼恩因守夜人兄弟的背叛而丧命。那个叫梅丽珊卓的红袍女人挖出了琼恩的尸体,我不了解她,艾莉亚也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乌鸦飞回花了许多时间,如果有事的话,那一定已经发生了。”


培提尔离得足够近能瞟到女孩披风的下摆,那里藏着像雪一样白的赤裸双脚,连忙伸出手想要搀她。珊莎不理会,定定地等他回话。


“梅丽珊卓和那些在临冬城中转的红袍僧一样信仰拉赫洛,她宣称能够从火中看到未来,但真相如何无人能知。这个女人忠爱将活人焚烧献祭,可你的私生子兄弟……抱歉,他只是一具尸体,她还能做什么呢?她追随的命定之主史坦尼斯已然失败,我不觉得她能成什么气候。”


珊莎将手递到男人面前,允许他将自己牵出花丛,坐到花园走道的长椅上。“我还想再待会儿”她说。


培提尔没坐到她身旁,反而在珊莎的面前蹲下掀起袍角看她的双脚,脚踝和脚背上都被花刺割出了血痕,拿出手绢擦了擦,说:“亲爱的,你的脚冷冰冰的。一定冻坏了。”


珊莎难堪地试图扯起端详的男人,说:“别管了。”


培提尔微笑着掀开披风,将珊莎苍白的赤足兜住,塞进自己暖烘烘的胸口,眨眨眼道:“现在好多了吧。”


血色从耳边晕染到双颊,珊莎强自镇定地朝主楼张望,生怕有乱走的醉鬼游荡,撞见小指头对她献殷情的情形,确定没人后羞涩地低下头不敢看他。哦,他可爱的、纯洁的珊莎……就算假扮成私生女阿莲和哈罗德玩了这么久的把戏,把这浪荡子勾引得神魂颠倒,她的纯净仍未完全玷污。一切只是游戏,伪装之下是史塔克的固执,守卫着她最宝贵的东西,别人可别想碰。培提尔想,他永远无法将珊莎彻底改变。以至于他除了爱她属于徒利的部分,也忍不住开始爱她属于史塔克的部分。


想到哈罗德就想到鹰巢城病殃殃的罗宾。有时虚弱的人反而活得长久,看似强大的人死得出人意料。哈利在一次狩猎游戏中摔断了脖子,让学士摇头的罗宾却残喘着活过了一年又一年。如果这真是七神的玩笑,培提尔希望他们也能让生命重新在珊莎·史塔克的身上复苏,而不是让她步了该死的哈罗德的后尘。


“你母亲,凯特琳……会在莱莎和艾德慕生病害怕的时候在他们的床边唱七神之歌,如果我生病了,她也会为我唱,用她自己编的调子。她说,等到唱完了,疾病就会被驱离得远远的。其实我觉得那只是一首安眠曲哄我们睡觉的,但我们那时候都很小,凯特说什么我都遵从……你能想象吗?我一开始会跟着假睡,但有一次实在睡不着了,我就对她说,这首该死的歌一点儿用处也没有。我说的好大声,说了脏话还把艾德慕又吵醒了,于是他又开始哭。你母亲说,好吧,我也可以把你敲晕,棍子还是歌谣你自己选一个吧……”


珊莎专注地听培提尔讲述母亲的故事,一个字都不肯漏掉。在家人离她原来越来越远的日子里,培提尔分享的回忆带来旁人想象不到的慰藉。


“你想听我唱凯特的歌吗?珊莎?”培提尔勾起狡黠的笑容。


“不。”珊莎把目光转向凋敝的花丛,嘀咕说,“才不要。”她的嘴角有微弱的笑意。


培提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轻柔的声音小声唱:




