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刚刚送走的秋天是高雀在黄土高原上度过的第二个秋季。八月份抗日胜利后好消息一道又一道加急从前线送往延安,兴奋的劲头持续了一整个秋收。有些人心里头怀着忧郁,总觉得斗争永不止歇或许明天,或许明年,或许后年……有过前车之鉴,总之子弹又会来的;有些人秉持乐观主义精神,觉得再忧心也要该笑时笑,该哭时再哭不迟。白家坪第一保育院的庞校长就是第二种人。他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一对儿腰鼓,鼓两边的铜环上系着一圈红布条,说是要在新年以前学会,等到年终去延安开讨论会的时候表演一番,给抗日胜利添个彩头。可是十月末出了事,他的腰鼓表演怕是没有兴致搞了,以后也不会再搞了。

那天刚过早上八点,正在上上午的第一节课。一个穿着军装的青年骑着一辆车架裹满粗布的自行车冲进院子。车把头上绑着一个破铃,车轱辘也不那么圆,转动起来一颠一颠,看着像是散架后再修复回来的。青年把车子往墙边一靠,随便找了间有人的教室,趴在砖头窗台上朝讲台上的老师叫道:“校长在哪里!请带我去找庞校长!”

教室里的任课老师给吓了一跳,见那青年瞪着眼珠盯着他,也没安排学生自习直接走出去给那青年带路去了。青年进了校长室和庞校长说了没两句话,两人又都走了出来。变往外走边把教室里上课的、准备上课的、搬东西的、洗衣服的……所有在学校的教师、职工叫了出来,让她们去校长办公室里等着。

“自习,自习!”庞校长没走过一间教室就探头朝里边叫一声,等安排完学生,他又小跑着回去。他的办公室也就十来平的大小,人多了一下子就堵得水泄不通。几个男老师不好意思和女同志一块儿挤在里边都蹲在门外。庞校长的汗流得更凶,白衬衫的腋下湿了一片。他原先向后梳理的半秃毛发现在有几根向左杈着,几根又向右杈着。

“这里太小了。不如去老师办公室吧。”庞校长提议。

“冯剑也在里边办公吗?”青年皱着眉问道。

“之前是的。这是所有老师共用的。”庞校长擦了擦汗,他面上看着狼狈说话却是慢条斯理的调调。

“不行。”青年斩钉截铁,“现在任何人不能进那个屋子。马上保卫科的其他同志就到了,还有人没在校长室吗?”

校长被堵在门口进不去,干脆踮脚仰头朝房里叫道:“都在了吧?陈老师你让让——哎,高老师在吧,高老师?”

“在的。在的。”里头不知道谁答了一句。

高雀给两个女同事围着坐在办公室的最里边,她占了唯一的一个软座。快要十一月了,她已经显怀,肚子微微向外鼓起一圈。这个阵仗谁也没见过。要好的女老师互相拉着手,她们心里有些惶恐。很突然地,一点先兆也没有,除去打头骑自行车的青年,又再来了五六个年轻力壮的保卫科成员,其中两个也是骑自行车来的,三个人的腰间别着枪。他们个个一脸警惕地瞪视学校里的成年人显得很是紧张。他们越紧张,老师们就越紧张。再看到韩冰、王守一这两位老熟人的时候,庞校长居然还松了一口气。这两个做领导的显然从容、松弛许多,但脸上也不再挂着笑了。

在韩、王二人兵分两路一个一个问询的时候,两个保卫科年轻人进了教师办公室、一个进了后厨、一个去水房、剩下的在建筑周围的空地、草丛里边转悠。

大家总算是搞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冯剑是特务,已经被抓起来。“噢——”庞校长点了点头。想了想又接着一句,“可这……真是这么回事儿?”基本上每个听到消息的人都得这么问上一遍。

“我说了不算。证据说了才算。”韩冰说。

“八九不离十吧。”王守一这么回答。要想板上钉钉可不就得来白家坪跑一趟。

庞校长不一定明白。高雀明白了。冯剑是怎么被抓的她还没弄清楚,她只是明白了她现在要干什么。

“赵继伟!”王守一朝门外吼了一声。那个最先到达的军装青年小跑过来。“东西收拾完没有?”

