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天游(4)
1.
铃——铃——铃——是清脆的铃铛声。正值课间休息的孩子围到窗边、门边去看送水的毛驴摇头晃脑地拖着板车从土楼前走过。他们都很想念许久不见的小宋叔叔。可是车上坐的是两个陌生的男人。
陈新城在一堆小孩中寻找女儿的踪迹,可是这些孩子都穿着统一的大号棉衣,面上也都带着统一的战争孤儿式的神情。他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好奇中带着警惕的小脸,最后也没有找到佳佳。旁边的李大为在朝趴着门边偷看的孩子做鬼脸。也不知是因为年轻还是怎么的,这小子一向是咧嘴作出开朗的样子。有话直说,愁事不挂心头,这是李大为的优点,也是现在的陈新城无法忍受的一点。
“师父你别作那个苦瓜脸了。小孩见了你就跑。”李大为凑上来嘀嘀咕咕被陈新城推开。毛驴熟门熟路停在后厨的门口,点了点脑袋甩响脖子上的铃铛催促着后边两个新来的帮工。李大为麻利地跳下车,一手拎起一个桶子,毛毛躁躁提进屋内,边走边洒出水团将黄色的土地染出深棕色的芝麻斑点儿。陈新城没有李大为那样快的速度,他只左边单手提一只水桶,步履稳健走进屋子。
高雀不知道为什么也在后厨,她笑容满面正和李大为寒暄,一见到陈新城提着东西进屋脸上的笑容淡了。陈新城低头,他本就一副不开心的表情,现在更是苦大仇深了,他想扭头出去接着搬桶却被李大为叫着抢了先。
“我来,师父!我来!”李大为声音还在厨房里,人已经蹿到门外。
许是觉得尴尬,高雀出声问道:“老陈,他怎么叫你师父呀?”
“上边安排我教李大为开车——”
“是呀是呀!大卡车,可威风了。就是上次姐姐你看到我开的那辆,我们那次——”李大为提着水桶风风火火跑进来,这次洒的更多了。他一看到陈新城好似要活吞了他的眼神就立马闭嘴,不再多说。
新年前一晚,是陈新城领着李大为第一次上路进行物资运输。这个机灵的年轻人培训完后必然是要被拉去敌后方施行极为重要的任务。卡车这样昂贵的运输资源怎么可能会用在陕北内部跑路线?
“那你可得跟着你师父好好干。”高雀欣慰地说,她看着擦汗的两个男人又邀请道,“去我们办公室坐会儿歇歇吧。”
李大为瞟了眼低着头一声不吭的陈新城,又看了看温和的高雀,转转眼珠推脱说要去找佳佳一溜烟跑了。他一直跑到教室门口才停下回头看,高雀领头走在前边,陈新城像被押赴刑场一样跟在后边。
“大为哥哥你干嘛?鬼鬼祟祟的。”
李大为看向身后,陈佳佳领头后边跟着一票小男生正目光怀疑地上下打量。他们身上成人大小棉袄用皮带在腰间箍了两圈,一副小八路的样子,李大为登时就笑了。
“嘿嘿……佳佳,你爹人不错,我给他牵红线呢。”
“什么是牵红线。”说话的是陈星。几个小男生交头接耳,佳佳显然知道的多些,她脸红起来。
李大为一脸得意拉过佳佳到一旁,悄声说:“你想不想高老师做你妈妈?”
佳佳一脸困惑点了点头。
“那你老实回答我,学校里有没有男老师说话声音温温柔柔,特别爱干净,关心人热不热冷不冷,还爱和你们高老师一块儿说话……”
李大为拉着陈佳佳越走越远。
2.
