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敌同行(2-9)
1
一身白衣的护士走到病床边上把输完的点滴瓶取走,陈新城将手掌覆在妻子刚取完针贴上止血胶带的手背上。高雀陷在枕头里静静听着陈新城再次开始的安慰絮叨,听着他一会儿问她喝不喝水、吃不吃水果,一会儿又问她头晕不晕、肚子还疼不疼……她都一律摇头。
“那你想我做些什么?我去医生那儿要份报纸,我读你听解解闷,好吗?”陈新城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轻倚着床架,柔声道。
“不用啦。”高雀虚弱地笑了笑,她苍白的脸上有些困倦,眼皮翕动着,说:“我想睡一会儿。”
“好,好。”陈新城殷切地点头,抓着高雀的右手彻底安静下来。他像坐禅修行一样,保持着同样的动作枯坐在病床边,陪伴着神情逐渐放松的妻子,一刻也不曾离开。
这次我真把他吓坏了,高雀想着。此刻还是白天,阳光从床头柜上的窗间洒落,合上眼皮,眼前是橙红的闃暗。她控制着自己面部肌肉使其松弛下来,就像真正沉入睡眠似的,大脑也不可避免地陷入迂缓境地。这种时刻,她不能盘算计划,一般用来记忆短期发生的事件,通过回溯加深印象。
在怀孕中后期将自己掐至休克是一种非常冒险的行为。陈新城看到仰面躺倒在地的高雀脑内嗡地一声变为一片空白,抖着手把不省人事的妻子抱到村里赤脚医生那儿,没有生命危险后火急火燎转送到之前待过的军属疗养院。他在极度着急的时候会变得暴躁易怒,执拗得听不进话。陈华这样好脾气的人都难得有了火气,他只是劝了一句陈新城:有急事可以先回去,孕妇小孩都没问题,晚上再来。就这么说了一句,承载了陈新城好一顿怒火。
高雀知道陈新城是怕自己死了。他也怕孩子没了。可孩子哪儿有这么容易掉呢,是陈新城多虑了,高雀肚子里的孩子是一个具有顽强生命力的小家伙。意识到这点让她几乎掉泪。痛苦、欣慰,说不清的复杂感受堆积在心头变成一道堤堰,这道堤堰永远无法决口。她确实怀揣过“只要这样,孩子就能没了”的阴暗心思,甚至为此做了许多冒险的事,从刚发现怀孕到现在偶尔胎动。一开始她还能告诉自己那就是一块会变大的肿瘤,等到肚皮底下出现一只小手抓住脐带把玩,一只小脚在饱食之后伸懒腰踢击包裹周身的羊水,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高雀她肚子里现在有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个孩子她是怎么都拿不掉了。何其恐怖。
这种魂消胆丧之感直接印证在她的梦境里。无数次发梦想见她生出了一个注定受尽冷眼讥诮、得不到半分关爱的婴儿,祂偏偏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无处排解的孤独使祂本该受到祝福的生命变成一场旷日持久的慢性毒杀。
一片温暖宽厚的手掌拂去高雀面颊上的濡湿。她睁开眼,天已经暗下去,走廊的灯被打开。陈新城守着他的诺言,在床边从天亮坐到天黑。
这样一个男人将是她孩子的唯一依靠,这是祂不幸人生中的一个万幸。可若依靠的同时,遭到这样一个男人的厌弃,又是一种更深更苦的绝望。高雀便是这种人生的始作俑者,就像林彧操纵她的人生一样,嗤之以鼻又如何,生命的轮回圆转永不停歇。
入院后的第二个深夜,也就是1945年11月13号的子夜,高雀摸黑下了床,告诉睡眼惺忪的丈夫自己是去厕所拒绝陪同后,一个人慢慢踱步到走廊尽头。每到一个新地点率先寻找可行的出入口、藏匿点、电力供应处,记下巡逻人员的行动轨迹……是她保持多年的习惯,疗养院她已来了十多次,找到一楼室外的备用仓库,不着痕迹地撬开门锁将一个不起眼的小玩意儿塞进无人在意的黑暗角落,轻车熟路。守夜巡逻的人现在应该正在检查牲畜圈。