“呃,没找到太多冯剑的……但我基本都拿上了。”赵继伟立正。办公室里清出来需要带走调查的东西被堆在操场上。

王守一走到那一摞杂物堆,蹲下查看一番,拎起立在一个杂物里的一只保温瓶,拉开木塞往里看了看,满满一壶滚烫的热水。扭头骂道:“你没收人家水壶干什么!学校就这一个水壶!”

“我怕有夹层。之前不是有个……”赵继伟辩解着。

王守一塞上木塞子,把保温瓶递给同事示意他放回原位,说道:“他走了四个多月,十来号人天天都在用这个水壶。有东西也早就泡烂了。去把文件搬上车座。”

是啊,冯剑走了四个月了。无缘无故怎么会被抓呢,难道是他又冒险拍电报出去了?那他是怎么发出去的?高雀回想着:冯剑说在延安还有一个备用特工,代号“江南”。他在最后才肯告诉我这个人的存在,这一定是一个专门用来顶替我的死士。保卫科在找什么?发报机?

“你们发现有什么冯剑的东西,或者说是不属于学校的东西一定要立刻通知我们上交。”韩冰对着老师们叮嘱,她望了望教室,犹豫了下还是接着说,“孩子们要有什么发现也重视起来。”

高雀目送一行人相继离开,转身回教室继续上课。

11月6日,天还没亮,薄雾。高雀一手抱着肚子一手拎着小皮箱缓缓从山上走下来,转过一道弯看到一辆美式军用卡车停在拐道。这车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美国支援给国民政府的,基本上已经完全取代了官方的的军事运输载具,也不知道怎么搞到陕北来的。

卡车驾驶侧的车门打开,李大为跳下来,跑到高雀身边夺过她手里的皮箱,悄悄抱怨着:“姐你有东西要拎怎么不早告诉我呀。让师父知道又要打我脑袋。”提起东西奔到副驾驶座,麻利地爬进去。

高雀慢悠悠走到后车厢旁,粗略看了看被绿布覆盖轮廓起起伏伏的货物。抬手漫不经心地将藏在袖子里的东西黏在了车厢底部。

2.

11月6日早9点。天朗气清。段迎九昨晚上就到了延安,早饭在食堂吃了一碗热汤面,加了一点本地老乡晒制的干辣椒。她祖籍福建其实不爱吃辣,推不过别人的热情,只好象征性来了一点。不得不说确实提神。她的舌尖到现在还在反复回放那种火辣的灼烧感,可是今天又是个开大会的日子,人来人往的,她总不好吐舌头。

段迎九听到发动机的声音寻着声音看向转角。原本在大街走动的人群纷纷向两边退了开去,道路两旁的小贩眼疾手快把架在腿上的扁担抬手一提,都没来得及架到脖颈旁,晃晃荡荡带着自己的篮子一块儿贴到墙头根。地上扬起一片尘土,却看不见那辆造成骚动的车子。她朝声音源头走去。

李大为正在把一个棕色镶边的米白色小皮箱交给高雀。这小子心眼多,知道把车停在领导们看不到的地方。段迎九悄悄靠近他们并没有发出声响,她听到李大为正在和高雀说些叮嘱之类的话,显然他不准备跟着一块儿进院子。

李大为余光最先瞥见段迎九,他经过训练已经有了不错的侦查素质,一发现站在不远处旁听的熟人他朝高雀努努嘴示意她向后看。高雀见到段迎九很是惊讶,她问到:“你怎么走路没声儿啊,大家入场了吗?”

段迎九笑道:“该是要入场了。好呀小李,你这算不算违反纪律?”她说的是李大为私自用公车载人。李大为眼珠子一转打了个哈哈说什么不能让人民群众大着肚子颠一路过来开大会。段迎九本来就是开个玩笑,李大为既然把话题扯到别的地方去了,她也就把这事儿轻轻揭过。

“你们先聊。我还有点事儿要办,老段咱们里边见。大为,我先走了。”高雀听两人闲聊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拎着包告辞。

“诶——”段迎九赶忙抬手拦下,“你这包给我,肚子大了走路不方便,我给你拎进会场。”

“不用啦。”高雀推开段迎九伸过来的手,她面上露出一种紧张的神情,里边藏着隐晦的尴尬,“我得送到保卫科去……是冯剑的一些资料。”

“噢。”段迎九缩回手,她大致猜到高雀不肯假手于人的理由:重要的材料越多人过手,出了问题就越麻烦。“可我先进去了,等会儿你找得到开会的地儿吗?”

