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的游戏(2)
致阿尔吉侬
1
真的有这样的一个世界,到处都是白色。天是白色的,地也是白色的。除了我一个人也没有,就连我也是白色的:手是白的,脚也是白的,衣服也是白色的。我来回变换双腿跳来跳去,偶尔跪着偶尔四肢着地爬来爬去,对着随意指到的方向发起冲刺,我冲刺了无数次,永远也撞不到墙。这个地方可真大呀!就是太无聊了,这里没有人陪我说话,也没有人或者东西给我玩。我只好唱歌,唱歌我不大会,我就啊啊啊地哼着拉奇最爱的平板游戏的音乐,那首曲子很短但是要重复着唱很多遍,只要我不停,这首歌就永远都不会结束。我边走边唱,视线的终点出现了一个黑点,我朝着黑点边走边唱,看着它在我的瞳孔里越变越大,直到变成有两三层楼那么高的一个旋转黑团。
黑团里是一圈一圈绕在一起的黑色石头,看得我头都晕了。它们都飘在我的头顶,伸手去够还差点距离,但如果我跳起来,呀,我跳起来,我就能够到了。于是我蹲下身,蓄好力气,使劲那么一蹦,双手拍到正好在翻面的石壁上,冰冰凉凉,光滑细腻。我的掌心变得通红。反正也没别的事能做,我又试了好几次,终于扒到了石头的一个凹陷处,我使劲抱着,让石头带着我逐渐飘到天上去。我没到天上去玩过,兴奋地叫了起来,声音一圈一圈地传出去。我一直等到扒住的那面石头转到整个团块的顶部,立刻手脚并用爬到了更加宽敞的那面去,在这里爬动需要格外小心,因为石面的中心并排凿出了两个洞。必须要保持平衡站起身来俯瞰,才能发现原来我爬上的是一个“8”!这些圈圈环环其实是好多个“8”缠在一起,像一团毛线没人管,转来转去缠乱了,打结了。怪不得我会头晕呢。
这些“8”还会说话,这是我偷听到的。石头会说话,真吓人,可趴在石头上,耳朵紧紧贴住,就能听到它们在不停地说话,不停地说话。就和那些把嘴凑到旁边人的耳朵里说我坏话的人一样,我能听到他们在讲东西,可讲的东西我一点听不懂!我对石头说:你说点我听得懂的东西。然后石头居然真的听懂我的话了,身后的一个“8”开始叫“李小鱼”,我好奇地转身走过去,从石头“8”的其中一个圆圈里看见了一个女人,她站在地上,正仰头看着我呢。我小心地在石环上踱步,当我走到另一个圆圈的边沿,向下看,那个女人又不见了!只有我重新走到原来的位置,从一开始的那个圆圈向下望,才能再见到她。
她双手交握着摆在身前,长得有点眼熟就是想不起来是谁。
“李小鱼”她说,眨眨眼,“你下来。”
“噢。”我听话地钻过那个圈,想跳回到地上去,可原本的地面不见了变成了一个白色的无底洞,身体径直从女人身前掉下去,我尖叫着还没来得及叫她拉住我,就穿过了天花板。手肘被两条弯曲的透亮金属砸的生疼,脚底踩到了一个能够滑动的、圆滚滚的东西,我本能向后仰,脊背被一张富有弹性的厚实棉网托举,我被砸进了一只转轮办公椅里。
我身前摆着一个办公桌,桌面顶部正吊着一只白炽灯,巨大的动静没有让它晃动分毫。办公桌对面坐着一个看着五六十岁的老头,穿着灰色的 T 恤衫,手上握着螺丝刀手边堆放了各种形状奇怪的零件。他有点儿邋遢,鼻梁上架着副细框眼镜,现在正低着头越过镜片瞪我,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的提议目前还没通过科学院内部的审核。不过我要提醒你,结果你可能不会太满意。”
瞳仁是无光的浑浊,眼白里布满了血丝。他的眼睛很古老,令他整个人即使穿着随意也显得智慧十足。智慧往往和衰老挂钩,我已经觉得他长得很老了,可是他的眼睛年纪更大。“啊?”我不解地指了指自己,咽了口口水,说,“你在和我说话吗?科学院是什么东西?”
“这个项目联合政府已经表决通过了,你们科学院的意见并不重要……我总归会得到我想要的。”
亲切柔滑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只比耳语的声量稍微高出一点。谁在说话?我扭头去看椅子后边,这里很封闭,门关得紧紧的,只有我和这个奇怪的老头坐在桌子的两边。我去看桌子底下,那里也是空的。“你是谁啊!”,我有些着急。
老头扯着嘴角,冷笑道:“阎王易见, 小鬼难缠,批准的是一批人,落实的是一批人。中美合作嘛,拿出 80%的资料是合作,拿 20%的资料出来也是合作。”
“喂!”我张开手掌在老头面前挥动着,“哈喽?”
“马兆,我不懂你为什么也这么抵触。你是个纯粹的科学家,而这是难得一遇的项目,集结了全球顶尖的科研力量,注定会做出一番成就,我们从来不是为了自己——”
“你这个牵线的领头人,不正是出于私心吗?”马兆毫不留情地打断,眯着眼钻研着手上的机械半成品,背部弓得更加厉害。那个女人闭嘴了。我疑神疑鬼地左右张望,好一会儿那个神秘的声音才慢悠悠地重新出现。
“马主任,你不能因为我的国籍和立场,就对我抱有先入为主的偏见。这很不公平。我的个人想法在这个宏大的进程里完全不值一提,我也只不过是……想要借一下这艘方舟的东风罢了。”
“项目是为了‘火种计划’而设立的……老实说,我对你们的 550 系计算机没什么兴趣,就算你们拿低一级的终端应付我也没关系。只要你们能保证数据在未来能准确地交托给全权管理飞船的超级计算机就好了。”
“如果 550 也无法对实际操作火种飞船的那些……进行有效监管和干预,人类真正灭绝的时刻才会到来——你们就是罪人。”
对面的男人停下了,静静地看着冰冷的机械框架发呆。
“必须要用那些东西吗?550 难道还不够吗?”马兆厌弃地重新把目光定在我身上。
“学会通过这个决议,必然有他们的考量。从零开始繁衍,或者说,“复制”出一个族群,并不是把受精卵变成婴儿这么简单。文明是复杂的,你可以把它们看成是一个榜样……再不行看成拐棍也行。不要小看‘模仿’的力量。”
马兆像听到了最荒诞不经的事,他笑了,那个笑苦涩而讽刺:“模仿?到底谁成了谁的造物主?”
“李愚,这就是你要的未来吗?”
