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外辽东自古苦寒,虽才是初雪季节,可北风呼啸,万物凋敝。燕儿口毗邻长白山,即使山林一带盛产毒蛇凶兽,结伴入山的参客仍是一年复一年,络绎不绝,是以在山脚处逐渐以一客店为中心,发展出一片容纳十来户人家的村庄。每至天气转暖,人尚未从严寒的麻木中回复过来,可南下的燕儿们已重又成群结队地略过村庄,飞回长白山云顶,有这鸟儿报信,参客们便知冬雪已化,又到进山采药的时候了,因而此地唤作燕儿口。


“那夜原是月明星稀,可眨眼间怪风四起、黑云遮月,比天狗食日还要可怖,伸手不见五指呀!老朽正要重新点灯,这时,山中群鸟齐鸣、虎啸狼嚎,那声音凄惨至极,抬头向那黑黢黢的树林望去,却见两道流星坠落,自西向东而来,甫一现世,百兽便也噤声,生怕冲撞了星官。两道流星不偏不倚正是落在这长白山顶啊,诸位可知那是什么星?”


“什么星?”众人围住一身穿灰袍破袄的老书生,热切地催促他接着述说。


老书生姓刘,只叫他刘生,是个南边来的落第秀才。他见众人被激起好奇心,便拿起乔来,夹了身前碗碟中最后一粒花生米,咂摸着叹道:“近日便说到这儿吧,老朽的酒也喝得差不多啦。”几个老客已知这刘生的路数,不过又是来骗吃骗喝,便嘿嘿笑了两声四散而去。一时间围聚在一起的人群,只剩三两个人,坐在原地自顾自琢磨刘生的故事。


“且慢!”一长脸汉子握住老书生正要去抚袍角的臂膀,回头朝店家说到:“劳驾,再添一碟咸花生,给这位老先生的酒也温一温。”


刘生觑了觑长脸汉子,这男人生的孔武有力,细眉、三角眼,身上紧裹的厚实灰色狐皮短袄半新不旧,却是保养得极仔细,他又往下一瞧,一双马靴满是尘土。他笑着回握了下汉子的手,察觉那汉子虎口老茧坚厚,顺势又在椅子上坐定,这一来一回,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刘生恭敬地托了托手,“谢过这位爷。老朽直言啦,那两颗乃是杀星,与人多有妨害,还是不要过多打听。落在这地界,怕是有些劫难要过。”


那汉子闻言哈哈一笑,不以为然:“真是些胡话。如今四海升平,大金国如日中天,怎会有凶星坠落。便是落了下来,也叫它有来无回。”


刘生抚了抚须:“好。那我便说段奇事给你听。凶星坠入长白的半年后,约莫是5、6月份,有一路自中都而来的大金商队抬着具冰棺进到了我辽东一位世外高人的府邸。那棺材为天山上的千年寒冰所铸造,浑然天成无一丝裂缝,找不到棺盖的合拢之处,里头却躺着尸身,你说奇不奇怪。听说那商队曾拖着冰棺材横穿沙漠月余而寒冰不化,寻常人的手掌只要一碰到冰面,顷刻变为青紫,须得切了臂膀才能捡回一条命,所以为了抬这棺材,还特地打制了一副铁柩嵌套在外边,须得八匹马,四匹一道,两班轮流拉动。蒙古人彪悍,行至国土边界,领头的生怕被人截道,星夜赶路。马累了,便由人顶上,一路上累死的力夫、马匹和骆驼不计其数,这才将冰棺送至此地!”


刘生拿起酒碗猛灌一口,回望了下客店,午时已过,吃饱喝足的酒客开始三三两两离开,没走的凑在火盆旁取暖打瞌睡,原本坐在门外房檐下的乞丐也趁势蹿进了稍微暖和的室内,小二倒没赶人,还给端了一口温好的剩酒。他重又凑到汉子身前,低声说到:“辽东有位外号‘参仙’的高人,名叫梁子翁,足下可听说过他?”


汉子思索片刻,摇了摇头:“倒是不曾听说。”


刘生笑了,接着道:“那冰棺此刻就在梁子翁的府邸!他靠着山林里的奇珍异宝练了一身神奇的功夫,医术毒术无一不精,在这关外鲜有敌手。这参仙内力深厚,花了两个昼夜,硬生生把那冰棺劈了开来,竟发现里边……”


“里边是什么!”那汉子不耐烦,急忙催促。


刘生转了转眼珠,轻声道:“那棺里躺着两具尸身,正是一对童男童女啊!不知死去多久,可他们周身竟不腐烂,甚至是面色红润,好似活人。”


“啊!”汉子啧啧称奇,转念一想,这等奇事难不保是酸文人信口瞎编的,又试探道:“书生莫要诓骗我,可还有旁证?”