高雀步履不停,她已走到十米开外,回头朝段迎九嗔怪道:“我又不是第一次来开会怎么会找不到。”

高雀走后,李大为也说要马上出去执行任务了,正午集合,归期不定。等到李大为也开车离开,段迎九一个人慢慢往来时的路走去,原来四散开来的商贩又回到了之前的位置好似从来没挪过窝一样。太阳光晒在棉衣上,段迎九嗅着肩膀里棉絮沁出的淡淡霉味和紫外线的味道交织在一起,边踱步边回想着高雀的话。段迎九虽然对自己在妇联的工作不算太有热情,可她办事从不马虎再加上记忆力极佳,白家坪每年参加大大小小妇女动员大会她都会到场。高雀分到学校一年多,段迎九不记得自己带她来过延安。

段迎九走进院子,一直走到一个开会用的大教室里边落座,她的脑子里一直在反复回忆近两年参加大会的人员名单。教室里桌子围成一圈,县、村的名字用毛笔写在红纸头上贴在桌的前侧,被拱在中心位置的主席桌已经坐了三位领导干部,其中一位起立拍拍手做了简单的开场白,会议就算开始了。段迎九认得她,左蓝,二十多岁,没有结婚,党龄久且始终活跃在白区一线进行地下工作,前途无量。

高雀和她有些像,段迎九想着。她们说话、行动都有一种笃定的感觉,是一种说不出的自信,说话时总昂着头,好像知道自己说出来的话不会错。左蓝是因为少年得志,高雀是因为她的教师素养。段迎九把目光转向教室另一边正在发言的一位妇女代表,非常典型的农家女人。是了,这种笃定在妇女普遍缺少教育,同时大多承担传统家庭分工的陕北很稀少。会还在开着,段迎九分心想着事情,时不时把钻进耳朵的会议内容记成笔记。

门开了,高雀探头,段迎九朝她招了招手,她扶着肚子坐到段迎九旁边。哎呀,也不知这会开了多久了,回去还要汇报呢,段迎九看着自己才记了半页的笔记做了个鬼脸,没再敢分神想七想八。

今年的情况总体向上,抗日结束后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不少,没有太多意见要提只好多说些车轱辘话。轮到段迎九这桌发言时,高雀提了边区幼儿营养供给的问题。这是她们分部一早就达成共识的提案。说的是第二保小成立以后两个学校的差别待遇,不能因为一个靠近中央就资源倾斜。发言机会让给高雀是因为党支部清楚段迎九脾气烈说着说着容易激动,于是才让性格更加温和的高雀来说。谁知高雀今天一反常态,嘴里吐出来的话虽不至于夹枪带棒,以她平日的标准来说也颇为生硬。段迎九看了看主席桌,左蓝听得很认真一点没有冒犯的意思。

大概到了十一点半,会就结束了。左蓝在前方的主席桌收拾材料,段迎九抓紧时间带着高雀上前打招呼。

“这是我们白家坪的优秀教师高雀高老师。是我们那儿的积极分子。”段迎九拍了拍高雀的手臂,对着左蓝笑道:“我们会上是就事论事,你可别小心眼儿啊。”她和左蓝是老相识了。

“你这爱开玩笑的脾气真是一点不改。”左蓝微笑着,朝高雀伸手眼中颇有赞赏,“你好。”

“你好。”

左蓝和高雀几乎同时暗自打量起对方,又各自敏锐地察觉对方的探究,纷纷移开目光,握了一下手便立刻分开。

左蓝怕高雀害羞主动解释道:“第一保育院的问题我们一定重视起来,今天下午我就去了解一下情况。我打算写个报告这两天先批下一些物资让高老师带回学校,你们来一次延安不容易。高老师,你是明天回学校吗?”

“是,我明天天亮就走。我丈夫来接我。左蓝同志我替孩子们谢谢你。”高雀脸红着,“其实……我们之前打过照面的。今天正式介绍一下也好。”

“哦?我们之前见过?”左蓝惊奇地看了看一旁一头雾水的段迎九。

高雀回忆说:“我去保育院之前给延安的报社打过下手,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我。你可是有名的才女,经常撰稿的。‘算平生肝胆,因人常热。俗子胸襟谁识我?英雄末路当磨折。’边区群众报,44年9月某一期你引了秋瑾的词。我记忆深刻。”

机关报社?段迎九确实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段。她知道高雀有个同学在宣传部工作,或许是他牵的线。