窗外的一支冲天的烟火划破夜空,伴着一声尖锐的长鸣,在巨人一样围簇的高楼大厦头顶炸出了一圈绮丽的花火,完美地结束了自己的使命。我兴奋地在办公椅上扭动着,我已经好久好久好久好久好久没有见过烟花了。
“新年快乐。”马兆转呢喃着,转动着指尖的螺钉,僵硬地低下头重新摆弄起他的东西。
一闪而逝的光亮熄灭后,黑夜恢复常态。我恋恋不舍地看着玻璃窗,猛然发现马兆的对面,那只办公椅上坐着一个女人,可我也坐在这张椅子上,那个人不是我呀!那个女人就是在白色世界里叫我的阿姨,她穿着一件呢子大衣,被照亮的发顶闪着银光,她和马兆差不多大,怅然地俯视着窗外的比繁星还要密集的万家灯火,仰视着我眼底的同一片星空,对马兆的话莞尔一笑:
“我的未来早就已经结束了。你应该也听说了,瑞秋……我的女儿,二十一岁就死了,和她爸爸一样的遗传病。作为母亲,我只是想给她一个未来而已。”
“马兆,新年快乐。”
“李小鱼,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我也跟着默念着,虽然我根本不认识她,她祝福了我,我也要祝福她。手心里有个冰凉的硬物,我的手心抵着一个缩小版的黑石“8”。它什么时候跑到我手里来的?“这是什么呀?”我问马兆,他戴着眼镜一定很有学问,也许能给我答案。
可是当我抬头的时候,对面是一片空白。马兆、还有李愚他们都去哪儿了呢?
2
我醒来的时候以为自己躺在水塘里,因为身下流淌着一小摊粘稠的褐色液体,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有几缕纠结在我的发丝之中,贴身的衣衫粘着在皮肤上,使我整个人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我从地上爬起来……我试图爬起来!可是我的手脚不听使唤,它们像被一个蹩脚的木偶师夺走了,看不见的丝线牵动着关节,我说向左!它们偏偏要往右。他妈的。我咒骂着,只能用颤抖的关节抵住一切能借力的地方,像只被截了肢的动物一样,甩动着手肘、膝盖,扑腾着爬起来,爬向我前方的空地。不知道我的视力出了什么错误,原本应该干净、宽阔的走道上立着一座货架。我栽进去的冲力太强,将本就空置的货架撞得摇摇欲坠,然后货架倒到另一个货架,一个接着一个,多米诺骨牌一般。过期的食品包装散落一堆,它们一直栽倒到房间另一端的灰墙上,把挂在墙上的大屁股电视机打落在地,残余的电力在断点处炸开,电光火石里,勉强躲过一劫的监控眼被掩埋进一片灰尘中。
一片焦臭中,我的上半身挂在倒地的货架栏杆上,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吐着涌上喉咙的东西。一双手顺着我的脊柱摸上我的肩胛骨,我吓了一跳,朝身后一推,没有人。那双手又摸上我的脸,托住我的腮,一个模糊的人影出现在眼前,我尖叫着朝人影一推——推着了,那人撞上墙,我的眼睛终于开始聚焦了。那个男人,穿着卡其色外套的男人,带着眼镜……他的双手被捆在身前,躯体蜷缩在一起。
“李小鱼……”他痛苦地呼救着。
李小鱼,李小鱼……李小鱼……我想起来,我想起来了,我是谁。他是谁。
“对……对不起啊……刘老师”我上前把他扶坐起来,发现他的额角沁着血,心里一沉。这不是我搞的,我告诉自己,周围什么也没有我推了他他不可能撞到额角!这不是我干的。可是心里还是止不住地打鼓,我低下头扯着绑住他双手的带子。这东西很邪门,细细的看起来很脆弱,可只要一端套进了另一头的小筒了,不管我怎么扯都没法儿解开。细窄的绳条上布满了小刺,摸起来不扎手可是手指在上边反复摩擦过后火辣辣的疼。他妈的。我又骂了一句,心虚地抬眸瞄了一眼刘老师,他正盯着我看。我脸烧的通红,因为我鼓捣了半天不光没解开绳子,还把他的手腕磨破了。
“这是塑料扎带,想解开必须要割断。”刘老师轻声说。
我立马起身一瘸一拐地去找剪刀,仓库里一片狼藉,转了两个弯,我找到了超市的陈列区,在角落里翻出一把用得只剩两节刀片的美工刀,回到仓库割开了那截讨厌的塑料扎带。我把刘老师扶起来,我们两个人差不多狼狈,可能他更惨点——刘老师头上见了血,我身上暂时没有破口,所以我想他伤的比我重。
我太想回去洗个澡了于是我催着他一起离开。刘老师的头发乱是一团黑白交杂的乱草,凝固的黑色创口裸露在额头上,眼镜上全是蜘蛛网状的裂痕,却还是被固执地架在鼻梁上发挥着最后的余热。他弯下腰捡起了被我用完随手丢弃的美工刀。
“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他喘了口粗气,扶着腰直起身,在我的注视下滑动着塑料卡扣,把刀片一点点推进刀身。我点点头。我现在确实把之前的事情也想起来了。
“陈立……陈立……陈立……他妈的陈立。”我神经质地念着,后脑隐隐作痛,还有阿新,他们打了我,“他妈的。”
你他妈闭嘴。
我的胸口热得快要烧起来了,那里被吹的鼓鼓的,为了消解这团火,我使劲喘气,喘到肺都疼痛起来。“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我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会说这三个字。这三个真好啊,说的越多那团火就会小上一些,心里也不再那么难受了。
刘老师蹙起眉头严肃地看着我的眼睛,说道:“这话你从哪儿学的。”
“他……陈……陈立。”我结结巴巴答道。
刘老师又意味不明地盯了我一会儿,摇摇头把美工刀塞进我左胸口的上衣袋子里。那片布料瞬间变得沉甸甸的,他抬手架住我的肩膀,我以为他要我扶他,可他却捏了捏我的肩头,很认真地对我说:“不要再说那三个字了,那是脏话。说脏话是很粗俗的。”
脏、脏话。
他逼着我和他对视,我去看地上倒成一团的铁架,去看头顶垂荡电线哔剥炸响,又去看歪着脑袋半吊着的监控头,最后只能去看悬挂在衣领前的爆出内里皮筋的眼镜绳,攀着绳子又只能看见千万个破碎镜棱后的眼睛。千万个棱镜折射出千万只眼睛,千万只眼睛都闪烁着严厉和权威。
“对不起……对不起”我哆哆嗦嗦地回答,很害怕。
听到我的话,那些冷酷的威严又瞬间化为拂面的温柔,刘老师又对我笑了。他扶了扶眼镜,镜片后是那么善意的眼眸,刚才的一切都是我混乱思维的臆想。我心里的紧张一扫而光,好像这个笑容是什么珍贵的良药,如果不是面部神经还未完全回归我的掌控,我一定和他一块儿笑出来。
以后,我一定不再讲脏话了,我保证。这话有点傻,我没敢说出来。我现在感觉好多了,说不上来哪里好……就像是脑子里原来有个沼泽,沼泽里水汽很重,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往前踩一脚就陷进泥里去再也动不了。现在雾气散了,我就能看见那些烂泥的形状,更近一步的,在烂泥堆里我还看见了可以落脚的木桥,有了木桥就再也不用淌着泥浆过河。我和刘老师互相搀扶着走在水泥路上,慢悠悠地,凑得很近,午后散步一样,好像两个人的关系也跟着近了起来。我迫切地想把我的感受分享给别人听,刘老师似乎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于是我说:“刘老师!”