“天父面容坚毅刚强,裁决谬误主持公义,判定福寿长短高低,慈祥喜爱小小孩童。
圣母带来生命之福,守护照看每位人妇,她的笑容终斗止戈,温柔呵护小小孩童
……
少女舞蹈空中飞扬,存于恋人欷歔感伤,微颦教会鸟儿飞翔,美梦托给小小孩童。
七位神灵将我们创造,时刻聆听我们祷告,闭上眼睛,再无困扰,诸神照看你,小小孩童。
闭上眼睛,再无烦恼,诸神照看你,小小孩童。”




他的视线从未离开过珊莎的脸庞,看到她在刚开唱时抬手捂嘴以淑女的方式掩盖笑意,又看着她的快乐滑落,晶莹的泪水沁出眼眶。培提尔放下珊莎重新有了血色的双脚,挨着她坐下,还未来得及抬手,泪珠已被女孩自己拭去。


珊莎抬眸道:“这里是旧神的地盘,你唱这歌可没用,贝里席大人。”


“那旧神更会保佑你,亲爱的……如果真的有神存在的话。”


“可惜生活它不是一首歌,对不对?”


培提尔不说话。


珊莎怅然地扫视寂静的花园,别说冬雪玫瑰了,就连蔬果都没长成。“我本想编个花环的,就像我姑姑莱安娜的石像上戴的一样。罗柏每年都会替我编……每一年……终于回到自己的家,我长大了,花也都谢了。”


“会有更好的东西戴到你的头上。”培提尔描摹珊莎火红的发丝,柔软的,应该被王冠弯曲的发丝,比兰尼斯特的金还耀眼,比坦格利安的银还淳厚。他的话把女孩儿惹恼了。


“你曾对我期望很高。”


培提尔捕捉到她语气的变化,知道温柔的时间结束了。珊莎的蓝眼里重新筑起坚冰,遥遥地望向黑暗的森林穹顶,无数思虑在她脑海飘过,培提尔静静观察着。


“是。”他承认。


珊莎站起身抚平袍子,躲开他的探究,轻声说:“咱们该回去了。”

3

那一夜的残花应该是她最后一次亲眼看到冬雪玫瑰了,珊莎很快就无法下床行走。她着装整齐,让仆人将她抱到书桌后的木椅上,把瓦里斯叫到跟前却不说话,直把这位服务过多位君王的大人看得心里打鼓。


“珊莎小姐?”


“我一直很困惑……无论是在君临还是临冬城,您和贝里席大人似乎都很不对付,但你们并不是敌人……不是‘那样’互相针对的敌人,在我的眼中,很多时候你们是同谋。”


“我可以向您保证,我和咱们的小指头大人绝对是两样人。他满心想着毁灭,腾出地儿来好让自己上去。我却希望王国变得更好。”瓦里斯的侧脸被火光照亮,圆润的双颊闪着光泽,今日他身上的脂粉气淡了许多,想来是特意准备过的,珊莎临时起意的召见仍在他的预料之中。


“那么在我死后,您有什么打算呢?诛杀混乱的源头?”珊莎问,盯着书桌一角沾染的墨渍,想象这可能是她父亲办公时留下的。许久没有得到回复,她抬头扫视瓦里斯审慎的面容,笑道:“怎么了?”


“珊莎小姐。”瓦里斯蹙眉用伤感的语调感叹,“您和艾德公爵也是两样人。”


他在珊莎的笑容消失后,继续说:“我为您这些年的遭遇难过。”


“您是什么意思?”


“我难过……因为您不得不和那样一个人分享许多时刻。”瓦里斯意有所指,近乎悲悯。


珊莎恍然大悟,临冬城的小小鸟真是无处不在,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永远不缺观众。


“我也可以向您保证。”珊莎学着他早前的语气,“他永远无法把我变成他想要的样子。我很年轻,但绝没有在君临时‘那样’年轻,奔狼之血在我的体内流淌……直至死亡。”


