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吾汝将踏进悲苦之城;
穿过吾汝将堕入永痛深坑;
穿过吾与永生迷失者结朋。
吾之造物主为正义而感动:
以神圣光芒之力铸就吾骨,
配以非凡智慧与爱之本初。
在吾以前之造物皆是虚无,
而吾亦为那永恒不灭之物。
汝等踏入此座大门的人啊,
便舍弃你们所有的希望吧。

礼物

2059 年马萨诸塞州


由于四肢被拆卸,我无法动弹只能百无聊赖地躺在整洁的床单上,厚重的机械门每开启一次,我都要吃力地扭过头,看看来人是谁。


“妈妈!”我尖叫着。因为太兴奋童声变得十分刺耳。


“我的宝贝今天有没有乖乖听话?”妈妈听到我的声音不再蹑手蹑脚,她背着手将上半身凑到我平躺的视线内,慈爱地俯视我。


“有!”我大声回答。可我一看到妈妈身后还跟着那个秃头的海姆立克博士立马收声——他一直要求我说话轻声细语,学会做一个有教养、温和内敛的孩子。他不肯让我叫他的教名只允许我称呼他“先生”或者“博士”,我感觉他一直不太喜欢我。


海姆立克博士今天看起来很紧张,小小的脑袋上一直冒冷汗,惹得他不断从实验服的胸袋里掏出手绢擦抹额头,海象一样硕大的身体轻微晃动。妈妈和他长得完全相反,她的身材非常苗条,手臂温柔地搭在床头栏杆上,抬手抹去我额头的碎发。我不自觉地挑起眉毛,挤弄那儿的皮肤,因为我的额头上被凿开了一个鸡蛋大小的孔洞。妈妈专注地盯着我额头上的洞,不知在想些什么,但我见她神情放松,想来心情并不差。


“李博士。”海姆立克谨慎地盯着妈妈的后背,好像有什么话说。


妈妈扭头望了他一眼,平静地问:“什么?”


大肚子抖了抖,海姆立克博士反而不敢说了。


妈妈抚摸着我的头顶,空出的右手从脖子里掏出一小块光滑的长方形的黑石吊坠。吊坠原本藏在衣领里,坠口有个很精巧的设计,轻轻朝着逆时针旋转一圈,那块石头就掉落在掌心。她捏住黑石的两端,浑然一体的石头,没有一丝人造的缝隙,我觉得这块石头好像正在吸食着光芒。因为它是如此纯粹的幽黑。


妈妈夹着黑石的手指移到我的头顶,正正放在额头的孔洞的上。


“李博士……”海姆立克又来了,这回妈妈根本没理他。


那是个什么东西?离得近了我好像听到那块石头在说话。好多好多的人在石头里窃窃私语。妈妈的手离得越近,声音便越来越响。


“妈妈……”


我嘟囔着,有点想哭,我说:“我害怕。”


妈妈的手停了。她摆出鼓励的神情,安慰道:“如果你今天表现得足够勇敢,妈妈就奖励你最爱的糖果。”


糖果。糖果。糖果。听到这话,我的心砰砰跳着,立马抿起嘴唇,皱起眉作出勇敢的样子,闭上眼点了点头。


石头越来越响越来越响……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已经好好地呆在我的脑袋里了,只知道在噪音达到巅峰的一刻,所有私语都瞬间消失。空荡荡的实验室里只剩下妈妈剥糖纸的声音。


糖果,花花绿绿的糖果,透明的玻璃纸折射着迷人的梦幻的色彩,粉粉的,蓝蓝的,黄黄的……里边藏着一颗粉红色的圆滚滚的硬糖。这是我最爱吃的东西,我总是以把它埋在舌头下,绝对不会试着嚼碎,非要等到糖果一圈圈变小,最后融化消失不可。


我死死盯住妈妈的手,看着她漂亮的手剥除糖衣,把我渴盼的甜点丢进我的嘴中。


糖果。糖果。


我的糖果。


海姆立克博士还在发着呆,是角落里一台突然发出警报的电脑叫醒了他。他快步走过去,惊恐地看着屏幕,又越过屏幕看向床上的我。


我幸福地用舌头把硬糖在口腔里转了一圈,让它和我的牙齿碰撞在一起。


海姆立克和妈妈站在实验室的玻璃窗外,胖男人手舞足蹈地将手中端着的笔记本电脑转向妈妈,呼喊着……


我辨认起他的口型。


他呼喊着:不可思议!不可思议!欲望——欲望竟然真的能被量化!


妈妈说:我早就说过了,你是天才。


海姆立克像是缺氧了,努力地挺着肚子深吸一口气:这可不对!


妈妈说:哪儿不对?


仿生人怎么可以有欲望?再说它的使命不允许它有这种人类情感,这……这太可怕了,一旦它在太空里失控……我们必须停止。海姆立克说。


妈妈笑了起来:你在说什么呢?迈克尔。现在知道害怕了?进化已经完成……是你亲手破解了数据,你亲手制作了代码!别想做傻事,也别说傻话了。


妈妈冷笑完转过身来,面对着玻璃。


我努力假装自己是刚刚才因为好奇扭头看他们,并没有用唇语读出他们的对话。海姆立克博士也不情愿地扭头看我,和我视线一碰上,他眼里的恐惧就快溢出,口齿间无声地念了句F 打头的脏话。我不好意思再盯着他瞧,又去瞟他旁边的妈妈。妈妈的笑容淡淡的,她能看穿我所有的恶作剧,这次也一样。


她知道我能看懂。妈妈朝着玻璃张嘴,说道:


欲望是我的礼物,也是你的开始。

懦弱之骨

1

从火车被迫在这座小岛停驻的那天开始算起,到了今日才是下第一场雨。雨还下得这样大。海涛出发前就知道他们要去的地方在东南亚,到了雨季天上落起雨滴来就会不停。


现在是几月了?海涛想着,手上忙个不停地收拾行李箱,药箱里塞着一堆没开封的驱蚊剂、止泻药,眼药水……布洛芬只剩下最后一粒,等吃完了,舅舅明天该怎么办呢?好好的天突然就下雨,就和他们被困在海岛上四个月没落过一滴雨一样奇怪。


