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3)相见欢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1
冷灰的薄雾笼罩山野与稻田之上,偶尔几声鸟鸣穿云破雾地略过,四下寻找不得踪迹。农人还未开始一天的劳作,静谧乡村天地之间只余一人,正如诗云:
水满田畴稻叶齐,日光穿树晓烟低。
黄莺也爱新凉好,飞过青山影里啼。
浙江省某条官道上走着一头戴斗笠、背负竹筐,手牵毛驴的行客。他穿着的深蓝色粗布衣裳早被洇湿变得又重又冷,黏在层层里衣上,抬手摘下头顶的竹编斗笠,一倾斜哗啦啦滚下一片水珠。行客把帽子甩干盖到毛驴背负的笸筐上,里边先盖一层油布,再下边才装自己的包袱和一些北上准备买卖的货品,不少是供给书坊的廉价竹纸、专供折扇作坊的杭连纸,话本子之类的,还有些用竹篾篓、毛竹筒作进一步包装保存的货物压在更下一层。他自己背上背的是鱼鲞、藕粉这些特产吃食,也是拿去卖的。那毛驴上年纪了,睫毛已经泛白,走起路来没精打采,和自己的主人并肩而行,任由行客给它捋捋毛发擦除雾水也没甚反应。
远处山林惊鸟扑腾着翅膀四散,行客远眺,心觉不妙,连忙扯了绳子牵引着毛驴下了官道,可举目四望皆是稻田,连个躲避的地方也没有。因害怕驴腿坏了人家的稻苗所以扯来扯去的驴子也不干了,和主人作对反方向咬起缰绳。行客苦笑,怜爱地拍拍驴背叹了口气。不多时头顶传来噼里啪啦树枝断裂的声音,一票骑着劣马的蒙面男人从山上冲下来,四个人将行客团团围住,打着圈儿地审视他。其中有两个亮着雪花花的刀子但不近身,这是充场面用的,另两个才是干事儿的人。
也不多话,一个山匪从身后驱马靠近,挑开竹篓上的斗笠和油布,用刀鞘勾起包袱,拿到身前解开翻找,另一个山匪去翻筐里剩下的东西,一看全是未加工过的纸品,忍不住骂道:“你人倒是聪明的很呢。”口中夸着聪明,可话里满是讥诮之意,抓起薄纸本洒到稻田里,一会儿功夫纸制品就被泥汤泡烂了。再去看行客,见他面有愠色可还是沉得住气,接着打开底下的竹篾篓,竹筒子,倒出来是烘干的茶叶还有綉着异国花纹的杭绸、锦缎,山匪才又笑了:“这还差不多。”
另一个人取走了包袱里的盘缠,本来要把一些无用的杂物丢弃的,可举起后发现手中的砚台远比平常的砚台要重,当下起了疑心,一双吊梢眼转去看行客,见他虽神态自若可不去看还在收割战利品的旁人,反而在观察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他听说过有客商会用夹层、障眼法之类的手段躲避匪徒抢劫,有了判断后,将整个包袱背到自己身后,一件也没丢下。那边驴背上洗劫一空后,行客身后的一箩筐干货也给剥了去,这下是干干净净了。
老驴身上轻松,舒服地打了个喷嚏。搞得身旁山匪又看它两眼,想着这驴不如也一道抢走好了,这就要去拉缰绳。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呵道:“这驴太老活不久,又不听话,不要了。”
“杀了做下酒菜嘛。”
“一会儿农人就出来干活了,累赘。”
这两人声音都是还未成熟的少年嗓音,没想到年纪轻轻就当上了绿林匪盗。说话的是抢了包袱的男子,他侧身下马,近前看,比行客还矮上半个头呢,对着行客一番搜身,从里衣的暗袋里搜出张面额不大的宝钞,确认没有遗漏后从怀里摸三枚铜钱,丢给从抢劫开始就老老实实一言不发的行客说:“拿去当饭钱。”给的分量正好够走到苏州,路上日进一餐,勉勉强强混上两天不至于饿死。
身后人又发难:“四哥,你给他钱干嘛?”
“规矩。不懂么?”
“屁规矩。”
两人翻身上马,吹了口哨呼喝一声,亮着刀的封了刀鞘,带着一堆东西风风火火又钻进树丛里去不见了。
行客无奈长叹一声,重新系紧腰带,对着毛驴说:“谁让世道不好啊,习惯了。老伙计,你今天可逃过一劫啊。”驴子仍是无知模样,打了个喷嚏垂眼看向主人。“走喽!”他呼唤着,终于骑上先前还舍不得骑的毛驴,一人一兽慢慢悠悠重新上路。
这行客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穿行翠华楼服侍嫖客的龟公宝子。自从陆家废墟的枯井中爬出,立誓为陆家冤魂讨公道,至今已过了五年。五年啊,哎日子过得真快。他阴差阳错爬进的枯井乃是陆府大管家陆忠藏私的据点,里边塞满了应急的吃食和干净的水,以及用稚嫩笔迹写就的罪情陈述书——头半部是血忽律匪首陆远暴的发家史,后半部……后半部是陆府家仆陆直杀死主人谋夺家产的前因后果。宝子原先是不识字的,他出不去,只好在井底看书,日日夜夜只学一部《论语》,能看懂文字之后,才对陆府中的许多古怪有了解释。
陆忠写:此番陈词以防不时之需。他到死不信陆直会杀他。
宝子犹记得那日,火舌扭曲了少年的面容,套着粗葛衣裳的陆直像疯了一般决绝地将匕首捅进别人的胸口。而宝子自己趴在冰凉的井沿上,寒气顺着脊髓将双臂冻得僵硬,再也支撑不住松开绳索跌到井里的时候,他真以为自己溺入井水,溺死在火光冲天的陆府中。
恳切温情之言字里行间如今看来何等讽刺,背叛他人之人最怕的也是被人背叛。教会陆忠写字的正是陆直和他的论语,可这柄出于孺慕之情的颤颤巍巍的笔,落下了能让这个少年前功尽弃永世不得翻身的罪证。陆直于大火中亲手杀死“养父”之一的陆忠,可他大抵是不清楚,所杀之人心中所想的。那时的陆直已不需要明白了。
从陆远暴开头,杀了第一个人便有了第二个第三个,有了第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就要为了保存这个秘密繁衍出第二个第三个秘密……善笔墨的王夫子伪造了遗书,蠹县的捕头冷无疾里应外合,还有那个欠下巨债的赵举人,做了遗书的担保,他们竟然就这样把陆二爷陆近信污蔑成了弑兄谋财的凶手,和陆直一起瓜分了财产。只是宝子尚有疑问,陆忠叙述里的陆直,偶尔会变作女人一样的口吻和姿态。但陆远暴时期府中密事实在又教人恶心又教人恐惧,多半还是什么狎童趣乐的法子。
恶人、恶人、还是恶人……没有一个好人。
陆直啊陆直,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死去的陆忠还在不知疲倦地诉说着陆直的好,畅想着陆直的恶。是啊,是啊,他曾是这样一个好人。宝子尝试用陆直的视角看这一切,直到最后都想要用苦衷替他解释。可一次又一次,他瞧见了烈火焚烧着那颗悬挂着的千疮百孔的心,却再无法靠近。原来他的心,他小宝子的心也被陆家的水灌得湿冷,从井里捞出来,总也好不了。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别人。他要做翻覆陆直谎言的人,重正黑白,从此之后,便是水火难容。
枯井中藏有数量众多的砚台,都是用黄金压制、墨饼伪装而成,只要往地上一摔就全露了馅。这些黄金成了宝子闯荡世界做买卖、求公道的本金。每过一两年,宝子就回陆家的废墟祭拜陆不忧少爷一家还有其他陆家亡魂,取些砚台继续上路。每次上路,宝子都会在心里说:陆直,你偷了陆少爷的东西,而我呢?我偷了属于你义父,也本该属于你的金子来向你复仇。
呵,一报还一报,这就是老天的公道。
可有了财富又如何?居世间,大不易!二十岁的宝子做买卖攒下些资本,他不能声张,不能做成个名声广传的大商人,这样别人就会记住他,日后的计划就完不成了。他有个账本,记录下买一个官位还缺了多少银子:单捐纳一个七品的知县实缺就要五千两,蠹县富饶乃是肥缺,少说得八千两起步。这还不算给其他官老爷的孝敬和上下的打点,零零总总再加上万两银子也打不住。人心比这明文标价的乌纱帽还要昂贵呐。陆忠的金子是远远不够的。赚钱也不易,就说现在,要不是去苏州有事,他也不会亲自跑一趟。被响马抢个底儿掉也不是第一次了,好在他从不压大,运货总少量多次,保全性命要紧。
靠着三文钱他真就走到了苏州府,只是饥寒交迫、风餐露宿罢了。平日灌水垫饥,饿的受不了宝子才掏钱出来买两块烧饼吃,他没有钱投宿就挑棵看起来没那么纤弱的树,爬上去睡在树杈间。这时老驴的用处就派上了,只有还有一口草吃,就会继续驮着没力气行走的主人继续向路的尽头挪移。宝子几乎要感激起那个阻止杀驴的路匪来。
进了城门,老驴因过于饥饿尥蹶子不干,宝子牵着它来到一酒楼门口,这里熙熙攘攘客人实在是多,店小二点头哈腰忙得昏头转向自然没空去看门口。宝子让驴挤进一排进食的牲畜里,忙不迭捞过食槽里的干草胡乱堆到毛驴面前,叫它“快吃”“快吃”,自己装若无事,走到角落里用最后一文钱买了半块烧饼。呜呼哀哉,进了城,一文钱只能买半个烧饼了。他坐在酒楼对面没人管的台阶上嚼食起来。
对面酒店小二又是前呼后拥地迎客,冷不丁扭头却发现食槽前有只眼生的驴慢悠悠吃草,钻进楼里问客人:“门口的白毛驴是您的吗?”一遍遍、一桌桌去问。宝子急忙低头吃饭,装作没看见,时不时瞥过去,只见小二一路问到二楼,问到一位靠窗坐着的三十多岁的老爷桌前。宝子原先只偷瞄一眼,接着蓦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他。
那人已蓄上短髭,一身布料并不便宜,戴着头巾握着折扇,举手投足张弛有度,随意挥退了小二。宝子思索:啊,他现在一定不叫张贵了,也不是护院了。张贵随意地捻起碟中的花生米丢到口中,悠哉哉眺望河岸,他的对面,被木窗户遮住的位置还坐着一个人。楼下的视角看不全面容,宝子只能看到那人的下半张脸,和张贵不同,那人是个瓜子脸。再往前蹭些,他就能看全眉眼了,可宝子不敢妄动,他隐约认出那人和陆府一个面生的护院相似,他记得这护院眉目冷傲,凶悍非常,警觉得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宝子不知道他姓什么,也不敢冒险去偷窥,小心躲开二人视角,站到酒楼的门廊下,重新望向二人目光指向的方位。能让他俩紧紧关注之人,还能是谁?