越是重要的时候,越急不得。高雀站在院楼的二层小窗看着巡逻人像之前无数次一样穿越空地,忽略那间又小又破的仓库,手里甩着一串铁钥匙,嘴里哼着:“包拯应试中高魁,披红插花游宫内。”直直去往五十米外还未上锁的锈铁正门。她转身重新下楼,走过空无一人的食堂,找到控制整个疗养院一楼电力系统的转接箱,又顺着电线寻到源头……
陈新城睡不踏实半夜醒来,手习惯性地在床铺上摸了摸,只摸到床单微凉。他张眼一看,被子掀到一边,床上空无一人,瞬间惊醒。这间陈放四张床位的病房除了住一个高雀,还睡了另外一个女病人,深更半夜淡淡的呼噜声从房间另一头传来,他不好意思打扰人休息,又怕高雀在外边出事,只能悄悄起身想要出门寻找。陈新城掀开床角用来遮光的白色帘子,看向门外发现漆黑一片,真是奇怪,廊灯一般到后半夜才关。他隐约记得医生说留了一个备用手电在病房角落的小柜里,跑到柜前翻找一阵,无果,便摸着墙壁走到病房外,没走两步,被一只微凉的手拽住袖口。
陈新城吓出一身冷汗正要甩开手腕上的桎梏,猛地想到可能是高雀又生生止住动作。低头去辨认,果然是和衣端坐在走廊长椅上的妻子。
“怎么啦?不舒服?我去叫医生?”陈新城贴着高雀坐下,关切道。
“白天睡饱了晚上睡不着……再说了,一睡就做噩梦,还不如醒着。”高雀躺在椅背上,对着黑暗自嘲。
陈新城只当她是被吓着了,心疼她怀孕辛苦,可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让她安心。眼看着孕肚一天天大起来,高雀却一日日消沉下去。前几个月她身上那股勃发而出的炽热劲头,在那场虫鸣相伴的夜事中达到顶峰,连带着将他彻底点燃。他还有无数的热诚想要表达,他磕磕绊绊、乏善足陈的三十六年人生当中总还是能挑拣出几桩妙趣事情留住高雀的脚步。他以为新生命的到来会让这个家庭更加幸福,可随着高原上再度吹拂起来的北风,不知怎么的,高雀的期冀率先破灭了。
她又变回了那个雪夜里驮着包袱和自己影子较劲儿的高老师,重新把后背留给了他,徒留陈新城一个人在原地不知所措。
“电灯灭了,你怎么不叫我陪我着出来呢。万一摔倒怎么办。”话一出口,陈新城觉得自己好像在埋怨一般,懊恼着想说些什么找补回来。
高雀轻笑两声,把一个冰凉的金属筒子推到陈新城手边,说:“我有这么傻吗?”
一摸,是个手电筒。
“我下床一看外头灯灭了,就找了那个备用手电。巡夜的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也不来修。”高雀不咸不淡地讲着,扭头趴到陈新城肩膀上,靠了一会儿许是觉得无趣,睡意上来了,咕哝一声“回去吧”,牵着陈新城的手进了病房。
2
其实躺了一夜之后高雀就能正常下地走动了。她觉着孕妇不能老躺着,适当的活动更能促进身体恢复,用这套理论缠着陈新城一块儿到三楼康复病房里去找陈华聊天。一聊果然就有收获。
在高雀住院的这段时间,保卫科派人去学校挨个询问,这次的范围比之前几次都要大,甚至包括进了许多机关部门,段迎九就在其中。王守一能够找到白家坪来,唯一的可能是他已将李庚兴和小宋两条命案联系起来,将重点对准命案各自的陈尸地。原先高雀将小宋尸体故意背到别处,用水流模糊事发地这个小把戏能把王守一思路带偏这么久,已是超乎想象的顺利。
她想着究竟是杀人手法、还是杀人工具被他们检认出来。想来他们当初对于浮尸的尸检足够详实、仔细,能够支撑起这次的比对,否则现在就算挖开坟墓,把已经烂完了的骨头拖回去检查也于事无补。每年在延安横死的人数少则就有几百,为什么他们这么看重这个无权无名的退伍小兵?高雀思索片刻,想起一年前深夜发往天津的第一封电报。那封电报只怕早就被截获了吧!