“如果您全心全意为了王国着想,恳请您和贝里席大人继续维持这种……平衡。你们之间是存在默契的。我不知道还能指望谁,临冬城被阴谋撕毁会带来恐怖的后果,城里的所有人都要遭殃,从长城退守的人再没有后盾也得不到补给,一切便全完了。不管您怎么想,我们都需要贝里席大人。他的金币、他的粮食、他的士兵……甚至是他可怕的头脑。我需要一切都在它该在的位置。您不相信我……我明白,很遗憾,我没有时间来让您了解我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了。”


瓦里斯望着桌后的珊莎,神秘莫测的脸上难得有些动容之情。“我的小姐……今早塔利学士偷偷启程前往黑城堡,是您将他遣走的。”


珊莎将衣袖撩起,露出青红一片的上臂内侧,吸引惊奇的瓦里斯靠近。一处微小的圆形伤口辐射出巨大而可怖的淤血,已隐隐约约能看出一个形状来。


“这是……”瓦里斯小声呼吸着,情不自禁伸手去碰手臂中心像被虫类咬破的小孔洞,临了又害怕地抽回手,问道:“这是……水蛭?”水蛭吸取了珊莎的血液。还有那花纹,紫红的淤血化为烈焰拱卫着圆形伤口。


珊莎把衣服放下说:“我也这么想。一开始并不明显,伤口没在愈合这两天越来越严重,可也越来越清楚。我让塔利描下图案回他该回的地方,必须要给前面的人提个醒儿。”


“火焰。红神。”瓦里斯若有所思,“小姐,你让那些红袍僧碰触到你了吗?”


“我和他们连面都没见着。”珊莎苦笑。


“您是个勇敢的姑娘,请原谅之前我无理的话。”瓦里斯站起身。


“没关系。我想您会有办法让今晚谈的事只存在在我们两个人的记忆里。”


“请您放心。”瓦里斯幽幽说道。挪动庞大的身躯来到紧锁的门边,出门之前回头朝珊莎感叹,“你父亲和母亲会为你骄傲的,珊莎。”


珊莎补充道:“还有我的兄弟姐妹们。”


瓦里斯露出一个小小的哀伤的笑,回应道:“还有你的兄弟姐妹们。”

4

临冬城的一切尽然有序,冰原狼旗帜飘扬,大厅里粗狂的骑士和领主们大口嚼食着盘中餐点,只有少部分知晓内情又心思细腻的人才表露出些忧心。培提尔不爱坐在这堆蠢货中间,和他们一块儿进餐已经变得难以忍受。瓦里斯在城堡里仿佛一个隐身人,为了避免变得更加暴躁,培提尔觉得他也应该让自己时不时消失,只在必要时候露个面。


餐后,众人散去,培提尔端着酒来到城主卧室外。珊莎的金发侍女正目光呆滞地坐在卧房门外的长椅上,在培提尔走近时古怪地盯着他。她叫什么?简妮……是吗?和珊莎从前的小侍女差不多的名字。那姑娘听说从波顿手里逃出来,往北方逃走了。


简妮在培提尔拉门时制止了他。“大人。”她浑身打颤,“珊莎小姐说她不见客。”


培提尔不知道她怎么每次见到他就摆出副怕得要命的模样。


“珊莎小姐说的?”


“没、没错。”


“珊莎小姐说她不想见我?你一定是听错了。”


“她说,她不见任何人。”


培提尔的假笑瞬间变成面无表情,冷冷地呵道:“撒谎。”


一个高大的长着鹰钩鼻的卫士从小指头身后走出,盔甲发出吱吱的摩擦声。凯特布莱克无声地把金发侍女逼到角落,现在她一句话都不敢说。


整个卧房里闷热得不正常,细嗅之下还可闻到精心烘焙过的香料味。培提尔把房门仔细关上,没有反锁,悄悄走到床边发现被毛毯围拢的珊莎半阖双眼,假如她是清醒的,那也清醒得十分艰难。培提尔坐在床边仔仔细细端详了她半响,才微笑着问:“感觉如何,口渴吗?”