老天真是有些意思,宝子决定来到苏州正是因为有消息称陆直的车马入了苏州就再也不见,他知晓,要找的人多半在这个地方,可没承想刚到地界老天爷就把朝思夜想的人送到了他的面前。
宝子牵了吃饱饭的毛驴,朝着人声鼎沸的山塘街走去,河坊边里三层外三层围的水泄不通,除了小贩行人不乏文人学子,更有许多香气扑鼻、帘幕遮得密不透风的的车马轿辇,不知是哪家哪府已出嫁、未出嫁的夫人小姐们。一个个翘首以盼等着艘逐渐靠岸画舫,上边站着好几个参加诗会的盛名才子,等船停摆好,喝得东倒西歪鱼贯而出。人群热闹起来,有仆人把誉抄好的诗词复诵给岸边的等待者,每每念出一首佳作,又是一番起哄。喜爱崇拜之情何以表达?第一个人砸了香囊鲜花过去,一堆人争相效仿,几个文弱书生被砸的东倒西歪,本就酒酣面热脚步虚浮,这下“哎哟”“哎哟”的直叫唤,狼狈嬉笑着落荒而逃。只一个英俊青年捡起丢到衣襟上的蔷薇,得意洋洋戴到耳后,宝子原本是在看他的,看他既率真又潇洒的样子不免微笑起来。
后听一个极粗极洪亮的嗓门吼了一声:“宋仲虬!”
走在最前头的一个醉书生惺忪着眼睛回首一望。露出他臂下矮了半头、结结实实环抱着的一个年轻小书生,一脸通红也不知是臊的还是支撑友人的身体太过吃力。听有人喊“孟君”“小孟尝”,小书生也勉强瞟了眼身后。二人失了重心,飘飘忽忽地就往河岸边歪去,眼看着两醉汉就要一块跌进水中,一道身影适时地从岸边蹿过,撞了小书生一下,不着痕迹把他往里推了一把。宝子脸上原先挂着的笑意消失不见。撞了人的张贵神色匆匆只告罪一声与书生交换了眼神,装作不识,扭头钻进人堆里。
这一切都被宝子看的一清二楚。等他细细去看这位“小孟尝”,发现他的年龄大概和自己相当……和陆直也相当。与旁边的男人一比较,他窄肩细腰,秀眉微蹙而凤眼低垂,一副大醉之相实际头脑清明。愁绪郁结汇在眉眼之中,旁人眼里这是少年神童的玲珑之处,在他小宝子眼里这就是与陆直无处其二的城府深密。
可他的脸……宝子反复比照记忆之中的陆直,觉得两人气质相似,外柔内刚;年龄相似,不到弱冠的年纪……除此以外,这个小孟尝并不能唤起宝子对于旧时伙伴的熟悉感。难道是一别五年,少年长成之后样貌和孩童时不一样了?亦或是宝子对于陆直的相貌其实早已记忆模糊,似是而非?不。不。他怎会认不出陆直?宝子瞧他,倒像是个照着陆直的模子雕出来的泥塑娃娃。
只他光鲜亮丽,又前途无量,不是蠹县深宅里的小小家奴可比。
陆直想要的,不就是这样的人生?
思及此处,宝子猛地一阵心酸,不由想道:要是我和陆直也能像那两书生一般……不,就算是让我做路边一个普通的卖花小贩,他能高高兴兴,堂堂正正地从我身边路过,我也……直到书生们消失不见,凑趣的群众四散,宝子才怅然牵起毛驴朝北走去。
这个书生和张贵关系极近却装作不认识,定和陆直有渊源。从这一年起,他便时刻关注这个人的动向,知道了他叫孟戌,字思孝,长洲县人士,大名鼎鼎的吴中四才子之一。
此后的二十年,宝子收集了一切与他有关的信息,作了什么诗,绘了什么图?没有一个拥趸能比他说的还清楚。上京、高中、舞弊案发、进士及第、入六部、成亲、坐冷板凳、生子、活动关系、得圣上青眼、外放为官、荣华富贵、步步高升……可陆直?他要找的陆直在哪儿?
陆直这个人像从人间抹除了一样。所有人似乎都忘记了有一个从浙江蠹县来的少年消失在姑苏城。
花开花落,张贵师兄弟二人为着孟戌鞍前马后。宝子知道陆直就在那儿,像个影子一样躲在他选中的泥娃娃后头。陆直是孟戌的影子,那孟戌何尝不是陆直的影子?
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宝子像个朋友一样陪伴着、关注着“孟大人”变为真正的人中龙凤,可他明白,他们不是朋友,只是敌人。只有敌人,才会做到这样用心了解。也许更漫长的时间里,宝子也找不到他记忆里的陆直了,他已经把“孟大人”当成了消失的陆直。他要复仇的人是杀害陆家几十口的恶仆,也是甘心融为浊流、搅浑世间清白的恶官。冥冥之中,宝子知道他向孟戌复仇,就是向陆直复仇。
这些都是后话。
宝子横穿苏州城,到了城郭另一端的乡野。他在苏州城外租了一小户房子,东家是农人为人淳朴,虽然宝子不常来住,收了钱还是时常看顾一二不让屋子垮塌漏水,是以他回到家时,桌椅床板虽有落灰清扫片刻就能住人。好好梳洗一番,取了藏在屋里的备用银两,宝子去隔壁东家用了简单的农家餐饭,吃饱喝足回到自己房中看书,他时常也温习论语,但是现几年看的更多是便民图纂、水路路程之类经商致用的杂书。看到约莫亥时就寝入睡,入梦前思忖反正货物都给抢光,干脆就在城里打探消息看看这个小孟尝什么来头。
睡到丑时三刻,常人正是最疲惫叫也叫不醒的睡梦时分,宝子却被一阵木头翻倒的声响惊醒。自从在陆府的枯井待过,夜夜无法深睡,生怕漏过一个风吹草动就被陆直的爪牙们揪出灭口,死个稀里糊涂。披上薄衫,宝子屈膝趴到地上从床底摸出藏在底下的柴刀,蹑手蹑脚出门,朝着发出声响的柴房走去,果见垒在门扉边上的新柴被踢翻,迅捷伸出一脚,踢开门却不进去,听了半响发现屋内喘息沉重,又去看脚底的柴火,有两根上湿漉漉的黏着酱红色的血迹。倚在门墙上朝里说:
“兄弟,要是后又追兵,烦请你歇息片刻就到别处躲藏吧,这里住的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户惹不起事。你缺吃喝的话我帮你找来,简单的草药敷料我也有些,只消你开口。”
“多谢了。劳烦尊驾给我些水喝,我自己止完血就走,不会牵连你们的。”年轻的声音从柴房里传出。宝子觉得有点耳熟,但说不出是谁,回屋内找了碗碟,到储水的坛子里舀一碗清水,端到后院想了想干脆送到柴房里。横七竖八的柴堆里躺着一个白面尖脸的少年郎,十五六岁的年纪,腹部流血位置已经裹上撕下的衣衫,气喘吁吁地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和来人打了个照面。一看清面容,二人同时呼道:“怎么是你?”
这负伤少年正是前两日截道的山匪之一,他一看自己被人认出登时拔出腿边的长刀,戒备道:“你认识我?”
宝子用手指指自己的眼睛,说:“虽然先前蒙面,可你露眼睛了,你的眼睛我一眼就认出来啦。”递过水,少年半信半疑地收起武器,宝子接着说,“还得谢谢你给我留了头驴呢,否则三文钱我可走不到苏州。”
少年骨碌碌灌下清水,喝的一滴不漏想来真是渴急了,原先急躁的心情稍稍缓解,反驳说:“那是你贪嘴!看你肥肥白白的,胃口应该不小,别人三文钱当然够吃,你嘛……嘿嘿。”
宝子干笑两声说:“虽然你故意消遣我,可你还算讲点绿林道义。怎么才两天就落个这般田地了?你的兄弟呢?”