左蓝听到高雀念的词,神情郑重,说:“我确实最崇拜秋瑾。”她没想到对方记得这么清楚,说话时更加难掩亲切。“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这是她一向用以自我激励的词句,每每想起都是心潮澎湃,此刻她登时升起些心心相惜的感慨,主动提议三个人结伴一块儿去食堂吃饭。

一路上段迎九听着二人聊些求学的事,高雀在云南上的大学,左蓝没有去过云南,她是在老家浙江读的女子学校,在校期间就开始参加社会活动。段迎九也不急着搭话,她默默听了会儿,谁知左蓝把话题拐到了她的头上,“老段家里还请家庭教师呢,她爸爸在上海做寓公。你猜她和她丈夫怎么认识的?”

段迎九害臊起来知道左蓝又要开始说她和陈华的旧事,赶紧叫停:“你们还是想想等会儿吃什么吧。”她指了指挂在板上的粉笔字,上边写着今日的菜单。原来已经走到食堂里了,今天开大会人一窝蜂出来排着长队,看来是有的等了。

打饭师傅手脚很麻利,队伍后端的焦躁情绪一点不能影响他。每当客人报完自己要吃的菜,他就大喊一声“好嘞!”声音很是开朗;客人要是犹豫不决,他也不催,反而推荐起来,说今天的丝瓜做的格外好,里边儿有干虾米。“来,尝尝吧。”打饭师傅站在那个空洞后边笑道。看不见人,可听了让人心里跟着高兴。

排在段迎九前面三位的一个矮胖男人端起从小窗里穿出来的一饭饭菜,低头瞅瞅叹道:“虾米有啥好吃的。真想吃口乐平的狗肉!”

那打饭师傅愣住了,等了一小会儿才笑着接口道:“狗肉哪儿成,得狼肉才配的起啊!庙河北边儿闹野狼呢,你要是捉回来我给你烧。”周围听到的人笑了起来,那个矮男人捧着打好的饭也不找座位了灰溜溜跑出了门。

轮到段迎九了,她点完菜弯下腿歪头朝那个出菜的小洞里望去。这个接通内外的小洞是如此神秘,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这番才激起她的好奇心。一个穿着白褂子的男人在里边忙碌,他打完菜扭头把饭盆向外一推,段迎九终于窥见他的庐山真面目。“好嘞。”这句欢快的口头禅出自一个耷拉眼睛,法令纹又深又长的中年男人之口。

段迎九排在三人中的第一位,她率先过去找了个宽敞位子,没一会儿高雀和左蓝也走了过来,半道上一个五十来岁的女领导叫住了左蓝,最终只有高雀和段迎九坐到一块儿吃饭。

“快看。”高雀突然停了筷子望向门口。段迎九背对着大门,她闻言转身看去。这一看她心里又是一叹。哎!王守一新收的小徒弟赵继伟正站在门口像个卫兵似的站岗,偏偏这小子没定力偶尔回头张望一下,这都能被她们看个正着更遑论别人。

“我……我在学校见过他。他是保卫科的吧。”高雀咬着筷子若有所思。

“不理他,吃饭吧。”段迎九安慰道,低头夹了一大筷丝瓜放嘴里。

3.

吃完饭高雀说要回招待所休息,她怀着身子忙了半天是要好好歇着。段迎九被吃完饭的左蓝叫住,去开了一个妇联内部的小会,一直开到下午两三点钟。

她原本想去直接找王守一的可是走到半路脚又拐回食堂,果不其然,赵继伟还在食堂门口外边站着,这次他挪到隔壁门廊底下躲太阳。

“干嘛呢?”段迎九伸了个懒腰走到赵继伟身旁。

“执行重要任务。”赵继伟一本正经,有人旁观他立马站得笔直把段迎九逗得咯咯笑。

“你师父一定烦死你了,才想了个法子把你丢过来当门神。”段迎九好一会儿才止了笑声。

赵继伟急的结巴起来:“没,没有的事。真有任务。”

“这样啊~那是……看人?看谁啊?人都走光了。”段迎九试探道。赵继伟谨慎地看了她一眼没答话。

段迎九挠了挠头一个人自言自语:“不是食客就是后厨的了。现在你还站这儿说明看的人是在食堂工作的。”她起身蹑手蹑脚走到中午赵继伟站的地方眯起眼睛看向食堂里,“嗯,还不算太笨嘛,正好站在死角里。他瞧不见你。”

