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上)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曾到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1
大明朝两京十三省,最富庶之地当属浙江,浙江嘉兴府下有一蠹县。万历三十七年七月的某个下午,约莫是酉时左右,蠹县时任父母官的魏知县与县衙幕官宋典史一道候在蠹县山北一处隐秘大院之外。
魏知县年过三旬面白颇有福相,头戴乌纱帽,身着玄色鸂鶒补子的官袍精神奕奕,正搓着手对着门房翘首以盼;落后知县老爷一个身位的宋典史面色凄苦拄着拐杖望着地面兀自发愣,年过四旬已老态毕显,他头戴四方帽身着儒生襕衫。二人俱是衣着体面,以如此高规格拜访尽显诚意。宋典史身后侧还立着一位中年男子,他与前两位官吏不同,不过是一介市井庶民,背着药箱神色不安地回首去往宅院门口的一口三人合抱大小的榕树。
树底下候着一座蓝顶小轿——这是知县的座驾,轿夫并未立在轿杆旁等候命令而是猫在树荫下躲凉。想来已是等候多时。一老翁牵着毛驴在更远处吃草,这小驴便是宋典史的代步。
上书“薛府”二字的宅院乌木大门吱呀一声泄出一条小缝来,挤出一个身材瘦小的精明门房朝着两位老爷毕恭毕敬行了一礼,说:“我家老爷请宋典史宋老爷入屋一叙,至于魏县尊……我家老爷病重不起,实在无法招待您,待他身体好转些了再去县衙回请您。”
魏知县端起笑脸忙上前道:“烦请回禀藩台大人,魏某听得消息立马寻了我们这周边儿几县最好的大夫——”言罢,扯过一旁背着木箱的大夫,道,“你莫要看他这副模样,确是个尝过百草的神医啊,浙江嘉兴这带数得上的名医除了程大夫,便是这位——方大夫啦。”
“这病来得凶急,须得好好诊治,万万不能误了时辰啊!”
魏知县还要再说,门房面露难色连连打揖道:“县尊老爷,实不相瞒我们府上惯请的大夫,便是您说的程逸致程神医。我家老爷不计成本将他养在杭州府衙里,为的便是用在一时,这会儿功夫他也该赶过来了。你说这……”
“啊呀!”魏知县惊道,看了看沉默的宋典史,回头说:“这程大夫二十年不见其踪……原来是被请到杭州啦……是魏某孤陋寡闻。可这程大夫不也没到嘛,我这位方大夫先顶上,把把脉,看看怎么个治法。急病可不禁拖呀!”
门房从未见过这般厚脸皮的人,偏偏对方身份远高于他,说不出落人脸面的话。二人纠缠不下,场面就此僵住。
门房心中叹气,这魏知县为何非要将大夫送进薛府,无非是“孝敬”二字。原来今日在这薛姓宅院内养病的正是浙江“三司一道”之一的布政使孟戌孟思孝。布政使司除了征收赋税、掌权全省户籍之外,还控制着浙江各府、县大大小小各级官员的考核。往来巴结者多如牛毛,孟戌是出了名的挑剔:要么来者才学高绝能与他谈诗论道,要么所赠之物乃是绝品、孤品,否则一概不见,进门得见也只能讨杯茶水喝。魏知县既无名贵珍藏也无出众文采,这次赶上了机会,怎么不好好把握!
话说这孟戌乃是江南极有名望的神童才子,十六岁中秀才,次年乡试中举,二十岁便进士及第,做了十五年的京官很得万历帝的喜爱,两年前被外放到浙江。今次本是得诏令入京,传言说是又要升官。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春风得意的孟思孝行至嘉兴附近却忽染急症,就这么病倒在了驿馆。这病说不出名头,一日重过一日,不过五日听说已是病入膏肓、下不了地。随行的人快马加鞭分别向京中和杭州府各治所回报情况,有机灵者还去到孟家通知了病危的消息。孟夫人带着儿子和大夫一路加急赶往嘉兴,又命人将丈夫挪到位于嘉兴府蠹县的娘家房产中。经过了一番周折,才让孟老爷被送到了魏知县的治下。
蠹县县衙的宋典史与孟老爷乃是同乡好友,孟戌自感时日无多便约旧友一叙这事不知怎么被魏知县听得,便趁势一块儿跟了过来。这位被县太爷差来的方大夫若是治好了病……嘿嘿;若治不好,那也没事,这份心意由下人转达到孟戌的夫人耳中,也是不得不承的一份情。
魏知县还欲劝解,正要答话之际,一个捕快打扮的瘦高青年麻利地奔到面前,附耳禀报城外农田中惊现一男尸被捆缚于稻草之中,死者正是县衙的冷捕头。魏知县听了大惊失色,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也顾不上巴结上官了,连忙招呼备轿就要赶回县衙,刚走两步又回头拽起宋典史,对着门房说:“公务在身,还请藩台体谅。”门房没有不允的。宋典史亦点头称是,僵滞的脸上总算露出些轻松神情,看得魏知县心中连连摇头。
魏知县行至榕树下,正欲上轿,远处又传来急急密密的马蹄声,他坐进小轿掀起帘布一看,一架四轮马车已然停驻在薛家的门前,打首的一个须发半白的中年男子身着素白道袍被门房行着礼送进了深重的院门,身后跟着的几个年轻小童鱼贯而入,分别抱着一个三只紫檀漆雕盒、一支六寸多长的描金软垫参盒、文房四宝、手掌大小的青花狮钮熏笼。站在轿外的方大夫向县尊禀道这便是神医程逸致,言语之中表露出的艳羡之情自不必说。
轿子乃起,摇摇晃晃抬至街角,再次停下不动。魏知县问:“何事停轿?”帘外轿夫答曰:“有官轿行过。”于是又再撩开帘子一角,望见浩浩荡荡六七部马车驰过,殿后的是一架八人抬的银顶皂色华盖软轿,行经之地留有一阵久散不去的香风。魏知县的平顶小轿与宋典史的毛驴皆被拦在街口,二人面色复杂地目送轿队开向薛府侧门,猜测这便是孟老爷的妻儿。
魏知县心中升起一阵郁气,摔下帘子吩咐轿外加紧赶往县衙。
待两位县官吏行至衙署的后堂,仵作的勘验所,那位死得凄惨的冷捕头已被整验完毕,毫无生气地躺在堂中木板上。师爷、仵作、发现尸体的衙役立在堂侧等待传唤。
魏知县嗅闻到尸臭急忙以袖掩住闭口,道:“凶器为何?”仵作上前引他去看尸体脖上勒痕,答:“禀县尊,颈有勒痕,颈骨断裂。小人推测冷捕头是被吊死的。”语罢又引着知县去看横摆在一旁的三十几尺长的粗木杆,杆身浆满深红腥臭的尸血,“冷捕头被吊死后,凶犯将此木杆贯穿其身,周身裹以稻草,立在田间伪装成草人。”
知县听得惊奇不知觉走近两步就被熏得身下不稳,师爷连忙扶起。魏知县怒道:“这凶手实在丧心病狂!这么长的杠子可不多见,可有眉目了?”
候在一旁的衙役上前道:“这杠乃是桑木做的轿杠。小人已比对八种木材,再从粗细、长短着手,推定为轿杠。”
魏知县抚须沉思良久,猛然拍手道:“凶手乃是轿夫!”听闻此言,师爷微微侧目,正巧撞上宋典史扭面轻咳,二人四目相对,皆面色如常,目光一碰又各自不着痕迹转开。
先前说话的衙役行礼反驳道:“小人觉得并不是轿夫,轿夫大多是不识字的粗莽之人,这杠上还刻有一句古文。”
仵作上前为知县指明。血红桑木上确实刻了六个字,上书:吾道一以贯之。魏知县默念一遍,摇头晃脑道:“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这凶手还是个读书人呐。”颂罢,看看沉默不语的宋典史又望望谢师爷。
“宋典史,你怎么说?”
宋典史被点中,只得说道:“回老爷下官以为,蠹县里能写出这一行话的读书人还是有数的吧。”
魏知县深以为然,对着面露难色的师爷吩咐道:“师爷,速速去查列蠹县的童生秀才。全部抓起来、审一遍!”
典史、师爷诧异。师爷结结巴巴回说:“这,这蠹县文脉深、学风盛……童生秀才……怕有四五百人啊!全抓起来……这,这不合法度。”
魏知县哀叹一声,扶了扶官帽,说:“本官也知道不合法度。可现下……现下……现下孟……现下是非常时刻,有贵人就停在蠹县!万一让他听到了在我治下发生此等荒谬事……此案还不能快速侦破……本官的颜面何在?”