谁知刘生捻胡,一派风轻云淡,颔首说道:“自然是有的。”


“每逢双十,午时前后,梁子翁会派门下童子到周边村庄收买药材,兄台何不上前问一问?此举非是强要他们回答,不过是用言语诈他们一回,那些童子定然神色异常、讳莫如深。今日……便是双十吧?”


话音刚落,村外小道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马脖上均系了红绳铃铛,奔走之时,铃声脆响,此起彼伏。汉子丢下老书生,快步走至门口,脚步甚急还踢翻了门边乞丐身前的酒碗,他懒得告罪,只凑在门边向外窥探。


几个穿着道袍的童子翻身下马,每人身后背着一个大大的药篓。一人只收一味药,身上都有些功夫,脚步轻快很快装满了事物。其中有一六七岁的小童尤为扎眼,他一身道袍可脑袋上确实光溜溜的,是个小光头,打扮起来非僧非道,浓眉圆眼,呆头呆脑。领头的童子喝叫一声——这是打道回府的指示。小光头却不转身上马,他拽住领头人的衣衫,问道:“咱们今日不买漂亮姊姊了吗?”


这句说的极轻,若是功夫不到家还听不清楚。


如此愚钝不堪的话,自然气得领头人恶狠哼甩了那小光头一个耳光,破口大骂:“小畜生多嘴!快些上马。”说罢,警惕地张望四周,瞪视着客店内偷看的酒客们。小光头挨了打低头不再言语,众人飞身上马,向北疾驰而去。一行人采买办事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当真是来去匆匆!


长脸汉子望着马队激起的烟尘若有所思,回身入里正巧撞上身后也来看热闹的刘生,这一撞把那四体不勤的老书生撞了个踉跄,哎哟哎哟叫着向后退了好几步。汉子赶忙扶起。


“见着了吧?这回总该信老朽的话啦。”刘生摇摇晃晃,一副酒后微醺的模样,从怀里掏了两个铜板丢到门边乞丐的破碗里,拍了拍汉子的肩膀,出了门向外走去。便走边断断续续哼唱着:“昨富今贫寻常事,阎王老儿来叫你,谁能拖。世人还是贪心多!”


汉子想着事儿,回过神来的时候,那刘生已是了无踪迹,他手伸进怀里准备掏钱付账,谁承想,怀里的银钱连带着他那块大金国武官腰牌一并不见了踪影,登时背上惊出一片冷汗。回想了下刚才的事,瞬间意识到那刘生早就看穿他的身份,与他扯了这么久的话就是为了最后那一撞,想明白这些,摸了摸藏在腰间的短匕,不顾身后小二的呼叫,拔腿便向外冲去。


小二追出门去,天寒地冻,顶着风跑了一段路,可那吃白食的汉子脚力太强,不一会儿也没有了踪影,只得哀叹一声转身回去。经这一事,他本就心情欠佳,再见那龟缩在门口的乞丐就没了好脸色,收了地上吃酒用的碗碟,就要赶人。




洪七吃饱了酒,看足了戏,也不再强留。起身拍了拍身后的灰尘,拎起藏在身后的绿竹杖,走出客店。风雪扑面,他原是想要径直追踪马队足迹,去寻那为祸一方的参仙老怪梁子翁,转念一想,又转身朝另一方向赶去。凛风穿行枯枝之间,天地之间只余呜咽。半柱香不到的功夫,洪七又回还到客店门口,朝着仍在抱怨的小二丢出了一粒碎银,他还是先前那副破破烂烂的乞丐装扮,头发乱的程度都未曾改变,唯一不同的就是此时他腰间已系着一柄红皮鞘,玉羊首柄的异族短弯匕。


那小二原挨了敲打正要回头破口大骂,定睛一看,手中之物乃是银两,自然喜不自禁。待小二哥收敛笑容向门外看去,瞬息间洪七如展翼大鹏,已向北飘了数丈之远,雪地之中不留足迹,唯见一极潇洒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中。


却说这洪七离了客店,运起轻功一路向北。风雪一刻不停,已将先前药童马队的足迹遮盖了七七八八,可洪七是谁?他武功高绝,四年前天下英豪齐聚华山,论武功排名次列为五绝之一,还得了个“北丐”的名号,角落那些被马掌踩断的短草枝叶,怎可能逃过他的眼睛。一路追踪,越过数个山坳峰峦,寻到梁子翁藏在深山老林中的府邸不过两个时辰,天仍大亮。