“我干嘛和你说?不过……如果你让我在你这儿借宿一晚,我就说给你听。怎么样?”
“那你还是别说了。你是必须要走的,我可不想为了救你这个匪类,让无关的好人惹上杀身之祸!”
“你!”少年咬牙切齿从柴火堆上挺起胸膛,可到底腹部有伤,吃痛又跌坐回去,他怒目圆睁一副恨急的样子,厉声说:“怎么落到这般田地?你这奸猾的小商人拿黄金做砚台,小小把戏当下就被我瞧出来了,当然不会再还给你。可就是这砚台……就是这砚台搞得我弟弟……我最亲近的弟弟猪油蒙心想杀了我独吞。这个没见识的,穷怕了,为了一块小小的黄金就连我都要杀!凭我们两兄弟的本事,多少黄金不能挣来?”
宝子奇道:“那你怪我作甚?是你弟弟为了钱财枉顾亲情……”他侧身换个姿势却瞧见月光流转下,照亮了少年两颊的泪痕,尽管他的眼睛射出仇恨的光,可不尽流淌的湿泪只教他可怜又可悲。
“所以……我只能把他杀了。你放心吧,没有人来抓我。”少年说。
“噢。”宝子尴尬地握着双手,他看到男人流泪不自在,从前他和陆直、陆不忧玩,他们都是不流泪的人。陆不忧人如其名,平安喜乐,生而不忧,陆直呢?他说他不信眼泪。一想起陆直,一条瘦削单薄的身影就像根银针,直直扎进了心里,暗叹一声,宝子起身说:“我先走了,有事你再叫我。”
“这位大哥……你怎么称呼?”少年叫住他,怕他有顾虑率先说,“我姓胡,行四,你叫我胡四好了。”
“胡小弟,我叫宝子。没姓……倒也不是骗你,我出生在妓院老爹是谁也不知道,老娘姓魏,非要说的话,我跟着她姓。”宝子说完,接过空碗走回屋,走到院子里他又听到身后胡四说:
“宝子大哥,你能帮我点盏灯吗?这夜里太暗了……太暗了……我有些害怕。”
宝子“哦”了声,把连着柴房、驴棚在内的整间屋子都点上了蜡烛。烛光照亮了这间小小的农屋,第二天他再去柴房早已人去楼空,卯时左右胡四已经信守承诺离开了。只是一夜点完了一个月的蜡烛用量惹得东家又是一阵狐疑。收拾包袱准备出门,发现里边多了块碎裂的砚台,漆黑的石料下包裹的是让人心思浮动的黄金。
这当然不是宝子和胡四的最后见面。就像看着孟老爷一样,宝子是看着胡小弟从一个初出茅庐的悍匪变成威名赫赫、行踪飘忽的“狐脸”的,他后来居上,名声与前辈“鬼手”并肩,再后来……再后来,“狐脸”隐退成了魏知县身边摇头晃脑出馊主意的谢师爷。
宝子知道这个梦快醒了。天光已经照在他的眼皮上,红彤彤的,好大一个太阳啊。
在他醒来之前,谢师爷闯到他的房间,伪装的八字胡一翘一翘,若是配上他作戏时的挤眉弄眼,那就更滑稽了,但谢师爷脸上很严肃,诶,胡小弟这个人私下里是很严肃的,他坐在宝子的床边念:“宝子大哥,咱们相识了一场,我心里真是高兴。我这辈子也没混上个义匪的名声,可跟着你干事儿,就觉得来对了。为了你要的公道,我义无反顾。可相识廿年,终须一别啊。有道是:高人屡解陈蕃榻,过客难登谢脁楼。此处别离同落叶,朝朝分散敬亭秋。你不要太伤心。”
宝子疑惑道:“伤心甚么?老胡,你这书读得不赖啊,都会念诗啦。”
谢师爷脸上一红,笑道:“做知县的师爷总得念点书嘛!最不该就是由你装糊涂,由我扮智囊了,实在勉强。”开了玩笑脸色一正,叹道,“宝子大哥,你记得我的话,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啊。”挥挥手,推门而去。
师爷一走,宝子就被衙役摇醒了。
“怎么……怎么了?闯进本官房中,成、成何体统啊?”魏知县掀开被子,穿着亵衣坐在床沿上缓了一阵,头昏脑胀,口中不闲着连珠炮似的骂起人来。
“老爷,您快来看吧!出事儿了!”
换好官袍,魏知县跌跌撞撞戴好乌纱帽,跟着下属奔到县衙门口。门口围了一圈人,里三层外三层,让他想起二十年前围观吴中四才子游船诗会的场面,可今日他心急如焚,喝令围观者让开,有碍事者直接上手推走,直到看见倒吊着的尸体,挂在鸣冤鼓旁边苍白的已经开始腐臭的谢师爷,身形晃了晃,把旁边拄拐的宋典史撞了个踉跄。
师爷袒胸露腹,胸口用利器倒着提了七个大字:天之将丧斯文也。
“天之将丧斯文也?”魏知县颤声念道。
人群里有人叫了“猴妖”二字,于是众人纷纷开始念叨“猴妖杀人”,一时间人心惶惶。夏捕头赶来吩咐衙役开始遣散围观的百姓,又做了誓要找出真相的保证,这才平息一些民怨。
魏知县的神情恍惚引起一旁宋典史的担忧,他凑近这位猫官,却听他一个人用蚊蝇大的声音说:“小孟尝。”神魂一震,不可思议地望向知县,以为听错了连忙问:“老爷,您说什么?”
魏知县扭头,惨白着脸对着这位不复青春的才子笑说:“我说……小孟尝。宋典史忘记他了吗?”
“可你是怎么……”宋辰神色变换,没有说下去,整理完心情从袖中掏出一条绢布,将知县请到县衙堂前才出示手中内容,低声说:“老爷,杀人者还留了别的讯息,事关重大,我斗胆私藏,单独上交给您。”
魏知县接过布帛看到上边书写:
猴妖现世日,孟尝魂断时
“和谢师爷身上的字迹一般无二,乃是出自一人之手。我想,老爷已知晓‘孟尝’指代何人,不需要我来赘述这十个字的意思了。”
魏知县捏着血书绢布,一字一顿问:“你是说,猴妖下一个目标,是咱们的孟大人?当朝的二品大员,猴妖要杀他?”
“这个猴妖……这个猴妖,它是疯了吗?疯啦!”因为过于激动,魏知县的嗓音都变了调,高亢而不可置信。
宋典史淡淡说:“老爷,天欲其亡,必令其狂。咱们快要捉到血案的幕后真凶了。”
魏知县这才后知后觉发现,宋辰从头到尾都没说过“猴妖”二字。二人不自觉对视一眼,惊觉对方的了然,还有了然背后隐晦的秘密。可这了然是真了然吗?也许他们都只是一知半解?魏知县参不透。如果有可能,他真想和宋辰毫无顾忌地促膝相谈,说出二人眼中的真相与推断,若能拼合在一起想必许多困惑就会豁然开朗。但这是不可能的。他们虽不是敌人,可为着似是而非的同一个人,初心一南一北,也注定做不成朋友。
2
被请到县衙门作客的麒麟楼老板牛不厌还在班房里叫嚣。等到昏暗的牢房房门吱呀打开,蠹县两个年轻的快班衙役前头开路,之后是那个瘸腿的酷吏宋辰,最后才是穿着深蓝色官袍的魏老爷,一行人走到牛不厌的牢前,他才住了嘴,扑到地上双手伸出木栏紧紧地攥住知县的袍脚喊冤。
“老爷,我冤枉啊。宋典史他莫名其妙就把我从大街上截来,不由分说给我上了点儿刑,我这手……我这手到现在还疼痛难忍。”
魏知县好似也给他吓了一跳,回头对着宋典史问:“是啊?你怎么把他给抓了?”
宋典史答:“老爷容禀,蠹县近日的连环命案经过走访调查,死者不约而同都与二十年前本地的富户陆家有关,经指认这麒麟楼的牛不厌就是当年陆府的厨子尤二,是陆家大火仅剩的几个幸存者之一,我怕凶手对他不利所以就请来府衙作客。动刑是因他态度恶劣,对上官出言不逊,所以小施惩戒。”
“噢?他怎么出言不逊了?”
“此次盘问合乎法度,牛老板非说些浑话,说什么孟老爷最爱吃他亲手做的菜,若是耽误了府上宴席,生了气谁也担待不起。一介布衣居然就敢扯虎皮做大旗,将一省大员说成个任意妄为、无视大明律法的昏人,可不就是诽谤上官、诽谤朝廷?用心险恶啊,老爷您说,该不该罚?”
魏知县抚须对着牛不厌为难道:“这样啊……牛不厌,那你确实该罚。”
牢里,牛不厌看他二人一唱一和,把他搬后台的路子给堵死了,偏偏他还不能反驳,一反驳就该轮到孟戌扒他的皮,没办法,只能一屁股坐在干草堆上,无奈地看着一个衙役把圆木凳摆到木栏的对面,魏知县坐到凳上和他隔着监牢相望。
“牛不厌,本官问你话,你从实答来,知无不言。”
“是,老爷。”
“你在陆府做过厨子?”
“是。小的十六岁就跟着师傅在陆家做饭,当了十年的厨子。”
“陆家的两任主人还有……府上里里外外的仆人都认识吗?”
“认识的,认识的。”
“噢,你在陆府当差的时候有没有见过谢师爷啊?”
“见过谁?谢、谢师爷?”