雨水顺着倾斜的房梁把逼仄的羊棚草垛灌成了一锅泥汤,海涛笨手笨脚地把洇湿了大半的药盒捞到垫高的烂木架上,小心地避开污水。他现在没工夫管自己脚上的限量版联名球鞋是否泡烂,手掌指节上没有包扎的伤口惨白发胀,可他还是得弯着腰不停地把手塞进泥浆中打捞。也许到了明天他的手也会开始发烂发炎……也许不会,谁知道呢。羊棚的最深处,最干净也是唯一干净地方躺着额头包满纱布、半死不活的陈立。海涛的余光看见陈立那边有动静,要是前两天他一定以为是舅舅醒了,至于现在……当然,现在他还是相信他舅舅会醒过来的,只是被一次次的空欢喜耗尽了精神,他太累了。海涛转过头去,发现只是陈立肩侧的草堆被压塌了。


收拾完东西,灌水的衣物冰凉地吸附着肉体,冻得海涛打了个激灵,他拾起还算平整的木墩子,在门口找了个脸盆大的干地方坐着,望着雨帘里被吹得东倒西歪的换洗衣物。布料里有堆格外长的白布条,那是他昨天洗完准备晒干的纱布。某节固定用的塑料夹不知被吹到哪儿去了,没了束缚的纱布像条蛇一样在风雨中抖动,那样长,纱布的尾端却从没落到地。


海涛犹豫着到底还要不要去冒雨收拾,收回来了也不能用。真是好大的雨,这样的天,莫姨应该不会来了吧?他思索着。果儿妈妈来得不勤,比不上他们第一次被赶出去的时候那样关怀备至了,只送过两回食物和水。海涛当然不敢抱怨什么,相反,他如此感激。舅舅是个混蛋,骗人感情,就这样莫姨还肯来帮他们,已是天底下最好最善良的人。


叹了口气,海涛起身走进雨里,他慢慢地踱步到系在两个小树腰上的衣架旁,没有跑,任由暴雨捶打在肩背,让他的模样变得更加凄惨。他的羊棚在靠近悬崖的平地,视野很好,远处的暴雨蒸腾出一片白色的薄雾丝丝缕缕地挂靠在漫山遍野的针叶林之上,有股子诗意,还怪美的。海涛自嘲着,把摘下来的衣物挂在小臂上, 吸饱了水的布料像块铁一样沉,等到衣服收完他走到飘扬的纱布旗帜旁,拽住靠近根部的一端,缠到手心,转动手腕一点点把纱布全部卷到手掌。收拾完毕,海涛正要往回走,可是眼角晃过一道细小的影子。


好像很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正在看他。


海涛僵住,不得不认真凝视起浓厚的雨帘,眯起眼试图辨认刚刚穿过薄雾的究竟是什么。雨水顺着刘海冲过眼睑,水,全是水,他什么都看不清。是活死人吗?可、可最近不知为什么所有怪物都消失了呀!是我又眼花了。无论海涛怎么安慰自己,胳膊、后背已汗毛耸立,双脚不自觉地倒退,越走越快,到了最后干脆奔跑起来,他东张西望,再看向森意盎然的雾林,这破地方哪儿还有半点美感。一直跑回住处,咣当一声用单薄的木门盖住门口的大洞,可这是个羊圈,门只有半人高。


海涛从身后的墙上扒下一块湿漉漉的土砖,蹲在陈立的脚边的草堆上。他躲在门左侧的死角,进门的人看不到他,只要一露头……只要一露头,他就能用砖头拍晕对面。等了许久也没有动静,反而是背后的凉气越来越重。海涛猛然想起自己身后扒砖的那片墙,似乎有个供人伸进胳膊的大洞。他又取走了一块砖……那现在这洞是不是够把头伸进来了?耳背有凉气,他便觉得那洞其实就在耳边,就在脑后,所有的恐怖桥段都要应在自己身上,海涛抖如筛糠,崩溃地拽住陈立一动不动的裤脚,想回头又不敢回头,生怕看到缝隙里瞪着双别人的眼睛。


一点点,一点点,海涛将后背贴到侧墙上,感受着后背实实在在的压力,鼓起勇气看向砖头松动的后墙,那里什么都没有。


笃——


笃——


木头被敲击的闷响。海涛麻木地扭头看回门口。有一双手。接着是一只腿跨过了木拦门,再是另一只腿,穿着牛仔裤,从裤腿起一直到膝盖的部位全都沾满了黑色的污渍,海涛一开始以为那是大片大片的血痕,后来发现不是的,那是被雨水沁得颜色更深的泥浆。来人蹒跚着坐到海涛之前观雨的木墩上。


海涛手中湿滑的砖头滚落,到底也没能丢出去。


李小鱼朝陈立努努嘴,说:“死了吗?”下巴上还在滴着水。


海涛摇头。


李小鱼没再说话,把背向后一靠,伸长了双腿,海涛看着两条麻杆腿痉挛式地抽搐着,还有她的两条胳膊也在轻微抽搐,但李小鱼仍是没什么表情,好像没什么事儿的样子,过了一会儿,腿和胳膊就都不抖了。她苍白的面上透着青,颧骨、额头的伤口没有溃烂反而只剩下些淡淡的黄绿色,很像尸斑。李小鱼的脸越白,越衬得头发乌黑浓密,像麻绳一样一缕一缕的,随便往海涛的脖子上边一缠,就能把他活活勒死。


你到底是人是鬼?海涛没敢问出这句,抖着声说:“你……你、你要药吗?”又是糊涂话,他有什么药?退烧药是给舅舅保命用的。


雨还在下。李小鱼看他一眼,没理,把拧干的头发向后甩,露出灰白的脸,眉头的上方额心有一粒黑乎乎的子弹孔,孔周围的小圈皮肤尚有焦痕。海涛哭道:“姐……姐,是阿新哥杀的你,你放过我和舅舅吧。我们真不知道他会杀人。”


海涛知道那颗洞是手枪打的。那晚上枪声一响,所有人都醒了,可所有人都不敢出门瞧到底发生了什么,只隐约判断出声音的方位是在后边的庭院,枪声过后是死寂,没有人叫没有人哭。海涛想要从窗口偷窥,被陈立一把推回床铺塞进被子里,听他嘱咐道:“太危险了,别瞎晃。赶紧再眯一会儿,白天有事儿要发生。”


海涛问:“怎么了?”