“大人,不如我们先将此案呈报府上,等府台大人先作指示。”师爷上前献策。
知县一怔,登时转忧为喜,抚掌应允说:“不错!不错!言之有理!我们等府台大人示下便可。走,师爷,拟公文。”这就风风火火地走了。
宋典史旁观在侧,从头到尾看完这昏聩县官的所言所为,心中竟然生不出一丝愤怒,只觉可笑可悲。从万历二十年算起,他在这蠹县的县衙呆了足足一十七年,历任县官一十二位。这位魏知县是他侍奉过的第十三位县老爷,比他蠢钝者有之、比他贪婪者有之、比他钻营者更有之,或升或迁或贬,平日里装腔作势读圣贤书,一关系到顶上乌纱,嬉笑怒骂与街头巷末的白丁无赖没有不同。这魏知县不过是平庸之人行无咎之事,心肠算不得歹毒。
只可惜了一条人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宋典史回头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曲三更,他先前在知县面前对答如流,此刻只跪趴在湿砖上痛哭流涕。
因右腿残缺,宋典史只得拄拐而行,行得极慢,待出到衙院,天色昏暗,几个年老皂役正在给衙署的灯笼点上烛火。一个矮个子下人向他通报,领他来到县衙大门外,停着一架锡顶绿呢的簇新小轿。等在轿边的一位文士摇着扇子,见到来人急忙整理衣冠,彬彬有礼地说:“小人是薛府管家张继祖,再此恭候宋典史,还请上轿,与我家老爷一叙。”
宋典史望见下人神色躲闪,张管事落落大方,显然是不容拒绝,只得推诿说:“宋某无品无级做不得轿子。”
张管事却早早猜到他的回绝,笑说:“您虽无品级,可受着钦点的五品俸禄。半个五品官如何坐不得轿子。”他抬手替典史撩起帘子,坐了个请的手势。宋典史无法,只得入轿。
两个精神饱满的健壮轿夫抬起小轿,张管事行在轿侧,无论高坡还是泥洼,宛如行走在平地一般。夕阳斜下,轿外市井风情渐去,变为豪门大院的墨色砖瓦冷意森然,轿内宋典史终于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慌,想到所见的究竟何人,深压二十多年的惶然苦楚如江水般涌出。
2
万历十六年,南直隶苏州府有一名叫“振轩居”的宝号,店内专收江南文人的墨宝卖予仰慕江南文韵的商人游客。老板是个妙人,也不管作者是显贵还是落魄,只要作品出众一律收购且价格公道,是以许多囊中羞涩的文生都爱将自己的墨宝寄卖于此。这些卖过字画的文人中有不少业已成名,例如被誉为“江南才子之首”的宋辰在少年时也在此号卖过画,以补贴家用。作者成名之后,书画价格就水涨船高,江南文风鼎盛,才子如春笋般一茬接一茬地冒,振轩居每过几年就大赚一笔。
这日天朗气清,振轩居伙计取掉木板开门大吉,见外头支起一长排的字画摊子今日格外热闹不以为意。掌柜与和一位姓穆的开封老客商攀谈,等到对方也被店外的热闹勾走,众人才发觉出不对来。
“诸位,诸位!江南第一才子宋仲虬今日在此摆摊。一分银换诗一首!一钱银换大字一副!一两银换仕女图一副!”吆喝的青年生得风流倜傥,掌柜认出这位是苏州颇有名气的才子徐润卿,他身后的破摊上正百无聊赖支着扇子喝茶的就是今日的正主——“苏州神童”宋辰。宋辰旁坐着遮遮掩掩、面红耳赤的好友刘梦璘。
“宋解元也来卖画呐?”隔壁摊头的穷书生揶揄说。宋仲虬十六岁中秀才,十九岁乡试中举且一举夺魁,人称“宋解元”。时人中了举便想着更近一步去会试闯一闯,但也有人识时务以举人功名入仕为官,是以考过了乡试便不再是平头老百姓了。
“兴致所然。”宋辰自顾自品茶,一派风轻云淡。
“为何这仕女图最贵?”围观者道。
“自然是因为画仕女图画得最好啦!”徐润卿笑道,“这位老兄,要不来试一试?”
看热闹的舍不得花大钱,但一分银即可换诗一首,不少人跃跃欲试。当即有人递出一枚铜钱,丢进徐润卿手中的空匣,宋辰起身闲走两步,眺望对楼酒家,飘扬的酒旗之后端坐二楼的一位少年正好奇地看着他们这堆人。玉树琼枝,少年美貌,宋辰心中一动,脱口吟道:
红杏梢头挂酒旗,绿杨枝上转黄骊。
鸟声花影留人住,不赏东风也是痴。
有了一个尝鲜的,后来人纷纷热络起来。宋辰当真才思敏捷,堪比曹子建七步成诗,这一个时辰便一连作诗三十余首,众人哗然。
振轩居的掌柜等了一个上午也没等来一个客人,思来想去也不知何事招惹了这个宋仲虬,偏偏要在他家门口摆摊戏耍,苦恼之余,那先前离店穆老板蹿进店内指了一副仕女图也不问价格当场包了下来。掌柜大喜,还未包装,画便被一把夺过,商人奔至宋辰跟前,付了一两银请他在副美人图上题诗一首。
宋辰问他:“这画是从何处购得?”
穆姓商人答:“振轩居。”
宋辰莞尔一笑,摇起扇子,便提笔饱蘸墨汁提了首七言绝句。
徐润卿、刘梦璘急忙上前一观。诗曰:
天姿袅娜十分娇,可惜风流半节腰。
却恨画工无见识,动人情处不曾描。
宋辰丢下毫笔,对着人群中姗姗来迟的振轩居老板行了一礼,对上他薄怒的面容仍旧淡然自若,说:“金老板海涵,宋某前日路经宝号,见堂中挂一副四季山水图,心中喜爱非常,可又碰巧听到您与客人夸赞,此君画技尤胜宋仲虬。”
“在下心中不忿,可又寻不到这位‘在我之上’的空空居士,还请您代为引荐——宋某要与他决个高低。一日不见,在下便在此摆摊一日,十日不见,摆摊十日。”
金老板哭笑不得,偏偏又无可奈何,又见掌柜在远处酒楼门口拽住一个人影不肯撒手,金老板忙叫道:“快拦住,别让他走脱了!”
不多时掌柜抱着一个少年的手臂将他拖来,口中唤道:“居士,居士,您帮帮忙吧!我们小店禁不起折腾呀。”
“咦!”一见少年面容,徐润卿轻呼一声,又连忙细细打量,确认来人后朝好友们说,“这不是孟案首嘛!仲虬,梦璘,我与你们说过的,去年我们长洲县出了个连中县、府、院三试头名的孟思孝。小三元,不得了啊。”
走到近前,少年也不好再推攘,干脆大方作揖,对着宋辰道:“在下长洲孟戌,表字思孝,自号空空居士。仲虬兄如此寻我,实在叫人惶恐。”
宋辰认出对方便是在酒店二楼偷偷旁观的美少年。坐足了一个上午,观他以铜币换诗,想必是存了验他才名的心思。思及此处,宋辰心中荡起一阵难言的羞愤之情,冷言冷语脱口而出道:“那宋辰之才可入得孟案首之眼?”
孟戌呵呵一笑,做了个大揖道:“孟戌拜服。”他从臂下取出一卷画轴奉到宋辰面前,“仲虬兄喜欢我的画,孟某高兴还来不及呢。今日初见,这副拙作便赠与仲虬兄,还请您原谅我的失礼。”
徐润卿仗着他与孟戌有些私交,嘻嘻笑着率先接过画卷,言道:“仲虬啊,我先替你看看。要是画得不好咱们可不收。”画卷一展,远山含翠,近水含珠;山水相依,挥洒自如。真是奇峰秀水共春生。转目又看题词:水宽山远烟霞迥,天澹云闲今古同。用笔华美、骨力遒劲。
徐润卿问:“思孝,你这书法所师何人?”
孟戌答:“师法赵孟頫,又学了些欧、虞二公。”
一直默默不语的刘梦璘也出言解围道:“仲虬,你不也师赵孟頫吗?”