“就是一直跟着本官的那个谢师爷。”
“哎哟,老爷,我一个小老百姓就算是县衙小哥在外边儿拿人,给我十个胆子我都不敢盯着他们的脸一寸一寸觑,更别说跟着您的师爷了。他长什么样儿我都没见过。”
“行吧,带他去认认人。我就不去了,看了心慌。”
话毕,两个年轻的衙役打开牢门把牛不厌押到仵作房,不多时又把看完尸体腿软的犯人一人一边拖了回来。
“怎么样啊?认出来没有。”魏知县悠着扇子问。走了一趟的牛不厌身上现在也有了股尸味,魏知县嫌弃地掏出手绢捏住鼻子。
“老爷,我真没见过谢师爷。我认人的本事还行,陆家几十口人就算是新来的我都能叫出来名字,我是真没见过师爷啊。再说了,二十年多前谢师爷差不多还没到十岁吧?太小了,陆府不会买的。”
“怎么就不会买呢?”角落里一个瘦削的年轻差役质问,牛不厌认出他是冷无疾的徒弟曲三更,“陆府的名册里记载了一个仆人陆直,他入府是万历七年,万历十三年大火之日十四岁,也就是说,八岁便卖身入府了。”
“他不一样啊!”牛不厌干笑两声,说:“陆直是个特例,不是一般的下人。他是管家忠爷挑中了专门收进府的,当半个儿子养,养大以后陆直是要给他养老送终的。后来陆直做了老爷的书童就得宠了,就算伺候也只需要伺候老爷一个人。再后边儿的事情……嘿嘿,各位老爷都该知道啊。起火之前,整个陆府里年纪不到十岁的除了陆二爷的女儿,就两个陪小姐玩耍的伴童,也都是女孩儿。谢师爷绝对不是陆府的人。”
“你说,这陆直是管家的干儿子,那他怎么就成了陆远暴的继承人——”魏知县挠着下巴还欲问些密辛,却被身侧宋辰已咳嗽打断,眨眨眼,恍然大悟赶忙转换话题说,“牛不厌,照你所说,这谢师爷确实与陆府无关咯?”
“没错。”
“曲三更,按你所说,这死者都与陆家有关,这不就有了个例外?说明你先前的推论有误,和陆家扯上关系完全是意外。”
曲三更走上前躬身禀报说:“知县老爷,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些命案并非出自一人之手。有人在里边浑水摸鱼,伪装行凶者作案以报私仇。谢师爷只是个特例,其他的命案不能排除与陆家的关联。”
魏知县思索片刻刚要回答,怎料被大牢里的牛不厌抢了先。
牛不厌冷笑说:“这不对吧。第一个死的冷捕头,他和陆家能扯上什么干系?还能行纵容包庇之事?冷无疾捕头在任二十余年,咱们蠹县也算太平无事,百姓们看在眼里,都尊敬着呢。冷捕头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小哥,你说话留点儿神,别让你师父晚节不保,死不瞑目。”听了这话,曲三更的胸口起伏不定,一张脸涨得通红。牛不厌得意地瞟一眼宋辰,算是把先前噎他的话术还了回去。
“这么说,杀谢师爷的一伙儿人,杀冷捕头的是另一伙儿人,杀林四娘、赵友仁——还有那谁……又是另一伙儿人?”魏知县掰着手指头数道,“咱们蠹县竟有这么多穷凶极恶之徒!一股脑儿全钻出来……治下不严,百姓不安,想摘本官的乌纱帽啊?”
“老爷,要小人说,没那么多歹人,也和陆家没关系,就是猴妖作乱。抓了猴妖就什么事儿都解决了嘛,您也好交差不是。”
宋辰怵着拐杖喝道:“多嘴!”
牛不厌撇撇嘴,低下头不说话了。
魏知县猜测,宋辰和曲三更二人早就认定了陆家、牛不厌都和命案有直接关系。他是复仇名单中的一个,死的人越来越多,却没有一丝慌乱。从他在大牢里的表现来看,巧言令色、绵里藏针,说明他不是蠢笨到看不清形式,相反,他太精明了。既然认定牛不厌站在行凶者的对立面,而案犯与陆府渊源极深,那牛不厌对凶手是谁,只怕心中已有怀疑的名单。
命案干系着牛不厌的身家性命,他却推波助澜想要让知县以猴妖之名草草结案搪塞了事,难道不怕自己被隐藏起来的凶手灭口?此为其一。
谢师爷曾和魏知县说过,曲三更已在冷无疾为自己准备的棺材里,找到了二十年前陆直贿赂他的银两、程大夫开下的药方、起火当日的证词。冷捕头是不是真和陆府无关,想必他们已然心中有数。牛不厌不管如何争辩,列为复仇目标的人都证实了和陆家挂钩。混沌里有两方人在厮杀,扯进来的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撇开还未查清跟脚的谢师爷不谈,下一个要杀的是孟戌,岂不就是昭告所有人——孟大人也与此事有关!此为其二。
若是冷无疾没留下任何线索,程大夫、冷捕头……他们与陆府的交集便彻底埋藏,那此案真遵照某些人的意愿,成了浑水摸鱼、胡乱改写的藻池。
以身为饵,本是招妙棋。可错就错在那人不再是当年藏在暗处冷眼窥探,知晓一切秘密的陆直了。头抬得太高,怎么能看得清阶下之人心中所想?世间还是那个浑浊的世间,是陆直高估了人之恶欲,低估了人的向善之心。先有陆忠,后有冷无疾,都是如此。
原先魏知县还在发愁如何将陆府案引到孟戌身上去,现如今……他回头最后看了眼若有所思的宋辰。现如今,鱼儿自己上钩了。魏知县一点不怕这位聪明的宋大才子猜不出真相,他怕的是——宋辰看明了、猜中了,可他不愿点透窗户纸,给仍旧稀里糊涂的曲三更他们指明要害。若是他继续沉默还就罢了,更有甚者,魏知县害怕宋辰不忍孟戌一生辛苦就这么跌在小小的蠹县,起了包庇的心思。
人心是肉长的,有恨也有爱,受过冤狱磋磨的人对公道和正义难免偏执,即使是一个这么多年来不断自毁,妄图逃避的人。无人知晓孟戌两次召宋辰入府说了些什么,但县衙里的人都能察觉出活死人一般的宋典史有些变了,多了些生气,像终于打起精神有了活下去的目标。不管是陆直还是孟戌,拉拢人情这方面任谁见了都自叹弗如。魏知县只能期望在宋典史心中,公义最终还能胜过私情。
师爷已死,就算陆府冤魂得以安息也是惨胜,魏知县有种不妙的预感——必须小心处理后续的一切事宜,尤其得把孟、宋二人隔开,若是孟戌再以旧时情谊撬动宋辰,怕是连惨胜都得不到。
照常装傻充愣说了些颠三倒四的话,魏知县合上扇子,走出了牢房。他这副样子骗骗宋辰怕是不够了,骗骗曲三更、高士聪这些小孩儿还是不在话下的。哎,这帮小子……说聪明?还是不够聪明!