珊莎睡眼惺忪,紧闭的双唇不再轻易吐露话语,唯一传达情绪的蓝眼睛里此刻什么也没有。不拒绝,不欢迎,疲惫到连应付人的心情都没有。培提尔突然发觉身形高挑的珊莎在这张不知存在多少年、躺了多少位北境守护的床上,如此雏幼渺小。正是在这张床上,他挚爱的凯特与奈德·史塔克花了许多年孕育了一串儿的孩子,现在它又成为珊莎弥留的窠巢。


凯特琳的多产是她的诅咒,亲耳听见、亲眼看见自己生下的小狼崽一个个死去。尝遍生命馈赠的喜悦,自然也要承受失去的仿徨绝望。培提尔从未想过他也能体味到其中一二。就像他少年的爱情幻想破碎于三叉戟河畔,让培提尔感到痛苦的总是史塔克。


他将酒杯递到珊莎的唇边,柔声说:“渴了吗?你的嘴唇好干。”


珊莎任由男人将她扶起,瞟了一眼杯中血红的浆液,警觉在她的眼中划过,活像一头垂死的小狼。“这是什么?”


“葡萄酒。”


“我不想喝。”


“来吧,至少它能让你好过点,听我的话,亲爱的。”培提尔又扮起了慈父,像他们在谷底度过的无数个夜话时光,里边满是半真半假的温言软语。


“我不会喝的,贝利席大人。”她的称呼变了,抗拒地侧过脸。“我不想喝你的毒药。”


培提尔轻轻哼笑一声,笑声里竟有苦涩:“珊莎,这话可伤了我的心。”


“你真是你母亲的女儿。家族、责任、荣誉……对吗?可我告诉你,荣誉是傻瓜的勋章,忍耐病痛也不意味着勇敢。”


小指头将女孩牢牢禁锢在怀中,凑在她的耳边絮语,务必让每一个字都在珊莎的心头掷出分量。女孩厌烦地闭上眼,挣扎的力道微乎其微。


“这不是毒药,珊莎。这就是一杯让你好过些的红酒而已。我最爱的女儿——我的阿莲,还有珊莎·史塔克……我爱与美的皇后,在我的想象中,她的结局绝不该是这样。珊莎别无选择,可是阿莲不同——”


“不要——不要再说那个——”珊莎突然拽住培提尔未脱下的绒披风,掌心被银色的嘲鸟徽章割红,她攥得这样紧,这样紧,可她太虚弱了,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的话还是像温柔鸟儿鸣啾出的歌。“你不是我的父亲!你永远成不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是临冬城的艾德·史塔克公爵!”


高贵的、敬爱的艾德·史塔克公爵。


布满血丝的昏暗双眸瞪得大大的,滚烫的泪珠划过她消瘦的颧骨。珊莎的激烈让培提尔退缩了一瞬。她必然已将此话盘桓心头良久,脱口而出才会这样的满怀仇恨。啊,珊莎,被迫学会游戏的规则,她已经再也唱不出甜美的歌谣了,每一个词里都是用史塔克血淬出的钢铁,上边涂抹着小指头言传身教的毒汁。隐忍多年的话终于能够说出口,却是她生命走到尽头之时。


培提尔听了不恼咽下所有的情绪,坦然盯住珊莎的眼睛,说:“当然,当然……你不是我的女儿,那只是一个关于旧梦的幻想。在鹰巢城的许多时刻我都暗自庆幸,你永远不会是我的女儿。”


“珊莎,我不是一个怪物。”


困惑在她的眉头堆积。珊莎双唇张合着,最后只摇头虚弱说道:“我不相信你。”


培提尔拾起满斟的酒杯,仰头吞咽。珊莎的怀疑被震惊取代,复杂地看着重新回到手边,只剩下一半的葡萄酒。培提尔的唇和短髭被酒液湿润了,他确确实实喝了下去。


“假如我明天被人发现殉情而死,该有多少人惊掉下巴呀。”培提尔咯咯笑着,“好姑娘,你那么聪明一定知道小指头不会傻到自杀……”