宋辰这才接过画轴,揽阅全卷,徐、刘二人见他一言不发又心中惴惴。谁知宋辰将画卷一收,取过徐润卿手中塞满银钱的木匣,将自己袖袋中的所有银两倾倒其中,至此还不算完,拿起纸笔写了两张欠条递给好友,一看,行首用草书写着万历十六年三月十日吴县宋仲虬借友徐润卿(刘梦璘)白银xxx两。
宋辰将银匣并着借条推到孟戌手中,言道:“我那些随口胡诌的歪诗只值一分银,你这画千金难买。况且你又急等用钱,宋辰不做这等占人便宜的事。”
孟戌也愣怔住了,良久后展露笑颜,取出一枚铜币收入袖中,对着宋辰说:“仲虬兄当我是朋友,思孝也当你是朋友。君子之交,一分银便是千金。”
徐润卿毫无士人风度,捧腹大笑起来。刘梦璘亦微笑颔首,提议四人去状元楼小酌一杯,众人欣然成行。
刚走两步,宋辰又扭身朝身旁孟戌庄重言道:“思孝兄,虽然你的画工胜了我,可我们还有诗词未比过呢,胜我一筹可不能算‘在宋辰之上’。”三人听罢复又嬉笑起来。
3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宋典史跟着轿子来到薛府,直接从侧门被抬进小院,下了轿又跟着张管事过了一重重门、一层层帘。孟戌的官做的有多高,薛家的门槛就修到多高。宋辰撩起袍脚拖着坏腿,笨拙地一跨又一跨,还未走到人面前便已疲累不堪。这不是任何人的错——不是任何人故意设下的针对他的难堪。这是一种权力自然而生的警告——警告跨过这些门槛、妄图走近权贵的人——你要把头低下来。
宋典史害怕倒在门槛上,所以他小心地低头跨过了每一阶。
终于,他停在了一个竹影森森的小院里。房门紧闭,灯火飘动显露一片雕楼画栋的角落。张管事近前通报,不一会儿推开房门将宋辰引了进去,待将人引到隔断用的五扇面楠木屏风前,悄悄退出了房门。
那扇楠木屏风硕大无比,上刻祥云龙纹,云海翻腾,下刻的是吉庆有余,月桂高攀,车载衣冠,一方教子等故事。宋辰屏息凝神,并未如想象一般听见屏后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只是一片可怖的寂静,好像屋子里只有他一个活人。
这更加让人难过。
宋辰支着杖,一笃一笃,木棍点在清水砖地上。他绕过了华贵的屏风,圆润的檀木浮雕拱门后,摆着一架黄花梨云纹弯腿月洞床,床上支着两层产自苏杭最细腻轻柔、最昂贵难求的纱帘。纱帘后,躺着一个浑身散发着死气、几乎没有起伏的躯体,它只比躺在仵作勘验房中的冷捕头好一些,很快也会变得僵硬。宋辰再也迈不出步子了,他佝偻得比原来还厉害。二十年前纵情山水、吟诗作画,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吴中四杰”,只剩两座荒冢,活着的一个半人半鬼,一个油尽灯枯。
“仲虬。”
“宋仲虬。是不是你?”
被金银富贵包裹的孟戌正在透过那具濒死的躯壳唤他。虚弱而气恼。
帘后的人扭头看向声音的方向。宋辰隐约看到他空洞幽黑的大眼,哪还有龙眉凤目半分光彩,巨大的痛苦擢住五脏六腑,火烧半边,水浇半边,比那三司会审的京城死牢还折磨,只觉那片眼眸将他仅剩的两三缕魂魄一并吸了去。
万历十八年七月,初秋,硕果楹枝。刘梦璘请众好友齐聚刘园。刘氏世代官宦,四友登上书斋二楼,还能与苏州最繁华的舞榭歌台遥遥相望。天色昏暗,靡靡丝竹,幽幽袅袅的伶人唱腔。
酒过三巡,吟诗赏画一番后,徐润卿酒气上头,扯开衣襟倚上阑干着迷地听着愈发呜咽的婉转女声,调笑道:“梦璘,明年又是春闱了,你在此读书夜夜佳人相伴竟能不春心萌动,小生佩服。”
刘梦璘也不恼,反而温和一笑,看向仍旧凝神作画的孟戌,他正为卷尾的一片山影着墨,宋辰则立在卷首,挥毫给这副尚未完成的秋景图题诗。二人眼神迷蒙,半醉半醒着。寻常人酒酣上头握笔不住,孟戌宋辰却是美酒过喉,才意更甚以往,这两年被世人评价最高的诗书画无不是酒醉之后作出的。
刘梦璘待孟、宋二人先后收笔才出声说道:“说到这个,还未祝贺思孝定亲呢。两年光阴真是飞逝而过,就连思孝也都要成家了。”
叹此皆因孟戌在四人中年纪最幼,宋辰、刘梦璘年纪最长,今年已二十有七,早已成家。去岁仲虬之妻与独子更是相继离世,体会过世事辛酸之后人也更加内敛成熟不再像之前一般争强好胜。刘梦璘妻儿身体健康只是老父年迈,他已进京赶考过两次,若今年再不高中只怕家业颓败更快。徐润卿今年二十有四,他与孟戌同届中举,明年也继续一道考试,他幼年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养在叔父家,看似放荡肆意可追逐功名之心最重。
孟戌家境最差,全靠苏州富商薛氏资助,供他进学一路从白身考到举人,薛小姐将芳心与期望一道托付在了孟戌身上,今年春末二人交换了信物,正式下了聘书,约定等孟戌会试结束无论高中与否,都要成就姻缘。徐润卿心思活络,曾提议孟戌拒绝亲事:他这等与宋辰齐名的神童,考个进士出身并不困难,鱼跃龙门何愁没有好亲事,娶商人之女实在不妥。孟戌婉言谢绝,只说认定了良缘。一向不近女色的美少年柳眉绪愁,凤目含情,提起这位才貌双全的“薛小姐”,颊上印出两抹霞红,真真是莲花面上动春风。显然孟戌是心中极中意这门亲事的。徐润卿为此气得两日不与他说话。
此时再听刘梦璘提起孟戌婚事,徐润卿侧转身子扭头望天,宋辰摇摇晃晃漫步到案台边举起酒壶将酒液倾倒进口中。
孟戌咧嘴笑了两下,仰头见月上中天,蹒跚走向阑干,差点左脚绊到右脚,醉道:“明年可真是咱们的大年……吴……吴中四杰齐上京师,要是没、没考中……真是无颜见江东父老。”说罢,摸索着从袖中掏出四个锦囊,“所以……我为诸位祈、祈了这个……宝物。”
孟戌将锦囊分到三友手中,嘟囔着自言自语说:“这可是文殊菩萨开过光的。”
三人摆弄着锦囊爱不释手,互相比对着花色。
刘梦璘叹道:“这刺绣真是好极了。思孝这可破费了。”
孟戌笑说:“也不是我花这……”话说一半猛然住嘴,见徐润卿果然神色大变连忙补救说,“是我自己一步一叩亲自去庙里求来的呀。”
众人失笑,孟戌因为年岁最小怕被看轻总是故作老成,今夜见他流露出些少年憨态,大家心思各异还是欣然接受了这份心意。宋辰抚过缎面上栩栩如生的綉狮突然问道:“思孝,你一人求了那么多锦囊,菩萨只知道你一个人的心意,也就只保佑你一个人了。”
“啊呀。”
宋辰本意不过是逗弄好友,谁知孟戌真被问倒了,因酒精而迟钝的头脑转不过弯来,只得说:“那咱们在这儿再求一次吧。把文殊菩萨、文昌帝君、文曲星君都给拜一遍。”宋辰哑然失笑。
荒唐是会传染的,四个醉鬼接连拜在丹楹刻桷的雅楼阁顶,耳中听着飘过夜空永不停息的鸾吟凤唱,或虔诚或随意地对着月华默念出心中所想所念。
拜完,孟戌爬起身见摊开的画作已干透,就要卷起,突然惊叫道:“我忘了印章了!我的章呢?怎么只有仲虬的章在上边。”
“思孝,你今天没带章过来。”徐润卿无奈道。他现在酒气已渐渐下去了。
“那怎么成。我得……我得回去取我的印章。”孟戌没管他人的阻拦,跌跌撞撞奔下楼,夺门而出。孟戌在刘园附近的巷子里租了一个小院读书,走一个来回很近,众人也就没什么不放心的。可是三人在楼上苦等半天也不见孟戌回来,心下不安,提了灯笼,互相搀着下了楼就要去找他。