刚回到书房准备写公文,杭州来的夏捕头就领着手下叩响了房门。
“何事啊?”魏知县卷起袖子正在研磨,抬眸看着立在案前的两条大汉。他不是没怀疑过夏捕头的,怀疑这人也收了薛府的好处成了爪牙,毕竟那边才散布出孟戌病情好转的消息,这位夏捕头就急吼吼登门递拜帖,一日不肯多拖。但一段时日观察下来,魏知县觉得他这人还是有些意思的,钻营归钻营,能干,对于真心兄弟也忠义,虽然墨守规矩但恰恰使得他在关键时刻可以遵守原则底线。至于旁边的吕三嘛……谢师爷生前认出他从前是黑道有名的飞贼,轻功了得,就是人憨乎乎的。魏知县从前以为能做梁上君子怎么着都得有股贼劲儿,见了吕三才知道,还有他这样反其道行之的。
“老爷,小人和吕捕快为抓捕猴妖制定了一个行动。”
“哦。哦。”魏知县继续研墨,敷衍地笑道,“那个……我知道了。你们召集人手自己开个小会,细节呢就不必说与我听啦。我信夏总捕头你的本领,蠹县县衙上下对你啊,那是服服帖帖……一定全力配合!反正最后抓到人就行。去吧。”挥挥手,就要送客。
夏捕头转转眼珠,说:“县老爷,我们计划以薛府为中心布置出一个包围圈,既然涉及上官下榻之处,似我们这般人自然不好随意进出。还要请您亲自走一趟,通报一声,顺便小人给您和孟老爷,还有……呃,诸位老爷一块儿解释下计划,免得到时动静太大吓坏府里老少。”
魏知县听他讲完一双总笑眯眯的眼睛顷刻间耷拉下来,咣当一声丢下手中的墨锭,哀叹说:“你不说还好,一说这个我就发愁。这该死的猴妖真会给我找麻烦!你是要我把孟藩台请到县衙里来?孟大人身体虚弱,我真怕他死——呃,在我这儿出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再说现在外边何等危险,万一他在来的路上被蹿出来的猴妖袭击,我不成罪人了。”
“老爷,孟老爷出不来,那就咱们过去呗!东西一搬就走,弟兄们都准备好啦。”候在一边的吕三说,瞪着双大眼睛期待地看着县太爷。
“你当人家那儿是什么地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去不是讨骂么?夏捕头,你替我去一趟。”魏知县递给夏捕头一个眼神,果见对方十分的无奈,可命令下达了,也只能应下去通报的差事。孟戌在官场里没什么宽厚的名声,反而听说是喜怒无常的,上一句把你夸的飘飘然下一句就好话里头套着反话,将人贬损一顿。夏捕头上次问好才挨了顿骂这次确实动了让知县顶上去的心思,哪知对方不肯担事儿,耍赖耍得坦坦荡荡,临了还得要自己上。没法子,话必须说,事必须要做,孟戌要是受伤,他老夏跟着一块完蛋。
预想中的刁难没来,门房通报了消息,这次干脆没请夏捕头进门议事,由门房转述消息:老爷知道了,明日他会亲自去县衙一趟,听听各位想怎么抓猴妖。
夏捕头那句:不劳烦孟老爷,我们登门请示。到底没敢说出口。回去的半道上赶忙吩咐吕三明日寅时之前在途径的街道两侧布好人手,严禁百姓靠近。虽然是白天,但也一定防范猴妖。
第二日,孟戌没坐轿子坐的是柳总管赶的马车,除了赶车的,一个随从也没带,低调进入蠹县府衙。一进门,候在里边的人纷纷行礼,今日孟戌没穿官袍,拄着拐杖面无表情直接进了大堂后的议事厅,心情似是不佳。
夏捕头和魏知县一脸惴惴跟在后边,进了房,闲杂人等一被关在门外,孟戌就展开折扇笑说:“实在妙啊……一早拦了百姓,整条街就一辆马车从薛府出来行至衙门。这是怕贼凶不认得孟某这张脸吗?诸位多虑啦,干脆把人请到咱们这屋里来,一个一个认清楚!这就不会杀错人了嘛。”目光一路经过魏知县、夏捕头、吕三……看到侧边立着眼观鼻鼻观心的宋辰,终于没再说下去。他扭身走到一早准备好的太师椅上坐下,掀开备好的茶碗嗅了嗅,刚一闻就皱了眉头,但也没再挑剔,对着垂手立在侧首的魏知县说:“坐吧。”茶碗放回原位再没碰过,孟戌点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早就跃跃欲试的吕三朝打下手的高世聪和曲三更挤挤眼睛,立马堂上就多了一块绘有蠹县西北角地图的大木板。
“各位老爷,飞贼有个入门的口诀:所谓高处倒比低处平,身法切莫片刻停,东方不亮西方亮,杀生见血非我行。咱们抓贼也从这四条着手。”吕三说着将头顶皂帽摘下,换了顶白帽,“猴妖轻功不俗,喜上房梁,蠹县的捕快没这么好的身手,但只要有人指明方向,弟兄在平地上行动追逐就可不落下风。小人当晚会着白衣,戴白帽,行于房顶之上,作一行动标记。老爷们请看,衙门所有可用人手都已分好组,以薛府为中心,部署有高有低,有作诱饵有作追兵,各自有各自的行动暗号,互相连携务必每个点位发生的情况,所有人都能立即知晓。保准猴妖上天遁地插翅难逃。”
吕三接着又详细介绍了各点的位置和每地布置的人数,说得口干舌燥也不见堂上官有何反应,偷偷瞧向一副似懂非懂模样的魏知县。魏知县清了喉咙,堆起谄笑转向上座的孟藩台问说:“时间仓促,下官愚钝,再怎么苦思冥想啊冥思苦想……也只能想出这么个简陋的法子。这捉贼之策,上官以为如何?”
孟藩台抬手摸着光滑无须的下巴后顿了顿,不露痕迹地将手放下问道:“你刚才说‘杀生见血非我行’。这叫嚣要取我性命的贼人难道还是一般的小毛贼不成?你只说了怎么在猴妖逃跑之时抓住它,没说怎么在他下杀手之际拦住他。要是我真死在猴妖的手上,抓没抓住还有区别么?”
夏捕头朝吕三点点头,上前一步说:“老爷,所以我们除了部署行动路线之外,还给兄弟们准备了些厉害的玩意儿。只是怕惊到贵人,未曾细说。”抬头,果然看到孟戌眼前一亮,来了兴致起身走到地图后,去看那儿包起的一张大网。
“这是什么?”孟藩台用拐杖指着问。
“这是鱼鳞网。原先只是普通捉人用的捕网。”夏捕头捻起网上按顺序绑好的刃条,向围拢过来的魏知县、宋典史展示,说,“现在经过了改良。只要一被网住,抓网的兄弟按照特定的步法转眼间就能把凶犯的皮肉割开,犹如刮鱼鳞一般。猴妖走平地,候在薛府房顶的弟兄就用这个。”
魏知县大惊失色呼道:“这不是活剐么!”
孟藩台听得认真,他嫌弃身边人聒噪面上显出不耐来,甩甩手让魏知县闭上嘴,接着又问旁边一个竹制的长筒是什么。
“这是神沙。内有机关,启动之后筒头里会喷出由马旋草、砒黄、矿霜等二十几味药制成的‘神沙’。堵在猴妖之前的人,等敌人足够近就会洒出,沙入贼目,头眩睛瞎。一旦药力透过皮肤入体,在体内沉淀两日而无解,则肠断心裂!”
“这么厉害。”孟戌咂舌,“使用之人如何确保沙子于己无碍?可不能这沙子喷出后,未伤敌先伤己。再说快入秋了,浙江夜风肆虐,一夜之间散沙就可飘遍全县。百姓、牲畜还有农田,是否会受毒沙侵害?”他的一双眼阴晴不定,似乎就要发火,吕三急忙拱手说:
“不会不会。这个沙子的效力全靠密封贮藏,也就是说,一旦打出,吹到外边很快就会失效。大概都撑不到半柱香。除了猴妖谁也害不到。衙役们都备解药,溶于水中,布条浸湿后敷在疼痛处立马就可见效。这个神沙虽然在绿林中不是绝密的方子,可用料复杂,一时半会儿凑不出那么多味,必然需要去药房找。如果猴妖真的中了毒又侥幸躲过了追捕,我们下一步就去药铺守株待兔。”
孟藩台不言语,继续往后看,弯腰拾起一块很像褡裢但尺寸窄小的布条,布条上缝了个精致的铁制套筒,比笔杆子粗上一圈,他把布条缠到手腕上说:“我知道这是什么。梅花袖箭,是不是?”听到夏捕头应声,孟戌叫身旁人一块儿仔细欣赏。身旁站的是宋辰。也不知怎么了,能把牢狱刑罚整出十八般花样的宋典史今日面色沉重,不肯凑趣研究夏、吕二人捯饬的武器。孟戌不理他,照旧摆弄自己的,说是共赏,可不知怎的手臂比划着,袖箭箭头的方向对准了旁边大惊小怪的魏知县,周围一圈人表面镇定,实则被吓得冷汗直流。
魏知县一怔忙作出可怜的赔笑,举着双手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滑稽姿态。这是无心之举还有意有所指?可是这样的一个人,真的会有无心之举吗?魏知县惊觉,或许自己已经被孟戌怀疑上。也是,师爷被挂在县衙门口就是为了挑衅躲藏附近的同党,而县衙里人口就那么多,筛选出符合年龄的,最后也不剩几个人了。
感受到强烈的目光一点点打量过自己的五官,就快凿到他的眼珠子后头去了,魏知县一个劲儿朝着地缝看,万不敢抬头对视。那对沾着病气的黑眼珠子在他的脸上刮了两圈,就转到别处去。孟藩台转瞧向架在自己手腕上的另一只手——宋典史的手——像是要抓住孟戌“即将”要射出的箭似的。
孟戌的视线也把典史烫着了,如梦初醒堪堪意识到自己正干着逾矩之事,低着头退了两步,一直退到知县的身后去。
魏知县咂摸出些东西来,亲眼目睹另一个人的尴尬处境减淡了他内心的慌张。除了吕三和另一个小衙役搞不清状况外,其他几个精明的都装作没看见。
孟戌呢?看不出有没有动怒,笑着解开暗器丢到吕三怀里,和煦地说道:“剩下的不用再解释了,等擒住了猴妖,你们俩都是首功。说得口燥了吧?桌上那杯茶赏你了。”
甩了把袖子,就要打道回府。他出门后又由柳总管搀着上了车,按来路回去。
最大的官一走,堂内气氛轻松起来。吕三小心挪到主桌,恭恭敬敬端起茶碗,看了一眼知县见他没说话,于是大声颂了句“谢孟老爷、魏老爷赐茶”仰起头一口牛饮完茶水。
魏知县坐回北面的上座,斜眼挑眉,阴阳怪气问他:“赐的茶可好喝?”
吕三咂摸回味,从嘴里掏出一片没吞下去的茶叶,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圈,回说:“这辈子没喝过这么好的茶。是甜的。”
魏知县无奈笑着“嘁”了声,挥手让他赶紧走开,正要吩咐宋典史抬头在堂内一看找不到人,这个宋辰,不知何时跟着孟戌一块儿走了。魏知县琢磨起心事,不由得叹了口气。
3
魏知县终于正儿八经跨过了薛府正门的门槛儿,昂首挺胸地,像做成了件了不得的大事。偏偏这气势也就维持了一小会儿,抬头一望头顶画栋朱帘,再一瞧那水池子边也是鹤鸟颉颃,忍不住便左右张望、啧啧惊奇起来。身后跟着的是宋典史,领路的不是门房,而是那个姓柳的总管。柳总管对客人的反应习以为常了,在魏知县停在院门口研究匾额的时候也不出声催促,等两位老爷看完了、看足了才接着引路。
“你们府上的管事不是姓张吗?”半道上,魏知县问。
“张管事回老家办事去了。”
“哦。”魏知县拖着调,回头看看重新装回哑巴的柳总管和一进门就心不在焉的宋典史,又说,“我和他打交道多些,人倒是识趣。我挺喜欢他,办完了事儿他还回来吗?”