一小片建于旧唐、颇为古朴肃穆的道观伫立在长白山腹地,坐北朝南,三面环山,背靠茫茫林海雪原,掩藏在冷雾之中。梁子翁蛇蝎心肠,众人惧他,当面恭敬称“参仙”,背后骂他是“参仙老怪”,不知从哪儿得知一个采阴补阳的法子,掳掠黄花闺女,祸害辽东,这道场光鲜外表下却是一个淫窟!洪七侠义心肠,游山玩水至河北,听闻这老怪干的桩桩件件腌臜事,气愤之下一路出关,就是要收拾这梁子翁。


到了地界,并不至山门直接叫阵,洪七寻到山侧,一个翻身,很是轻巧地上了后殿屋顶。殿内供奉正是三清,洪七侧耳去听,未有诵经念咒之声,又望了望中庭盖了层厚厚积雪的香炉,一副鲜有人打扫、上香的模样,就知这道观完完全全是个幌子。远处倒是很有些声响,洪七脚踩破瓦,不动声色蹿到当作膳房的矮土屋后。


外出采买的领头童子与那光头小童一块儿背着竹篓进了厨房。他二人熟练地将背后药篓取下,各取了一半药材放在晾菜用的筛扁上,行动之间,光头小童撞到了脚旁一个上了封条的小竹筒,引起一阵微弱的蛇嘶声,筒内蛇身腾挪,将封条并着筒盖顶了起来。小童一见里头蛇身通红,显然是剧毒无比,吓得叫唤一声,又得了领头人的一顿打骂。


“小畜生,再叫把你关回那蛇洞,同小女娃一道做人肉羹!”领头童子咒骂着,悉心收拢好毒蛇药草。梁子翁的武功需要膳食进补,这些观内养大的毒蛇,都要拆骨剥皮,蛇血、蛇胆、蛇肉佐以药材下肚,是辅助练功的宝物。除了吃食,还要用药泡澡修习内功,耗量极大,只得每月去收购临近村庄的药材。领头的丑陋童子拽着小童,两人背上竹篓继续向西面的药房走去。


观内的其他仆从不知所踪,洪七跟在二人身后,一路顺畅地走到后方小院,这里临近梁子翁平日练功之处,仿照南方园林种了一片竹林景观,挖了一汪小池,池边立了两大块假山,此刻小池冻结成冰,毫无婉约之感。洪七绕边两步蹿到二人的前头,躲在假山后守株待兔,等到二人一前一后慢悠悠路过假山,飞速闪身点了前人的穴道。


洪七一路偷听二人讲话,见那光头小子虽然愚钝单纯,可对答起来颇为流畅,是以只点了领头着的穴道。光头小童见一路骂骂咧咧的管事童子突然收声,还好奇地探头去觑他的脸,见到的当然是一双惊恐的眼睛,转头一瞧,一个三十五六岁的邋遢乞丐立在身后摸着胡子,也正在打量自己。


“伯伯,你是丐帮的?”光头小童挠了挠耳朵,并不害怕,只是好奇地瞄了一眼洪七手中的绿竹杖。


“咦?”洪七惊异地瞧着那孩子。


那小孩儿还是一副憨憨傻傻的摸样,洪七瞧出他身上有些内功底子,可举手投足之间却是十分迟钝,一双黑漆漆的大眼转了转,泄露了几分机敏。男孩见道观内来了个不速之客不慌反笑,推了推被点住穴道的领头童子,伸手朝童子的肋下抚去,正是先前洪七点过的两个穴道,见没解开,笑意更带几分真心:“伯伯,你武功好厉害!”说罢,双指并拢,使了力朝着领头童子的肚脐点去,点的正是丹田之上的气海穴。


这一指下去,内力有成者能把人点死。洪七眼疾手快掐住小孩的腕部,惊怒道:“你这小子,年纪不大,下手倒是狠辣。你叫甚么名字!”


小孩儿被制住却不慌乱,答道:“我叫李悬日,被他们掳来当奴隶。这家伙是梁子翁的徒弟,也是个害人精,我为民除害有什么错。再说了,老怪拿我当药人,比我喝毒药吃毒草,教我生不如死,我哪儿还有多少内功,这一指杀不了他,顶多是让他再没法害人。伯伯,你要是不信你瞧瞧我的手!”