他的行为打破了珊莎绝大部分的质疑。不知是否酒中的药水产生了效力,小指头的手在微弱地颤抖,酒杯中的液体滴洒出来浸湿了两人的衣衫。冰凉的棉布紧贴心口,珊莎觉得自己或许已病入膏肓,忍不住看向手中仅剩下的几小口热红酒,熏熏然,醉了一般将杯沿放到无血色的唇边。她的心口发凉。


“只要小啜一口。”小指头在耳边蛊惑。他的嘴边摆出熟悉的假笑,手指抚过珊莎的额角,若有所思道,“即使这真是一杯毒药,你还是荣誉的史塔克,我才是卑鄙的那一个……我会成为你的战利品,绝不会玷污你的尊严。想想看,珊莎,你杀死了混乱本身。”


“混乱是杀不死的。”她忍不住反驳,抿了一口葡萄酒,甘洌的液体使她的眉间的阴郁舒展。


培提尔欣赏地看着珊莎,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里边是毫不掩饰的喜爱,珊莎偏头错开他强烈的视线,说不清心里是羞恼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说的一点儿没错,珊莎。混乱无法杀死,你带走的只是培提尔·贝里席,一个野心勃勃但终归无足轻重的小贵族。”


即使你并不是真的想要我,培提尔想。


更加强烈的凉意从心口发散,珊莎的身躯发起抖来,没一会儿她就被拥入薄荷味的怀抱,可那时她的眼前一片黢黑,火光还有其他的一切都被黑暗掩盖,就像史塔克祖先们预言的冬夜一般。她并不觉得难受,如果没有手臂上伤口灼烫的刺痛,几乎可以说是惬意。


她听到一个男人在耳畔呢喃,亲吻她的额头。“我爱你”他说。


难以辨认。但她确实听到了。


如果她还是那个相信歌谣的傻女孩就好了。


珊莎从未如此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看着自己踏入了又一个陷阱。她该痛恨自己的逃避,心甘情愿地踏入陷阱,可药物像只无形的手挥退了缠绕她许久的黑暗物质,快要沉入池底的身体一下子飘忽起。至少他没有完全欺骗我,珊莎想。泪水从珊莎·史塔克的眼角滴落,她的灵魂怀着无人知晓的心情,飞向长夜的远方。

5

清晨天光还未大亮时,雪从鹰巢城上方飘落,纯白遮盖了这座古老堡垒的瓦顶,填补了沧桑开裂的墙缝。在空荡的神木林中,少女跪倒在正中央倒塌的哭泣女人雕像前。她深色的发丝在雪的映照下闪烁着些微暗铜色的光芒,这是只有他才能敏锐察觉的蛛丝马迹。晚些时候需要安排女孩再重染一次头发,可是现在他只想静静地看着她。


及踝深的厚雪,每行一步便会留下一个小坑,想要悄无声息地接近并不容易。培提尔蹑手蹑脚走向珊莎,毫不在意这会让他瞧着笨拙而又滑稽。他如愿挪移到她的身后,近到随便伸伸手指便能抚到被黑色染料包裹的细卷发丝,可他一走近,影子就像一片乌云一样覆盖在少女的身上。一看到她头顶闪着活力的铜色消失殆尽,变成了一团叫人惋惜的漆黑,培提尔原本轻快的心情便消散了。他要做走进她世界的人,而不是像乔佛里之类的怪物挥舞巨棒摧毁一切城堡,无论这城堡是石头做的还是雪做的。所以他俯身去端详珊莎幻想中的家。


这座冰城一定耗费了她许多的心力,湿雪浸透了女孩儿膝下的蓝色羊毛裙,拖地的白色狐皮斗篷紧紧地包裹住她,柔软的绒毛下是一张带有可爱红晕的美丽脸庞,天知道她究竟跪在这儿多久了。