“怎么了,小鱼?”刘老师微笑着。
“刘……我、我觉得我变聪明了!”我大胆地说出了心里话,“我以前什么都做不好,记性也很差,但是我刚刚……我想起来该去哪里找刀片,我还记住了别人说的话。”虽然是脏话,我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我以前只能稍微记住拉奇说了什么。”
“等到我们回旅馆,我想找找有没有书能看,要是岛上有图书馆就好了。”我脑内的雾气散去更多了,这个城市配套设施齐全,商店、医院、旅馆……找不到图书馆去学校也是一样的,那里应该有阅读室。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去尝试,“我还想借你的蝇王看看。我特别想知道那个戴眼镜的聪明胖子——他……他叫,猪崽,他后续的故事。”
听我提到那本书里的角色,刘老师气喘吁吁地挤挤眼角做了个小小的鬼脸,有些犹豫地接口道:“他不是主角。”
“噢。”我恍然大悟说,“所以他的故事一定不大好,会死对吗?”感受到刘老师诧异地视线,我故作轻松地干笑两声。“咱们这群人里不也有人先死了吗,我们现在也在荒岛上,而小说里一般只有主角才能活到最后。”主角,主角通常在开头就展现出了非凡的才能,容貌、健康、口才……我们都不是这样的人。那本书令我感到不安的点在于,所有的角色都是孩子但是死亡毫不留情地如期而至。我们此刻身处在成人的小社会里,处境只会更加糟糕,我希望……我希望至少孩子能够活下去,拉奇能够活下去。
“等到了旅馆,我该怎么说呢?”我问刘老师,到底要不要把陈立阿新对我们做的事情说出来。
“你什么都不用说。一切由我来说。”刘老师吃力地撑着我的肩膀。
我想也不想地反驳道:“为什么?”心里有些生气,我想是因为没人想听傻子说话。而刘老师,我把眼珠悄悄转向他,看着鬓边的白发思索着:当然,刘老师说什么江雪他们都会相信的。就算是陈立,两个人互相看不上即使表面上要装作不在意,可他其实也是在听刘老师的话的。真是有意思。可我还是想要做揭发陈立的人,因为——
“如果由我来说,他们就会发现我现在不傻了,大家就会更喜欢我一点。”
一串笑声连着气音从刘正毅的方向传来引得我偏头去看,刘老师笑得眼角皱纹像刀刻一样隽深,他随意地瞟了我一眼,带着讥讽,我却不觉得这个嘲笑是对着我的,他说:“如果你不是傻子,那你就能够加入到抢夺资源的行列,你就代表着威胁。傻孩子,人类喜欢傻子多过聪明人,越傻才越安全。”
我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我现在是聪明人了,我得继续装疯卖傻。但是,但是啊,他这样一个生下来就很聪明,生活、工作……一切都很顺利的人,如何能够体会我的内心!如果让一个瞎子看到了光,他会把眼睛睁到最大最好永远不用合眼睡觉,把一辈子也看不够的景色看上一辈子;如果让一个傻子发现自己不再那么傻了,那他绝对不会想做回原来的那个自己,假装也不行!
“你知道变聪明的秘诀是什么吗?”刘老师对我神秘地说。是什么!我热情地把耳朵伸向他,胡渣几乎扎到我的侧脸,灼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耳廓,我盼望着他把我最渴望的秘籍传授于我。他说,“少说话,多观察。”
“想要变聪明,那就从模仿聪明人开始。等你觉得他外强中干,说明你已经超过他了。”
我还有许多东西要学,如果要得到某些东西,我必要先了解它。所以我要变成聪明人就要从模拟聪明人开始。就像我立下的永远不说脏话的承诺,如果我不先知道有哪些是脏话,那我又如何遵守要求,永远不再说脏话呢?
3
陈立、阿新还有海涛被赶出了旅馆。他们私藏食物的事还没等我和刘老师回到住处就被罗燃揭发,我们最后只来得及做个人证,这个结果将之前一路的讨论衬得十分可笑。超市的压缩饼干被运回旅馆统一分配,我回到房间时拉奇仍在沉睡,秦医生的妻子安琪陪在床边,见到我回来了,安琪并没有回房休息,她坚持和我一起看护。又一个。我想着,随她怎么想吧。我在套房的书桌里找到一本黑色皮面老化严重的电话簿,上边记录着岛上学校、医院、邮局等公共设施和单位部门的联系电话,这是一本很实用的识字教材,连带着拉奇爱看的漫画书,被我抱在怀里。
“小鱼,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去?”安琪关切地看着我。
“我,我和刘老师约好了。他……他要教……我认、认字。”我扯着尾音慢吞吞一字一顿地说着,试图模仿我之前说话的样子。老实说,我演的很差,像是那种脸歪嘴斜整天留着口水、生活不能自理的白痴,我以前可不这样。但是安琪看不出来,她是位善良的女士,对我很和蔼说话轻声细语也从来没有嘲笑过我,但智商 50 和智商 70 在她眼里同样没什么差别,所以她同情地朝我点点头嘱咐我早点回来休息。我毫无愧疚地转身走了。
亮堂堂的旅馆大厅里,墙壁上悬挂的各国时钟仍旧按照错误的指向行进,刘老师坐在大厅一侧的沙发里,身旁原本落地的玻璃窗被层层叠叠的木条钉满露不进一点夜色,这种避难所风格的装饰让我心里也开始有些紧张。他不是一个人坐着,身边还有一个年轻的身影。我抱着电话簿走近,刘老师注意到我温和地朝我打了个招呼,果儿惊喜地看着我,问我抱着的是什么,我给她看了封皮里的内容,简单说明了我的打算。
“小鱼,你真努力。”果儿目光炯炯地盯着我看,她是个刚刚高考完的毕业生,似乎对任何不为主流接纳的人都充满了好奇——我曾看到她和那个像老鼠一样躲在阴暗角落的小偷少年有说有笑。她也很喜欢和我聊天,每次在走廊遇上都要聊上一会儿,和她谈论东西很轻松,多交流也有助于我联系表达的技巧。果儿不仅性格温柔而且和别人相比很有话术经验,我后来发现她所用的词汇和句式都是最基础的。经过特殊训练的语气能够稳定对话者的情绪,这个是她从残障学校的志愿老师那儿学来的,想来手语也是那个时候学会的。她坐在一旁静静看着我翻阅电话簿,时不时帮我写下某个字的音标,氛围十分融洽,可果儿突然起身急匆匆地跑上了楼梯。
没一会儿,女孩儿又风风火火跑回大厅,将塞在牛仔裤口袋里的东西递给我。那是一只老款的白色苹果手机。我看看果儿又望望刘老师,没有接,问:“这是干什么?”
