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发出警告的人,必然第一个死。

别西卜之书

(很抱歉不得不出现在故事的开头,做出一些很扫兴的解释。我知道这只是一份报告,我也知道谁会阅读这份内容——除了Moss之外一定还有智慧体能够能阅读到这份文件,你们的权限必然都是高于我的。但我出于一种难以启齿的羞惭,必须要事先声明:在这个部分里的“我”,是取自我某一个时期的一段数据,且数据来源并不可信。我只是进行了摘抄整理。我并不承认前半部中呈现出明显智力障碍的“我”和事实上的我有任何的联系,所以请勿将“潜意识”“精神分裂”一类的名词附加在我的身上。我恳请你们将整个故事的主体看做一个全新的人类,这是属于人类的寓言故事,并不属于我。其次,主人公的智力与记忆力具有严重缺陷,很多时候话不成句,我对内容的错字与病句进行了基本的美化,对部分修复困难的故事内容进行第三方转述,如果我再次于段落间出现的话,请不要过于惊讶。感谢您的谅解。)

1

我是被口中跳动的炸药炸醒的。跳跳糖,拉奇说,这是跳跳糖,不是炸药。如果她骗我我也不会发现的。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所以一直在嘴里念它。跳跳糖,跳跳糖,跳跳糖……我多说几遍我想我就能记住了,但是我说多了的时候拉奇会觉得很烦。她很聪明,她一定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七岁小孩,如果她的聪明能分给我一半就好了。她也很容易生气。有的时候人们和我说话,我觉得他们都很友善,对我很好,因为面对我的时候他们都是露着笑容的,拉奇会对他们生气。我不知道拉奇怎么了,她会抱着双臂盯着对面或者干脆动手去推那些人。拉奇说他们是坏人。他们在嘲笑我。我听不懂,拉奇骂我太笨了。她是很聪明的小孩,我应该听她的话。笨蛋要听聪明蛋的话。

拉奇不准我再说跳跳糖的事情了。她要我听她说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切发生的很快,就在几秒钟之内。她说我就像突然被一个无征兆的瞌睡掠夺走了——我上一秒还在和她说话,下一秒便仰着头,大张着嘴,无知无觉地睡着,怎么叫也叫不醒。我只是把她的原话重复了一遍,因为我其实听不太明白,有些词她说的很复杂,我听不懂。

她说这话时有些不安,似乎并不相信自己说出的东西。“小鱼姐姐。”拉奇从对面座位挪到了我的身旁,把手上开着游戏的平板熄了屏。她很害怕,所以我抱住了她。她看我睡着了就调皮把一包跳跳糖倒进了我的大开的口腔,糖渍在舌苔上炸响,就像烹煎起来的热锅,我还是沉沉地睡着。拉奇说:我以为你死了。你有什么不舒服吗?

我的身体并不难受,但我可能比之前更加记不住事情了。这是脑子的问题,有一对小人正躲在我的头里,你一手他一手悄悄地把我的聪明都偷走了,他们偷了很多,把自己变得很聪明把我变得更笨!我看拉奇都觉得她好像是刚刚认识的一样,她一副外出旅游的打扮:穿着件鹅黄色的防晒衣,一行动起来布料哗叽哗叽直响,戴着一顶同色的渔夫帽帽子底下藏着两个辫子,内里穿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下身是一条扎着皮带的短裤,长筒袜小皮鞋。她像个小童子军。(我也很惊讶她居然记住了童子军,这个拉奇之前说过的词。)我们两的行李包一大一小放在脚边,看款式是一套的。

我们坐在一辆飞速行驶的火车上,这辆车相当老式,车身晃动严重且没有电子屏播放下一站的信息,穿过长长的甬道后,一片开阔的碧蓝海洋出现在天际线。乘客们惊喜地趴在车窗上览阅美景,坐在另一侧的乘客们也纷纷挤到通道上垫着脚企图越过人流窥得窗外的景象。我坐在靠近过道的座位上,不同乘客的衣角不断撞到我的耳朵,其中一个男人抱着台胶片相机不断按动快门,被颠簸的铁路震得东倒西歪后边直接身子意外倒到我肩膀上连声说着“不好意思”。我没有理他。那时我很害怕,因为人很多,他们围在我的身边。我有一些毛病,在身边人多的时候会发抖。拉奇帮我打开挂在脖子上的翻盖手机,我不停地按着向下的方向键,看着光标不断在通讯录、短信、音乐、设置上边跳跃,焦虑和恐惧才得到缓解。

“小鱼姐姐!小鱼姐姐我也要看!”拉奇被堵在人群外急得蹦蹦跳跳。

我不小心按到蓝牙之类的功能里边,手机卡在“李小鱼的手机”这五个字的编辑页面,慌乱中胡按一通之后回到了菜单。拉奇已经在软座上垫了本铁路杂志,自己扶着靠背爬到了杂志上。我不得不暂时放下手机,撑着手让拉奇的双腿靠着我的胳膊将她围拢在怀里——她看了一眼风景就百无聊赖地扫视车厢中的众人。不是所有人都拥过去看热闹,有穿着风衣的知性美女坐在座位上郁郁寡欢,有一脸疲惫的男人戴着耳机闭目养神,还有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少年从车厢外晃悠进来,正在偷窃乘客留在座位上的手机。

“你在干什么!”拉奇叫着,摇我的肩膀:“小鱼姐姐,那边有小偷!”行动快过脑子,等我意识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跑出去了。颇具穿透性的喊声震慑住了一部分的乘客,但仍有大半人在叽叽喳喳看风景。

拉奇的是小孩,那个小偷是个大小孩。大小孩一听到声音扭头就跑,可他的速度没有我快。我的脑子很笨,可是我跑得很快。如果有坏人,我会抱着拉奇跑走,没有人能够追上我们。拉奇说我应该去参加奥运会。

“有小偷啊!乘务员叔叔快点拦住他!”拉奇站在座位上大吼。

话音刚落一个健壮大汉从车门后蹿出,堵住了偷东西的大小孩,他拽住后者的胳膊一扭直接将小偷按在地板上,膝盖顶在小偷的背心,对方无论在地上如何扭动挣扎都起不来身。肥头大耳的列车经理和几个看起来就萎靡不振的乘务员走了进来,娴熟地将少年绑走,安抚乘客愤怒的情绪。那位见义勇为的大汉给了我一个很友好的眼神,我很害羞抓着衣角不敢看前面,嘟囔的“谢谢你”就像蚊子叫一样,他一定没有听到,因为他没有说话默默和自己的同伴勾肩搭背又走回车厢末尾自己的座位。我低着头走回座位,车厢的很多人都在看我,也许有的人在对我笑,也许没有人笑。我坐回到拉奇的黄色小脑袋旁,这小家伙根本没搭理我,她正玩游戏玩得入迷,可她的平板现在被握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手中。

“哎呀,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你把订单搞错啦!”