“不知我能否有这个荣幸,参观您的城堡?小姐。”


女孩儿停止了手上的工作。他望进了一片温柔的蓝海,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涌上心头,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见过、亲吻过一个冰雪少女,只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珊莎露出被惊扰的神色,良好的教养使她无法拒绝善意的请求,带着害羞站在他的身边向他展示临冬城的每一个角楼、每一栋石屋。主堡、藏书塔、玻璃花园……她是一个多好的孩子,修女教授给她的每一段临冬城历史都能如数家珍地转述给任何一个愿意倾听的人。


“这是神木林。”珊莎指着用枯枝和落木做成的树林,里边星星点点的墓碑则由树皮扯碎示意。“史塔克家族的国王和家主们不在这儿,他们都在墓窖里……”


“这儿。”培提尔指着鱼梁木的北边,用雪垒成的一个小小的下陷通道,说完心中的古怪感愈发强烈。他从没去过临冬城,不是吗?纵身排列望不到头的冷漠石像只是他的想象而已。“凯特随你父亲去了北方后,我一直梦见临冬城。我总觉着那儿又黑暗又冰冷。”


他确实曾经那样想过,不过是在他还是个没多少见识的穷小子的时候,他其实很早就知道临冬城内有温泉流过石壁,就像暖房一样舒适,说这话只是想要引逗着珊莎再和他多聊些。珊莎听了这话反而沉默下来。她只是扭过头静静地望他,眼中有犹豫和悲悯闪过,唇齿间呼出的白色雾气拢住她红润的嘴唇。


培提尔出神地盯着那儿,从胸膛心脏处辐射开来的炽热催促着他去靠近,可怕的需求感让他手脚发麻。


于是他靠近了。珊莎没有躲闪。


“你想吻我吗?父亲。”珊莎眨着眼好奇地盯着他看,既不抗拒也不邀请,“如果我说我姨妈就在阳台上看着我们呢,你还要吻我吗?”


培提尔以为珊莎该生气了,但她似乎毫无怨恨,轻松地继续假扮私生女。


莱莎?她可吓不倒我。培提尔迷迷糊糊想着,去他的莱莎。他半点犹豫也无,捧起怀中女孩柔嫩的双颊,倾身吻了上去。嘴唇贴着嘴唇,他嗅到浆果的清香、糖霜的甜蜜,一切一切,那些他心甘情愿供予女孩的物质享受。如果条件允许,他会用最奢侈的珠宝、华服点缀她的美丽,让她享用世上最甘甜的美酒,用精致的甜点讨她的欢心……他会和她分享财富甚至是权力。


他分不清亲的是珊莎还是自己亲手取得的成功。支撑着他得以亲吻到梦中女孩的从来不是甘于奉献的爱情。可培提尔不能否认,任何人都不能否认,他爱她就像爱权力,而只要他还爱着权力一天,他就不能停止去爱她。


无论他多么渴望时间在这一刻暂停,这一吻终究要结束。


珊莎轻轻退了回去,没有彻底脱离他的怀抱,她抬手伸向培提尔的头顶。培提尔也跟着伸手,本意是去抓女孩儿的手,触碰到的不是柔软温热的肌肤,而是坚硬冰冷的金属。他呆住了。


迟来的记忆终于如潮水般涌来,冲刷着他。雪停时,冠冕牢牢坠压在头顶,他的梦却开始破碎。


“记住,培提尔……长夜漫漫,处处险恶。”


白茫茫的花园中,只他一人独立,陪伴着被雪压倒在地的泣泪残像。

6

壁炉的暖意哄着脸颊,睁开眼后,瓦里斯光滑的脸正歪斜着俯视他,带着似笑非笑的嘲讽表情。


“睡得还挺不错啊,我的大人。”