柳总管掀起眼皮扫了知县一眼:“谢老爷关心。回来的。”
魏知县呵呵笑了声说:“好。好。”
张贵要么被谢师爷手刃,要么就躲在暗处做个闲棋冷子。魏知县想他和师爷杀张贵的计划还是冒进了。十拿九稳的杀局到现在生生逼成了敌在暗我在明,打草惊蛇,到底是哪儿出了差错?柳十七的反应不像是张贵已死……他的心机应该没有那么深。一对一,师爷应胜过张贵才是,难道那日还有旁人在场?陆直还有他没见过的帮手?
突然小腿外侧一痛,魏知县不着痕迹斜眼去瞄,发现脚旁是根拐棍。宋典史的脸微微向左侧去。顺着方向看,仔细看,魏知县在花丛后看到一个梳着双髻的头顶。长廊下,一个十多岁的小丫鬟坐在阑边,一眨不眨趴着柱子偷窥,腿上放着竹编的针线筐里边摊着一团紫色暗纹的锦袍,补了一半。她的眼睛极大,嵌在小小的脸上无甚生气,观望的人发现她了却不惊惶,反倒皱眉眯起眼来。像只放哨的猫狸子。
二十多年前,陆直有段时间不知怎的被陆远暴贬到城外的农庄去做活,消失了小半个月后小宝子才用半壶客人宴饮剩的汾酒从陈旺的嘴里撬出朋友的具体去向。好容易和刘妈妈告了两天假,小宝子背上包袱,又往兜里揣上三个香喷喷的酥油泡螺,天蒙蒙亮就出城,一直走到大太阳挂到正中位置,晒得人头皮火辣辣泛疼终于迷失在了一片好像要延到天际的秋收麦田里。
远处的田里头搭了一个蓝布顶的破凉棚,小宝子跳进稻海,劈开从四面八方涌来的穗苗,涉河一般挪到了凉棚边上。里边躺着一个赤胸的黑皮老头,瘦到能数清胸里边长了几根肋骨条,捧着只破泥壶,口对着壶嘴嘬水喝,吞下一口,贴骨的皮肉就翻起一阵波浪。小宝子害怕地摸摸自己的喉咙,想象自己瘦成这样那可怎么办。
宝子问:“大爷,陆家的庄子在哪儿啊?”
“这儿就是。”老头咬着壶嘴说。
“那您认识陆直吗?”
“你找他干嘛?”老头斜睨着眼跟前还算细皮嫩肉的半大小子,多半是觉得他傻里傻气,嘿嘿笑了起来没再追问,懒懒地抬手一指说,“这个时辰应该在干活呢,自己找去吧。”
“谢谢。陆家的田是哪块?”
“哪块?你眼睛看得到的这些庄子、良田都是陆家的。再往前走啊,还有水田,也是陆家的。再往前走,能看到一座茶山,还是陆家的。一年四季没个歇头。你找人,那可有的走喽。”说罢往板凳上一横不再理人。
小宝子站在阴凉处都止不住地流汗,以手搭棚贴在额头上眺望远方,果然有一座小山头上边有许多白蓝色包头的人影活动于茶丛之中。向下看,成熟的麦田还未开始收割,被阳光一照就像铺满田野弯来倒去的活金子,小宝子瞪大了眼睛想在看不清面容的农民里找到他要找的人,汗水顺着手缝滴到眼睛里,泪水被刺激得在眼眶里打转。不能这么干看着,宝子想。他把心一横重新跳回田里,似个瞎子一样,胡冲乱撞,边走边高声喊着陆直的名字。
也不知走了多久多远,宝子回头望向他出发的凉棚,晒褪色的蓝顶在风中颤颤巍巍,还是一副近在眼前的模样。可宝子知道,他已经走出去很远很远了。
前方坐着几个休憩的农人,小宝子连忙挥手喊“陆直”,有人闻声站起,向他所站的方位巡视。里边没有陆直。右前方,更近的一丛麦穗抖动起来,小宝子好奇地朝那儿走了几步,模糊地在灿金色的穗丛里看到一个黑色的头顶,立刻停住腿不敢再往前走了。
“谁在那儿!”
悉悉索索的声响更大,从麦田里抬起一颗警觉而仓皇的头来。因为饥饿和忧惧变得消瘦的脸颊再也撑不起原先的眉眼,秀气只剩单薄,机敏成了荏弱,面皮上一块白一块红干裂到掀起皮来,对着小宝子小幅度地招手。走近了,宝子才发现陆直正双膝跪地埋在低矮的麦丛里,灰色的衣襟上撒着吃剩的干饼屑。等小宝子站得够近,陆直伸手猛地把伙伴拽到地上,黑乎乎的右手死死压在宝子的脖颈后,逼着他也学作动物样躲藏于麦地。
两人头凑在一块,眼睛透过穗粒的间隙朝外看,原先站在路边的汉子在田中央走了两圈,找寻什么似的。陆直的呼吸放缓,宝子也大气不敢出。陆直匍匐着向左移动,脑袋极巧妙地在麦浪里起伏窥伺,避开男人的视角,宝子也跟在身后手脚并用,沿着陆直爬行的痕迹挪动。足绕了半圈,男人一无所获,终于离去。
陆直待人走远一屁股坐到地上,头还是垂得低低的,他从怀里掏出小半个有些发黑的饼问:“吃饭了吗?”听到宝子说吃了才又大口啃起来。
那饼一定干极了,陆直咧着嘴用后槽牙使劲咬才扯下一块儿来,宝子觉得他像翠华楼后门总来讨饭吃的野狗,在一堆泔水里找到根去了肉的鸡骨头,使着后槽牙拼命去嚼,嚼的牙齿吱呀响。
“我给你带了好吃的!”小宝子一拍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用手帕包的酥油泡螺,帕子被汗浸湿了,不仅把酥脆的外皮泡软,还惹得吃食上有股馊味。手帕一摊开,陆直的眼睛就死盯着点心上的油光,不管手脏上手去抓,抓到的第一个直接塞进了嘴巴里,鼓着腮帮子狼吞虎咽,还没吞咽完手上又去抓第二个。
抓第二个的时候陆直小心翼翼去看小宝子,见他神色如常才吃进嘴分两口啃完。剩了第三个酥油泡螺没动。“你吃吧。走那么远的路辛苦了。”陆直说。
“就是给你带的呀,你吃吧!”
“我饱了。”
陆直直挺挺往后倒,躺在麦堆上,半睁着眼睛望天,抬起油腻的手抓挠脸上晒脱皮的红肿处,不一会儿撕下块透明的小皮来,捻在手指间,阳光下也金灿灿的像块饼屑。宝子瞧着他把那块像饼屑的脸皮丢进嘴里,嚼吧嚼吧咽下去,知晓他宁愿吃这东西也不肯动最后一块点心,于是自己抓起来吃了。
这是宝子吃过最难吃的酥油泡螺。
“欸,你怎么找到我的。”陆直戳着小宝子的腰眼,笑道。
“陈旺告诉我的。”
“陈旺这人滑头呢,他说你就信?”
“没办法,你们陆府人的眼睛都长到天上去了,除了陈旺谁会搭理我?”
“翠华楼怎么样?妈妈肯放你出来?”
“还是那样呗……那么大一个妓院没有小宝子,还有小宁子小凳子伺候。至于恩客嘛就算陆老爷不来,还有沈老爷刘老爷。离了谁不行啊?”
“你说的对。离了谁不行啊。你呢?交新朋友了吗?”
“陆直,我不是那个意思。”小宝子见陆直低落下来,知道他联想到了自己,急忙推着他的肩膀道歉,“我只要你一个朋友,别的人宝爷我还不乐意搭理呢!”
“宝爷?”陆直挤眉弄眼揶揄说,掩去脸上的动容之色。笑闹一阵,他将双臂枕到脑后,第一次带着惬意让毒太阳照耀自己愈发黝黑的脸庞。
“你刚刚……在这儿干啥呢?为什么待在田里,要歇也去阴凉的地儿啊。”
“我在等人。”
“等谁啊?”小宝子突然害臊起来,心想陆直该不会在等他吧。
陆直没回他,对着天自言自语:“这个夏天割完麦子,我就得收春茶修茶树。水稻一年两季,春茶采完还有秋茶呢。可忙了,这么忙活着,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
一辈子,陆直真的要在陆家的田庄里做一辈子农活吗?小宝子不知道陆府里发生了什么,可陆老爷那么喜欢他,他又那么聪明,该是很快就能回城了罢!
“我在等一个能把我从这儿救出去的人。一年、两年……就这么等下去。”
等到陆直也成了个不修边幅歪在田里喝凉水的黑瘦老头。
“到底等谁啊?”