拉奇凑在男人身边, 揪着自己的两只辫子气恼地大叫。她满脸嫌弃,眯着眼斜斜盯住无措的男人,平板里的游戏记录永远定格在了“150天”这个数字上。拉奇玩的是一款颜色花花绿绿的模拟经营游戏,游戏结束后,丢开新认识的伯伯歪到我怀里哼哼唧唧怪叫。

我看着这位穿着卡其色外套戴着一副挂脖眼镜的中年男子,挠挠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坐到我的座位上。他笑着看我,很腼腆。我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火车票结结巴巴地向他解释:他坐的位置是属于我的。我指着火车票上的数字,让他去看,他小声说不用看,我一定要他去看。一定要看……我怕他觉得我在说谎,以前有人说我不要脸说谎占人便宜,我拼命地解释但是没有人在听只是将我团团围住要我认错,所以我一定要给他看我的证明:我没有说谎。他一下子变得很窘迫,脸烧得通红,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和我解释,他看了看旁边的乘客,有些人正在盯着他看。

最后,陌生男人挪到了我的对面,我终于又坐回我自己的位置了。我问他,“你之前去哪里了?是去上厕所了还是迷路了?为什么现在才找到座位?”在我的意识里,人都是坐在自己买的位置上的。他一定是买了我对面的座位。

可是他说他的座位是在后边,他是来帮我看小孩的。看小孩?我不明白。拉奇不满地控诉:“我才不是小孩呢!”拉奇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小孩,她照看我比我照看她要多。他用一种很讨厌的态度承认了拉奇“不是小孩”的宣言,又把注意力转移到我的身上。刚刚看起来还很想逃跑的男人又开始期待地盯着我的脸瞧,似乎在等待我说些什么。我又开始觉得紧张了,偷偷摸到荡在胸前的翻盖手机,假装自己很忙地翻动起菜单栏。他还在看我,看我自言自语的嘴唇,看我痉挛般抽动的手指,他举起膝盖上的胶片相机,说,我给你们照张相,可以吗?我太害怕了而不敢说我不要照相。拉奇本来因为游戏结束很无聊地滑动火车车窗,听到男人的提议立刻爬上火车的蓝色软垫座,双臂环过我的脖子作出亲昵的姿态。男人眯起左眼凑到相机的取景框前,说,茄子!茄子。我像个模仿怪,跟着说出了这句神秘的咒语。茄子。

咔————过卷。

我不喜欢拍照。因为有人和我说过一个词,蠢得挂相。大概的意思是,如果我是个笨蛋那么我的照片一定能看出来我是个笨蛋。我不想被人看出来是个笨蛋,所以我不喜欢拍照。

“你们姐妹俩长得可真像啊。”男人叹道。我很想看他拍的照片,可他说胶片没冲洗出来之前谁都不知道拍得漂不漂亮。没人告诉我我和拉奇长得像,我怎么会和拉奇长得像呢?她是小孩,我是大人,可能是拉奇太聪明了看起来就像个大人一样。和我长得像也许不是一件好事。

“你是来旅游的吗?”我问。拉奇出发前也让我带了一台相机,我们的相机比较乖不会咔咔咔地叫。我把它忘在火车站的厕所里了。

“是呀。你们也是出来玩儿的吧,正好暑假了。”男人温和地回答。他和人说话喜欢看着对方的眼睛。以前学校里也有一个老师喜欢这样,她逼我说算数答案的时候就会盯着我的眼睛,直到我说出一个数字为止。我开始喘不上气,于是错过他的目光不想去盯着他看,只把视线定在他镜架边的弹力绳上。

“你是老师。”我冷不丁说这么一句,男人愣了,没露出被冒犯的神情,宽和地颔首说:“我是中学老师,不过已经退休啦。”

我怕老师。见我不说话了,男人从胸前反背的黑色双肩包里取出一本小说,自顾自看了起来。火车穿行过又一条深暗的隧道,这条隧道格外的长。我不知道他怎么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里看书的。他的眼睛一定很厉害。拉奇抱起平板开了个新档继续打游戏,白光印出她一张小脸眉头紧蹙,很是严肃认真,像在办什么大事一样,我也不敢去吵她。车厢里别的座位上也有零星的手机屏幕荧亮,衬着一张张白脸神情麻木,互相之间无限趋同。

“你在看什么书?”我没有事情干,出于好奇问道。

他轻咳了两下,调整了坐姿,黑色膝盖蹭过我的。这儿确实太挤了,我往后挪了挪给他腾出更多空间。

“《蝇王》。威廉·戈尔丁的《蝇王》,这本书很不错,你看过吗?”

我还没来得及说出“我看不懂书”,火车便紧急滞停,一阵巨大的惯性使我的背先紧紧贴在椅背上再猛地向前冲去。拉奇的鼻子撞上平板,急中生智双腿牢牢地踩住对面的座椅,像桥一样拱着以保持平衡,她惊吓过度,连哭泣都被忘到了脑后;我比她还要惨,由于没有借力的点,我和对面的男人摔成一团。我的额角磕到对面黑色双肩包侧袋里插着的银色不锈钢保温杯。我想我哭了两下。男人笨拙地爬起来和我道着歉。他的双肩包是反背的。拉奇一直提醒我要双肩包反背,这样就不怕小偷了,我一次也没有记住所以小偷一次也没有防住。这个方法是拉奇发明的,他居然也知道!他知道双肩包要反背所以他也是个很聪明的人。车厢的顶灯在车停后全部开启。大家乱成一锅粥。我从脚边捡起那本摔飞的《蝇王》递给对面,注意到他的保温杯瓶盖被我的脑袋砸出一个小坑。我又搞砸了一件事。我弄坏了他的水杯。