培提尔尝试了两次才从床上爬起,里衣被汗水湿透了,他踉跄几步走到水盆前掬了两捧洒到脸上,擦除脸上的表情,长舒出一口气。瓦里斯或许看腻了他在迷梦中的失态,表现淡然没有像只闻到血腥的鬣狗紧咬痛处不放,培提尔不会感激他的。环顾四周,他的仆人和手下都不见人影。


“为了骗珊莎小姐你可下了血本,我差点以为你真把自己给毒死了呢。”


“少说点风凉话。您突然跑来关心我又是怎么一回事?”培提尔不耐烦地说,他的手脚麻木,想要完全恢复过来还得修养好几天。随身携带的匕首和外套一起被挂在椅子靠背上,有些远。


“您可办了件大事。”瓦里斯缓步来到小指头身边,嘴唇翕动轻柔说到,“你的人,奥斯威尔·凯特布莱克,和珊莎小姐的侍女一块儿死在门外。而房内,是死去的珊莎·史塔克,还有中毒昏倒的您。您说,这事儿吓不吓人呐?”察觉到狡猾的思绪在小指头的眼中蹿过,瓦里斯暗自冷笑起来。


“老朋友,还有审判等着你呢。新的临冬城之主允许我在这儿候你醒来。”


“临冬城之主?”培提尔眯起眼。


“对啊,临冬城之主。布兰登·史塔克。奈德那个瘸了腿的儿子,布兰。他回来了。”


培提尔走向外套。


瓦里斯从怀里掏出一柄匕首,捏着刀柄向男人展示宝石装饰的刀鞘。“你在找这个吗?”


“你绝对用不上它。相信我。”


所谓的审判并没有发生在挤满人的大厅,而是在残塔底部的一处废旧石屋内,墙角破损的木楼梯盘悬着一直延伸到塔顶。瓦里斯和培提尔的到来使屋内更加逼仄,隐隐可以闻到腐烂的臭味,可能有老鼠或者乌鸦死在不知哪个角落。一半的空间都是露天的,头顶仅剩房梁,瓦里斯优雅而准确地避开从木梁上滴下的乌鸦粪便。


布兰·史塔克,一个面无表情的冷漠男孩坐在木轮椅上,双腿铺满皮草,厚重的外套下是缺乏活动而过分纤细的四肢。他是字面意义上的“目中无人”,培提尔觉得他没在看任何一人,有脾气的贵族可受不了这待遇。而在布兰身后呢,立着两个着盔甲的高大骑士,只是他们那副盔甲卖相比流亡的雇佣兵还不如,其中一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弑君者詹姆·兰尼斯特,另一个瞧着像女人的骑士培提尔看了一眼就不再观察。所以,这就是小史塔克的依仗,一旦谈不拢,就地行刑吗?


可现在看来,更像是布兰对兰尼斯特的无形惩罚才对。当年男孩正是从这栋塔楼坠落。詹姆对这栋破楼很是不安,厌恶地注视培提尔,还有他嘴边玩味的讽笑,恨不得朝小指头的脸打上一拳。


布兰的眼睛看向未知,用平淡的语调宣布:“你,培提尔·贝里席,喂珊莎·史塔克喝下了毒酒。”


女骑士空置的手伸到了长剑的剑柄上。


男孩语气中的冷漠就连瓦里斯都吓了一跳。他说的是“珊莎·史塔克”,而不是“姐姐”。


“是什么让您下了如此判断?我同珊莎小姐一样毫不知情喝下毒酒,我同样是受害者。”培提尔摊开双手,上前两步,让对面的人看清他大病初愈的憔悴神色。


布兰好像根本没在听他说话,自顾自说道:“我看见了。”


培提尔不动声色望向侧边的瓦里斯,似乎他也在努力解读男孩儿话中之意。


“贝里席大人,你可承认自己犯下的谋杀之罪,谋杀临冬城夫人珊莎·史塔克?”女骑士布蕾妮刷的抽出一柄夺目、花纹繁复的瓦雷利亚钢制长剑,剑尖抬起,一步步逼近目标。詹姆好整以暇立在原地看着热闹。