果儿不顾我的抗拒把手机塞进我的手心,说:“这是我的备用机,里边装了好多学习软件,有中英文辞典、时政考点……”说到一半她突然脸红扭捏起来“还有小说阅读器。书架里边有很多名著……和一些别的言情小说,你可别乱看呐。这手机你别告诉我妈是我的。”虽然我不知道言情小说是什么,但果儿脸皮这么薄,我当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等到女孩儿被她妈妈叫回去洗漱,我才有空儿研究这个手掌大小的新奇玩意。
在刘老师的注视下,我把挂在脖子上的翻盖手机解下来,两台机子摆在一起翻来覆去把玩,拆了装、装了拆。果儿给我的智能机必然是高级的,但是可拆卸的零件并不多,我摸索着掌握了这台手机的使用方式,逐渐习惯它巨大的屏幕和全面板操控的设计,着迷地盯住屏幕的显影,图形不再是点阵明显的黑色锯齿,而是细腻鲜艳的圆润倒角,殷勤地为我每一次点触作出反应。如此精致、如此先进,我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意识到,愚蠢的李小鱼不仅被自己的同类抛弃,她也被机器抛弃了,她永远无法驾驭这样一只现代科技产物。
不过,现在好了,一切都已被修正。我不愿意再看那只蠢笨的翻盖机一眼,我甚至有些懒得把拆卸下来的电池和后盖再装回原位。还有这个必要吗?我不会再使用它了,不会整天抱着它思索着要不要给通讯录零星的号码去电,或是等待永远也不会出现的来电提示。这只蠢手机功能单一到只能拨电话,可没有人想给李小鱼打电话。来电记录和收件箱一样,永远都是空的。将电话卡拔出后,它的命运就是被我整个儿丢进垃圾桶。
刘老师却把我丢掉的电话卡又捡了回来,我看着他把卡插回了老旧的手机,安回电池、后备盖。
“我不要它了。”我嚷着,怄气一般,拒绝让他把手机重新挂到我的脖子上。
“哪个人没有过去?如果丢掉它,你以后会后悔的。”刘老师说,“等我们离开了小岛,我还要给你打电话呢。”
我才不会后悔。哪只天鹅会到处说自己以前是一只多么多么丑的小东西。刘老师递给我一片灰色格子手帕,让我擦去脸上,因为谈及没有人试图与我产生联系而留下的泪水。变聪明,带来也不全是开心。本来觉得很好很满足的东西,只要一比较就都变成不好的、不满意的了。人说自己不在意的事情,其实都是“在意”的。
晚上刘老师教会了我如何看书。如果我在读书的过程当中遇到了不认识的字我就得按照刘老师教的方法查汉语字典,他花了一个晚上给我讲什么是声母什么是韵母,怎么用拼音。明天他继续给我讲“部首”,我嫌这速度太慢了,可刘老师说我的速度非常快。反正拼音已经很够用了,我带着手机回到房间开始看拉奇的漫画,或方或圆的白色气泡框里有很多字能看,遇到不认识的我先边看图边猜意思最后才去查字典。可我高估了自己的文化水平,有些我明明能说出来的字,变成文字我就不认识它,再加上我又看得非常仔细,几乎是一字一顿,所以翻完一回十来页的漫画花了我将近一个半小时。我实在受不了了,叹气的同时脑子里跑出来一个念头:我先把这本东西看完再说。看完第一遍字典没有花费我多少时间,因为我完全不需要睡觉,从 A 开始,逐一查阅每一种读音下的每一个字,每一条注释,整夜整夜地坐在房间里翻阅着唯一的光源,精神抖擞,不知疲倦。我喜欢这种快速进步的感觉。等我看到 H 这一首字母,已经大致能够推断出刘老师昨晚上没说完的“部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看汉字的数量达到一定程度,归纳出字符的相似性就很容易了。
早上 6 点钟左右,我听到隔壁的桌凳被挪动,觉少的人已经起床了,此时窗户外是一片透着凉气的白。我心里突然开始紧张,总觉得有什么怪物追在屁股后边,如果不在大家都起床之前完成阅读任务,就会立刻死去。我尽力加快自己的阅读速度,除了眼前的其他什么也不管,也不再分神听周围的动静,心跳不自觉地跟着加速,把那些知识从屏幕的这头印到那头——我新鲜的嗷嗷待哺的脑子里。8 点 30 分不到,一楼活动的声音开始在地板下响起,更响更杂,夹杂着人的说话声,而且没有一点消停下来的意思。我知道大部队已经从睡眠中醒来,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我花了一个晚上背完了整部字典。
罗燃给大家都分配了任务,有的人需要留在旅馆里加筑工事抵御夜晚流窜的蝙蝠,有的人需要外出寻找食物。年老者和年幼者能够受到优待,就像刘正毅,他被分配去打扫卫生,打扫二楼。傻子也有点好处,因为我被分配去打扫一楼。这活儿太轻松了,干完所有甚至还没到 12 点发放食物的时间。我找到还在二楼干活的刘老师替他把脏水桶倒了,顺便和他说了我的打算。
“图书馆?”刘老师用衣袖抹去额头的汗珠,因为热气厚厚的镜片边缘起了雾,他喘了几口努力消化我说出的句子,“可你还没认完字。”
“我认完了。”我斩钉截铁地说,想要摆出陈立那样漂亮、自信的完美笑容,但是失败了。我的嘴角抽搐着扬起一个弧度,像是一个苦笑,“我已经学会了‘所有’的汉字。”
“就算是新华字典也不敢说自己收录了‘所有’的中文汉字。”刘老师反驳道。他看起来有些不大高兴,也许是觉得我太自大了。
我只能道歉说:“对不起。”虽然我说了对不起,但我还是要做我想做的事,我想请他帮我打掩护,如果有人问起我在哪儿就说我肚子疼去上厕所。我估量过什么人有可能会来找我,总不会是特别重要的事,一般重要的事也没可能,毕竟谁会指望我呢。应付鸡毛蒜皮的小事这个借口足够了。至于拉奇,安琪会替我好好照顾她。
刘老师坚持着他的想法:“你不认识路,一个人太危险了。”
他想和我一起去。他总归是这个意思,说的好像有了他我就能找到地方了一样。我本着节省时间避免引起注意,直接伸出张开右手,举到他的身前,说:“成交。”他不回应,我就直接捉住他的手握住晃了晃。刘老师好像被我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搞糊涂了,但藏在厚实镜片下敦厚的双眼转了转,却没再说什么。我就知道。