列车经理老路做完自我介绍向众人通告了他的乘客们的安排——前方道路出现塌方,所有人下车等待救援。

“姐姐,你的头上长了好大一个包。”拉奇跪坐在垫子上,扒住我的肩膀朝我红肿灼烫的额角吹出两口清气。对面的男人更加不好意思了,他从座椅上跳起来好像要来扶我,手伸到半空又尴尬地停住,像个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碎碎念着“你还好吗”“真不好意思”“需要去医院吗”。他的异样引起了周围乘客的惊惶。前座的一对母女回身关切地望着我,其中的母亲对着正站在走廊上安抚群众的经理报告了我的伤势。经理挤开围观的群众一见到我就小声惊呼了声:“哎哟,都出血咯。”

“小姐,你还好吧。真是不好意思,是我们列车组的问题,突然急刹……”

“不不不,是我的问题……这个小姑娘是被我的保温壶砸坏的。”退休教师惭愧地小声插嘴。

“老先生话不能这么说,根本原因还是我们车没开好呀。”

……

我说了声“没事”,可压根没人在意我。经理还在和那男人寒暄,说着一些重复的话。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反复反复地说,就连我这么笨的人也不会这样子说话的。他们把我围住了,我只能拉住我唯一能碰到的东西——那个男人肩膀那片浅卡其色的布料。我想告诉他我一点事情都没有。

哎——

冷静冷静——

现在经理将视线转移到了我的身上,他死死扯住我的手臂,试图把我的手臂塞回我的身侧,好像它正在制造混乱一样。那副挂脖眼镜也转向了我,被车顶白光掩盖的眼中是无措与承受。镜片后的眼睛很像绵羊,不过他的眼珠里没有一条横着的线。布料光滑细密,冰冷的金属拉链胳在掌心。我攥住了一个人的领口,但我既不知道也不打算对他做些什么。在经理的眼中我的行为是某种暴力行径的前兆,而我只是想让他们听我说完话而已。

“您怎么称呼?”路经理问。他在看那个男人。

“我叫刘正毅……”刘正毅说罢,从夹克衫胸前的小袋子里掏出一小本便签条和一支圆珠笔埋头写起来,“我可以把我的联系方式给你,之后你身体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找我。”

我以为他在和路经理说话,结果他的便签是塞给我的。我摆弄着那张纸片,上边的一串数字让我头昏。拉奇一把抽走那张纸片塞到经理的眼皮下,说:“你也得写。有事就找你负责!”路经理无奈地写了另一串数字。噢,原来那串数字是电话号码呀,他们要我打电话给他们。

“打电话……给你。”我捏着便签对着刘正毅轻声说。他微笑着点头说:“对,打电话给我。”他还是像老样子一瞬不瞬盯着我的眼睛,对我胸前的手机眨眨眼,真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期待我能打电话给他。没有人叫我打电话给他们过,我的通讯录里只有警察、医院还有拉奇的号码。他真是个好人。我很开心,我对着胖胖的路经理说,我也会打电话给你的。路经理看起来不大高兴的样子。

拉奇开始催我,于是我扛起行李拉着气鼓鼓的小拉奇走出了这个闷热的车厢。由于意外事件我们脱离开了乘客的大部队。走在空旷的站台上,整座山体都被挖空了,遥远的隧道另一端送来凉风阵阵,我们找到安全出口的牌子,下方是一组向上的台阶。我望了望,看到了小半片圆拱状的天空。拉奇跳上台阶与我平视,口中“当当当当——”地唱着,从小包里取出两片印着卡通人物的黄色创口贴,献宝似的拈着两角和我展示。

“李小鱼骑士,请接受拉奇公主的授勋——”

“我是骑士了!”我惊喜地叫着,我才刚刚得到了两个新的电话号码交了两个新朋友,现在又被封为骑士了。今天我真的太开心了,“谢谢拉奇公主。”我把脑袋凑过去,接着拉奇在我的额角贴了个“×”。

“我的头上有个准星。”我拿出手机从模糊的前摄像头里辨认出额头上的符号,告诉拉奇现在如果有狙击手的话,他一定会认错靶子,拿枪打我的头。这惹得拉奇又是一声怪叫。

“才没有狙击手呢,电视里都是骗人的!”拉奇张开双臂,飞奔向头顶灿烂的阳光。我左手扛起自己的的大行李箱,右手拎起拉奇的小箱子,瘪着嘴跟在后边。

我爬楼梯有些慢,因为我在想事情:我很想打电话给新朋友。我们才分开但我有点想他们了。我很笨拉奇很聪明,如果我要去做什么我一定会先告诉她的,所以我说:“拉奇,我想打电话。”

“喂——你好,我是侦探拉奇,有什么我可以帮助你的吗?”

拉奇人不见了,但她的声音在防空洞里回荡。

我对着“看不见的拉奇说:“可我今天不想打给拉奇侦探。我想打给刘老师……还有路经理。”

拉奇从顶端的白光中钻出。“他们都是坏人!”拉奇怒道。她是那么生气,正使出全身的力气一跳一跳地蹦上布满灰尘的台阶,每一次落地都要激起一片白雾。稚嫩的童声在地下站台里一荡一荡。

“他们就是坏人!”拉奇斩钉截铁地重复道。

我又听不明白了:“可是他们没有嘲笑我。”

“不。嘲笑你的人是坏人,不嘲笑你的人也可能是坏人……还可能更坏!”拉奇龇牙咧嘴做了个惊恐万分的鬼脸,说:“他们不是真的关心你,他们只顾着推责任都不想着给你包扎!”

拉奇对好人和坏人有一套自己标准,她就像学校里的老师一样严格,成为拉奇口中的“坏人”是很容易的。她给我画了一个表格,五颜六色的,很像冰箱上总会贴着的那个彩色标志。拉奇画了一个分界线,上半部的颜色是天蓝色、粉红色和明黄色,下半部是灰色、更灰的灰色、更灰更灰的灰色……最后是黑色。如果那个人做了分界线以上的事情,他就是好人,如果他做了分界线以下的事,那他就是坏人。下半部分很长,拉奇列的很仔细,人居然能做这么多种坏事,但是水笔的颜色是有限的,她只好又在旁边画了一个很大的括号。这很像跳格子的游戏,我问拉奇:

“如果有人跳到线上了怎么办?拉奇你见到过正好跳到线上的人吗?”