刘梦璘、徐润卿从正门出,宋辰一人从刘园侧门出发去找。刚行至后园角门,宋辰听到一阵细微的鼾声,驻步细听,那声音似从一旁的果园传来。说是果园,其实是刘梦璘自己在园角里挖的一片小田,里头栽了两株从浙江移过来的檇李树,到了收获时节让一双儿女有个玩乐的趣味。
宋辰提起袍角,小心走进园内,一株斜生的檇李树下歪着一个人。孟戌醉倒在树下,右手紧攥着自己那方刻有“空空”名号的小印,青色的下袍上堆了一捧刚刚摘取下的红艳多汁的檇李,想来是要去与朋友们分食,可耐不住嘴馋偷吃了两颗,将左手白玉一般的指尖染成了嫣红。正是:
青蓝袍、美丰标。千里熏风拂画桡。
秋水冷寒双眼秀,春山两映双眉高。
面如敷粉红生晕,唇若涂朱艳带姣。
“桃花谷里桃花仙,桃花美人树下眠。花魂酿就桃花酒,君识花香皆有缘……”
宋辰将将轻声念完这两句,还会咂摸出什么滋味,脑后一声木枝的噼啪声将他从识海中惊醒。慌乱之间他转头却见徐润卿举着红皮灯笼就着月光与莹莹烛火,神色复杂地望他一眼,越过呆立的自己走到醉倒的孟戌面前,将他扶起。孟戌嘤咛一声,幽幽转醒看清耳侧之人,莞尔一笑。宋辰未等孟戌回头张望,吹熄了灯火慌忙躲进黑暗中。
“仲虬。你走近些吧,我看不见你。”
榻上孟戌轻声唤道。
宋典史一顿一顿慢慢走近,床帘被一只枯手撩起。一个面白无须的男人躺在床上静静地望他。他面容仍旧是年轻的,只是太过惨白,眼下青黑,两颊凹陷。他今年快四十了吧,怎么还没蓄须呢?宋辰想着,还像年青时一样。孟思孝没有以前的风采了,可他仍旧是个美男子。
“润卿的墓就在蠹县……想必这就是你留在蠹县的理由吧。”孟戌对着帘外有气无力地说道,他的声音沙哑,“仲虬,你再走近些好吗?我眼睛就快瞎了,什么都看不见。”
宋辰依言走近,不语。帘纱撩动,孟戌的手臂荡在床沿,几乎能感受那上头就快消散的温热。
“你每年都给他扫墓,是不是?我置了这个庄子在蠹县,让管家年年代我来给润卿扫墓。管家写信告诉我,每年他到的时候都有一个人先他一步收拾坟茔,摆上祭品。有年你到的晚了些,两人差点撞上,于是此后每年……你都会提早一天拜祭……哎,仲虬,你避我如虎狼啊。”
“十八年啦。你一次都没来看他。”宋辰缓缓开口道,思及当年的一切一切,尤其是那人眼中的情思,他曾经多么羡慕这种不羁与勇气。欲与天比高,却摔得比尘土还低。不由喉间哽咽道,“润卿他很喜欢你……你们关系是最好的。你怎么不来看看他呢。他很喜欢你……”
床上锦裘下的瘦长身影猛然剧烈抖动起来,好似将他扒光了丢进隆冬的雪里。孟戌打起冷战来,颤声说:“我……我对不起他。我很怕……我对不起他。”
“你怕什么?是我害死他的。”宋辰冷冷地说。他宋辰贪生怕死,受不住酷刑招供了,是他宋辰给死也不认的徐润卿最后一刀,害他万念俱灰吊死狱中。他们没有做过的事为什么要认呢!可他就是认了,他也不知道该恨谁,他恨自己,于是年年岁岁待在徐润卿的尸骨边。虽然润卿并不大想见他,徐润卿想见的人远在京城、杭州。
“那你为什么不去苏州给梦璘扫墓呢?你们两个也是最好的呀,从读书就在一起了。他当了三年官就回了老家,现在死了六年了。我去看过他两次,你一次都没去过。你知道刘园现在是什么样子吗?”孟戌喝道。气急攻心,一口血喷到纱帐上,宋辰避闪不及,被血溅到半面袖子。
孟戌赶忙掩嘴羞愧地说:“对不起……对不起。”缩进帘账的更深处。
门外张管事敲门小心翼翼说:“老爷,您该喝药了。”
孟戌不耐烦的声音从帘后传来,听他骂道:“我不喝。你们……你们只想着给我吊命,怕我死了……”
“老爷……少爷跪在门口呢。你不吃药,他就不起来。”
“夫人呢?让她把儿子领回去。”
“就是夫人喊少爷来跪请的。”
宋辰听得孟戌如风箱般急喘两声,半响,最后还是软下声音淡淡吩咐道:“把药送进来吧。我喝。”
十三四岁衣着高贵的清秀少年低头恭敬地端药而入。
“这是我的独子,孟贽。今年已十三岁。”孟戌变了副温柔神色朝着宋辰介绍道,之前的暴怒一扫而空,满是骄傲地看着算半个大人的孟贽,“他读书很聪明,明年我要让他去院试练练手。”
孟戌皱着眉老实喝完药,又劝告了儿子一些上进读书、孝顺母亲之类的话,挥挥手让他走了。孟少爷走后,许是药力起来,孟戌有了气力能从床上爬起,靠在床栏上说话。他拍拍床沿空位示意宋辰坐在身边来。
“你看我还能活多久呢?你再最后陪我说说话吧,这世上,已经没几个人能陪我说话了。”
挫败孤寂,辛酸无尽。
话已至此,宋辰长叹一声,坐到了孟戌床边。
孟戌盯看着宋辰的坏腿,又凑上前眯眼仔细看他脸颊上的疤痕,满目哀伤,郁结于心,垂首却又看见他藏在身侧戴着手套的右手,不容置疑地将手扯到跟前。指尖碰到粗硬的皮革纹理,却又有些不敢扯下最后的遮羞布。终于还是颤巍巍扯下手套,见到了里边只剩两根指头的残掌。
两根手指,如何握笔?宋辰被奉为“吴中四杰”之首,哪怕二十年后,孟戌位高权重,宋辰消失无踪,宋仲虬都还是江南第一才子,是江浙文人的精神领袖。世人谓他高洁、不事权贵、才华横溢。可他又在怎样的地狱里熬着,一个握不住笔的江南第一才子?
“我……我……”孟戌捧着宋辰的右手痛哭流涕。
宋辰一感到冰凉细嫩的肌肤触到他残破结疤的丑陋伤口,顿时被羞惭之情裹挟。已经顿挫磨平的伤口之中,好似有汹涌的血液要喷溅而出。他这些年自甘堕落,流连青楼妓院,也有些命运悲惨的女人对着他同样悲惨的残掌心生怜爱,可对方兀自柔肠百转宋辰心中只荒芜一片。
呵,你们哀我的残缺,可你们真的知道这只手下有过何等的风光迤逦吗?一个人的尊严和价值全系在这只手上了呀!
只有当他看到孟戌这样——与他一同经历过人生的高光甚至更加成功的人,也为他如此痛苦难平。那颗心才终于感受到一丝扭曲的快慰。低劣、阴暗、但他终于喘了十八年来的第一口气。
这口气浊气吐出,却又伴着一个沉重的疑惑坠在心头。如果他还是健康的孟戌……前途无量,他还会看我一眼吗?
孟戌抹去脸上残余的泪痕,许多情绪也被一并藏起,说道:“夜深了,马上就要宵禁。我让张管家给你准备个别院,你在我这住一宿吧,明日再回去。”说罢,朝着屋外唤了一声,张继祖应声开门,将宋辰领到一处偏僻幽静的别院暂歇,叫来两个年青丫鬟打了热水,也不多做打扰识趣地退到院外,只说听候吩咐。
4
宋辰在薛府别院昏昏沉沉睡到子时便醒,梦境中遇到些曲折离奇之事湿透了后背薄衫,可想仔细回忆究竟梦到了些什么却怎么也记不清楚。心中又是,辗转反侧,再难入睡,干脆披衫起身走到别院小筑外赏月。
这片院子与孟戌那座主院一样种了片竹林,清新雅致。但孟府上下常年居住别地,薛府仅留了管家与少许仆从留守打理,是以优美有余匠心不足,看多了只觉得冷清无趣。宋辰顺着小径不知不觉出了小筑,又见院外贴接着一段高低错落的长廊,廊檐具挂着六角龙头吊灯,六条长长的红穗串随夜风摆动。廊外是一片碧深的景观湖,湖上蜿蜒曲折立起长蛇般的石桥道,月光洒在湖面上独自汨汨脉动,偶尔也会藏到浮萍的扇底下去。
宋辰刚走上湖上石桥,寂静中背后突然冒出一个男声:“更深露重,还请宋老爷早些回院里歇息吧。”
来者是一个五十来岁面容冷郁的男人,他身着剑袖长袍正抱着臂盯着新来的客人,侧了身示意宋辰按来时路回到别院,不肯再多做解释。
“柳总管,怎么了?”