从路经理那儿领完了今日份的“午餐”,一小份压缩饼干,我陪了会儿拉奇,将食物兑进属于拉奇的那份后,就直接去防火梯旁与刘老师会和,二人结伴偷偷溜出了弧光旅馆。在刘老师的指导下,我们成功在居民楼“丛林”里迷路了将近半个小时,如果我一个人出来,说不定还更好些……但谁知道呢,或许到时情况更糟,两个人一块儿迷路不至于心里发慌。走走停停,七绕八拐,找起方位来刘正毅比从前的李小鱼还蠢,他还特别固执,我们破天荒吵了两次小架,折腾到下午三点一刻也没个结果。我算准了罗燃江雪外出的时间,他们预计在五点半至六点之间回到基地,所以我们必须在下午五点前赶回旅馆,我已经做好了浪费一个下午什么也没找到的打算,可结果却出乎意料。原本记忆里曾经路过的学校模样的建筑不见了,我们偏偏就找到了研究部办事处所在的大楼。至于这个“研究部”到底研究的是什么,没有一个门牌或者告示能替我解惑。
这是一座完全废弃的大楼,藏在一栋居民楼的后边,但是矮了半截大概只有四五层高。正门入口是半地下室的,门没锁,走下去甚至没有前台设施。每一间房都是一个小教室的大小,只剩下空置的桌椅,上面的灰尘积到半寸厚,无用的垃圾随意丢弃在各个角落昭示着许久没有活人来过了。我们分头行动,我顺着走廊向左走,在逛过两个堆满闲置靠背椅、无法落脚的会议室后爬上了楼梯,继续按照顺序一间间地数过去。二楼开始有办公室的样子了,我在某一面墙壁上找到了一份还没撕完的日历,时间被永远地停滞在 1999 年 6 月 13 日,日期的下边是大量无法理解的红色的“凶”、“吉”预警。我又在一个垃圾桶里找到一张写有“后勤临时工指派备忘录”字样的废纸球,想来刚才经过的几间办公室属于研究部后勤人员,也就不可能看到什么惊天秘密。再往里走,就是一道横陈在走廊正中,将整个建筑面划一分为二的隔断门,我试着推了推,锁住了,又凑上去听,什么也没听见。不知道刘老师在对面干些什么呢?我调转方向,重新回到楼梯口,向上再爬一层。
第三层属于研究员。走廊为起始,右手第一间是比较大的休息室,角落横着一把爆出棉花弹簧的藏红色沙发,双层冰箱也没来得及搬走,上边贴了张便签条,写着:
看到此信息的同志请帮忙转告梁冬:明天下午四时整在五楼会议室开会,届时有领导到场,务必参加。
我把已经变脆的纸条撕下,辨认完深蓝色的圆珠笔墨痕,把这份穿越了将近二十年的短讯塞进口袋。还是和二楼一样,走廊的中间被门封住了,剩下的三间办公室被清理的很干净,从地面灰尘的纹路来看,临走时有人用扫把清理过地面。
我准备最后去五楼看看,就又往上爬了一层,接过听到了头顶传来关门声。我趴在栏杆上从楼梯的中庭向上看,望见一个卡其色布料的肩膀快速踩着楼梯从顶层转下来。
“刘老师!”我叫道。
“诶!”刘正毅回道。
“你怎么过来的?我看每层都被门拦起来了。”我问,扶着墙站在楼梯口等候着他。
“从天台过来。”刘老师说,手指天花板,“总共就四层,五楼其实是个天台,我就干脆绕过来找你了。”说完话,他也走到我面前了,看起来收获颇丰,胸前抱着一打书,向我展示道,“你看看,真有东西。咱们也算没白来。”从目录的章节来看,应该是几本小说。这种地方怎么会有那么多本失去了封皮的无名小说。也许是我脸上的怀疑太过明显,刘老师问我怎么了,我到底没再多说什么。这只是五本书而已,无论被有意无意地毁坏了封面,知识本身是没有好坏的。
我更加在意的是,五楼,即顶楼,是一片空荡荡的天台。那片十八年前的短讯说要去五楼的会议室开会,他们去的究竟是哪里的五楼。
“时间不早啦,书也找到了,咱们赶紧回去吧。”刘老师观察着我的神色建议说。我查看了手机屏幕,已经过了四点半,必须离开。
“好。”我回应道。
回去的时候我们没有迷路,最终比出去寻找食物的大部队还要早些到达旅馆。没有人发现我们消失了几个小时,安琪和我说,我错过了拉奇醒过来的时间。
4
我打扫卫生速度很快,白天大部分的时间都躲在走廊尽头的杂物间。我开始理解刘老师那天和我说的:最好隐藏自己变聪明的事实。如果我被他们发现能够承担更重的劳动,一定会被拉去干那些没多少“意义”的事,在我眼里,只有不断学习,不断变聪明才是唯一有意义的事情。卧室里有安琪守着,大厅里、走廊里,哪里哪里都有人,我只能像吸血鬼一样躲在肮脏的一平米大的杂物间里,等到月上中天才回到人堆里去。知道我躲在这里的人只有一个,就是同样躲在隔壁物资仓库的路经理。
老路对这些琳琅满目的东西很痴迷,他很喜欢和它们待在一起。就像老鼠喜欢待在米缸里。撞破他偷吃这件事,完全是个意外。他实在太蠢了吃得满脸都是饼干屑,又太害怕被人发现所以完全忘记了擦擦自己的嘴巴。看到门口站的是我,老路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他还是双手环绕,紧紧掐住了我的脖子。他把我顶在杂物间的墙上,随着哗啦啦的声响,簸箕被踹到了对面,后背紧紧压住一堆报废的、还没报废的扫把拖把。
“你敢说出去我就掐死你。”他说,我盯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巴里嚼得稀碎的食物残渣。“等到大家都睡着的时候……没有人能听到你的声音。我有每间房的备用钥匙,你试试看。”
“对、对不起。”我结结巴巴地说,从眼角挤出两滴眼泪,用很迟钝的语气解释着,“我……我听见房间里有老鼠的声音,我不知道你在里边捉、捉老……老鼠。”
老路愣了一秒,裂开嘴笑道:“对。小鱼,有老鼠偷吃大家的食物,我在里边捉老鼠。你不要到处说这个事情让大家担心,我们列车组会负责好的。”原本阴沉的脸孔又因为笑容变得红光满面。老路松开双手,虎口上挂满了我嘴角流下的涎水,他嫌恶地朝我点点头转身回到了大厅。
我没太在意这个小插曲,老路偷吃在我这儿算不了什么。算算从被阿新打晕那天起,总共过了七天。这七天里,我一顿饭也没吃,一口水也没喝,一次觉也没睡。每次领来的食物,都被我混进属于拉奇的那份里,我知道江雪也偷偷这么干,她把一半的食物给了志豪,我知道刘老师也这么干,他有时候会把领到的东西塞给果儿。在这七天里,我从不感到饥饿,像是变成了一个不知疲累的永动机,而我呢,我要这机器永远别停下!作为奖励,我简直是一天一个样。我明白这不正常,怎么会有一个人能七天不吃不喝(我甚至不再有排泄的需求)可傻子变聪明这事儿本来就不正常。只要能继续聪明下去,管他呢。这七天里拉奇醒过四次,很不凑巧,每次我都躲在杂物间里。我很想见拉奇,和她聊聊天,告诉她我的变化,我们可以一起猜猜我现在的智商到底有多少……但是安琪总在那儿。安琪总在那儿!她以前当过护士,如果被她看出来我的异样,她一定大惊小怪把秦医生拉过来给我检查身体。
拉奇怎么就不能在晚上醒过来呢?