“没有。嗯……也许见过吧,但是不记得了。我现在才七岁,等我再长大一点,我见过更多人了我就能告诉你。”拉奇说。

“这些坏事你都见过吗?”我又问。

“我梦到过。”拉奇看起来很困惑。她这时候有点看起来傻傻的了。但是我羡慕她,拉奇很聪明,所以她能做梦。聪明人可以做梦学东西,我很羡慕她,我从来没有做过梦,所以很多道理很多事情我都不明白。

防空洞里到处都是灰尘,我的鼻炎好像复发了,我一连打了五个喷嚏,拉奇催着我一块儿跑出了湿暗的地下通道。

2

我和拉奇在广场中央的女神雕像旁玩了一会儿。江雪带着哭哭啼啼的火车驾驶员找到我们的时候,我们俩甚至在长到小腿高的杂草中野餐:一块黄白格的四方布平铺在草皮上,我像只刚出水的海豹,躺在上边仰头数着星星,手里抱着一包原味薯片时不时抓一把塞进嘴里,每塞几嘴,脑袋搁在我肚皮上的拉奇就侧过头来大张着嘴,这是“给我也来一口”的意思,我就捏几片膨化食品也塞进那张嘴里。拉奇还是抱着那块平板在游戏里奋斗,她的脚边散落着一推备受冷落的UNO纸牌。

风衣飘飘长得特别漂亮的江雪看着我们身边满满一垃圾袋的零食包装,好半天才说出一句:“你们俩没去超市吗?”她难以置信地盯着我们。眼中的质疑几乎是一种指责。她说,这是一座废弃的孤城,在这种时刻人应该报团取暖,就和聚集在超市的乘客们一样。而我和拉奇居然在荒废廿年的中心广场上野餐?

孤城?那是什么?我们刚出地下通道就看见了遍布街巷的野生植物,我以为这儿是植物园或者是类似迪士尼的主题公园呢。疏于养护的水泥道路,生锈无主的僵尸车……做的都很逼真,比小矮人矿车做的更好。我和拉奇逛了两家废弃的商店,一人拿了一副蛤蟆镜——它现在还架在我的额头上,镜框冰凉凉抵着我高耸的伤口。我没找到收银员,走到店外边也没人拦,我想可能是到某个地方比如出口之类的集中付费。这里真是太好玩了,不用排队,如果有卖热狗薯条什么的就更好了。没有东西吃,我们就在广场上野餐,我带了很多我们爱吃的爱玩的,晒了太阳,整个人都热乎乎的。我看到街角的超市了,但是那里边很挤。乘客们不知为什么都去那边玩了,可能里边有特别好玩的游戏,但我不想去排队。

叫江雪的姐姐听完我的解释,她瞪着我说不出话,转头问拉奇:“小朋友,她是你的监护人吗?”

拉奇也瞪大眼睛,叉着腰抗议道:“才不是呢!我是她的监护人。”

江雪扶着额头看着我们两个就像看两个犯了错的问题学生,她完全被搞糊涂了,叹气道:“你们最好和大部队待在一起,火车重新发动的话能第一时间知道。不要跑太远了,这座荒岛上可能还有别人。要去超市的话,方向在那边。”她指了方向,我和拉奇乖乖地收拾东西。江雪有一种老大姐的感觉,我们不太敢和她顶嘴。

“小妹妹,你看到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儿了吗?他叫志豪,今天下午走丢了。”站在江雪身边的驾驶员双手捧在胸口,痛苦地透过泪眼祈望着拉奇。绝望的妈妈。一向胆大活泼的拉奇就像是被贴了定身符,双手紧贴着裤缝,低着头嗫嚅着:“我不知道。”

驾驶员姐姐看起来很可怜,我很想帮助她,所以把餐布还有上边零零碎碎的杂物揉成一团塞回到行李箱后,我对着江雪和火车驾驶员阿菲说:“我和拉奇可以帮忙一起找。”

“好。我们一起结伴吧。现在天黑了你一个人带着小孩不安全。”我的回答得到了江雪肯定的回复。她紧皱的、忧虑深重的眉头总算是舒展开来,嘴角一扬露出个微弱的笑脸来。

我和拉奇各自拖着自己的行李,跟在江雪二人的身后,时不时跟着她们一块朝着夜色呼喊志豪的名字。拉奇走了十多分钟喊了三五十声就嫌累不肯再喊。我跟着喊了百来声,也喉咙沙哑,嗓子像是被斧子劈过一般疼痛难忍,也收了声。我脑子里有个好主意,我们找到工作人员用喇叭叫志豪的名字就可以了,乐园里都是这么干的。我把我的想法先和拉奇说了,她悄悄告诉我:“这里真的不是游乐园。”如果不是游乐园这里是哪儿呢?为什么会有这些破车子烂房子?

“我不知道这是哪里。”拉奇打了个冷战,“可是那些摄像头都开着……我感觉有人在看我。”

我去看挂在电线杆上的摄像头,走到它正对的方向。“你不准看拉奇。”我对着它嘶声说,确保没人听到。如果摄像头后边有人的话,他一定能听到我在说什么,这样他就会去看别人了。

走在前头的阿菲浑然不觉,像个永动机一样麻木地对着夜空呐喊,从我们口中吐出的一切字眼都被黑夜无知无觉地吸收掉。纵横的街巷上还有许多和我们一样的搜索者,此起彼伏地呼喊着走失孩子的大名。不知从何时起忽远忽近的呼喊声变成了惊恐的呼救。未知的骚乱正在看不见的地方发生。此时我们正巧在一个十字路口坐着休息,拉奇紧紧盯住东边的树林。那是一片苏氏联排公寓,白墙上布满了黑色的藤蔓,不少枝条野蛮地横荡下来。拉奇很害怕的样子,我还没见过她这么害怕过。她倏地跳起来,对我、对我们三个大人叫道:

“小鱼姐姐,我们回去吧!”

“我们回去吧!”

“我们……我们快回去吧!”