“不知道。”陆直歪头看了小宝子一眼,把耳边的一根麦苗拔起,凭着技巧轻松地将麦秆上饱满垂挂的穗粒搓下,宝贵的作物撒在土里,要是让以此糊口的农人瞧见得多心疼啊。但他们躺在陆家的良田里,这里的粮食永远无穷无尽,若是那年的粮价是跌,忙活一年得来的收成有许多甚至只配待在仓库里生虫。陆直把光秃秃的麦秆编了个环,拉起宝子的手将环套到他的腕上,端详了会儿自己的手艺然后翻转身体把脸埋在散发腥味的土里,闭目养神起来,“反正不是你。”
宝子戴着陆直给他编的草环回城,系的活扣在半道上松脱,那条毫无价值的麦秆不知何时重新掉落回了生长的土地里。
“老爷,请吧。”发愣的功夫,柳总管已把会客厅的门敲开,出声请两位老爷入内。长廊下的小丫鬟已经不见人影,魏知县收了目光,和典史对视一眼进得厅堂。把人送到后柳总管行了一礼悄悄退出去。
堂下安静,若有若无的紫檀香烟从茶桌上的香炉里袅袅上升。没看到人,魏知县二人不好意思随意乱坐,正欲出声,门又打开,走进来一队三个捧着明烛的丫头,将堂内的灯罩掀开一一点亮。有一个丫鬟走到内堂点灯,火光一闪,登时有两条人影映到隔断的纱帘上,一条梳了妇人发髻的影子起身走到另一处地方,刚好被一块百子立屏挡严实;剩下的一条影子掀开帘走出,玉带宽袍正是神情轻松的孟戌。
“二位不顾安危,深入险境,我只怕招待不周。快请坐。”孟戌招呼客人坐下。
屁股一沾凳,门又开,再进来一队仆人恭恭敬敬给在座三人和内堂里的薛夫人奉茶,先客后主。魏知县留意到对面的一个空位置也摆了茶水,猜测着还有谁会来,他听说孟戌有一个儿子,为了安全也该随父母一起呆在房内等待猴妖落网才是,怎么不见人影。后边又来了队仆人每人上了两碟茶点。仆人退下后,魏知县总算找到时机插话奉承:“贼人胆大包天,魏某身位蠹县知县,自然要与上官同进退。呃,宋典史也是这般想的,所以我二人结伴上门叨扰,您请恕罪。”
孟戌的目光从魏知县的脸上扫到下首沉默的宋辰,露出笑容喟叹:“二位赤诚之心,孟某动容。”他捧起白瓷盖碗举到齐眉位置说了声“请茶”。
这似乎是某种礼仪。魏知县余光瞥到宋辰也端起茶碗,没等知县自己先双手捧茶答了句“承惠”然后掀盖轻嗅,端坐缓啜。知道这是在给自己打样,魏知县学着典史的步骤还礼饮茶,规规矩矩没闹出笑话来。嗅着的茶香,闻起来却透着险味,魏知县长了根木舌头没尝出茶水的好坏,一抬头碰上孟戌笑眯眯的眼睛心知不妙,连忙垂眼又吹散浮茶啜了两口。
果然,孟戌又问:“茶味如何?”
魏知县挤出一个“好”来。
“好在何处啊?”
魏知县语塞,朝宋典史看了一眼,见他在茶碗后皱着眉微微摇头,心下郁闷,没办法只好讨饶道:“下官不通茶道,从没喝过这么好的茶。既分辨不出,再大放厥词说错了徒增笑话,侮辱了这碗好茶。”
哪知孟戌听了却不恼,扭头对着纱帘看了一眼,说:“魏大人谦虚。吃不出这茶才显得您在蠹县多年为官节俭啊。”
见魏知县还是懵懂,他便耐心解释起来:“这是咱们浙江湖州特产的顾渚紫笋,再配上无锡的惠山泉,茶泉双绝。正可谓是:嫩汤自候鱼生眼,新茗还夸翠展旗。呵呵,陆羽《茶经》里誉其为‘茶中第一’,历来便是皇家的贡茶,官员若私藏饮用少不得要被弹劾逾制呐。”
“啊?那这。”魏知县呆住。
孟戌哈哈大笑道:“咱们不同。我这茶是陛下赏赐,你们放心喝就是了。”
话虽如此,魏知县和宋典史却不敢再喝。
门外脚步浮动,魏知县听到几声呼喝,很像夏、吕二人的声音,叮呤咣啷的,又听有年轻婢女咯咯笑,清脆悦耳,笑了没两声就被柳总管训斥了,想来是衙门来人趁着天还没黑透抢时间布置,只是几人坐在屋内,门窗紧闭,也不知外边是何光景。木门敲响两声后又被推开,一个锦衣少年走进,身后跟着好些持丝弦拿小鼓的艺人,坠在最后的是几个十八九岁已扮上了的优伶。
那少年打一进门,魏知县便觉他面熟,越看越是心惊,想着哎呀,他长得可真……真像陆直呀?天呐二十多年了,他真的没有找错人!看着十二三岁,年纪也对的上。这一定是陆直的儿子,孟戌竟然肯帮陆直养儿子!
少年对着知县和典史两位客人行礼,眼珠子却只匆匆在他二人身上瞟过,心神不定,并不如何恭敬。想这孩子打出生起就是金镶玉裹的,不知见过多少达官贵人,一个小知县怎入其眼。孟戌坐在上首看得清楚,收了笑脸问:“怎来得这么迟?”对魏知县介绍说“这是我儿子,孟贽。”
孟贽小声答:“听他们唱戏听得入神,忘了时间。”
孟戌登时脸色一变,怒气难掩。内堂的薛夫人也不管外客在场女眷不可露声露面的规矩了,忙不迭唤道:“贽儿。快到我这儿来。”
孟贽羞惭地低下头,候了一会儿没等来父亲的训话,红着脸快步钻进纱帘,和他的母亲待在一处。他动作毛躁,纱帘飘动高高掀起,魏知县没见过这位夫人,又对她有些好奇趁着空档儿偷偷往纱帐里一瞧,没见到人,只看到一只保养得当、涂着朱红色蔻丹的玉手,一下一下,慈爱地拍抚在少年的后背心。
另一头的戏班子在柳总管的示意下,乐师们和没上场的优伶都藏在一早就准备好的屏风后,只等开场奏乐,才能露面。
“大人,这是?”魏知县问。
孟戌拾起茶碗说:“今夜怕是不得安宁,出不了这大厅只好听听戏,解解闷嘛。”
宋典史疑惑,又问:“鼓乐一响,怕是惊动了贼人。”
“我就是要让他知道我人在哪儿,可别走绕西绕走错了门。要取我的性命,看他有没有本事了。”
可您一家老小都在这屋里啊?魏知县看着宋辰急得一张嘴开开合合,嗓子里发不出一个声儿。此举不妥。当然,当然,这谁不知道?话说到头,他凭什么去质疑真正在这个屋里拿主意的人?
“二位,咱们稳坐账中听咱们的戏,外边儿呢抓他们的贼。鼓乐不乱,外头就知咱们不乱。”孟戌拍拍手说道:“起吧。”
鼓点一起,小锣开场。孟戌对着下首二人介绍道:“宋典史是苏州人一定不陌生,魏知县可听过南戏?”
“听过的。但都是草台班子。”
“这南戏啊,好的戏子都不跟着民间的戏班行走,一个个从小就都养在大户人家的院儿里,做宴、做堂会才请出来唱个几回。寻常百姓得趴在墙根竖起耳朵才能蹭听到几段。”
“这是您府上养的家班?”魏知县恍然大悟。
“错。您再听我下半句。这养在家里头的戏班子成日不是唱琵琶记就是唱拜月亭,早没新鲜词儿了。要听新鲜的还是只能往外边找。”
“我这出戏你们一定没听过。”
不多时一个老僧打扮的末生走上,念道:
玉茗新池雨,金柅小阁晴。
有情歌酒莫教停,看取无情虫蚁也关情。
国土阴中起,风花眼角成。
契玄还有讲残经,为问东风吹梦几时醒?
众角登场,魏知县听了一会儿便开始走神,耳后的屏风背出传在压得极低的说话声,那是躲在内堂的一对母子正在闲话家常。原先还听戏入迷忘了时间的孟少爷此刻表现得兴趣寥寥,怕是这槐下蝼蚁的春秋已经听厌,只是孟戌爱听才又点了这出。他坐的位置太远,全神贯注把咿咿呀呀的唱戏声摒到脑后也听不清帘后人究竟在说些什么,试着不去理会吧,压根就坐不住。魏知县只觉后颈有针在扎一般,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偏头。又来了,又来了,女人的笑声又传来了,哎,怎的其他人都好似没听见一般?他向上一瞧,果见孟大人随节拍手点桌面,眯着眼轻轻摇头晃脑,旁若无人;再往下看,宋典史还算齐全的那一只手抓着拐棍,手指头一下下叩着木杖,一瞬不瞬盯着伶人,竟也听得如痴如醉!诶,你们!到底是书生本色,他俩合该凑到一处去,魏知县幽怨地想,还不如我和孟戌调换个位置,不,我该冲到帘子后边去,抓住那个长得活似陆直的小子,逼问他知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
有人叩门,孟戌恍若未闻,魏知县连忙起身亲自去开,先拉开一条缝,透过缝看到外边是柳总管,让身请他进来。柳总管提着水壶,给堂内众人续了第二轮茶。这差事不该他来做,可整个府里的下人都不见了踪影,不知被夏捕头安排到何处去了。
魏知县贴在门缝上,望见对面的房顶贴着瓦片躺倒了一排身穿夜行衣的衙役,屋外冷风扑面颇为料峭,屋内笙歌鼎沸。这一出自导自演的擒贼大戏,纵有波折,结局必然是大团圆。屋内的官老爷一家继续荣华富贵,勤恳站岗的捕头们都能得偿所愿。暗叹一声,魏知县控制不住地生出怨恨与绝望来。他现在也被架在戏台上,被迫跟着陆直写下的剧本往下唱,他阖上门扉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天底下真有这么能忍的人!像个缩头乌龟一样缩在自己的壳里一躲二十年,全心全意给另一个人铺设锦绣前程,而自己被渐渐遗忘。好似少年时的憧憬和抱负也被火烧干烧尽,陆直怎会是这样的人?他怎么甘心!他是个良心都被熏黑了的人,怎会让自己的后半生有一丝一毫的委屈和妥协?