张管事的声音从湖边传来。宋辰与柳总管望去,正看见张继祖提着灯笼领先站在岸边,身后立着一个雍容的妇人一身穿花凤缕金纱裙外套着月白比甲,头梳坠马髻,鬓簪金玉梅花、点翠卷荷。真是含娇含笑,残红窈窕!宋辰才看一眼就不敢再望,低头行了一礼。孟戌的正妻薛氏有诰命在身,从夫品级。
薛夫人见了宋辰竟然一眼就认出他来,笑道:“这位宋老爷与我夫相识于微,情谊深重。柳总管莫要冲撞。”言毕,管事又提笼照起前路护送贵妇走向孟戌所在的后院。柳总管也行了一礼闪身而去。
这一番遭遇,原有情致云消雾散,宋辰与月对坐片刻无甚趣味,匆匆回了小筑安歇,到了天明未用早饭草草和管事告了歉,直接去了县衙办公。
蠹县正值多事之秋,被做成草人“吾道一以贯之”的冷捕头才是一连桩凶案的开始,接着是手持“童子二三人”刻印戒尺,倒埋入土的王夫子,再是从桥底打捞起的陈旺枯骨,衣衫上写着判词“逝者如斯夫”。下一个死者又会是谁呢?魏知县彻底慌了神,每每宋辰外出都要三请四留,不是约他聊事情,就拜托他去查些陈年史料,总归是他怕宋辰再去薛府孟大人叙旧,言语之间多说了些什么那就糟糕了。这倒是魏老爷多虑,宋辰自那日之后再没去过薛府,他忙着处理案子。与孟戌见一面就是撕开旧伤疤,无论写公文,还是查史料、审犯人,一些被故意冷落的回忆总见缝插针地钻入脑中。
他想起自己二十年前遥遥看见过一次还未出嫁的薛小姐。那日是初春, 他们泛舟湖上,徐润卿偷偷藏了两个歌姬在船舱故意作弄孟戌。孟戌见了女人就脚抖,歌姬上前作势要亲他,他吓得就要跳船。离他们百米之外的客船坐的正是薛小姐,孟戌干脆逃到了那艘船上与未婚妻同游春景……徐润卿气得隔船作诗嘲弄这副小儿女情态。润卿……哎……思孝……你偏偏就和薛氏女成就了姻缘。
“宋典史……”曲三更在旁轻声唤他。
宋辰颇为厌烦地看了眼这个年轻人。冷捕头的徒弟倒是有些本事,查清了冷无疾被吊死的经过,那座位于翠花楼后门,被当作诱饵的荒宅,属于一个名叫陈旺的男人。陈旺二十多年前吃醉酒落水而亡,荒宅为乞丐所占。而这陈旺自幼丧父卖身进陆家作奴仆如何能有这份产业?这就又扯到二十四年前陆家灭门的惨案。曲三更从冷捕头为自己准备的棺材中搜得被私藏的卷宗与药方,正好与陆氏案对上。凶手一步一步诱惑追查之人走近陆氏惨案,那几个小衙役被牵着鼻子走尚不自知。宋辰本无意插手过多,可冷捕头私藏的药方落款的医师正是被薛家奉为上宾的程致逸。
魏知县一纸公文上报知州,知州上报知府,知府上报到提刑按察使司,亏得诸位大人齐心协力,使得臬台傅大人拍案而起,勃然大怒,当即从省衙里委派了一波老捕头星夜赶往蠹县追捕贼凶。
这位风风火火外派而来的夏捕头一到县衙就给了一班衙役来了场下马威,不分青红皂白全部打了一遍板子,打的皮开肉绽、怨声载道。魏知县给拿捏得大气不敢出。在衙役中隐隐有领头之势的曲三更被立了个典型——夏捕头命小衙役独自查清冷捕头命案。现在线索就落在程神医的头上,可这位神医自从蠹县凶案四起、风声鹤唳,便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躲在薛宅里。典史不开捕令,曲三更不敢强硬缉拿问话,好言好语传唤,薛家的门房眼高于顶看也不看不入流的小差役一眼。这才又求到了宋辰的面前。
“想要案子能继续查下去就要程逸致大夫的供词。我师父和您共事十多年,求您看在这情分上……帮帮他吧。现在只有您能进薛府……”说着,曲三更不顾县衙人多眼杂,当即跪在宋辰面前,磕了三个响头。宋辰正要喝他起来,门外偷听良久的魏知县出声道:
“怎么啦,怎么啦。曲三更,你做了什么亏心事,要给典史大人磕头啊。”
宋辰起身行礼。魏知县笑呵呵挥了挥手,随口一句想把曲三更打发走。曲三更未得回应还要争辩,知县老爷一双圆眼登时瞪大,骂道:“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滚出去!”
知县转向宋辰又挤出一个憨厚而狡黠的笑容,说:“这臭小子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这个……目前来看,程逸致确实是本案的重要人证。宋典史,还请顾全大局去薛府走一趟,把这位程大夫请到衙门里来。”
“不是小人故意推脱,现在孟藩台全靠这程大夫吊着一条命呢……只怕孟家是不肯放人的。”宋辰放下手中烟杆,低眉顺目道。
“噢……竟病得这么重啊。”魏知县恍然大叹,又不死心地问一遍,“真病得——”做了个滑稽的鬼脸,比划一阵“——那么重呀。”
得到宋辰肯定答复后,魏知县一脸为难嘟囔道:“倒是难办了。”继而摆出好奇神色凑到宋辰身边说,“宋典史是苏州府人士吧?听说还和孟方伯一块儿读书呢,那你们是同乡?是从小相识的吗?”
宋辰觑他一眼,淡淡回道:“我与他是同乡,相识的时候他已考取举人功名。”
“呃,我听闻孟思孝是个神童……宋仲虬十九岁中举已是天下闻名……呵呵,典史不要介意,那孟方伯比你这江南第一才子还要厉害吗?”
“回大人。孟老爷是十七岁中的举。”宋辰顿了顿接着说,“他远胜于我。”
“那你认识他时,他便已是十七十八的年纪了?”
“不错。”
“你可有觉得……他少年时有什么不同常人之处。比如能说会道、格外精于珠算……什么的。”
宋辰心中一动,面上不显,回道:“老爷,少年天才俱是早慧之人,思维敏捷、八面玲珑这些反而不是什么罕见特征。”
“况且文人聚在一块儿都是谈论诗歌典籍,珠算这些商人才钻营的事务不会多理会。”
“宋典史。”魏知县搓搓手道,“你在与孟思孝结识之前,你可曾听过他的名字?少年聪颖,十六岁的秀才……若是自小生长在苏州,总该有些名气传出来吧。难不成是蛰伏数载,一鸣惊人?”
话里有话,这个魏知县旁敲侧击究竟想说什么?宋辰答:“孟思孝与我不是一个县的,同县的人想必会听过吧。大人是有什么疑虑吗?”
“不不不。”魏知县连忙摆手起身笑道:“我不过是好奇罢了。”
临走到门口甩下一句话来:“宋典史,你即刻去往薛府把程逸致带出来。本老爷给你放半天假,若是不够再加一天。速速动身罢。”
5
又是一个傍晚,门房通报后,换过新袍的宋辰轻易就又进到这栋煊赫的薛府。这次走的正门。张管事告诉客人自家老爷正在屋中用膳。第二次来,那些门槛似乎伏低了些不再那么难走了。宋辰穿行而过终于看得这依山傍水万顷豪宅的庞大奢华,愈看心下愈是升起一种恐惧。这些珍楼宝屋当真是薛家豪富吗?他实在不敢想象孟思孝已与那些尸餐素位、贪婪昏聩的官老爷们是一丘之貉。
孟戌房中传出朗朗书声。背的正是《论语》。
“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
“何谓‘叩其两端’?”
“回父亲,此义……”
孟贽停了嘴,回头盯着门口的来人。一双秀目难掩敌意,宋辰不明白这位孟少爷如此厌恶自己。孟戌坐在圆桌旁,他手上捧着碗稀饭,正夹着萝卜小菜塞进口中。看到宋辰,连忙吩咐儿子回房写篇策论,明日交他审阅。张管事跟着少爷一块儿出去。
“坐。”孟戌拉出了最靠近身子的一只圆凳。
“思孝,你的病好些了?”
孟戌温和笑说:“好什么呀,实在躺不住了,强逼着自己吃些东西好过整日吐酸水。”
“你来找我不是单单来看望我的吧。你对人有所求,总是这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宋辰见状也不扭捏了,说:“蠹县的命案陷入僵局,需要程逸致大夫去县衙跑一趟做个人证。”
“哦?”孟戌夹了一块萝卜碎丢进嘴中,嚼的脆响,待吞咽完毕后复又说道:“程先生是犯了什么事情,医死了人?”