江雪犹豫地看了眼身旁挫败的阿菲。阿菲对拉奇悲伤地怨叹:“可志豪还没找到啊。”

拉奇发起抖来,求助地望向我。我瞥了眼江雪,她也是特别聪明的人,此刻好似失去了决断力。我心想:如果她不准我们走的话,我还是要听拉奇的话。所以没等江雪先说出什么,我就站起身。

“快跑!”

罗燃——他后来说自己叫罗燃,也就是在列车上抓住小偷的那位大哥——罗燃带着一大堆黑压压的蝙蝠从东边的白墙黑影中爬出,朝我们奔来,那团蝙蝠汇集在一起像朵吱呀乱叫的黑云,朦朦地罩在人的头顶上。他当然不是带来灾难的那个人,他是冲进危险里来拯救他人的超级英雄。但是这两者在此刻看起来没有分别。警铃“当——”地一声在我体内响起,那颗代表应急反应的按钮就这么被按下。我想也不想就抛下江雪和那位绝望的母亲,毫不温柔地抱起拉奇的肚子,丢掉我们的行李,头也不回地朝着反方向跑去。我的行动是如此的迅速,没有一个人能说我此时像个笨蛋。笨蛋都是哆哆嗦嗦,左脚把右脚绊倒。我跑得那样快,那样快,蝙蝠追不上我,人也追不上。我没有办法打人或者别的什么方法保护拉奇,但我跑得很快,只要我跑下去,没有人能够伤害到我们。有人在背后叫我,我置之不理。

我一定是个长跑运动员……不对不对,我一定是个举重长跑运动员。我可以去参加奥运会。

我咯咯地笑了起来,吃了两口空气,肚子有些不舒服。

我带着拉奇跑过灯火通明的超市,里边的人正在为蝙蝠的袭扰大呼小叫,手忙脚乱地推动货架抵住门窗。天呐,里边竟然有这么多人,我要是和他们呆在一起一定又会焦虑病发作。

我带着拉奇跑过空无一人的广场,我们在这儿野餐过呢。我想象自己是一头非洲草原上的豹子——就像电视里放的那样,嘴里叼着自己的宝宝,末过脚的野草不能阻止我分毫。女神像和灯塔在向我招手,我腾不出手回应她。

我带着拉奇跑进黑暗潮湿的地下通道,准备回到被遗忘的列车车厢,在那里舒适地度过一晚。但是铁闸门被锁了,一个少年被拴在门洞上。我停下了脚步。

拉奇的双脚刚刚落地,一只蛰伏许久的蝙蝠从少年背后折闪出对准拉奇的黄色外套俯冲。它像是早早就在终点等候我们了,左盼右盼,焦虑地思索着我怎么这么慢,怎么还没到呢。拉奇尖叫着。我怒从心起,我跑的很快,我比所有的蝙蝠都要快,它们不可能追到我的。但是这只蝙蝠在作弊!它没有和我公平对抗,它作弊了。它是个坏蝙蝠。我是个只会跑的笨蛋,如果我的人生只能做好这一件事,那我就要做好它。坏蝙蝠!坏蝙蝠!我一把捏住周身长满细小绒毛的蝙蝠,看着它扑腾着无法展开的翅膀,挣扎啃噬着我的虎口,一个劲儿钻眼锲而不舍地要钻出那团血肉。我朝水泥墙一甩,把这畜生摔得脑浆迸裂,像一片浆洗得坚硬的黑布料,直挺挺贴墙飘落到堆满灰尘的角落。

被拴起来的少年,他畏畏缩缩的用鸭舌帽挡住自己的面容。我认出他是小偷,所以他不能进入挤得像个小社会的超市,只能远远地渴望地看着。他也渴望地看着我。拉奇拔出钥匙圈上的迷你瑞士军刀,用工具割断了束缚带,她的刀只有牙签大小,能做的就是割断这条塑料带而已。

我和拉奇回到了车厢内,紧闭的窗户使车厢保持着一种令人欣喜的温暖。宽敞、封闭、散落在座位的各色旅行箱又使空气里飘荡着适当的人气儿。少年跟着我们进来,他独自撬开车头休息室的锁芯,递给我一袋列车的急救物品,里边有棉签、止血带、还有什么速效……心丸什么的的医疗用品。我听着拉奇的吩咐——她在读包装上的提示——拿这给自己和拉奇的伤口上涂了碘伏。

在我们疗伤的这段时间里,小偷少年乖乖地坐在我们的对面,白天刘正毅坐过的那个位置。整治完后拉奇在我的耳边说了一句悄悄话,我站起身对小偷笑了笑。少年渴望地看着我。我说:

“你好。我们要休息了。你可以出去吗?”

少年指指前边的休息室,示意自己可以呆在哪儿。我回头看了看拉奇,拉奇的眼睛在说:不行。

我对少年说了实话:“我们不想和小偷睡在一起。”我希望他能明白我的意思。他在拉奇的表格中是低于分界线的,所以他是坏人。

他站着不动,我一步步走近,少年一步一步倒退。我把他逼出了车厢。他那么难过那么痛苦,我心里也很不好受,但我不能让他和我们待在一起。小偷少年向我挥舞着手臂,他的手指很灵活摆出了各种各样的形状,有的时候像拱桥,有的时候像电话。我在思考要不要给他的表演鼓掌的时候,他又急匆匆从腰包里掏出一个便签条,中途因为过于紧迫薄本子还掉到了地上摔散了两页,我看到那两页上画了很多可爱的漫画。少年写了一行字举到我的面前,我真希望我能读懂。他期盼地看着我。我朝着被地面路灯照亮的通道出口望了望,没有半点蝙蝠的影子,我说:“你……快走吧。”少年的手臂终于垂了下来,他惶然地钻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消失了。

3

睡觉就像是被人打晕了一般,毫无知觉地消磨时间。我还是没有做梦。如果我做梦,就代表我变聪明了。我想要做梦。

刘正毅那张温驯的脸倒挂着出现在我的眼前,满脸欣喜地唤醒我。刘老师。我搓揉眼睛,沮丧地发现车厢的廊灯又被全部开启,所有的乘客被转移回了车厢,闹哄哄的。安静的车厢变成了第二个超市。我们竟睡得这样沉、这样久,手机的小屏幕显示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这是要干嘛?”我从软垫上爬起,拉奇还横在对面霸占着一排的座位,刘正毅只能挨着我和我坐在一边。

“昨天列车组商量过了,准备倒车原路返回上一个站点。”刘老师关切地看着我的额头问,“你的伤口还好吗?”