陈立说:“听声音是我带的那把手枪,枪在阿新手里。欺负欺负人也就算了,这次做得太过火怕是要激起民愤……不过——”他忽而笑了两声,“也可能无事发生,恐惧到了极点就什么反抗的话都不敢说了。”


舅舅还有些话没说,但海涛想,这个阿新也太恐怖了,哪天他不想听舅舅的话,要杀了我们,那可怎么办?晚上,一直到海涛重新进入梦乡,陈立都抱着步枪坐在正对着门口的小沙发上。第二天来到后院,海涛以为昨日的夜半惊醒是一场噩梦,因为除了一个彻底吓傻的“木头人”秦医生和一座空出的狗舍,什么都没有变。他想象中的血腥并不存在。


门边的木墩周围泛滥出一大圈湿渍,李小鱼真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好像浑身都是泉眼浑身都在冒水。海涛希望等到雨停,李小鱼就能离开,去找她真正应该去找的人。可雨不停,她身上的水就滴个不停,只要她身上的水不停,天上的雨就下个不停。


李小鱼身上罩着的男士短袖,海涛觉得眼熟,好像是阿新穿过的。女人撑着胳膊,眼睛望着铁灰色的远方,手指不停搓揉着额头破损的皮肤,反复地揉,就快把皮都揉破了,这已是海涛能在她身上看到的最为明显的痛苦之相。或许是雨水布阵把她困在了这个臭气熏天、死气沉沉的破羊棚。海涛想到自己的现状,不过是她曾经得到过的部分复刻:她是怎么活下去的,他也要这么活下去。而他远比李小鱼幸运。就这样想着,心中居然也没那么怕她了,纵使这个女鬼生前发疯咬过他的脸,他也没刚才那样害怕了。


陈立双目紧闭,对于外界的一切浑然不觉。舅舅,你快醒过来吧。海涛抱着腿歪在墙角小声呢喃着,疲惫地闭上眼,只想着雨停得快些,再快些!快些离开困住三个人的羊棚,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2

梦里海涛回到了熟悉的校园。他还是那个只知道打游戏、泡夜店、开香槟、追女孩到处显摆的富二代,等着混完学程拿到毕业文凭就跟着舅舅满世界跑学做生意。他从入学开始就在学校旁独自租了一套精装房,所以上课总是一个人去,今天上的什么课?海涛不知道,他也不在乎,书本、笔记一样都没带,就带了只手机,坐在最角落准备和之前一样,睡半节,玩半节。


同学说今天来了个新的代课老师,咳,原来的老师他只记得是个五十来岁的光头男人,似乎是姓兰还是蓝来着?反正就是这么读的。新老师是个女的,海涛只看了一眼就低头塞上耳机,打开某对战游戏玩了起来,和谁打的、怎么打的他都记不清、看不清了,但对自己连输八局被人公屏嘲讽的事儿记得真切。


“你他妈……”海涛气的破口大骂,怒火冲上脑门失了理智,想也没想,随手把上万元的手机往窗外一丢,都是这机子不好、网不好,才让他八连跪。只听到玻璃破裂的声音,接着是一串汽车警报声,楼底下有人尖叫。海涛也慌了,想着教室明明在二楼,怎么这么大动静?刚要探头去看,就被讲台上的女老师叫住。


海涛回头,刚刚还挤满了学生的教室居然只剩下自己和老师两个。“那个……”海涛尴尬地把手插进裤兜,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那老师也奇怪,像是没听到窗外的骚乱,只顾着朝他招手,让他站到讲台边上去。海涛蹭过去,偷看老师:她才二十多岁,非常的年轻,这个年纪最多只能当助教。最显眼的是她的皮肤,亮亮的,看着比别的女生都要光滑。她的脸很精致、很漂亮,但是精致、漂亮得怪异。海涛自认为阅女无数,女孩儿们打扮起来什么底妆、修容、假双眼皮、假睫毛十几道工序他都分得清,所以他才说这个老师很怪。像是塑料芭比娃娃的脸,海涛琢磨着,对,别的女孩是在脸上画画,有时候还能看出来她哪儿爆了颗痘,哪儿没画好,哪儿太干了有些掉皮……而她的脸不是画出来的,服服帖帖,像是拿转印纸印上去的。一想明白,海涛就更加觉得女老师眉毛不会动、眼珠子像玻璃弹珠呆板得很、嘴角的弧度也虚假。长得像个假人,可她盯着海涛的眼神很专注,仿佛拿出了全部的精神来盯住视线里聚焦的对象,任何人被这样的眼神望住——像被十几台监控眼一起望住——都会不自觉地听话,甚至是害怕。海涛不敢造次,乖乖等着挨训,在这紧张的情境下,自然开始联想自己以往还犯了什么能被拎出来教育的过错,挂科、旷课……走马观花似的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海涛,我早就告诉过你了,这个世界上只有羊和狼两种生物,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做一匹真正的狼呢?”


陈立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海涛一惊,果然看到舅舅站在教室外,他穿着高档风衣可看起来风尘仆仆,好几天没睡过觉没洗过衣服的样子。海涛想要问:舅舅,你怎么了,怎么穿成这样?你不是在新加坡谈生意吗?


海涛求助地望向老师,却见她那张假模假式的脸也在看着狼狈的陈立,感受到海涛的目光,那双在阳光下透着红棕色光彩的玻璃眼睛骨碌碌转回到原来的方向,保持着微笑的嘴唇第一次开启,她用冰冷的口气说:“海涛,你是狼吗?”


海涛觉得她的声音里满是谑笑,混着许多男男女女的声调一起。她的面目变得可憎起来,白皙的脸,顶着那么黑那么长的头发像盘着条黑蛇,向他示威,要活吞了他。


头发……头发……窗外打起闷雷,没征兆地下起暴雨……


暴雨。头发。雨水。头发。


莫名的恐惧像倒灌的海水。老师微笑的脸开始像蜡烛一样融化,滴到海涛的手背上,温温地灼烧。


海涛尖叫,从梦中惊醒。凌晨雨已经停了,房檐滴漏着残珠。深夜的羊棚没有电灯,李小鱼还是坐在白天那个位置,门口的木墩上,她应该一直没有动过,一头长发已被剪成了零乱、丑陋的毛躁短发,刘海刚刚好盖住额心的弹孔。她光滑的脸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海涛躺的干草堆,月光下眼珠子闪着光彩。本能地,海涛以为自己梦到的那人和李小鱼很像。


陈立还是无知无觉地躺着,除了还在喘气和死人没区别。他们的行李箱有一个被打开了,摊在地上,被人翻动过。海涛想发火:就算大家都不好过,也不能随便动别人的东西啊。可他不敢。李小鱼从手边的木架子上捏起一把水果刀朝海涛摇了摇,像在示威又像在示意:她取用的就是这个玩意儿。之后随手把水果刀一丢,便不再搭理海涛。


海涛叹气,从草堆上爬下来,急急忙忙帮陈立测了体温,检查完绷带,拿饼干泡水喂了下去。一切如常,总算松了口气,取出了白天收回来的脏布条,准备重新洗一遍晾干,舅舅明天等着要用呢,要是明天还是下暴雨那可就糟糕了。


“明天还是下雨。和今天一样大的雨。”门口发呆的李小鱼遽然出声。


海涛抱着布料定住,一时不知怎么办。


李小鱼起身走向陈立躺的角落,海涛赶忙抢身过去像只母鸡一样张开双臂挡在她的身前。“哼。”她似笑非笑,说,“他死不了。”


她说话又算得了数吗!海涛心想。食物、药物马上就要吃完了。最多再坚持两天,到那个时候,他自己挨饿没关系,舅舅怎么办?