宋辰面露难色并不接话。孟戌瞟他一眼安慰道:“我知你顾虑。不过随口一问,并不强求。”
又喝了两口米汤,孟戌取锦帕试过嘴角,说:“程逸致可以带走,我吩咐管事让他把人送过去。不过这事儿你们帮我瞒着点,不可大张旗鼓……我夫人若是知道程大夫医术不精亦或是人品低劣,和什么命案扯上关系,又要好生闹上一阵了。”
“再者,我明天正好要外出去看望润卿……仲虬,你也一道儿来吧?”
闻言,宋辰惊望着孟戌,但见孟戌惨然一笑,苍白的眼角挤出两扇皱纹来:
“该来的,逃不掉。”
夜深,孟戌留宋辰再宿一晚,徐润卿的坟茔立在蠹县郊外,明日天亮早早出发也不耽误事。这次孟戌不肯再放宋辰去偏僻的别院歇息,牵着他的手一定要与他抵足而眠。宋辰本是不肯的,耐不住孟戌摆般豪华,又见他双目殷殷,不忍拒绝,点头应允下来。
二人除去外衣,躺至床榻,宋辰肩触到孟戌的肩,只觉床的那侧冰凉一片,连呼吸都几不可闻。扭头去看,身旁人鼻尖、下巴瘦得尖细,一副黛眉已黯然失色,鬓边乌云般的发团根根银丝刺目。他快要枯死了。宋辰心中难过,胡思乱想着,想到孟戌此次怕是回光返照,眼眶霎时温热起来,连忙侧身面向帘外。圆台上点着一支快要燃尽的红烛,等到半个时辰之后,那里将只剩一堆熔融的烛灰。
孟戌不近女色,与同性友人也保持者礼节性的距离,他曾与孟戌同塌而眠,可那是个意外。
万历十九年二月,春闱九日。放榜,吴中四杰纷纷蟾中折桂。宋仲虬得会元第一名,孟思孝得第三名,徐润卿得二十九名,刘梦璘的七十四名。只等三日后殿试再点状元。无论结果如何,四人都已得进士出身,从此鱼跃龙门。
客栈内,有人欣喜欲狂,有人痴傻疯癫。众人将宋辰团团围住就要沾沾这位会元的喜气,刘梦璘将他拖出人群,来到二楼及第考生们的酒会。徐润卿正与一位浙江考生抱头痛哭,两人抽泣着用方言说着什么。他少年随父在嘉兴长大,父母客死异乡后才回南直隶,是以只会说嘉兴话;孟思孝只顾坐在桌边往嘴里塞着食物,灌下美酒。他考前紧张到夜不能寐,虽抱着薛家赠送的白银可每日只食一餐而不知肚饿,会试三考,每一考连考三日,他便三日不进食,每次都是交完卷被人从考场外抬回来的。而刘梦璘,他躲在房中日日写信,从入京到中榜一日不停,有写给妻儿的也有写给地下的父母的,一半是报喜信,一半是绝命书。这便是科举,才子神童无一不被磋磨殆尽。
宋辰心中感慨,拒绝了他人“首座”提议,走到了友人们的身边。
“仲虬若是当年院试也拿了头筹,这便是大三元啦。”刘梦璘颤声道,孟戌替他斟了杯酒。他显然还没从狂喜中走出,哆哆嗦嗦捡起酒杯一饮而尽,“大三元啊,名留青史。”
“最后的殿试,仲虬也定能夺得状元。”孟戌面色酡红,显然醉的不轻,拍上宋辰肩膀,“有我的锦囊护持,大杀四方!”
徐润卿丢了浙江举子,奔过来一把揽住孟戌道:“除了宋状元,咱们还再出个孟榜眼、孟探花如何?说,你想做榜眼还是探花……”他瞟了一眼宋辰坏笑道,“还是你把仲虬挤下去自己争个状元来当?”
孟戌垂下眼帘,片刻后仰起头板起脸,佯怒推开徐润卿牵住宋辰的手道:“呵,我什么时候故意让过人,比不过就是比不过……我就服宋仲虬,别的人我看也不看一眼。”
“好嘛,孟探花,求你看我这个考二十九名的蠢学生一眼吧。”徐润卿接着作怪道。孟戌恼怒地松开牵住宋辰的双手,转头就去抓徐润卿,被他一个闪身躲了过去。二人笑闹着奔到楼台转角,掀开枣红垂帘,钻了出去。
“真好呀。”刘梦璘羡慕地望着二人离去的楼角,对着同样凝视那处,若有所思的宋辰说:“仲虬,你想去,就去找他们吧。我一个人去别处转转也行。”
宋辰笑道:“他们还是孩子心性。等到成家立业后这些少年不羁便一去不返,我何必去打扰他们呢。”
刘梦璘仔细搜寻宋辰面容,确认着他所言是否真心。面色复杂,启唇欲说些什么,可终究性格端方内敛,讲究礼数体谅他人,一字未吐。转而挑起别的话题:
“仲虬,你给夫人写过信了吗?这样的大喜事,早早给家里报个好。”
两年前宋辰原配与幼子一块儿辞世,半年后家里便又张罗了一位继妻,这第二位夫人虽通诗书可性格吝啬,夫妻关系紧张。刘梦璘甚至有次听宋辰酒后说要回去休妻。
宋辰长叹一声,“我不招惹她,她也不来招惹我。”说罢灌下一杯烈酒。一对夫妻处成这样,旁人也不知如何劝解。
这时,前边一个喝得敞开胸襟的中年书生,举着一壶酒,操着一口并不流利的官话说道:“各位!各位!干喝酒有什么意思?咱们来个行令做诗,怎么样?”众人无不高声呼好,还有人自告奋勇取来纸笔要将今日诸位才子的佳句记录下来。
消失许久的徐润卿和孟思孝一前一后凑在一块儿跑回了座位,见堂内热热闹闹在玩行酒令,还白纸黑字记录下来。孟戌神色一变,扯过坐在其间的宋、刘二人,匆匆下了二楼。
“这是怎么啦?”刘梦璘疑惑道。
四人一直跑到大街上,被初春还带着寒气的凉风一吹,满脑子熏熏然的醉意消散大半。
“我总觉得不太妙……马上要殿试了,一帮醉书生被催着作诗,一急起来念出些什么大逆不道的东西,那可怎么办?”孟戌擦了擦滚烫的脸颊,忧虑说,“还有人作记录,出了事一个都跑不了。非常关头,还是稳妥点好。”
三人听完琢磨一番确是这个道理。这个客栈是薛家为孟戌单独定的一家客栈,地段好、服务佳、价格贵。现在客栈是回不去了,孟戌只得跟着三个好友去他们投宿的驿站——那是个苏州人开的同乡会馆,专门接纳苏州府的考生。到了地方,四人在角落里一块儿小聚酌吟,好不惬意,等到休息的时候,会馆并无空余房间,孟旭揉着耳朵一时不知跟着那位好友将就一晚。
“思孝,你怎么还犹豫起来了啊。”徐润卿抚眉作出伤心之态。
孟戌见他这副样子脸上一红,牵起了宋辰的手说:“我要与状元郎一屋,沾沾喜气。二十九名,你快走开!”说罢,笑嘻嘻推着宋辰进了客房。宋辰回头,即将阖上的房门外,梦璘笑意吟吟朝他比了个手势,身侧面色僵硬的润卿,一双秀目中始终隐秘闪烁,闪烁了不知多久的——足以将人烧穿的妒火。
妒你天纵才华,妒你高中状元,妒你佳友相伴。
这是宋辰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对他展露妒忌。此后他的人生,再没什么值得人去嫉妒的了。
那夜很不真实,两人酒气上头皆是简单洗漱过后,躺倒床上,没一会儿就都见了周公。那夜宋辰作了个怪梦,梦见在他脑中臆想出的一位绝美超然、妩媚婀娜的神仙妃子,与他在一盎然的空谷之中游玩。宋辰见美景抒情吟出词来,那仙子必点出他心中所思所想。他从未有过如此投契、知心着意的女伴,欣喜之情难以言表。二人行至桃谷入一小亭,一斟一饮,柔情缱绻,软玉温存。不由面红耳热起来,思淫性起,仙子款款褪去衣衫,转又来解仲虬腰带,二人抱作一团,一路倒进花丛之中才算完。桃花树下,恩情似漆、心意如胶。正是:云停凤落莺羞傍,酥胸起落群山晃。一通云雨过后,酣热之际,宋辰细看怀中仙子真容,面似春桃,凤眼含娇,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越看越是眼熟,越看越是心热。心想,若是思孝有这样一位出众的妹妹,那该多好。思及此处,宋辰脑中猛然劈过一道飞火,转瞬间那片桃谷化为齑粉,与他难舍难离的桃花仙子消影无踪。
宋辰从床上惊醒,见自己衣衫半解,袒胸露腹,掀被往下一看,亵裤仍在,只是底下沾湿一片,乱成一团,面红耳赤急忙又将被子掩好,扭头去找与他一榻的孟戌。孟思孝的衣衫也是匆匆披上,还算得体完备,他坐在堂中的圆桌一侧,面庞正对着床铺方向,烛火忽明忽暗,他的那双美目也跟着忽明忽暗,面色变化何等精彩,一会儿是柔情百转娇羞黯然,一会儿又是蹙眉沉思恐惧难安,一会儿又是晦冥难辨恶意难消。也不知他坐在这儿看着宋辰看了多久,最后见他终于醒来,幽幽开口道:“仲虬,今夜的事儿,咱们便把它存在心里,若是早早忘记自然最好……千万,千万不能和别人说起,好吗?”