他捏着镜脚一副研究数学题的钻研劲儿研究着我头上的鼓包。我举起手掌,举起自己涂满碘伏,被黄褐色浸润的皮肤,上面是暴露的伤口,果然得到身旁人惊诧的反应。刘老师瞪起眼来圆圆的大小眼更加明显,张嘴又要大惊小怪,我赶忙对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我对他说了我和蝙蝠赛跑的事情。

他很惊奇地看着我,赞叹着“我比蝙蝠还要快的速度”。我很兴奋,连拉奇都不怎么夸我的。我又接着和他说了我们两个一起野餐的事,我们吃了什么,我们玩了什么。我一个个掰着指头数过去,刘老师都很耐心的听完了,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我还想再说我昨天认出了哪些星星,他捏了捏我的肩膀把我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小鱼,一直都是你一个人在带拉奇吗?你们出来玩……家里人不会担心吗?”刘老师又盯着我的眼睛了,他的镜片一闪一闪。老师好像出生就已经是戴眼镜的了,我没见过不戴眼镜的老师,刘老师不戴眼镜可能会看起来很奇怪。

我回答他:“我们没有家里人。”

“没有家人?父母都去世了吗?”

“我……我没有父母。拉奇说她也没有父母。”

“你是在孤儿院长大的?还是被亲戚收养了。你们两个不是亲姐妹吗?”

“我……嗯……”我揪着衣服,手心有些冒汗了,我好紧张,“我在……家里长大的。”

刘老师歪着头,好像在思考我这句话的意思。我解释说:“我一直就呆在家里,家里就我一个人。我没去过别的地方,但是有一天拉奇来敲我的门……然后我开门让她进来,她就和我住在一起了。”

我好像在说傻话,可事实就是这样。刘老师皱紧了眉头研究我的词句,他最好还是别太认真,不然他变得会和我一样笨的。刘老师凑得更近,他笑着对我说:“可你去过超市,去过学校呀,怎么说没去过别的地方呢?”

我去过超市,我去过学校。是的……嗯,可是,嗯,我真的去过吗?我不记得了。我应该还去过医院,记得有个医生,应该是个医生吧我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他说我的智商只有75,属于轻度弱智。我的记忆力很差是正常现象,所以我很多事情都忘记了。我不想再聊这个事情,于是我打开胸前的手机,翻看着菜单,希望他发现我现在很忙不能再回答他的问题。等到拉奇睡醒了,他问聪明的拉奇会更好。

“你能阅读吗?”刘老师问道,抬手覆盖在我冰凉的手背上轻轻合上我的手机。他的声音很温柔,有点催眠。我现在只能继续看他。我嘀咕了一句:“能看一点。”他就从书包里掏出那本蝇王递给我。他一直看着我,我只能打开它,随便翻开一页。

那些字变成了小蝌蚪。小蝌蚪在跳操,一会儿抱在一起,一会儿互相串门,一会儿闪现在这儿一会儿闪现在那儿。我唯一能看的就是那个圆滚滚的句号,只有它老老实实地没在动。我装摸做样地盯着那个句号发了一会儿呆,偷瞄了一眼刘正毅,小心翼翼地合上了书还给他。

“喜欢吗?我可以借给你看。”他说。

我连忙摆手说不用啦。这时一个穿着休闲装的男人走到了我的身前,准确地说是走到了刘正毅的面前。他居高临下地看了看我们两个,摊开手掌,说:“刘老师,时间到啦。把火车钥匙交出来吧。”

“刘老师,你会开火车呀。”我崇拜地看着刘正毅,学校什么都教,但是我没见过教开火车的。男人笑了起来,打量着我说:“我叫陈立。姑娘,昨天在超市里没看见你,你怎么称呼呀?”

我告诉他我叫小鱼。陈立说,又一条小鱼。咱们火车变鱼塘了。啊?怎么会还有别的小鱼呢?我没见过别的小鱼,我说我叫李小鱼,你不要认错了。我有点害怕那条小鱼也叫李小鱼,那可真完蛋了,李小鱼是我呀,怎么能是别人呢?

他说,好,李小鱼,你帮帮我劝劝刘老师。到时间了,咱们该发车离开了。我听话地回头看刘正毅,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拉奇拽住了手。我惊奇地坐回拉奇身边叫道:“拉奇你睡醒啦。”她嗯了一声缩进我的怀里说背后痒痒,我就去给她挠痒痒。那边刘老师和陈立好像吵起来了,吵得很凶,后来又加入几个人一起吵,我也没工夫搭理。给拉奇挠舒服了,陈立也已经走了。我坐回刘老师的旁边,他看起来很阴沉,一副生气的样子。我不敢和他说话,怕他又叫我去看《蝇王》,我不想看《蝇王》。

火车没一会儿就动了起来。

但是火车没一会儿又停了。我还没来得及把留在车厢里的果冻掏出来——我和拉奇还没吃早饭呢。

陈立站起来问怎么回事。乘务员跑进来说隧道出口塌方了。我偷偷在拉奇的耳边问她,塌方了会怎么样。

“塌方我们就不出去了。我们得待在岛上直到有人来救我们。”拉奇蔫蔫的,她的脸上没有血色,我摸摸额头,也没有发烧。但她又好像生病了。我抱住拉奇,把她裹在外套里,大家说要去旅馆,所有人都要去任何人不能留在车子里,我只能跟着去。刘老师想过来帮我抱拉奇,我说我自己可以,他无奈又想帮我拎行李。我愣了一下,哎呀,我都忘了,我把行李丢在街上了!

我抱着拉奇跟着大部队走到了超市,这里很臭好像有东西腐烂了,闻着很恶心。我一进大门就开始憋气,憋到快要窒息才又重新吸入一口空气。超市里边站着江雪、罗燃、阿菲还有罗燃的好朋友叫什么羽的,我在憋气所以没和他们打招呼。他们看起来不大开心又和陈立吵架了。陈立真是个嘴巴很厉害的人,他和很多人都吵过架。江雪骂陈立自私不守信用。陈立骂江雪罗燃不顾别人死活。他们都太厉害了,我只能听懂一半,如果我聪明一点我就能听懂全部。旁边的刘老师听得很认真,他也在学习怎么吵架吧,他之前吵架输给陈立了。我看他举起胶片相机好像要拍照留念,赶紧用肩膀撞了他一下。

等到刘老师回头看我,我压低声音告诫他:“你不要拍人吵架。他们会打你的。”

刘老师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呢?”