高雀翻了半天没翻出来一个杯子,只能拿出一个干净的空碗,倒了热水递给陈新城。水烫得无法下口,陈新城就捧着碗看水蒸气。
“对不起。”
陈新城飞快瞟了一眼对面——说出那句话的高雀有些尴尬,手上假装忙碌整理着书本,她敏锐地扭头眯着眼捕捉住陈新城正准备再次逃窜的目光。
“这话我早就应该和你说了,只是咱们总遇不到。陈新城同志,我不应该对你发脾气,那天我很没有礼貌,很不尊重人。对不起。你不原谅我也没有——”
“没关系。我也有不对的地方。”陈新城打断了高雀。
“你没有做错什么干嘛要认错呢。你,你不要误会我在生气……我有近视,所以有时候会眯着眼睛看人。我没有藐视你的意思,你不要误会。”高雀也是有些不自在,她时不时去瞧坐立难安的陈新城,好像在等他再问点能教她更加不自在的但能满足好奇心的话。她实在是想多了。陈新城此刻只感觉自己坐的不是一个温暖、吱吱呀呀的老木椅,而是撒了水的老虎凳,屁股像是坐在炭盆上,挪来挪去,偏又不能站起身。听到女人提醒他:喝水吧。像是一句哨令。于是他就喝水,不,他灌水,拿出在壕沟里喝水的速度,也不管水温烫到喉咙,务必要在最快的时间内完成喝光水的任务。在高雀诧异的注视下,陈新城将手上的碗倒扣示意一滴水没剩。
“小宋的工作暂时被我接手了。我负责送水。”陈新城觉得有必要和高雀解释下情况,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会出现在保育院,出现在她的面前。
高雀了然地应声:“好。我定时你们烧好水放在办公室。你们累了随时过来休息。”
“李大为不来。”陈新城蹦出一句,想了想又补充说:“他有别的事情,这次来是顺路。”之后就我一人。后半句他没说出口。
“我又不是备水给他喝的。”
高雀一看陈新城耳根子红了,连忙解释:“他猴子屁股坐不住……哎,我的意思是一视同仁。小宋在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你过来,我很欢迎。”她说话难得打起了磕绊,索性拎起保温壶又给陈新城倒了一碗水。
“喝水。”
喝水。这两个字成了双方掩饰心中百般思绪的一声号令。一个人下命令,另一个就毫无二话立马执行。李大为不知道上哪儿晃悠去了,等到陈新城喝到第五碗水的时候才施施然现身,后边练车的时候自然比平时又多挨了几句训。
陈新城出办公室时又撞到了刚下课正要进门的冯剑,他下意识伸手去扶,没想到看似弱不禁风的男老师只后撤了半步。
“你好。”冯剑一脸歉意地微笑。
“你好。”陈新城点了点头,扯过一脸古怪的李大为落荒而逃。
3.
日期:1946年5月18日
内容:关于“红烛”的第五次记录
昨天红烛说的比平时要多,罗秘书归功于自己找到了些门道。他一向不愿意和人往下三路去聊,显得粗俗不堪,可是往往就得从下三路开始聊起。食色性也。早年他也很喜欢红袖添香这等意趣。当然了,有人驳斥说这些爱情佳话如此纯洁,万万不可与“下三路”三个字联系到一起。但实际上,就只是这三个字而已。受过这方面培训的特工比那些最有风姿最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还要讨人喜欢,和他们一聊,简直是相见恨晚的知己。所以罗秘书要审讯就少不了要和特工们多去谈谈男女之间的二三事。
“你应该知道我们安排你和佛龛搭档的用意。长期潜伏,结为夫妻组成家庭是最好的方式。你在延安结过一次婚,为什么没有选择佛龛?而是选择这个……”罗秘书低头扫了眼档案,“陈新城?”
“这个事情是由佛龛提议的。我们经过讨论决定后才会具体实施。”
“为什么这么做?我需要理由。”
“因为他觉得灯下黑。我们属于外来人,陈新城是一个比佛龛更好的障眼法,他与时任延安保卫侦查科副科长的王守一有很深的交情。背景可靠军功可查,资格老但又不起眼。干部子女学校的老师和这样一个人结婚没有人会奇怪。”
“舍近求远可是有不小的风险。这个男人真就这么手到擒来?”罗秘书注意到对方的面上一闪而过难堪。
“佛龛说他喜欢我。”
罗秘书笑了:“佛龛说?你的意思是男人更懂男人的心思?”
“陈新城不爱说话,不爱笑,每天就是按部就班做一样的事。我没有办法作出这样的判断。”红烛语速慢了下来。
“那是什么让你转变了想法。”
对面人抬头盯着头顶的灯泡,目光空洞好像回忆了很久,轻声说道:“他送了我一副眼镜。”
“眼镜?”罗秘书停笔,指了指自己的鼻梁——那里当然是没有眼镜的,“就是你现在戴的这副?”他伸长脖子去仔细端详那副玳瑁圆眼镜,两边的镜片在跟着主人抵达重庆的时候就有不同程度的碎裂,一路上向来是多有坎坷。罗秘书惊异了一会儿在延安竟然也有眼镜师傅(还能做玳瑁镜架),镜片度数不浅,镜框边上一圈一圈像水波纹向里晕染,直到正中间一双眼睛。他又不免去看那两片厚重碎玻璃下的一双眼睛。红烛侧了侧头,镜片霎时变成一片白色反光,像极了两扇倏然关闭的窗户。
4.