前日的因种出今日的果。她无言以对。
14日上午,高雀不想再在疗养院里躺着,错过了保卫科审查的批次,把人引到医院里来反倒不美。她催着陈新城用驴车把她拉回学校。小毛驴跟着主人一直待在疗养院中,被好吃好喝伺候了两天,临走之前显得极不情愿,气得陈新城扬起鞭子作势要打,这才老老实实上路。
回到学校果然碰到还没离开的审查人员。王守一正在重点招呼庞校长,韩冰在屋内和段迎九聊着,高雀听得同事们讲这位韩冰韩同志已是第三次找段迎九详谈。事情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静静发生,也不知她们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熟稔了。这段日子高雀忙着自己的事情,忽略了对于段迎九的监视。她将情报记在心里,列为代办事项。
韩、王两位科长各有各的忙,负责审查高雀、陈新城的是初出茅庐、满脸紧张的赵继伟。想来他们的嫌疑不高,谁会怀疑一个肚子隆起行动不便的孕妇呢。
对付这样的雏儿,高雀甚至无需费神在对谈里埋钩子,赵继伟自己就不知不觉透露出他们目前的调查目标。冷笑之余,高雀亦感无趣。她不是自大傲慢的人,一向是心思敏锐、严格自律,可到了这种关头,她反而更加渴望针尖对麦芒的刺激感。情况已是糟糕到了极点,再没有更坏的余地了。古人言:天欲令其亡,必先令其狂。此话不假。
换个方向再深想一步,若是王守一、韩冰心里已对她起了怀疑,为此故意找了个半瓶水晃荡的小赵想要麻痹她的警惕心,高雀内心说不定还更欣慰一些。只可惜无论他们正证还是反证,绕了多大的一个圈子,怎么着都会走上高雀一早铺好的路。
3
猪肉与人肉相似,所以常用各式刀刃钝器劈砍常温猪肉来模拟凶器的形制、力道、角度。一件一件试过去,在合理的误差下寻找最为相近的一个。杀死白家坪小宋的是一柄小巧的角柄水果刀,刃长两寸半,尖头细长,比刮脸师傅用的剃刀还要薄。折叠柄,握柄是铜的,锈绿粘上刀刃被留在创口的血肉里。展开总长约五寸半,合什起来三寸不到,往袖口、衣袋随便一塞很轻便。
锥形刃破开人体的方式很特别,第一下不是“割”,而是“刺”。这也是韩冰作出推断的重要依据。水果刀是单面开刃,先一刀刺进血管,再调转刃口横向割断动脉。就像挑筋一样。
杀死李庚兴的也是这把刀。
王守一试图将延安与白家坪联系起来,将李庚兴死亡前后两天到过延安的人列了表。真有十来号人。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故意安排了一次大规模的审查,列表里的重点对象混在其中。当然这次行动也有可能无功而返。除了有可能是常驻白家坪的人这次流窜到延安城作案,那反过来,也有可能是主要在延安活动的凶手一年前由于未知原因流窜到白家坪犯案。前者人数还算可控,后者可就是大海捞针。
王守一与韩冰通了气,事要一件件做,先把排查难度低、工作量小的安排在前头,硬仗留在后边。所以忙活了一个礼拜也没得到满意结果,王守一对此心态平和——他只把这当成开胃小菜。
倒是韩冰,她似乎很是看重段迎九草丛里发现的那只死猫,罗列了一堆敌特惯用的致命药物,摸遍了宿舍、食堂、李庚兴家的各个角落。
那罐薛定谔的神秘毒药注定是条死路,那只枉死的野猫反而帮他们确认了李庚兴死在7日的零点之后。野猫发春夜夜鬼叫,吵得临近农户夜不能寐,邻居赶走野猫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子夜。野猫走后,到了一两点,正是人最困乏的时刻,迷迷糊糊听到外边有动静也只当是猫踩倒了哪家的农具杂物。
这让韩冰把找到猫尸的段迎九一下就记在心里。趁着审查的功夫,和她多聊了两次。段迎九提醒她,还有一个李大为没有参加审查。
“这个李大为有什么特别之处吗?他这段时间外出根本没有作案时间呐。”韩冰疑惑道。
“李大为和冯剑有交集。他为了撮合小高和新城还找了一帮孩子做斥候帮他打听消息呢。”
段迎九坐在贴墙的藤椅上,妇联的办公室不大但是一间就两人办公,韩冰和王守一一人占了一张桌子。韩冰正好坐在属于她的那张小桌子后,此刻正低头看贴在桌角的全家福。上边是段迎九、陈华和陈星,是在儿子满月那天照的。
韩冰闻言心中一凛,抬头神色复杂地看了眼段迎九,又瞥对面的王守一,果然见他张了张嘴,若有所思。
“你们不是抓了冯剑吗?”段迎九糊涂了,她转转眼珠恍然大悟,说,“原来你们来这儿是查厨子的凶杀案呀,凶手也和白家坪有关系?和小宋是不是也有关系?”