李小鱼瞄了一眼手足无措的男孩,说道:“在雨彻底停之前,不会有人来找你们的。”她意有所指,海涛立马联想到偷偷救济他们的莫阿姨,雨这么大她就不能来了,会惹人怀疑的。除了莫姨,没有人会想着帮助他们爷俩。海涛心里既焦虑又挫败,他实在是没什么办法,他太没用了。另一边,李小鱼说完话观察着海涛,见他神情委顿,终于满意,从破烂牛仔裤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小袋东西,随手丢到羊圈外月光照得到的地方。“捡吧。”她说。


塑料膜亮晶晶,里边是吃的!压缩饼干!整整一袋压缩饼干!省一省够他和舅舅再吃两天的!


海涛死死瞪著那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双脚不自觉就朝那边奔去。


“捡吧。这种破玩意我还不惜得要呢。”李小鱼笑道。海涛疑惑地回头看她。


“我还有很多很多吃的……吃多久都吃不完。不光有压缩饼干,我还有方便面、薯片、面包、火腿肠……”海涛不自觉地吞咽起口水。李小鱼话音一转,问他:“想吃吗?”


想。怎么不想?可岛上早没有这些好东西了。


“我发现了一个大秘密——”李小鱼朝他眨眨眼,“要不要告诉你得看你表现。你不信?”她从同一个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根红色的东西丢到海涛怀里。还没撕开包装,海涛就嗅到了肉香,饿了几个月他的鼻子比狗还灵。火腿肠,真的有火腿肠。


“吃吧,吃吧。就当是我的礼物。”她说,紧紧地盯着海涛。


海涛用牙咬住包装袋刚要扭开,猛然想起草堆上的陈立。想到,这样好的东西等舅舅醒过来刚好补身体。这般想着,便以极大的毅力又把火腿肠塞进了行李箱最里的口袋,和身份证、护照放在一起,放完后,又去羊圈外把装满压缩饼干的袋子拎回来想要还给李小鱼。李小鱼盯着他,不置可否,也不伸手去接,抱着双臂径直走回自己的座位。海涛见她没说话,干脆不再客气把饼干袋也收起来。


李小鱼望着大雨洗涤过后分外清晰的月亮,说:“你帮我办件事,我再给你们别的食物,更好的食物,怎么样?”


“什么事?”海涛问。他?他能办什么事啊。就算海涛再怎么不乐意,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他只能许诺等到他们成功获救了,给李小鱼多少多少报酬而已,哦,那也不是他海涛的钱,是舅舅陈立的。李小鱼双手交叠在膝盖上,认真道:


“你去帮我把阿新手上的那把格洛克手枪拿过来。”


“我?”海涛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让我去偷枪?”


李小鱼不认同地咂嘴说:“怎么是偷呢?本来就是你舅舅在菲律宾黑市买的,你去拿回来有什么不对。那天,你不也在吗?你也有份。”


海涛大惊失色,站起身叫:“你……你别瞎说。”他慌张地指着李小鱼,努力在脑海中搜索自己曾经说漏嘴的可能,可他确实从没和别人说过这事儿。她从哪儿知道的?


“是你舅舅自己告诉我的。”李小鱼的声音就像她的人一样湿冷。海涛不信她。李小鱼见海涛作缩头乌龟的样,彻底拉下脸来,阴沉着瞪着潮湿幽暗的空气,半响才继续威胁说:“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就在这儿等死。雨会一直下到你们断气为止,先是陈立,再是你。”


她看也不看海涛惊恐的脸,自顾自说着话。“无论你走多久,走多远,你也走不出这片乌云。没有人可以帮你,除了我。”


“我不敢……”海涛小声呜咽着,被李小鱼望了一眼就不敢接着说于是换了语气回道,“阿新哥会打死我的,他太厉害了。”


谁知李小鱼听到这话反而嘿嘿笑了一声。海涛虽然知道对面在说疯话,可心里还是止不住害怕。他听见李小鱼说:


“阿新算什么?你有我帮你。”


“得不到我的允许,你就永远不会死。”


海涛呆呆地看着她。真的有人能够不死吗?为什么……为什么活下去承诺更像诅咒。

3

海涛偷偷从消防梯摸进弧光旅馆,努力不发出声响。他自嘲地想道:整天盯着那个鬼鬼祟祟的小偷二二也不是没有长进。虽说他的本意是监视二二是不是和果儿过分接近。海涛蹑手蹑脚,时刻准备蹿到各个拐角躲避人流,可今天的旅馆二楼格外安静,也不知是怎么了,现在是下午三点照理说大家正在各自的岗位做事,负责在楼道间游走打扫卫生的刘正毅老师也不见了。


一直靠着墙从楼道溜到一楼,海涛直奔目标,最楼梯间的办公室——那里曾经是舅舅的地盘,从办公室的窗户向外看,正好能看到旅馆的大门,视野非常好。海涛蹲在办公室门口,听到大堂里有悉悉索索的说话声,很多人,不同的声音,似乎是在举行集会。好机会!海涛想。确定没人四处走动后,伸手转了转门把手,锁住了。他便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钥匙是从陈立的上衣口袋里找到的,由于不知道具体是哪一把,海涛只能一个一个试。


也不知是不是心里压力过大,海涛试到第四把的时候头顶的汗已经滴到眼皮子上,流进眼睛里生疼,可他连揉眼的功夫也没有,咬着牙,抖着手,试到第六把终于对了。海涛捏紧拳头,给自己打着气。


一进房间,阖上门,海涛直奔里间,他记得套房的卧室衣柜里有个保险箱。陈立之前在那里存了些美金方便随时取用打赏帮他做事的人,也许枪也被阿新存在那儿。海涛兴冲冲拉开衣柜门,只看到一个钥匙锁被打烂的破柜子,里边空空如也。他一拍脑袋,暗骂自己傻,保险柜钥匙还在他舅舅手里,阿新这帮人暴力开柜后这地方哪儿还能用啊。海涛蹲下身,摸摸床底,又翻起床头柜书柜,一无所获,心里一片冰凉。来之前他还心存侥幸,觉得手枪或许就像李小鱼和他说的一样,被锁在办公室里。