赵继伟慌忙低吼道:“你,你别瞎说。”

段迎九斜眼瞄着赵继伟,说:“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啊?”这小伙子嗫嚅着说不个所以然,段迎九突然就没了兴致,也不出言逗他,有些落寞地一个人慢悠悠散步到别处去了。

她前两年还一直怀有能调到保卫科的期盼,这两年心也渐渐淡了。都说千里马得遇到自己的伯乐才能一展才华,啊,到不是说她脸皮厚到自认千里马,可她有时候会把王守一当成自己的伯乐——他是唯二肯定过自己刑侦天赋的人,另外一个人是陈华。保卫科注定是男人的天下,虽说有个绝顶厉害的韩冰吧。有个韩冰,就是女人在反谍工作里不弱于男的最好证明。可是恰恰因为已经有了个一人顶十人的韩冰,为什么还要有个段迎九呢?她没在一线干过谍报工作,她早早结了婚生了孩子,丈夫还是常年驻外的军医。在妇联工作是个好差事,她只是偏偏不喜欢而已。

心里难过,段迎九想找人可心的人一块儿呆着。要是陈华在这就好了,她心想着。她不准备去找高雀,这位小高老师总是理性胜过感性,不对她和盘托出,她便不肯多说一字;真和她发了牢骚,她多半是给你分析这分析那。在她面前,段迎九就像个等待批评的学生。她最后去去了王守一家。王守一忙得不见人影,王太太说他已经好几天没回来睡觉了,一直睡在办公室里。

“冯剑的事儿?”段迎九问道。她盘腿坐在炕上看王太太手上飞快地织东西,那是个基本完工的虎头帽。王太太不仅能织衣纳鞋还会用现代的缝纫机裁剪时装。山区没有这种高级货,王太太只好手织。这样的巧手她怕是下辈子都学不会了。

王太太肯定地点了点头,“冯剑的事儿。你说说,这多不可思议啊。夜里来消息,突然就抓人了,我猜老王自己都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儿呢。”

段迎九起了兴致她瞪大了眼睛惊奇道:“那不是没证据就抓了?我就说他忙着找什么呢……”

“也过了那么多天了,还没定下调来。愁死人了。”王太太皱着眉头说起来又愤恨又惊怖,“没影儿的事儿他们才不会做。我现在想想这冯剑还在干部子女学校教书,心就砰砰直跳,睡也睡不着……还好小豆儿今年开始上中学了碰不着他,哎哟——”说着说着手里的针一歪戳进左手的食指里。王太太低骂了一声把出血的手指头塞进嘴里。

“歇歇吧,明儿再做。”段迎九心疼她拿起她腿上的针线筐丢到一边。

王太太叹了口气:“不行。这给新城和小高的孩子做的。要不是你今晚上和我一块儿睡,我还发愁怎么捎过去呢。哦,对了,还有点儿东西,你也一块儿带走。”

段迎九看着王太太麻利爬下炕,去屋角的箱子里翻找。一堆已经发黄的白衣衫从里头被清出来,整整齐齐摆放在一起,这都是夏装。王太太半个身子埋在里边终于找到要找的东西,她气喘吁吁地把那个小东西丢到段迎九怀里。是儿子小豆儿的布老虎。

4.

段迎九也不记得自己和王太太的夜话持续到了几点,反正第二天她起晚了。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闪得她眼疼。她好像听到有人找吵架,王太太正在骂人。

“出事啦。反正一定得锁好院门,晚上不要再出去溜达了。”

段迎九听出是赵继伟的声音。她一个扑腾从床上翻下来穿好衣服奔出去。赵继伟头顶的棉帽跑歪了,上气不接下气,反复强调王守一让他穿的话。等说完两遍,他扭头又跑了出去。

段迎九连忙跟上狂奔着,喝道:“怎么回事!”

赵继伟回头哭丧着脸:“死了。李庚兴死了。”

“谁是李庚兴?”段迎九问完倒抽一口凉气,她心里隐隐有了答案。

“厨子!机关食堂的厨子!”

段迎九跟着赵继伟奔到一个破楼前。赵继伟一马当先冲了进去,才进去三秒不到又狼狈地跑出来,扶着膝盖干呕不断。段迎九走到门口被拦了下来,前方是面白如纸的赵继伟,更远处的屋子里,一具尸体横陈在地上,墙体溅上的发黑血迹一直蔓延至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