王守一赶紧板着脸做出一副不容置喙的模样,呵止住段迎九的喋喋不休。审查结束的不算愉快,可走到门外上了车,王守一却神色凝重地叫住韩冰。
“她倒是提醒我了,还有个冯剑……咱们多久没说起他了。李庚兴这事儿搞得我头昏脑涨,咱们一帮子人全追着那个杀人的跑来跑去。”
韩冰斟酌着说:“老王,在我看来,这本来就是一回事。本质上,咱们还是在查佛龛,你说对吗?殊途同归罢了。对手很狡猾,案件合并,证据才会慢慢累积起来。”
“可我这心里……”王守一焦虑地拍了拍胸口,“我这心里总不踏实。”
韩冰劝慰王守一先回延安,等到李大为事情办完回去报到,再审问不迟。冯剑关在牢里,不可能插上翅膀飞走了。颠簸一路,刚一下车,情报科的人奔过来把两人叫到监听室。
刘拐子头上戴着耳机一言不发,把一张纸头丢给刚进来的两人。
“这,这怎么了?”王守一读了一遍对身旁的破译员问道。
“又是这个佛龛。”刘拐子恨恨地摘下耳机,“今天的波段格外长,生怕我听不见,祂在挑衅我呢。”
“还有第二台电报机。”韩冰惊讶看向角落桌上被复原得七七八八地残破机器。
王守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和刘拐子一样,他同样看穿这封电报醉翁之意不在酒。李庚兴究竟是不是“假”佛龛他下不了定论,可这个过一阵子甩一根骨头企图牵他鼻子走的混账东西,抓不到祂,“王守一”三个字倒着写。
4
绝境能把人异化成一个和往昔截然不同的模样,除了45年那次,高雀此生再没有过那种狂傲的心境。
1946年5月末,和她接触了将近一个月的罗舜卿罗秘书被叫停。在结束第七次审查之后,她再没能和这个文秀的男人一起在牢房里喝咖啡。虽然罗秘书中途捏碎了她的眼镜,并且至今没有把镜架还回来的意思,她对这个男人的感官不算太差。
罗舜卿在她眼里,顶多就算个处处制肘、听人指挥的小男人罢了。
坚持了一个月,这位钦差大臣终于被地头蛇们彻底架空。想必因戴笠意外死亡带来的内部混乱与权力倾轧已到尾声。军统自诩心腹嫡系,没有让外部系统插手搞三搞四的道理。高雀没费心思去想罗秘书现在何处。总不会太差,多半还得继续旁观走完流程。
七次审查,从她进入延安第一天,一直说到她和保卫科来回算计,后边大抵还有小半部故事的量。也亏得罗秘书耐性足够,不厌其烦地向她打听她与陈新城如何如何,她又和冯剑如何如何……一直耗到门后边的人彻底没了耐性。只可惜她还没说到结尾,铺垫如此之久的高潮,没等上演就已散场,可不就像她的人生。
换成二十出头的高雀,铁定不干,死也要把“衷心表日月”之类的话喊出来再死。像是古今志士仁人丢脑袋之前,必先自己把自己的心肝剖出来,展示一遍,尔后慷慨赴死。自己看来是表露真情,旁人看来是污糟一片直犯恶心。现在的高雀只能算了,她一路丢掉的东西已经够多了,没人要看没人要听那她就自己收着,这是最后的尊严。也是她最重要的东西。
她熟悉军统的步骤,一个月不算长,文的不行,接下来就是武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