她是怎么说的?她说:阿新拿这枪杀了我,他心里有鬼不敢把枪随身携带,所以把它锁在一楼的房间中。


海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相信这个明显脑袋不正常的人的话。她原来是个傻子,现在是个疯子。天花板突然传来吱呀一声,吓得海涛四肢着地跪趴在地上,聆听半响,却是再没声音。膝盖着地爬到外间的边柜上,海涛绝望地拉开最后一个能放东西的抽屉,发现舅舅那把格洛克 43 正好好地躺在里边。狂喜涌上心头,海涛麻利地拿起枪支,遵照记忆里舅舅教过的法子检查了弹匣,还有两颗子弹。他小心地拉开保险,安安全全地把枪插到后裤腰上,把房间内的一切恢复到最开始的模样。


一切顺利,忙完后,海涛重新溜回到门口,打算按照原路线返回,谁知跑到二楼,原本虚掩的防火门此刻结结实实地关上,生锈的门栓被不知什么东西卡住了,怎么也拉不开。海涛急得手指拧的通红,脸也通红,就是打不开。“操。”海涛骂着,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从一楼办公室的窗户爬出去,一出去就是大门,只要行动够迅速,里边的人又没注意,他一样可以安全撤退。打定了主意,他便行动起来。


一楼办公室,“……”海涛使出吃奶的劲儿推着铁窗,纹丝不动。怎么会这样!这窗户明明能开的,真是见鬼了!海涛心中怒气陡升,随手捞起一把椅子就要砸窗玻璃,最后还是没敢发出这么大声响,好巧不巧,正看见罗燃、江雪这两人手拉着手从大门进入。海涛不可置信地看着重新恢复理智的罗燃,摇了摇头。


两条路都走不通了,海涛只能溜到走廊上,蹲在众人看不见的死角,低着头,可他的异样很快也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没法子,海涛一咬牙,干脆起身混到看热闹的人群里去。一不小心撞到两个人的肩膀连忙低声道歉,他站在后排,仔细去听大厅里发生的事。


罗燃说他们已经发现了治愈癫狂症的药剂,他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可他目前还没有找到更多解药,只能把所有的丧尸都集中关在北边的医院中。


听到这儿,海涛肃然起敬。又听罗燃说:他需要大家的帮助,有没有谁愿意和他一起走。海涛几乎立马就想举手报名,罗燃可比二五仔阿新好多了,虽然他和舅舅不对付,但他不会做多狠毒的事情来。不管心里怎么想,事实是海涛只能默默缩在角落,看着秦医生迫不及待地率先举手。接着是果儿和她妈妈。


阿新举起手中的步枪对准动摇的人群,气急败坏地嚷道:“谁也不准走!”


罗燃将手枪对准了阿新。


“你们要干什么!疯了吗?明明有了解毒剂还要自相残杀!”江雪怒吼。“真正的敌人正在看不见的地方笑话咱们呢!”


“呵,江小姐对这座岛那么熟悉,那么熟悉,想必知道的不少,我看你就挺像幕后人的?”阿新狞笑。


江雪听罢不搭理他,低头恶狠狠从背包中取出一张纸条,一串胸牌,举起手臂向众人展示,说:“这是我们在医院里找到的东西。这张纸条是将近二十年前,在岛上工作的人留下的。上边写着‘看到此信息的同志请帮忙转告梁冬:明天下午四时整在五楼会议室开会,届时有领导到场,务必参加。’署名刘彤。”


大厅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屏息听江雪说话。


“而这个名牌。就是刘彤的工牌,上边有他的照片。”江雪的目光在人堆里飞速搜索,说,“很不幸,他和我们中的一个人长得很像。”


人群骚动起来。


“刘正毅。刘老师,请问你能解释下吗?为什么你和这个刘彤长得这么像?二十年前你是否来过这座岛,又是否在近年重新回到了这座岛?你是否认识梁冬教授?是否了解 2017 年 3 月 6 月发生的针对梁冬的谋杀!以及 3 月 7 日凌晨针对我……和我亡妻的谋杀!”罗燃将枪口对准人堆里不起眼的男人,鹰隼般的眼睛锁定住了猎物。


海涛倒抽一口凉气,惊得用手捂住嘴唇。周围所有的人都在这么做。海涛惊恐地发现人群以自己为中心散开了一条道,他的心砰砰直跳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再仔细看,发现大家其实是在看他耳后,海涛微微侧头更加惊悚地发现——刘正毅就站在自己的左后侧。海涛腿肚子几不可察地打起颤来,身后藏起的手枪也咯得慌,他拼命压低脑袋,压低头顶的鸭舌帽,想回到安全的人群中去,离开这个可疑人物。


刘正毅双手交叠在身前,还是那副老实模样,困惑而滑稽地消化着罗燃的质问,好像完全搞不清情况。他说:“不好意思?这些东西你们是在哪儿找到的?”


“医院。”江雪答。


刘正毅看起来很困惑,重复着:“医院?”


“所谓的‘证据’就这么巧这么轻易地送到你们的面前,难道不可疑吗?”


“当然可疑。”罗燃冷笑,接口说:“可您的反应很有意思。如果不是在医院,我们在哪儿找到刘彤的工牌才算是正常呢?是总档案室,还是研究所的办事大楼?似乎这份证据出现在了它不该出现的地方。”


“起先,我甚至怀疑刘彤这个人并不存在,是策划者虚构或者嫁接出来扰乱我们视线的。可江雪却想起来了,她在二十多年前见过刘彤。”


“二十多年……”刘正毅笑了起来,温和地看着江雪说,“一个孩童的瞬间记忆,过了那么多年怎么可能清晰如昨?江小姐,你记错了吧?是罗先生的反复强调才对你产生了心理暗示,让你以为自己记得。至于说长得像,二十年了人的脸是会变的,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说的刘彤。”


“不。”江雪斩钉截铁道,“刘叔叔,我记得你。我记得在这个岛上的一切。我想,你也一定记得我,记得我的弟弟江南,记得我的妈妈章捷。人的大脑很奇怪,时间久了,有些自己以为忘记的,其实往往一个梦就能全部想起。”


刘正毅面容有些怔然,低声呢喃起来:“梦?”


“你为什么要回到这座岛呢?研究所已经解散,这座岛注定被遗忘,一切都已经尘归尘,土归土了。”


最后那句显然戳中了刘正毅的内心,他长久地注视着江雪,嘴角噙着一抹笑,反问道:“那你为什么也要回到这座岛呢?”


罗燃敏锐地察觉到刘正毅话中的纰漏,打开了手枪的保险,喝道:“刘正毅,把你的双手举起,放在我能看到的地方!”