一旁的瓦里斯突然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出言说:“大人,请容许我多嘴两句。”


“史塔克小姐的死,是否因为中毒还未可知,她的健康状况本就堪忧,阳寿不久这点珊莎小姐本人还有负责治疗的塔利学士都很清楚,您可送信前往黑城堡亲自问询。再说毒酒,我认为相比起贝里席大人,珊莎小姐的侍女简妮更有嫌疑。别忘了,这件事的可疑之处还有凯特布莱克的死亡,他奉命守在门口,被侍女偷袭杀死,这点我可以亲自作证。”


詹姆饶有兴味地插嘴道:“噢?亲自作证意思是您亲眼所见?那晚您也恰巧在珊莎的房外徘徊?”


“是我亲眼所见。她的尸身上还插着我射出的弩箭哩!”瓦里斯不卑不亢,一直拢在宽大袖袍中的双手露出,右手正攥着一个上好了弦与箭的袖珍十字弩,黑绿色的箭头闪烁着不详之光,是淬着毒的。詹姆发出一声惊叹。布蕾妮挡在布兰身前,紧张地举起了武器将注意转到胖男人的身上。


“我说的话也许耸人听闻,但句句属实。那晚凯特布莱克将侍女控制住之后,受到偷袭,但是杀死他的不是简妮,是一个巨大粘稠的黑色影子,从女人的身体里钻出活生生绞死了他。我从未见过这种东西,在我射出弩箭后,黑影撞开房门,那时珊莎小姐已经死去,它便钻进了壁炉的火焰之中。我射出的箭最后插在简妮的身上。这个金发女孩的身体已经开始腐败,看起来像死去很多天了。”


“史塔克大人,我强烈怀疑这是一场针对珊莎小姐的阴谋,来自红神拉赫洛的信徒们。目的是掠夺珊莎的血液……或是身体。至于贝里席大人……”瓦里斯看了一眼小指头,叹气道,“他这次确实是误打误撞。”


轮椅上的布兰还是神游天外的样子,詹姆甚至不确定他究竟有没有在听,自他和布蕾妮在野外找到他开始,他就是漫不经心的,坐在鱼梁木下,好似专门等着他们来寻。硕大的冰原狼躺倒脚边,撕裂的伤痕挂着凝固的冰雪,冰原狼尸体边还有一个濒死的女孩。活生生的人死在眼前,布兰连眼都不眨一下。他们受凯特琳夫人驱使寻找珊莎,没成想找到的却是另一个孩子。也许是远离人烟的成长让他变得不再正常,詹姆思忖,这样一个史塔克做了北境守护,干脆直接向瑟曦投降好了。


“怎么说,大人?”詹姆摆弄着他的金手,催促道。


头顶的鸦群发出响彻天空的呼鸣,伴着难听的嘶叫风雪呼呼地咆哮,雪花飘打下来,立在石屋露天房梁下的瓦里斯、培提尔还有布蕾妮,很快沾满一身雪白。


也不知等了多久,久到培提尔四肢又要开始失去知觉了,身边的瓦里斯一动不动像个胖雪人,他知道他也好不到哪儿去。布兰·史塔克这才大发慈悲说了句:


“培提尔·贝里席。你会前往南方,带着你的骑士们一起。立刻动身。”


不是提议,是命令。


培提尔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自己听错了。


瓦里斯变了神色,急忙说:“大人。”


“你也跟着他一起离开。瓦里斯大人。”布兰转向前任的间谍总管,不留情面地宣判,“对于你们,我的判决是流放。北方不需要你们,别浪费时间,你们的命运不在这儿。”


布蕾妮的脸涨得通红,不解地看着布兰,她已对史塔克宣誓效忠,秉着骑士精神她说不出质疑的话。布兰·史塔克声称自己是个预言家,詹姆却想:他简直比疯王伊利斯还要糟糕。还未开打,他怕是已认定我们会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