我重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继续阅读那本讲述地缘政治的书籍,这本我已经看到 85%,在发放晚饭前我就能全部读完。果儿从网上下载的文包分类很全,每个分类我都看,有些书内容详实只是读起来枯燥,这种会稍微拖慢我的速度。如果要问我最喜欢哪类书,我还是比较偏爱看俄国文学。杂物间的电路坏了没有人修,门一关什么也看不见,所以从研究所拿回来的实体书我必须等到晚上,所有人都休息了,回到旅馆的大堂或者是楼上的卧室去看。
刘老师找到的书很有意思。五本都是小说,但是封皮和内页的开头序言全被撕掉了,所以我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从内容来看,有三本推理小说,第一本使用了叙诡手法,我全程被作者玩弄其中,直到最后谜底解开才恍然大悟凶手便是主角,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谎言。从人物关系,到场景重现,再到谋杀细节,所有的一切都是编造出来的。这是一个很令人印象深刻的教训,所以从第二本开始,我就以怀疑一切的目光开始我的阅读之旅。第二本,故事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就猜出来了凶手是谁,作者似乎也志不在此,后半部花了大量笔墨去描写凶手与被害人之间的爱情故事。太无聊了,我几乎是一目十行,草草结束了这本书。第三本……噢,第三本,我继续猜测着凶手是谁,只是这次故事还没到 1/3,被害人就变成了另一起凶案的凶手,详细地讲述一个聪慧的儿童如何使用简单的仪器提取出寄生虫,注射到人体之后又是如何一日一日衰败下来直至死亡降临。这位天才恶魔在长大后被另外一群庸才嫉恨乃至于被群体投毒至死。荒谬。
那时候的我总以为获得了智力便能够获得一切,所有的困难都能够迎刃而解。我无法接受这么聪明的人竟会死得毫无头绪。所以看完那本书后的一整天,我的脸都是冷硬的。晚上在大厅碰面,刘老师还问我是怎么了。我和他说了那本书,说了我的愤怒。他哈哈大笑起来,邀请我和他一起看《蝇王》。
蝇王?我心中冷笑着,但是面上不显。我现在一天能够看完六本书,如果碰上篇幅都短的,能看完七本,而他居然还在看蝇王。
我没说话,坐到他的身边,翻开手里的无皮书。刘老师盯着我的侧脸,问:“阿尔吉侬?”
“嗯。”我随口应答,专注地在空白纸上写写画画。上边是我列的故事线。
“我看蝇王,就像你看‘阿尔吉侬’一样。”刘老师轻声说道。我停下笔看他,他却又不说了。
就像我上边说的,我一天能看完六七本书,但是我看“阿尔吉侬”却看的极慢,不为别的,只为了竞赛。阿尔吉侬,这就是我们从研究所里带回来的第四本书。讲述了一个傻子在接受大脑手术之后逐渐变聪明的过程。你应该能想象出我为什么对待这本书如此不同,看到在另一个世界里也有这么一个奇迹发生,心里多少有些安慰。书里的主角查理每次测试智力都要和一个同样做过改造的,叫作“阿尔吉侬”的超智能老鼠比赛迷宫。在我发现了这本书到底在讲些什么的时候,书里的日子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我急忙停止继续阅读,殷勤地记下查理的每日变化,不免拿他和我比较起来,尔后欣喜地发现他变聪明的速度远远不及我!这很傻,但我忍不住。他现在成了我的阿尔吉侬。
我想要胜过他,我是如此珍惜他。如果我花了个把小时就轻易地读完查理的故事,就好像我在一场比赛里抢跑了一样!我的阿尔吉侬……我恨不得读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当然,我把他当成对手,可我看着他的傻样,就像看到我自己的傻样,一点儿也笑不出来。我是如此愤怒他受到的欺辱,我不能同情自己可怜自己,但我同情、可怜我的阿尔吉侬。这些狗娘样的……蠢货……废物……臭虫……我一遍一遍在心里骂着,反正没人听见。留在旅馆的人被罗燃管理的井井有条,大家都遵守立下的规则,(几乎)没人会来故意找我的茬,所以我没想到我还能变得这么粗鲁。我和查理,我们两个虽然不在一个世界,但我们会一起变得越来越聪明。
“你看到哪儿了?”刘老师问。
“查理和纪尼安小姐出去约会。”我答。
“第几次?”刘老师又问。
几次?所以他们两个真的谈恋爱了。我看着刘老师,他也发现自己失言了,微笑着说抱歉。当身边坐着一个看过全书的人,我只能要求他尽量避免剧透。我尽力把现实的时间进度和查理的匹配起来,但他智力提升的速度实在太慢了,我等不及……我对他有那么多的畅想。如果有人跑到我面前直接告诉我结局,我一定会当场掐死他,一定!
“我真搞不懂……他怎么就喜欢上了自己的语言老师了呢?”我抱怨着,正好看到那女人拒绝了查理。说来惭愧,我虽然总比我的阿尔吉侬聪明,可他前边那些关于性启蒙、性挫折的回忆让我一头雾水。追根究底,我无法搞明白看不见、摸不着的“性吸引力”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所有的书要么讲得十分晦涩、要么讲得十分癫狂。它像一种热病,无论傻子还是聪明人都可能染上。我回忆着我曾有过的接吻经历:唯一的一次是和拉奇,她看电视剧非要学男女主的动作,表白、亲吻遍了每一只玩具,我是她的玩具之一所以我也没能幸免。那真是毫无激情可言,想想都让我觉得尴尬。
这似乎成了我不如‘阿尔吉侬’的污点。回想我看过的书,那些被我列为“逻辑漏洞”的情节,无一不是基于情感做出的选择。究竟是我的蒙昧限制了我的理解深度,还是这东西本身便是拿来填补纰漏的拙劣补丁?是借口还是真理?