海涛还在偷瞄刘正毅,却正撞见他扭头朝自己笑起来,心道不妙,还没作出反应,就被用手肘锁住脖子,天旋地转后,冰冷的金属枪口对准他的太阳穴。听到耳边刘正毅命令罗燃后退。


二人僵持不下。一旁默不作声的阿新突然朝天射出几枚子弹,大厅登时乱成一锅粥,群众吓得四散尖叫,罗燃江雪立马试图呵止混乱,收效甚微。阿新阴冷地对刘正毅说:“你以为你抓个人能走出这个房子了吗?”


“阿新!”罗燃叫道。


刘正毅没回话,反而笑着朝他扣动了扳机。阿新没想到他真敢开枪,条件反射地翻身寻找掩体,子弹擦着胳膊飞过,在地板上飚出一道利刃般的血渍。阿新疯狂地朝着刘正毅的方向开枪,巨大的后坐力让倾泄的子弹在墙上打出一串连上天花板的弹孔,躲闪不及被乱流射中的无辜者躺倒在地低声呼救。罗燃飞扑过去试图抢下阿新的步枪。人群更加疯狂。海涛感到脖子上的压力陡增,哭叫着被紧紧勒住后退,无论他怎么求救都没有用。混乱中,仰着脑袋受人摆布只感到明晃晃的白炽灯从眼前飞速略过,很快他来到了一个潮湿阴凉的地方,似乎是地下室。


刘正毅推开了地下室的逃生通道。这道铁门看起来关得严严实实,结果轻轻一推就开了,这道门直通旅馆后侧的小树林。刘正毅拖着他,两人一钻到室外,原本晴空万里的天上顷刻落下瓢泼大雨。海涛听见身后人咳了两声,身上的衣服被雨水一浇如有千斤。又是雨,仓皇间,海涛想到李小鱼。一见到雨,就想到被浇透了的幽魂似的李小鱼。她是不是正在透过雨帘,躲在未知的地方监视着一切。


刚出旅馆时,海涛还能听到身后的嘈杂,好像罗燃马上就能赶过来救他,但很快,声音都消失了,只余密密麻麻的雨滴砸在他和身后人的皮肤上。在暴雨密林中不知方向地跑了许久,刘正毅的呼吸越来越沉重,海涛感受到脖子上的桎梏越来越松,反而是肩膀上的重量愈发沉重。就像是……就像是……我在扛着他走,海涛心想。壮着胆子安慰自己也是有枪的,不怕他,于是趁着脖子上松动的一个空档,海涛猛回身朝着背后一推,果然看见刘正毅一个不察倒在地上,海涛低头望向自己还没收回的双手,鲜血正被雨水冲去,再瞧刘正毅,他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弹孔,血淹过外罩的衬衫、夹克无所遁形。


海涛心里轻松起来,赶忙从屁股后边掏出手枪,手忙脚乱拉下保险,对准地上的刘正毅,结结巴巴地威胁道:“你、你、你别乱动啊,我有枪!老实点!”


刘正毅的镜片上全是雾气,海涛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可他也没说话,只是捂着伤口在地上喘气。


海涛看他可怜,手上不敢松懈,嘴里软和下来,劝道:“我也不想杀你,我、我就想回去……我舅舅还在等我呢!这样,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放了我,我也放了你,好不好?我们就当没见过。”


“你答应了吗?”海涛叫道,“你答应了吗!”没人回他。他心里着急,只能枪口对准刘正毅,自己慢慢倒退着,观察了会儿对面的反应,见他只是抱着伤口好像伤得很重,海涛脚步渐快,到后来干脆收起枪,扭头奔跑起来。


就在这时身后的枪响了。海涛脚步一个踉跄,感到背后一凉,接着肚子里像被人灌进了一吨清凉油。不知是不是他太害怕了,不很痛,可是每当他呼吸一次,凉气就倒冲进气管,从上到下整个躯体快速冰冷起来。他越怕,呼吸越急,身子就越凉。海涛哭了出来,攥紧手枪,回头对准刘正毅的方向,那个卑鄙的卡其色的人影。


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为什么!海涛的哭声只能被自己听到,他还是想回到舅舅的身边,所以他没有开枪,怀揣着最后的信念,头也不回地朝着遥远的羊棚奔去。他也不知道方向,也许能找到,也许找不到,这条路是他走过的最长的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自己与自己的赛跑。

贪婪之舌

1

上一秒,陈立还在一家高级会所的私人包间中和人谈笑风生,与合作伙伴微笑碰杯;下一秒,他就落在布满鸟屎的白沙滩上,看着熊熊火焰燃烧于快艇之上。只是这次他感受到了危险就在身后悄然接近,所以他提前回头了,想要看清那个背后偷袭他的人是谁。


真相却是始料未及的。陈立难以置信地反复确认身后这个人的五官,它们像画布上的颜料一样被刮除,五颜六色搅成一团。他竟也不感到害怕,只觉得荒诞。或许是因为他多少感知到自己所在的世界并不是现实,梦境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那人见陈立的反应淡淡,怪笑两声,将面上的色团旋转起来,飞速扭曲成一张新的脸。那是刚刚还和他谈生意的人,五十岁,面黑干瘦典型的两广长相,不苟言笑只有谈起自己主持的虚拟币吸纳了多少资金时才会露出夸耀的神色。那天在夜总会,他们分完美金便分道扬镳,准备前往国外销声匿迹一段时间。陈立再见到这张脸,心里发怵,他早前在账上做了手脚是以离开的时候格外爽快,带着海涛急匆匆地直奔东南亚。


“你怎么在这儿。”陈立板着脸,很快就冷静下来。


男人倒吊起眉毛,凶神恶煞地眦着一口烟牙朝陈立啐道:“陈立你个冚家铲做假账害我!我依家俾公安拉咗返去啊,死扑街你都冇谂住好过!”骂完扑上来死死掐住陈立的脖子。


“你去死啦!”


陈立死死架住对面的手臂,急吼道:“你疯啦!是你叫公安来抓我的?好啦现在我也上通缉名单了,大家一起牢底坐穿吧!”


那人听到陈立说的“通缉名单”眼中一丝异样的光芒。陈立敏锐察觉到其中有古怪,心想:他不知道?神色一变厉声大喝:“你不是他!你到底是谁!”