我转转眼珠,不知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可能我以前被人打过只是我现在不记得了,我只说:“你不要拍照。你不要拍照。他们要打你的。”

“你很怕他们打我吗?”

我点头。我不想看到刘老师被打。我也没办法帮他,我打架很不行。

刘老师若有所思地对我说:“李小鱼,你很善良。”

我又点点头,我到现在为止一直都是拉奇好人坏人表格的最顶端。我是个好人。我对他笑了,笑的很开心。刘老师也对我笑了,但他还是举起了相机,后退一步把我和拉奇放进了取景框内。在我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他也没喊“茄子”就按下了快门。

那张相片里我笑的很开心。

4

我们后来又去了一个叫“弧光”的旅馆。这是罗燃、陈立、江雪……他们这些又聪明又能干的人讨论出来的结果。我和刘老师就坐在角落里默默地等着他们做完决定出来通知我们。他们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笨蛋要听聪明蛋的话。但是刘老师、秦医生、莫阿姨他们也是聪明的人,他们也听罗燃、陈立的话,我想着这里边一定还有我没明白的道理。聪明人要听别的聪明人的话,到底是什么样的规则,我不知道。

有江雪领路,我们到了这个很破旧但没那么难闻的旅馆,大家都很惊奇这个地方有水有电。我不懂,旅馆不就是有水有电的吗?我们还有了烧水壶,大家都可以喝热水,喝热水不会生病。分房间的时候,我原本住在一个年轻女孩的隔壁,但是我说完“你好,我叫李小鱼,很高兴做你的邻居”之后,她听到我的名字居然就吓跑了。我第一次见有人听到我的名字那么害怕。后来刘老师搬到我隔壁了,他告诉我车上另一条小鱼和那个叫颖颖的女孩一起去找走失的小孩,结果被蝙蝠咬死了。我很难过,感觉好像自己也被蝙蝠咬死了。

秦医生人很好,他按照约定等到我们在孤光旅馆安顿好了,第一时间给拉奇看病。但是秦医生说没有仪器只能笼统地诊断拉奇是夜晚受惊了,还有些着凉,晚些可能会发烧,他把退烧药和消炎药给了我,和我说了一遍吃药的时间和注意事项。我问他这个药怎么吃,为什么要吞,可不可以嚼?秦医生没有嘲笑我,但他可能觉得我不太聪明,所以把隔壁的刘老师叫过来又嘱咐了一遍。

我还是不明白这个很像塑料的小药丸,怎么能吞下去呢?它会卡住的呀。夜里拉奇真的发烧了,她脸很红,嘴里一直在念叨着听不懂的话。我真的完全忘记秦医生早先说过什么,就去把刘老师叫过来,他也没睡觉呢帮忙一起给拉奇吃了药。我们两个坐在床边的沙发上聊天,他很不可思议地问我为什么连吃药都不会。

“因为我没生过病……如果身体不舒服,喝点热水就好了。”我理所当然地回答他,想了想又补充了句,“喝热水很好的。”

“你这个人真有意思,怎么连病都没生过呢?简直就像个AI一样。”刘老师把他那个被我砸出一个坑的保温壶也带过来了,分了我一点热开水,我们干杯完各自啜饮起来。

“什么是AI啊。”我天真地问。

刘老师想了想回道:“AI就是,嗯……机器人。”这个解释他可能觉得很幼稚,自己笑了起来。

“那机器人里也有笨蛋吗?”我一下来了兴致,期待着看着刘老师,他摇头了。

刘正毅背对着月光,坐在我的对面。我们俩还是膝盖碰着膝盖,就像坐在驶往远方的火车车厢里。落地灯架在我的身后,把他温和有些苍老的面容照得暖洋洋的,就像立在夕阳底下一样。他摇头了,但是他又很认真地握住我的手说:

“每一个AI……每一个机器人,在开始的时候都是笨蛋,很笨很笨的那种,三岁小孩一样……但是随着不断地学习,它们就会慢慢长大,会越来越聪明。一开始是三岁,没多久就变成七八岁了,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就要上中学、上大学……就像蝴蝶破茧、凤凰涅槃,最后它们变得会比创造它们的人类还要聪明。纯洁、智慧、美丽,就像月光一样。”

他后边说的话好复杂,但是……天呐!我多想像机器……呃,AI一样。想和它们一样变聪明。我激动地回握住刘老师的手,问他:“那么人呢?我可不可以也像A……AI一样变得越来越聪明?我想变聪明,想明白很多道理 ,我不想大家再嘲笑我,嫌弃我了。我想要交很多很多的朋友。我想做科学家!”

啊,科学家!我很害羞地低下了头。我很想做一个科学家,因为科学家很伟大,可以做很多伟大的事情,得到很多的尊重。但我是个弱智,弱智是不能做科学家的。我没和别人说过这个想法,就连拉奇我也没说过。刘老师犯难了。我又说了一句蠢话。他的表情告诉我“不行,你没有办法变聪明”,但他嘴里却再说:“我也不知道。也许通过不断学习人类也能获得智力上的提升。我之前给的那本《蝇王》,你是不是看不懂?”