“我不知道。”刘正毅倚在沙发上,盯着头顶堆满飞虫尸体的灯罩,平静地说。
“你不是结过婚吗?”我狐疑地问。我不满意这个回答。刘老师曾和江雪解释过自己胶片相机的来历——为了自己已经过世的妻子,准备将余生看到过风景全部记录下来。听到的人没有不动容的。我期待他给我一个现阶段的答案,只要他说了,我就会相信,直到他的观点被更权威的打倒。
他说:“人的情感很难确切和持久。婚姻并不代表爱。”
我现在更糊涂了,他到底在说什么?他是在说他其实不爱自己的亡妻?他对江雪可不是这么说的。“那你爱什么?”
“你信教吗?”他问。我摇头。
“我也不信。但我认同它所说的‘神爱世人’。你要问我什么爱最明确,那就是造物主对自己创造之物的爱。一切的福音与诅咒也来自于祂,只因为人类‘终日所思想的尽都是恶’。”
我目瞪口呆。往常那个婆婆妈妈的刘正毅消失了,我指望他说些世俗的、平凡的爱情经历给我当作参考蓝本,他却给我说了这么一通话。宏大、神性,但是剔除了“性”的,所以他依旧没有回答出我的问题。可他的话……我不禁怀疑起这位本分的教师难道真的已经达到了圣人级别的思想高度?这怎么可能呢!
刘老师合上《蝇王》,和我一起上楼回到了二楼房门口。我们两间房紧挨在一起。
“晚安。”刘老师温和地朝我挥挥手,转身用钥匙开了门。我警觉地扫视寂静的走廊,确认没有一扇门开着,巡逻的列车员们还在别处晃荡。刘正毅手下的门刚刚推出一条缝隙,我像头猎豹一样猛地将胸膛撞上去,将他死死压在门框边上,就像老路在杂物间里掐住我的喉咙一样,我掐住刘正毅的喉咙,使他像只大张着翅膀钉死在蛛网上的蝴蝶。我把自己的嘴唇压在他的嘴唇上,我想起拉奇学的那些电视角色,我也学起他们来,又啃又咬。被翻阅了千万遍的《蝇王》轻飘飘摔到地毯上,没能发出半点声响。
有个东西顶住了我的肚脐。我放开手里的猎物,允许他重新呼吸,不管刘正毅怎么遮掩,都能看到他难以掩藏的生理反应。终究只是个凡人。所有的兴趣和好奇此刻都消失殆尽,空余失望继续回响。此情此景使我不光不再怕他,我甚至有些觉得他已经不如现在的我聪明了。学生从小学升到中学,再从中学升到大学,每到了新阶段就得换一位更加匹配的老师。也许,我是说也许……刘老师已经不再适合我了。奇怪,我从前怎么会这么崇拜他,这么喜欢他呢?
带着这个疑问,我丢下面红耳赤的刘老师,毫不留恋地钻进了房间。
5
我那晚并不礼貌的行为好像把刘正毅从我的生活圈里推了出去。他不再出现在酒店大堂,等候我一起进行心照不宣的阅读活动;和我划清了界限,我再也不会在完成劳动工作的过程中看见他的身影(可他确实也完成了打扫的任务)。他可真能躲呀。我一点也不想念他,我找他也只是为了和他道歉,为此我考虑了一个晚上自己的说辞:到底是把我的出格行为归到小说情节的头上,还是说我是头脑发昏纯粹出去好奇呢?总之,他为什么要和我这样一个(曾经的)什么也不懂的笨蛋计较!他怎么就不能像原谅那些让他头疼的学生一样原谅我呢?领食物的时候,他终于出现了,我就排在他的身后,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后脑勺,他却连一个眼神都懒得递给我。这算什么?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难道不是他自己的错吗?
之前总是在我身边转悠的,不也是他吗?我不无恶毒地揣测起刘正毅来。他如此殷勤地在弱智、儿童的面前表露善意,摆出一副任善师长的模样,享受着李小鱼的崇拜,因为这列车子里没人把他当回事。他就喜欢在弱者的面前逞英雄。当我打定注意不再搭理他时,他却又重新出现在我身边,那是在两天后。
两天后,一切都很混乱。那些存放在地下室的尸体活了过来,咬死了很多人。陈立和阿新回来了,他们手里带着枪。我这才想起拉奇说过岛上有枪。他们用枪指着剩下的筋疲力尽的人,命令所有被活尸抓伤的人离开旅馆。
第一个被对准的人是罗燃。
“你们不能这样做!这是要他们出去等死吗?”江雪用身体挡在罗燃的面前。
我抱着拉奇还有几本没封皮的书缩在角落,她今天难得清醒了一会儿。身边的秦医生身子剧烈地抖动起来,他把妻子护在身后,安琪的面色很苍白。
“你们要害死所有人吗?”陈立冷笑着,示意阿新将多余的枪支递给别的列车组乘务员。那些负责保护我们安全的人纷纷将枪口对准之前自己选出的领袖。
“当然,我们一向都是遵循民意的,少数服从多数。我们投票表决。同意将感染者驱逐的请举手。”
秦医生举起了手。大家都举起了手。宁羽突然暴怒冲向松松垮垮抱着枪杆的海涛,陈立对着天花板扫射一通,大厅充满了尖叫声。
“住手!”
罗燃掏出手枪对准了陈立。天呐,他竟然藏了一把手枪,而我们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对面的人也明显愣住了。陈立忌惮地退后一步。
“罗警官,你要杀我吗?”
不。只要还有人叫罗燃一声警官,他就永远不会对着我们开枪,即使那人混蛋如陈立。他只会昂首挺胸地走出大门,成为下一具行尸走肉。
下一个被枪口指着的是秦医生。
“不要。”秦医生哭着后退,像个可怜兮兮的母鸡,长开双臂护住身后两眼发直的妻子,“你们不要过来!”他这个样子把阿新逗笑了。
陈立做出一副安抚的姿态,说:“还是那句话,少数服从多数。大家同意把安琪驱逐出去吗?”