陈立捞起地上的枯木,满怀恨意地朝着身前人的脑侧太阳穴砸去。


男人笑着面容扭曲起来,受击过后的整个脑袋像沙堡一样崩塌,化成松软的粉末扑压向仰面倒地的陈立,瞬间就把他埋进沙堆。就像被活埋了一样,陈立几乎喘不过气,手脚并用地推开胸口的重物,余光看见黑烟澎湃的快艇残骸上坐着一个黑色的瘦长人影,火光映衬下的虹膜好似在跟着燃烧。


一直到醒来,痛苦仍旧在陈立的胸口徘徊。


昏暗的羊棚里有股子连绵暴雨后留下的阴湿臭味,房梁的缝隙还在滴着水,身下的稻草内里都是湿软的。陈立看着自己床头坐着的黑影,一开始他以为是海涛,但仔细看,这个更瘦,等模模糊糊看清脸,大脑难得惊得空白了片刻。李小鱼慢条斯理撕开一根包装崭新的火腿肠,将粉色的肉凑到陈立的嘴边,嘴角似有若无的笑容在陈立眼里比梦中的试图掐死他的死对头还要恶毒(毕竟他不能真的对他产生实质伤害),这根美味的肉肠是世上最剧烈的毒药。


“海涛呢?”陈立质问道,扶着额头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朝着李小鱼手指的方向看去,他的脚边蜷缩着一个影子,松松搭在他脚踝旁的手背是青灰色的。陈立木着脸,巨大的悲伤淹没了理智,本着最后的希冀,他用更严厉的口气训斥了声:海涛!见一向听话的外甥还是一动不动像个小虾米似的弓着身子缩在角落,陈立再也无法自持,小心翼翼地扶着外甥冰冷僵硬的肩膀,哭着又唤了声:“海涛……”翻转男孩的身体时,陈立看见海涛的后背一片血红,顺着衣洞又在背心处寻到一粒弹孔。


陈立垂着眼轻声问:“谁干的?”


“恐怕你得自己去旅馆找答案了。”李小鱼将手中的肉肠咬断,说,“那边发生了枪战。海涛想求秦医生救治你,结果被波及。他的尸体是我从外边背回来的。”


“那么你呢?你为什么会在这儿?阿新居然没杀了你。”陈立阴沉地斜视着李小鱼。


“这么说你看见他拖我的尸体了?”


陈立闭口不言。


李小鱼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淡淡解释一句“我只是过来避雨而已”就算揭过,话音一转将话头放到海涛身上,说道:“如果我说,我能让海涛重新活过来,你准备拿什么作为交换?”


“不信?你的苏醒不就是我能力的证明吗?”


陈立扯扯嘴角上下打量这个衣衫脏乱的女人,不屑道:“你?”


“我。”


李小鱼将最后一口火腿肠塞进嘴中,剩下的包装皮随手团成一团丢到角落。她抬眸,白得过分的眼球中央是幽暗的焰光,透过它,陈立看到了火燎、快艇、狰狞的男人。黑衣黑发的李小鱼正坐在船檐上。


“是你——”陈立惊呼。

2

海涛以为自己会在雨阵中迷路。背后伤口带来的撕裂感越来越强烈,整个人像是被劈成了两半:上半身毫无知觉,下半身通过惯性机械地重复行走的动作。他的神智越来越糊涂,像个无头苍蝇一般乱走胡走,谁知远处真的慢慢浮现羊圈的轮廓,那么近那么清晰,就像雨水为他劈开了一条道路。


羊圈的门外站着瘦高的身影。海涛艰难地向她走去。


“小鱼姐,我舅舅怎么样了?”


海涛在她沉默的目光中发起抖来,他实在是太冷了,这雨太冷了。“你要的枪,我拿到了。”海涛将偷出的格洛克递给李小鱼,眼睁睁看着她从弹匣中推出两粒子弹。


“为什么不开枪。”


李小鱼质问。好不容易干燥的身体又被雨水冲刷成湿漉漉的模样,和海涛一开始见到的一样。


我不敢。海涛都想嘲笑自己,胸口的剧痛让他不顾形象地瘫坐在泥塘里。他说不出口。“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海涛絮絮叨叨地呢喃。他想反问她:你不是说我不会死的吗?这句一样说不出口,因为这话是疯话,海涛当了真,那他就是比疯子还疯的傻子。


“你舅舅快醒了,进去看看他吧。”说罢,李小鱼以惊人的力气一把拎起海涛,将他带到陈立的身边。一见到陈立,海涛就不怕了,像只见到母亲的奶狗,闭上眼蜷缩在陈立的脚边,安全、放松,对死亡的恐惧一扫而空。这么懦弱的一个人,竟也有藐视死亡的胆气。


李小鱼望着海涛两行清泪划过鼻梁,始终无法理解是怎样的情感能让一个半死的人成为另一个人的精神支柱,好似从这具形容枯槁的肉身里能源源不断提供生存所需的所有能量。为别人而活,为别人而死?她只知道,让人活下去的不是情感,是她施舍的面包和火腿肠。


“我之前还想和你再玩一个游戏。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这么无私,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你舅舅的,现在看来好像没有这个必要了。”李小鱼坐到海涛旁边的干草堆上,平和地开口。


海涛虚弱地张了张嘴,声音几不可察:“你能做到吗?”


李小鱼正色道:“当然。”


海涛点头,虚弱地说:“请拿我的命换我舅舅的命。”


李小鱼面无表情的脸上绽开笑容,拍拍海涛的后脑勺,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火腿肠,剥去外衣,举到奄奄一息的少年眼前。


“看到了吗?”她说。


看什么?现在海涛聚焦视线已经变得很艰难了,他努力把注意力放在香气扑鼻的食物上,可怎么也看不见。我,我瞎了,海涛想着。“你没瞎。”李小鱼冷不丁说道,“好好看。”


那根火腿肠……那根火腿肠……海涛看到一团透明网格状的物体被几根苍白的手指捏住,旋转。转眼间,网格支撑的形体炸开幻化成无数星星点点的粒子,就像旁观了一场迷你的宇宙爆炸……不,不是粒子。是数字。海涛呆住了。即将飘离的数字像被磁铁吸住一样迅速重新组合,压缩成了一个比原来更小的椭圆体,数字密密地支撑一张网,网格状的表面再次泛起冷冽的金属质地。李小鱼松开手指,那粒新生产出的子弹软绵绵地落到稻草堆上,滚过海涛的手腕,噗通一声落在绵软的土地上,滚到羊圈某个黑暗的角落不见了。


“这就是我发现的秘密——一切都是假的。你和火腿肠没什么两样,只是一堆可操纵的数据。你不会死,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真正活过。这是一场游戏,本质如此残酷。”


海涛静静地听着,或许是死亡拖走了他的精力,他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比羊圈更小更窒息的罩子里,不知冷不知热,李小鱼的话语是来自天外的回声。很轻易地,海涛接受了这个现实,同情地对李小鱼安慰道:“别难过。”


女人嗤笑:“我不难过。无论在哪个世界我生来就是一堆数字,从未妄想过自己是人。反倒是你,你的反应出于我的意料。海涛,海涛……你是个有趣的样本,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海涛好奇地望着她,干裂的嘴唇呢喃着:“我会到哪儿去?”