洪七朝李悬日被捏住的左手看去,那小小手掌很是稚嫩,白皙皮肤下,血管乌黑暴突,显然是中毒极深,如此景象出现在一个稚龄孩童身上怎不叫人心惊。洪七撩开小孩儿衣袖,漆黑的毒血一路延伸进身躯,最后被衣物遮盖看不见了,又仔细观那孩子面容,见他眼神灵动,是个清秀可爱的娃娃,可印堂发黑嘴唇无色,眼下乌青一片。洪七不精医术,摸对方脉象微弱,心知是病入膏肓了,至此心中已生怜意,叹了一声松开桎梏。


李悬日见洪七让步,只当瞧不见对方眼中的不忍,又恭恭敬敬拜了拜,“现下梁老怪不在洞府,我先带您去救人罢!”说完,转身将被点上穴道的管事童子丢进草丛里,扒拉了草丛将人掩盖好,领着洪七从小路向丹房行进。


到了丹房门口,洪七心下怀疑还未完全消除,他微笑着拍了拍李悬日的肩膀,道:“李小子,劳你先行一步。”李悬日知他疑心,并未争辩,说了句“好”之后,推门先进了丹房。洪七落后两步,也跟了进去。这是间颇为宽敞的丹房,中间立了道木屏风。屏风那边是打坐之处,一个蒲团摆在正中,后方白墙上书了一个大大的“道”字,屏风这边靠墙摆着足有两人高的药柜,每格标了药材名,以供随时取用。李悬日走到药柜前,拉开写有“娑罗子”的药格,探手进去朝顶按了下,尔后垫脚拉开了上方标有“地黄”二字的药格,伸手摸进草药堆里,拉扯了三下。


“之前有个被掳来的姊姊在里头自尽,他们过来清理尸体正巧被我瞧见了开门的法子。”李悬日解释着,话音刚落,原本靠墙的一片药柜突了出来,他走过去将药柜推开,露出一个极窄的小门,里头黑乎乎没有一丝光亮,楼梯通向下方未知之地。小门要容纳成年男人通过,须得侧身低头,这次未等洪七说话,李悬日便低声说道:“里边的人没上镣铐,我下去叫她们,伯伯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说完摸着墙壁钻了下去。


那底下定是挖了个极大的密洞,李悬日的脚步声回荡其中,不一会儿洪七便听到他稚嫩的声音说着“救人”、“快走”之类的话,应答他的是一片细弱蚊蝇的女子啜泣声。几息过后,零乱的脚步声向窄门涌来,十来个豆蔻年华的孱弱女孩鱼贯而出,缩在一起瑟瑟发抖,不敢正眼瞧身前的中年乞丐。李悬日矮小的身影最后钻出,手脚麻利地重新关上暗门。


“伯伯,你快把这些姊姊带出去吧。”李悬日又赶紧轻声安慰了女孩们几声,叮嘱她们不要哭泣惊动仆人。


洪七回想起之前穿行道观,确实路过一片断垣,那地方临着山脉,是条死路,但墙后的险峻山体上并非全无落脚之地,以他的轻功,有这两处借力点,翻上半山坡再落到另一侧的树林里更是方便,这帮走狗追来只能老老实实绕路。想到这里,洪七引着这些少女奔至后院角落,李悬日紧紧坠在后边,跟着脚步最慢的一个女孩,看护在旁,这一切洪七自然看在眼中。


到了地点,洪七告了句“得罪”,便用臂弯一边一个,夹住少女的腰部,双手握拳生怕碰到对方,在李悬日探究的目光中,使了轻功一跃而上。洪七的轻功瞧着并不优雅飘逸,然而很是简练刚猛,劲风一起,眨眼之间已到了半山腰,两边的少女一点儿没拖累到他,好似这是拎着两片轻飘飘的布帛。他带着两个少女翻过山坡,很快又飞身落地,照原样夹起两个少女上山。洪七在这边救人,李悬日候在等待营救的女孩身边,冻得直搓手,边哈着气边警觉地查看周围动向。几个来回过后,女孩们已是尽数救出了魔窟。


待洪七将一十二个少女全数救了出来,以手作斧劈了树,找个温暖的山洞替女孩们生了火,将腰间的酒葫芦解了递过去,暖身也罢,旺火苗也罢随她们使用,他还需要回去处理梁子翁这厮,这些女孩得受累在火堆旁等他一会儿。交代完后,洪七转身飞速回到了道观断垣处,果然,李悬日仍站在那边等他。


经此一事,洪七看出这孩子是真心实意要救人,再加他小小年纪细心机灵,很有侠义心肠,洪七自然是越看他越顺眼。李悬日见他洪七去而复返也笑了:“伯伯,梁老怪就要回来了,你不走就要和他撞上啦。”


洪七只他在说反话,也不气恼,伸手撸了撸那锃亮的小光头,温言道:“好,你给我指个路,我自己去会会这参仙老怪。”


李悬日原是笑脸,听了这话再没犹豫,收了笑容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伯伯,你本事大心肠好,看在我救人的份上,您帮帮我,去救救我的姊姊吧!她给老怪物丢在蛇坑里,今日就要被喂蛇……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