高雀感受着鼻梁上的坠感。这副眼镜比她曾经把玩过的小皮匠的眼镜更加厚重。镜片的度数轻了些,但是久违的清晰视野让她心下五味杂陈。她是以前戴过眼镜的,纤细、优雅,一副没有度数的女士眼镜,仅仅是作为一层随时可以剥去的伪装。现在不是了,这个小东西会如影随形跟着她,像胳膊像双腿。她的特征里又多了一样。
想到冯剑曾经和她提过的事,高雀犹豫了下还是没有再作推诿。她欣然收纳这副难得的礼物,低头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我要是付钱给你的话,你是不是又要生闷气了。”
“没有的事。”
“噢。”高雀点了点头,作势打开钱包,“那我就付啦。”
“哎——你……”陈新城连忙去阻她的手。对上高雀“果然不出所料”的笑容,顿时又羞又怒。怒的自己。高雀实在是个另类的女人,她收到异性的礼物一点也不害臊,还歪着头一个劲的盯着他瞧。
“你有什么话要说吗?”高雀问道。
陈新城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头说“没有”。
“你不让我给钱。我也没有别的回报你的方法。织毛衣、织围巾、纳鞋底……做活做十年才能还得起你这副眼镜钱呐。不光给你织,我还给佳佳织,那就算它五年吧。老陈,我得给你做五年长工才行啊。”
陈新城大惊失色。
“不用那么久。姐姐你陪我师父出去散一次步就行啦!”门口的李大为实在听不下去,探头进来帮腔。
“好吧。那我就懂啦。”高雀说着,看向拥挤的门口。
被李大为拦在外头许久的冯剑终于得以进门,他一手抱着翻开的书一手拎着粉笔盒,无奈地叹道:“小李啊,你要是真这么想学习,我专门找个空闲时间咱们坐下来慢慢讲。小学一年级的内容对你实在太容易了,下次讲深一点的。”
李大为扬着傻笑诡辩着:“冯老师,我有怪病,坐着学学不进去就得蹲着,诶,和老师蹲在一块儿一对一讲课。再说了,我就爱听您讲一年级的东西。越浅显的东西道理越深嘛。”
“你还挺有慧根。”冯剑乐呵呵的样子,又假装惊讶地对站在桌旁的陈新城问:“咦,老陈你也在啊?”
“我……正要走。您留步。”陈新城没敢回头看高雀,快步离开了。
冯剑目送师徒二人驾着驴车远去,冷哼一声:“这小子拿我当假想敌呢。胡搅蛮缠倒是有一手。”说完若有所思地看着高雀鼻梁上架着的新眼镜,她似乎心情不错。想到了什么,刚从冯剑脸上摘下的笑容又被戴了回去。
那笑容里的精明,电光火石之间无视时间正正穿透高雀的额心,以绝对的命中率戳钉在记忆的某个时空,某个地点,某个人,某张脸上。高雀面颊上近半个小时里一直挂着的点点笑意像失了支撑的幕布,以直线为路径不留情面地摔到地上。
5.
门口响起敲门声,如此突兀。 尚未说完的话卡在喉咙口,顶灯下的人难得露出转瞬即逝的警觉。她脑袋几不可查摇晃了一下,似乎想要转头去看声音来源临了又生生止住。
罗秘书被吓了一跳为他腕下娟秀的小楷笔书加了一个拖沓扭歪的走之底。他充满厌烦地用手指擦了擦额角,钢笔将墨水漏在了他的某一侧指腹上,因为揉捏的额角也被蹭上了黑色墨迹。门外的人极有耐心,等待着屋内唯一能够自由走动的人将铁皮门开启。
罗秘书开门钻了出去,片刻交谈完毕进门。他没有走回到他的专座而是站到了犯人的身边,距离过近不符合规矩。罗秘书将右手一摊,举到红烛的面前,他中指一侧有半干涸的墨渍。
“请摘下眼镜,交给我。”
红烛偏头只朝脸旁的手掌看了一眼,抬手从鼻梁上取下破眼镜放到上面。
罗秘书五指收拢抓着镜架坐到办公桌后,现在他又能看见正前方位于屋子另一端的监视孔。玩弄了一会儿镜架后,双手捏住镜片拇指指腹用力,原本就遍布镜面的蛛丝瞬间绽开。他额角上胀出红色,皱起鼻子牙关要紧,两片脆弱的玻璃沾满了或白或黑的指纹被暴力剥离出镜框,啪嗒了两声闷响掉在桌面上。罗秘书深吸口气理了理头发,气定神闲手掌盖住身前的狼藉,一拢一挪,那堆残骸就丢到桌角和没有关紧盖子的墨水瓶归到一处。他是不快的,他做事不喜欢被人指手画脚,这是其一,更重要的是现在他面对着一双彻底封闭、无法对焦的空洞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