那夜明明是梦,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生,不是吗?
那日后半夜,二人就这么相敬如宾地对坐到天亮。孟戌早早溜回了自己居住的客栈,他自己也不知如何面对。第二日下午,距离殿试还有一天,刑部的人抓走了一片考生,其中大多是做完行令做诗的举子,除他们外还有并不在场的宋辰与徐润卿。不久后宋辰不堪忍受牢狱折磨供认了贿赂考官的罪名。罪人宋辰、徐润卿革去功名,两日后徐润卿自缢狱中。十日后,主考官撞柱明志,宋辰改判无罪,按其要求赐任浙江嘉兴府蠹县典史一职,受五品俸禄,同年扶徐润卿尸骨回浙安葬。
万历十九年殿试因科举舞弊案延期十五日,孟戌得二甲第六名赐进士出身,刘梦璘得三甲第一名赐同进士出身。孟戌入六部观政半年,迁礼部清吏司主事、仪制郎中、太常少卿、吏部右侍郎,得万历帝赏识外放浙江任布政使。刘梦璘入六部观政半年,授监察御史,两年后辞官归家。
一只纤弱的手扶上侧臂,宋辰阖眼装作已入梦乡。衣料摩挲,一具极轻的身体凑到身后,细柔的呼吸碰到耳廓。身后人的散发贴上宋辰紧闭的眼睑,看了他平静的睡容一遍又一遍。
“仲虬,你和润卿是我的恩人。”孟戌伏在上方对着旧友耳边絮语道,“没有你们,就没有今日的孟思孝。我要把恩情还给你们……”
“我想要骗自己,可我骗不过自己的心——因为你那么聪明。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有些事情早就看穿了罢……可你比我还会骗自己,你宁愿当瞎子、聋子……就像我知道你现在是在装睡一样。”
“那你便继续装睡罢。把这一切当成是梦。”
性内容已折叠,请酌情阅读
那只搭在肩头的手缓缓伸到腰侧,解开熟睡之人的腰带,如水蛇一般钻入衣内,轻揉慢捻捏弄起胸部来。宋辰急忙睁眼按住胸前那只白手,它正挑弄着因刺激而立起的一对乳头。
孟戌听着身下人兀自穿着又热又厚的粗气,吹拂起面前飘荡的帘纱,等了半天也不见他作出些别的反抗。于是反握住那只颤巍巍的殘掌,将两根指头包在掌心,紧贴上宋辰仅着薄衣的后背,孟戌冰冷的躯体被男人的热气一烘,登时舒服地轻叹一声。低头见这位冷硬封闭的宋典史,面上分明也显出几处情动来,便趁热打铁,凑上玉面,将那两根伤痕累累的手指吮入口中。
宋辰“啊”地轻呼一声,就要抽开手去,被孟戌翻身一压动弹不得。孟戌幽幽说道:“怎么你还嫌丑吗?”
“我现在这副样子,比你还不如呢,咱们俩谁配嫌弃谁?”
孟戌说到自己衰退的容颜,许是真动了气,毫不留情丢开宋辰那只破手,将手臂伸进亵裤,不由分说直接抓住那根东西,上边儿宋辰还作着高洁姿态,下边儿那东西早就炽热挺立,被孟戌一碰竟还恬不知耻地抖了一抖。
“哼”孟戌冷笑一声,撸动两下后觉察掌中之势竟然跳动更烈,再看身下宋辰,耳垂通红,蹙眉闭眼,双唇之间泄出极力压抑的呻吟。糟了,再来几下他这边怕是要完事,孟戌心想着,又是气恼又是无奈,想他一个正值壮年的男子,怎么这般不受折腾。他听管事说过宋典史固定隔个几日就去翠花楼点妓女消遣,还以为是什么房中老手,谁承想……这边想着,手上便停了动作改用拿着拇指有一搭没一搭打着圈儿去揉那最敏感的柱头。“啊。”宋辰曲起腰部,就想去蹭身下惫懒的玉手,不成想被一股力气直接掀过面来,仰天瞪着头顶层叠的苏州云纱,孟戌一把扯开他的衣襟,让一双乳头暴露在空气中,伏上前去叼起一颗在齿尖研磨,磨得如蘸水的樱桃般又红又艳。待听得头顶被折磨得倒吸一口凉气,才又安慰式地转用舌尖舔弄。嘤咛间歇,孟戌抬眸看向宋辰,见他双眼迷蒙,鬓发散落,胸膛、额头俱是覆了层薄汗,好似在受着什么酷刑一般。
孟戌将锦被盖上头顶,矮身一钻钻进了被底。宋辰只觉有一团飘飘忽忽的热气从他小腹一路吹到两腿之间,一条灵活小舌怼弄着马眼,又顺着柱头轮廓打了个旋儿。正欲喘口气,下身被一片软嫩温热的东西紧紧含弄,偶尔碰到坚硬物什。一根红霞柱被一张小口吸来吮去,牵得那片魂灵也被摆布得飘来荡去。宋辰仿佛看见十八年前那位入他春梦的桃花仙子,重回身边与他再续前缘,动情之际,不免叫响了两声。引得孟戌顶开被褥,漏出半张俏脸,没好气地小声呵道:“快安静些!再多叫两声就该我把妻儿一并唤来了,好教他们瞧瞧我们在做些什么腌臜事。”
玉面含怒,冷艳风流。这哪是什么温言软语的桃花仙啊?应是俏立寒穹之上冷看世情的月宫仙。
孟戌将宋辰那条坏腿架到肩上,使得口中含得更深。那片遮羞的被褥被彻底顶掀起来,宋辰一看自己赤身裸体被对方摆动的样子,那股子书生矜持又蹿了上来,羞惭地想要逃到别处,可惜那支破腿被孟戌随手一搂,剩下一只手松开被扶住的柱身朝着腰间的软窝出一捏,宋辰浑身力气就被三下五除二卸了开去,乖乖受着对方掌控。孟戌仍自摇着脑袋尽心干活,右手趁宋辰失神的空当儿,悄悄摸了摸下边被分开的两半臀肉,揉了一会儿,又伸指试探着用指腹擦拭后庭附近的皮肤,见宋辰剧烈躲闪起来,心知他确实不好这口也就不再强求。只可惜了他那支珍藏的琉璃玉势。
宋辰来得极快,孟戌偏偏不肯让他就这么结束,只得玩他一会儿停上一会儿,等着宋典史自己难耐不住,屈辱着自己凑上来发骚才算作罢。越是得不到,越是被“淫”字左右,扰了头绪生出幻觉来。直玩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敏感的,随便一阵清风吹过,一片帘纱回转贴来,都让宋典史那些难以启齿的部位好似被只小手轻抚过一般,生出似有若无的快慰。算了算时间,典史大人今夜也算舒服了许久,再说孟戌拖着病体确实有些有心无力,便彻底将唇间红柱送开,一下一下细细密密亲吻起大腿内侧的软肉,一路亲到柱底毛发、囊袋,故意绕开那段敏感红肿的部位,见柱顶抖动着流出些白液,宋辰因腿间滞涩难忍而哀哀呼叫求饶,(他总算还记得孟戌的叮嘱,不敢放大声量)哽咽着颊上闪过水光,孟戌才终于将柱头顶进喉咙,由着喉间自然的搏动按摩那片最灼热之处。一手发狠去抓两只收缩的囊袋。
“啊——哈——”
粘稠的白练一股一股送进孟戌口中,很快就被吞咽下肚。这份释放被延续了太久,是以它来得凶猛教宋辰一时满脑白光,双目失神,半开的嘴角流出些涎水来。宋神童这副难得一见的“痴呆”模样让孟戌哭笑不得,再看两眼又觉可爱。
孟戌绕开没回过神的宋辰,下了床,擦完嘴漱了口,疲惫地揉揉额角,想了想又给宋辰整理完衣服重新盖好被子,自己爬上床翻了身抱臂朝里躺下。
过了会儿,应是宋辰回头神来,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时有一道目光射在背上,孟戌心思敏感知道对方在等自己说些什么。宋辰不安定下来,他也无真正入睡,咂摸着词句,开口道:
“仲虬,你舍了这典史的差事,回吴县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好好过自己的日子罢。”
这话一定不是他想听的那些。可孟戌非讲不可。
“你从牢里放出来后,我给你写过一年的信。你没有回我。我便当你不想与我们再有关系,想着不再打扰你……可陛下派我来了浙江。”
“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你在浙江的,我也不知道你当了个典史……我到的第一年正好是你三年考期期满。你虽然凶名在外,可办事老练。我那时想着,宋仲虬这样的人才,怎么可以陷在那个小小县衙里呢……县到州,州到府,一级一级将考评呈到我的面前,没有人说你不好的。我又把这份考评漂漂亮亮送到京城,让吏部的人过目……”
“消息下来了,里边没有你。我以为搞错了,找关系偷偷重又送了一遍……还是没有……”
“我就明白了。陛下补偿你,让你在县令以下挑个官当,你挑了典史……那你这辈子到死都只能是典史了。”
“这是另一个不那么难熬的笼子。你已过得不快乐,等我也死了,就剩你一个人守着我们三座坟。那时你又该如何自处呢?”