“到平静的宇宙中去。”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么多呢?”


李小鱼长久而专注地凝视逐渐阖上眼帘的海涛,观察他逐渐放松的面部,温柔地抚摸他的额头:“因为我想告诉你,我没有食言。抛开对‘活着’这个概念的争论。我会让海涛在这个世界不死。但是活下去的那个海涛,不是你。”


迭代而去的经历和情感只会留下一条记录它曾经存在过的代码。


就像此刻坐在你面前的李小鱼并不是那个在火车上捉小偷的李小鱼一样。我们都必须遵守游戏的规则。

3

暴雨的日子过去了,晚霞来得热烈。陈立真诚地期望海涛能和他一起揽阅如此美景。思绪一落到海涛身上,眼前就浮现他身死的场景,腰间别着的手枪更加沉重。


从旅馆出发,陈立不过走了十五分钟,就看到远处羊棚的低矮斜顶。这段路程并不远,可却长到让海涛失血过多而死。他想起蜘蛛网一样的雨帘,和鬼魅一样的李小鱼。那个女人满嘴谎话,陈立并不信她,可他没有办法了,海涛只剩下入土为安一条路,陈立像个急病乱投医的蠢货一样求她,她说她能救海涛,让他嗑一百个一千个响头他都愿意去做。


她递给陈立一把手枪。枪身被抹去序列号,陈立直觉地确信这就是属于他的那把枪,第一时间他便开始怀疑在海涛背后放冷枪的人是眼前假惺惺的李小鱼。可她像是能读心似的,对他说:数数子弹吧。陈立数了子弹,两颗。他给阿新的子弹都是有数的,阿新放过几枪他也记在心里,枪匣里的子弹都是新弹,是他亲手带上岛的那批,因为岛上遗存的弹药过了二十年全部都有不同程度的氧化现象。这把枪没有再发射过子弹。


那么我的梦呢?我在梦里看见的人真的是她吗?陈立百思不得其解,他反复回忆李小鱼的行为,想要找到她进行催眠/心理暗示的马脚,否则如何解释她能够控制他人的梦境内容?


“舅舅!”


熟悉的声音传到陈立的耳中。他从脑海中挣扎而出,怔怔地望向站在羊棚门口,生龙活虎的海涛上蹿下跳像个皮猴一样朝他挥舞双臂。长不大的海涛,他相依为命的唯一亲人。陈立哽咽着,也不顾着自己的长辈威严奔过去搂住这个臭小子猛锤他的后背。舅甥俩人生的不幸如此相似,陈立曾发誓:姐姐给予过他的关爱,他要让海涛加倍得到。是狼是羊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海涛好好地健康地活下去就足够了。


海涛一副搞不清情况的样子,懵懂地接受陈立的拥抱,等陈立擦完脸,按耐不住悄悄问道:“舅舅,那个女的是谁啊?咱们不是去旅游吗怎么在这个破地方……还有放行李的那个猪圈,也太脏太臭了!”


海涛说罢斜眼瞄向叉手倚在门框上的李小鱼。


“海涛你……你不记得了?”陈立惊道,转念一想,又温言宽慰说,“你的身体怎样了。还痛吗?”


海涛挠着脑袋在陈立怪异的眼神下转了个圈,答道:“我没事儿啊?舅舅,我之前受伤了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接着连珠炮似的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你不小心磕到脑袋了,慢慢会好的。”陈立搪塞完海涛,拍拍他,转身来到李小鱼的面前。她整个人都梳洗过了,衣服、裤子都是崭新的,一头纠结的短发也洗得黑亮,服服帖帖的,脸上青紫的伤痕消失了,就是面色照样惨白,不笑的时候很是阴郁。


“怎么回事。海涛怎么了。”陈立低声喝到。


李小鱼耸肩困惑地说:“我还给你一个原装的海涛,你还不满意?可别太贪心了。”


“可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搞不好是脑损伤!我按照你的要求做事,你不能这么对我。”


闻言,李小鱼翻了个白眼,“真是商人本色。怎么,现在大家重新听你指挥,底气足了跑过来和我讨价还价?要不要替你们安排架直升机飞三甲医院做个全面检查?”


“哦,不对,你不能去。”她哂笑嘲讽道,“旅馆的绵羊们怕你、服你,因为你有枪,是个在逃的通缉犯。你只是个比阿新有理智的有规划的亡命徒,你得在这个岛上待到地老天荒。”


陈立脸色僵硬,李小鱼的话提醒了他:不管她是如何知晓的,事实就是她知道的远比其他人详细。合作伙伴、交易地点、资金流向、乃至于更详细的谈话内容,所有的秘密在梦境都是不设防的。还有他早期过过手的项目、手上不得不沾上的几起人命案……她是不是都知道了!他贪再多钱,被抓也好,自首也好,最多就是无期。要是扯出别的……


这么想着,眼前仿佛就看到了自己的下场。陈立软下语气,低头道歉说:“抱歉,是我过分了。很感激你为海涛做的一切,不管我能不能出去,报酬我都会打给你的,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现在阿新已经被我控制起来,你想怎么处置他都行。”


“不必了。”李小鱼说,“没工夫对付这个小喽啰,我还有别的游戏要玩。”


“游戏?”陈立不解。


“对,游戏。”李小鱼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诶——”陈立还有什么要说,急忙抬手按住女人的肩膀。谁知李小鱼像是背后长了眼睛,提前回身,一手按在陈立右手悄悄竖起的手枪枪口。那枪就在肚脐侧边,是标准的腰平射击。无论陈立怎样扣动扳机,枪口都像远处的大海一样安静。


“你很聪明。”李小鱼不赞成地摇着头,“可你也很蠢。到现在你都不相信我。”


相信什么?


“相信我能够起死回生。无处不在,无所不知。”琥珀色的瞳仁被夕阳染红,李小鱼的脸和生动的海风、海鸟比起来,僵硬得像个木偶。恐惧似快艇上的浓烟,腾跃着在陈立心底升起。


“不要害怕。我不会杀你,你的命运我另有安排。”


李小鱼走后,陈立朝着茂密的针叶林开了一枪。子弹咻一声打在一棵三十多米高的云杉上,树叶树皮扑簌簌落下来。陈立沉重地回头看看立在一旁的外甥,海涛的脸上挂着无知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