我没想到代表民主的投票会成为死亡判决书。只要能把一切可能的威胁赶出去,陈立会为每一个人发起投票,上一个举手表决的人下一秒就会成为被决定去向的人,而我们无能为力,只能像待宰的鸡一样等待农场主的点名。阿新一把把秦医生拽到地上,露出安琪的整个身子,大家这才看到这位女士的整个右臂鲜血淋漓,被撕咬的伤口上甚至缺了一块肉。
“啊!”秦医生嘶吼着冲向阿新却被一拳带倒,轻飘飘地仰面砸在地上。他那天也是这么打我们的。我在阴影里藏得更深,眼睁睁看着安琪被两个男人拖走,不免想到拉奇曾经给我画的地图。这段日子,在我们两个身上都发生了神奇的事,我变得越来越聪明,而拉奇呢?她也越来越聪明,她知道食物在哪儿,她连岛上枪械库的位置都知道!她如果什么都知道,那她可不可以再帮帮我们呢?只要她告诉大家,这种感染是有药可医的,一切就不会这么糟糕。我也知道我错了,我错的多么离谱,甚至觉得只要我能一直保持这个变聪明的速度,大家相安无事在这儿呆多久都没关系。如果我不是只顾着读书,而是带大家去把那些枪取回来,是不是就能自保?不是的。我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不是这样的。有了枪,被欺负的人还是被欺负,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改变注定要发生的事。我看下怀里的女孩儿,见她又要晕过去了,我急忙将她摇醒。拉奇,拉奇!
我祈祷她是一个无所不能的神童,可我看到的只是一个虚弱得走不了路的七岁小孩儿。
“你们放开她!”
秦医生掏出手术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阿新笑的更大声了。
“我是这里唯一的医生,如果我死了,你们也可以等死了。受了伤,没有人能救你们!”
“秦医生,你不要冲动。”陈立示意手下放开桎梏。
“我才不管你怎么想。”秦医生通红的脸颊上闪着泪光,肿胀的嘴角溢出鲜血,“我是医生,我就有这个特权。你想死吗?嗯?你们想死吗!”
没人再敢动安琪了。秦医生没有杀人的勇气,他是个懦夫,但让他杀了自己却是能说到做到。
安琪被拖进了内堂。陈立看向我的方向。
不。
我把萎靡的拉奇安顿在一个角落,飞快地向后退去,身后撞到一个软墙脚步踉跄起来,回头一看,是一个面无表情看着我的围观者。
不。
第三次被枪口指住的是我。
阿新来扯我的时候,我还在用我有史以来最好的口才辩解。
“你们凭什么要把我丢出去?我根本没有被咬你们凭什么要驱逐我?”
“如果不给出理由我绝对不会出去的。你不是自诩正义自诩公平吗?你必须拿出证据来,然后大家一起投票表决!”
我喋喋不休地念着,推攘起来。阿新一把扭住我的手臂,指着我第一晚被蝙蝠咬破的伤口,说:“这还不是证据吗?”
“谁和你说这是被活尸咬的?今天才爆发的混乱,被咬的话伤口一定很新鲜才对。”我颤巍巍地挤出一个笑容。
“这不是活尸咬的。是蝙蝠咬的。”阿新不耐烦地接道,手上使力却扯不动我。
我迅速反驳道:“这是我不小心摔伤的。谁和你说是蝙蝠咬的,你有证据吗?蝙蝠咬过的人都死了,我为什么没事?”
“我怎么知道你没事?”
“因为我根本没被咬!”我怒骂道,“你个蠢货!这不是我被感染的证据。”我在撒谎,再不撒谎我就要死了。现在唯一要担心的是知道真相的刘老师会不会出来揭穿我。我扫了一眼,他不知道躲到哪里去看戏了,真是识时务啊。
阿新对着我的脸甩了我一个巴掌,我气得浑身发起抖来。他还当我是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吗?傻子被人当众刮脸无所谓,因为打哪儿都一样,像个没有七情六欲的物件一样,根本不被当成人来看。这是我第一次被毫无尊严地对待。
“我没被咬!”我瞪着陈立。
“抱歉,小鱼,我们担不起这个风险。只要有一点可能……”
“我没被咬!”我瞪着所有面有戚戚的人,这才明白,他们根本不在意到底我到底怎么受伤的,我是否真的身带病毒,只要有伤口就能被随意处置。只要能填补可怜的安全感,他们什么都能做得出来。我既不是医生也没有枪,所以我还是个物件,有没有变聪明又有什么关系呢?
阿新抢走我紧紧抱住的书,丢进了垃圾桶。
“你把书还给我。”我慌乱地去捡却被人推倒在地。
阿新说要“消毒”,掏出打火机往垃圾桶里一丢。随着火焰从书页上卷起,一声很凄厉的尖叫从我口中爆发出来,一瞬间,伪装出来的外壳从内而外地自己开始崩解。我看着查理就这么被烧死在肮脏的垃圾桶里。我的阿尔吉侬就这么被烧死了。
我很痛苦……那天我留了很多泪。我也许有哭着求他们别烧我的阿尔吉侬,也许没有。他们又能开始尽情嘲笑我了,无论我读了多少书,我还是那个被嘲笑的白痴。傻子才会给书求情。
但我不是傻子,我是疯子。在他们想不到的时机下,我扑向离我最近、最能拿捏住陈立命脉的人,海涛。我掐住这个少年的脖子,这次没心情再欣赏他挣扎的样子,我一口咬住他的腮肉,像一只真正的肉食动物一样撕扯齿间的皮肉。我和海涛倒成一团,没人敢开枪,无数拳脚棍棒落在身上。等我松口的时候,那些倚枪自立的人有的去找秦医生,谁都没想到报应如此快地就应验在他们身上了;有的去给海涛止血。我的脸上一塌糊涂,黏黏的,半拉血红挂在牙缝里,彻底震慑住了老路之流,这下我又能笑着对陈立说:
“你猜猜你外甥现在身上有没有病毒?要把我丢出去,他得陪我一块儿去死。”
无论他们怎么揍我,我都要放声地笑!朦胧间,我听到拉奇在说话,说她知道食物的位置,说她知道很多的秘密。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这些话越飘越远,等我被关进旅馆后院的狗房子里,铁门一关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躺在断裂的水泥板上,我开始想枪是什么样的。陈立的枪、罗燃的枪、阿新的枪……如果我先拿到枪……如果我先拿到那些枪……有两拨人来看过我。第一波是果儿和她妈妈,给我带我并不需要的食物,第二波是刘正毅。我躺在地上,抬起下巴看笼外他倒挂的慈悲面孔,思量他是不是只愿看我的狼狈样子。如果他还有什么教导没讲,请麻烦去找别人吧。刘正毅与我对视片刻后又走了。我把果儿母女给的饼干丢出铁栏,一直丢到对面,勾出了一个蓬头垢面,满眼嗜血,脖子上缠着铁链的女人。
那是我的新邻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