“你试试……把我们都忘掉。一开始总是忘不掉往事的,你得骗着自己说已经忘记,骗着骗着,你就真的忘了。仲虬,丢掉这个笼子,去找你的桃花源、桃花仙罢。”
6
次日,宋辰醒来,孟戌已神采奕奕,立在屏风前让侍女伺候穿衣。
今日随行的仆从并不多,孟戌只带了一个护院总管——便是那位曾经在深夜湖上阻拦宋辰的柳总管,其他的小厮丫鬟一个也没带。柳总管牵来了一座两马并驱,内里宽敞舒适的四方宝车,将祭奠所用的物什装进车后的箱龛中。他话很少,却干事麻利周全,想必主家对他极为倚重。孟、宋二人登上车由柳总管驾车一路直奔城外。
一路上孟戌并不言语,他倚在车内的小桌案上撑着头闭目养神。下人在车内准备了干果美酒,还有计本名家注解的典籍,连消遣用话本小说都备了两部,这些都被冷落在一边。宋辰也不知如何与他搭话,昨夜发生之事终究是难以启齿的。二人无言随着道路颠簸摇摇晃晃,一直到柳总管将马车挺稳,撩起香帘通知两位老爷已到地点,才先后落了车。
孟戌身体虚弱今日也学着宋辰拄着根乌木拐杖,宋辰常年倚拐而行反而更加活络,但他有意凑着孟戌是以二人缓慢慢并肩一块儿来到了田梗后的坟茔前。
孟戌长舒一口,举目眺望周遭环境。此地背靠山脚,视野开阔,近有游鸟栖树,远有农人耕作,宁静自得,颇有野趣。孟戌忍不住道了一声“好”!选址之人费心了。
那厢柳总管已将祭祀要用的饭菜、黄酒、香烛纸钱一并摆放完毕,唤了主家一声后,取出火烛点燃,将佛香递给二位老爷。孟戌、宋辰一先一后对着徐润卿的墓碑拜了三拜,将斟满酒盅的黄酒液洒倒湿润了碑前那片青绿土地,又给土地爷俸了一杯酒。宋辰和柳总管找了块秃地,摆下火盆给亡者烧写纸钱,孟戌独自立在墓前望着碑上刻字出神。拓碑之人的书法只能算是端正而已远不到悦目的程度,哎,若不是宋辰无法拿笔……他见坟边长了杂草还未除去,干脆躬身在土堆旁忙活起来。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宋辰听见孟戌的声音回首看去,见他正蹲在坟旁对着从润卿墓上拔下的杂草自言自语。
“久在樊笼里……久在樊笼里……何能返自然?”
“润卿呐……咱们好久没说上了……你如今也算是归园田……”
宋辰不欲再听孟戌的絮语——这是他与徐润卿之间的体己话,再偷听下去便是失礼,干脆起身朝着远处走去。柳总管只好奇地看他一眼,又接着低头烧完手中纸钱。宋辰独自向东行了两百米,见得一处用篱笆围起的小巧农地,农地之外是大片的杏树,苍绿的枝叶中藏缀着一个个饱满杏黄果子。他拨开伸展的枝丫,穿行在姿态相似的杏树丛中,废力寻找些什么。
“仲虬。”
杏林边上站着面色苍白的孟戌,他应是与徐润卿说完话了,便转头过来找离群而去的宋辰。
“真是一个好地方呀。你看这果子长得多好。”孟戌叹着,步履蹒跚地走到宋辰身边,又惊奇地指着不远处一株长得不同的果树。它被郁郁的杏树包围住限制了伸长的空间,只得一个劲儿地向着天空长去,长得便格外高大。它结的也不是杏果而是一种绛红色的肥硕果儿,果皮软嫩,握之内里坚实,芳香异常,果瓣上有一道月牙小痕,传是吴越美人西施所印。
“这里怎么种有檇李呢?”孟戌不解道。
檇李价格高昂,苗种珍贵,这片果林连个围挡都没有更别说看守的人了。这株檇李树藏在成片的杏林中这才免去被连根偷走的命运。
“万历二十一年,梦璘托人将一株檇李树移送到我这,请我将它栽在润卿的墓前。为了保全这棵果树我每年给这片地的主人一些银钱,将果树藏在这片杏林里。我一开始还以为活不成呢……没想到它也在此地活了十六年了。”宋辰答道。
孟戌兴致盎然地看着这株刘园旧树,突然回头望了望在林外的柳总管,见他不曾看这边,立刻踮脚勾手,想要去摘下檇李。可惜他精神可嘉,身体内里却早被掏空,才活动了一下便气喘吁吁,满脑虚汗,脚下发颤。宋辰连忙将他扶坐在树下。
孟戌扒了扒地里熟透而落的艳果,抬起来笑着对宋辰说道:“仲虬,你给我摘个檇李吧。我渴了。”
宋辰仰头看中一颗还算近、品相也十分不错的檇李,抬手勉强摘下,取帕拭了拭递给孟戌。
孟戌捻起果儿端详,快活地回忆道:“那年我在梦璘家的果园子里睡着了,就是贪嘴想吃口檇李。真是丢人。还是润卿最先找到我的呢,徐润卿这个呆子……他拿我偷吃檇李果儿的事嘲笑了我好几次。”说到最后,语气又幽怨起来,泄愤式地咬了一口,登时汁液四溢,从白玉般的指缝间滴落。
“真好吃啊。和十九年前刘园的檇李一样甘甜。”
孟戌望着手中殘果,只尝了一口便不再碰它,仰头望着青天之下,鸿飞点点,隐入寒烟。突然对着身边的宋辰说:
“润卿啊……哎,仲虬,当时要是你在果园里第一个找到我就好了。”
宋辰愣住,心中不敢确定他是何意。孟戌瞧见他目中复杂,只宽厚一笑,思虑片刻补充了一句:“我想……若是如此,我就不会这么伤心了。”说罢打了个哈欠,嗅着果香闭目养神起来,徒留宋辰在一旁心思百转。宋辰思来想去,隐隐有些意动,他这一日一夜想明白了许多曾经几十年也没想明白的东西,可欲进而情怯,若退亦心有不甘,进退不得,好不酸苦,恍然之间去看身旁神色安详的罪魁祸首。
“思孝。”宋辰唤道。
不应。
伸手又去推他。不醒。
他心思聪敏,已猜到是什么事了。大恸之下,手脚如灌铅一般无法动弹,喉中似有烙铁无以出声。缘起即灭,缘生已空。二十多年情丝未断,半生自负,半生自惭,空怅惘,大梦始醒,万般皆归尘土。正如前朝词人有云:镜鸾易破,凤弦难续。诗句已凭红叶去,梦魂未断黄粱熟。青天黄土,化为混沌。天翻地覆,地覆天翻……
待柳总管赶到背起孟戌,向宋辰告罪一声,架着马车奔去蠹县县衙寻那神医程逸致。入得城内,行过药王庙只见四个差人正扛着一只大鼎正要出发,鼎内塞满药材,四角各伸出一只青灰肢体,死者头颅倒在鼎边,柳总管一瞧,不正是他要寻来救命的程神医吗?又见炉顶正中用木棍插着一根布条,上书: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