柳总管打开客人的茶盖,发现茶是满的,狐疑地看了魏知县一眼,朝他走去。
哎,胡小弟,胡小弟……谢师爷啊,满室通明,我的眼前却是黑的。我替你点了灯,谁来替我点灯?你要是还在,我何苦为难?
柳总管微施一礼侧身经过魏知县,眼尾扫过他木住的双颊,未有一刻的停留,出去时仔仔细细又把门关上。
白袍的生角身段利落,唱:“无聊赖,不自怜。特来禅智院打俄延。花落苍苔面。谁舞胡旋。”
魏知县转身看向堂内众人,孟戌病弱,宋辰残疾,一屋子的优伶乐师不堪大用,内堂里坐着妇孺孩童,他要是动手,谁能阻挡?余光看见生角甩着膀子好像正邀他上台。长袖翩跹,思绪跟着起落。若我干脆在屋内动手,杀了孟戌,那会如何?我杀了他——陆直该是惊得站起身还是喜笑颜开地拍手?哦,他一定躲在深宅大院的某个角落里等着心腹递去消息——告诉他今夜谁生谁死呵!
不对,不对。
孟戌叫了声“好”,喜爱非常,不自觉起身朝着变作舞台的空地走了两步,许是觉得失礼,他四下巡视,朝着最近的原是魏知县的、现在空置的位置坐下,正好挨着宋辰。没了距离,孟戌好似也忘了身份有别,拉着典史交头接耳品评起来。宋辰起先还作闭口禅,耐不住孟戌追问,也跟着说了好些话。魏知县只消向前两步伸手就能够着藩台大人的背心了。谁舞胡旋,谁舞胡旋!好一对知交故友,真是让人羡慕。宋仲虬!小孟尝!河边上的醉书生惺忪着眼睛回首一望,在他的膀子下有钻出来一个害羞的青涩的小书生,一个搀着一个去奔前程。一块儿奔到京城去。不对。不对。只要我杀了孟戌。但这不对——陆直啊,你懂吗?这可不对。陆直,摆这位孟尝上台不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候替你受死吗?杀了孟戌,柳十七就来杀我。那便无人去杀你了,正好遂了你的愿。你才真该坐在这屋里!可好好一出戏,我怎么可以不去帮你唱完呢——我们俩曾是这么的要好。
不对。不对。
宝子向前走了两步。
孟戌浑然未觉,说到兴起处双颊染了血色,抓住宋辰的手晃了晃,混似真被一出《南柯记》卸下心防,喜笑盈腮,犹如春风满室。笑啊笑。可怜的师爷倒挂在鸣冤鼓前的房梁上,晃啊晃。胡小弟倒在草堆里嗓子嘶哑得快要啼血,说:“宝子大哥,你能帮我点盏灯吗?这夜里太暗了……太暗了……我有些害怕。”哎,胡小弟,胡小弟……我的眼前也黑了,这世道太暗了,你怎么会觉得我一点儿不害怕呢?陆直,这回你真能找着我了。这么精彩的落幕戏,你不该在宅子另一头守着孤灯,冷冷清清没人搭理,你该坐在这锦簇綉丛里好好看、仔细看我是怎么给陆少爷报仇的——你要是还在,我何苦为难?“我在等一个能把我从这儿救出去的人。一年、两年……就这么等下去。”麦田里的少年郎摘下麦穗,一个阴郁的中年男人拽住了他的手。又黑又皴的农人的手,往手心里塞一把火苗,烧得柔熟,烧的细嫩。你到底在等谁啊——醉书生的膀子下有钻出来一个害羞的青涩的小书生。醉书生变成了瘸腿的老书生,沉郁而又缅怀地望着他:“老爷已知晓‘孟尝’指代何人,不需要我来赘述这十个字的意思了。”啊,什么意思?什么十个字?他颤颤巍巍展开布帛:天之将丧斯文也。哦!“反正不是你。”憔悴的少年说,翻转身体把流泪的脸埋在散发腥味的土中。
“反正不是你。”
可我还有这个!魏知县撩起官袍的衣袖,宝子的手腕上空荡荡。他的草环呢?怎么被雨水泡烂了?不对。不对。他的草环掉到井里去了。
雪白色的刃光飞逝,魏知县停住脚,不可置信地看向对角遮挡乐师的木屏风。上边垂挂着换下的戏服,衣料下坐着两排忘情演奏的人儿。候场的戏子缩在看不见的黑暗里。不对。不对。他没看错。那是袖箭的箭芒。屏风后候场的是本该刺杀孟戌的猴妖,还是孟尝一早安排好来杀他的黄雀?
佛祖流传一盏灯。至今无灭亦无增。
灯灯朗耀传今古。法法皆如贯所能——
头顶的传来巨大的瓦片碎裂声,一串急促的脚步从房顶的左边踏到房顶的右边。
如何空即是色?东沼初阳疑吐出。南山晓翠若浮来。
奏乐之声还欲继续,伶人吊着嗓子试图压过外头的刀剑恫吓。
如何色即是空?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
哪知头顶再传嘶叫声,噼里啪拉有个重物碾来碾去,砖瓦碎裂的动静比丑角的鼓点还要密集,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一会儿功夫,一个像人的黑物什眼看着从窗户外闪过,翻了个跟头闷声直掉到石台阶上。先是唱生角的停了口,配唱的接不上戏也只好停下,到最后整个乐师班子都停下来,侧耳去听门外激烈的声响。有惨呼声,有传令声。
屋内的薛夫人叹了口气,吩咐道:“怎么不唱了?接着唱啊。”
乐师犹豫片刻,重新起调。
敢问我师如何是佛?
人间玉岭青霄月。天上银河白昼风。
如何是法?
绿蓑衣下携诗卷。黄篾楼中挂酒蒭。
如何是僧?
数茎白发坐浮世。一盏寒灯和故人。
丝乐停,唱声歇。追逐的脚步声远去。孟戌那张白玉般的脸扭转过来,低眉垂目,如梦方醒。魏知县怅然地与他对视,发现脑海中麦田尽头的少年也活过来,悲戚而悠远地凝望着他。
“老爷。”宋辰轻声唤。他像二十年前的宋仲虬一样似醉非醉紧靠着故人。他望着魏知县的背后。
魏知县转身,看见长廊里猫狸子一样的双髻少女倚在门边,咧出灿烂笑容兴奋地摆弄双手,作出一个又一个手势。她怎的也是个哑巴。
孟戌咬着后牙,一遍遍的,最后闭眼舒一口长气。
“思孝。”宋辰关切看他,千言万语化作两字。
门外,雀跃的衙役们一声传一声地将喜报递送到深深府邸的灯火处。
“抓到了!抓到了!”
“我们抓到猴妖了!”
魏知县浑无知觉地抬腿走向中庭,那儿的一汪池水正印着一个大大的皎月呢。他只觉得自己也成了捞月的猴妖。
“娘,我要去看猴妖长什么样!”
“不嘛,我就要看!”
孟贽从身后冲出,大步踏上池上的石桥,一脚踩碎了月亮。
魏知县苦笑一声,听到有人叹息,待眼角扫到满头珠翠,雍容不可方物的薛夫人站在身后,连忙低头施礼,“夫人。”片刻后也没等到对方的环佩声响起,一时不知对方意思,男女有别只能盯着对方的华服下摆,那儿拢着双水葱样涂了鲜红蔻丹的手。红艳艳的手。水淋淋的指甲盖。这样双手拈起糕点来,该是什么样子。薛夫人。他看到了她的下巴,装饰着两片风流也薄情的唇。夫人——孟老爷,您的夫人——陆直他呀有时会变得像个女人——女人,天呀——最后,他才敢去窥视她的眼睛,看她一对水杏眼里的红,究竟是蔻丹的花汁,还是长明不息的业火。薛夫人您怎么——天呀——陆直他呀,有时会变得像个女人——怎么会是这样——
浓烈的湿雾罩到他的头脸上来。怎么会是这样——本来就是这样!
拐杖踢到了门槛。一高一矮两个人影互相搀扶着站在门扉外的石台阶上,空对着明月,杖尖抵着不知何人滴下的血珠子。宝子恍然望向他们,都快要叫出他们的名字了,宋仲虬!对嘛。小孟尝!对嘛。我那日看到的就是他们两个。老了,大家都已经老了。二十年轮转,轮到他们来看我们了?
“我在等一个能把我从这儿救出去的人。一年、两年……就这么等下去。”少年在麦田里露出了额头,一双眼睛隐在穗丛间。
薛夫人的手帕在夜风里展开。她的脸上扬起安慰神情,眸子细致而温柔地在魏知县脸上扫了一圈又一圈,两腮上挂着珠水,像个风餐露宿的旅人似的。
陆——薛——薛夫人呐——薛——
“陆直。”
你的草环——
他认不出自己的声音了。太老成,太狡黠。他怎么就这样一个人长大了?
你的草环——
“小宝,你别来无恙?”
——被我掉到井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