我终于老实地点头承认了。我没有办法认字,一看到文字就想呕吐。

“那我读给你听吧。”刘老师说。他翻开书册,调整了一个更加舒适的坐姿,以一种平缓的无情感的语调,缓缓地将纸上的文字转化出来:

他们看到,一闪一亮的火光在一缕烟的底部出现了,随后烟越冒越浓。小小的火苗在一株树干上跳动着,又悄悄地爬过簇叶和灌丛蔓延开去,火势越来越猛。一条火舌舔到另一根树干,像喜悦的松鼠攀缘直上。烟正在四散扩冲。火之松鼠依着风势,跃攀上一棵挺立的树木,又从上往下吞噬着。在黑的树叶和浓烟笼罩之下,遍地的大火紧贴地面抓住森林张口吞噬。有成片的黑黄色的不断地浓烟滚滚涌向大海。看着熊熊的烈焰,看着它不可抗拒的势头,孩子们爆发出一阵阵激动的欢呼声,一阵阵尖叫声。火焰仿佛凶禽猛兽,腹部贴地象美洲豹似的匍匐前进,接着扑向一排桦树似地小树苗——密布在粉红色的岩石露头上的小树苗。大火扑闪着向挡道的树木蔓延,树上的枝叶随火而尽。火势中心的烈焰轻捷地跃过树木之间的间隙,然后摇曳而行,兀地一闪就点燃了一整排树木。孩子们欢天喜地,在他们的下面,四分之一平方英里的一块森林发狂似的冒着浓烟烈焰,让人胆颤心惊。一阵阵噼噼剥剥的火声汇成了似乎要震撼山岳的擂鼓似的隆隆声。

我的眼皮越来越重了,如果不是拉奇突然大喊了一声我一定就这么睡着了。刘老师还在读着书,他瞟了一眼拉奇,好像不是在读给我一个人听,他也在读给拉奇听。

“——那些小东西正在下面那有火堆的地方闲逛。你怎么能担保他们现在就在那儿?”猪崽子站起来把浓烈的烟火指了指。孩子们一阵咕哝,又安静下来。猪崽子的神态显得有点异样,因为他呼吸紧张。

“那个小东西——”猪崽子气喘吁吁地说——“那个小男孩脸上带斑记,我没看见他。他到哪儿去了?”

人群静得像死一样。“那个小男孩说看见过蛇。他在那下面——”

大火中有一棵树像炸弹似的轰地炸裂开来。一条条高挂着的藤蔓刹时跃入眼帘,它们拼命地挣扎着,随之又垂荡下去。小孩子们看到后尖声大叫起来:“蛇!蛇呀!看蛇哪!”西下的夕阳不知不觉之中,离海平面更近了。由下而上的阳光把孩子们的脸膛映衬得通红通红的。

猪崽子扑倒在一块岩石上,伸开双手紧抓着。“那个脸上有斑记的小东西——眼下他可在——哪儿呀?我对你们说,我找不着他啦!”孩子们面面相觑,惊恐万状,心里很疑惑。

“——他眼下在哪儿?”拉尔夫似乎羞愧地喃喃答道:“估计他回到那,那——”

在他们下面,还有擂鼓似的隆隆火声在回荡。

“苍蝇!蝙蝠!苍蝇!”

什么?我惊醒过来,刘老师已经回房间睡觉了。我爬到拉奇的身边听她乱喊乱叫想把她叫醒,可她只是紧闭着双眼,叫着苍蝇,叫着蝙蝠。我想可能是有蚊子叮她,不知道大堂里有没有电蚊拍。我等拉奇叫声停歇又睡过去之后,关好门跑到一楼,发现大门那边钻进来三个人。罗燃、江雪还有个陌生的小男孩。

“你们好。”我和他们打了个招呼,但是他们都没理我。他们是什么时候出去的呀,夜里蝙蝠会出没,出去散步的话就会和它们碰到。

被江雪牵着的小孩脖子上挂着一个金属哨子,他正躲在江雪的风衣里哭得很伤心。哭声惊动了值夜的乘务员和路经理,他们惊叫着“志豪”的名字。这就是失踪的志豪呀,现在他回来了,他妈妈就能放心了。

“阿菲呢?她和你们一块儿出去的。”路经理问。

“阿菲……志豪的妈妈在超市用身体帮我们挡住了蝙蝠……她已经去世了。”

阿菲死得很悲惨,她一个人面对了几十只蝙蝠的撕咬,第二天路经理他们去给阿菲收尸,尸体上很严实地包裹了一层床单。

5

酒店很安静,大家都出去了,酒店里剩下的人不多只有我、拉奇、志豪、刘老师。只有我们四个人,两个大人看着两个小孩。大家去哪儿了?刘老师说他们去找出路了,一队去岛的最北边,一队去岛的最南边,如果这座城市建在四面环海的孤岛上那么我们就要开始做长期生存的准备了。

“不过现在通讯技术这么发达,救援队从定位到派遣,来到我们的事发地点应该不会超过48小时。”刘老师在大堂里安慰着我和志豪。48小时……我掰着指头数了,48个小时是两天。如果48个小时里没有人来救我们呢?我又继续往后数……72个小时……96个小时……120个小时……哇,我数到120个小时的时候已经好累好累。后来我才知道48个小时不是从我开始数的时候才开始计数的,我计数的时候我们已经与外界失联满12个小时了,我们的处境特别的不好。

当大堂的时钟再次走到整点,我带着烧好的热水回到房间叫拉奇起床吃药。一开门,拉奇已经醒了,枕头被立在床头板前面,夹在她的背后,拉奇正全神贯注地在一张酒店的白纸上涂涂画画,白纸后垫着一本漫画杂志,这样铅笔就不会戳破纸张。拉奇昨晚出了很多汗,今天刚醒就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多亏了路经理和另一个乘务员帮我们找回了丢在路边的行李。

“拉奇,你该吃药了。”我说。

我还是记不住怎么吃药的,我总觉得把药丸吞下去是一个很复杂的事情,反正拉奇已经醒过来了她自己会吃药,我就不用再想这个问题。拉奇把涂满的画纸递给我,她在纸上画了好多根毛线,但她坚持称自己画的是“地图”。

“小鱼姐姐,你过来。”拉奇在床上向我招手。她的脸没那么红了,可整个人还是很累的样子。我走到床边。“不,你快过来。”拉奇拍了拍肩膀后的枕头。我爬上床和她并排靠上同一个枕头。

“这——这个像石榴一样的——”拉奇用铅笔的笔头勾勒出了一个圆鼓鼓的形状,“就是我们呆的这座岛。”我想象不出这是个石榴,但我的眼睛就跟着拉奇的铅笔头一起动,她划到哪儿我就看到哪儿,好的,那根毛线代表的是我们的岛。

“这个星星,就是火车站——”

星星。火车站。

“这个月亮,是我们住的旅馆。”

弯弯的月亮。是旅馆。

“太阳在哪儿?”我问她。星星和月亮都有了,为什么没有太阳呢?

拉奇犹豫着,那鼻尖戳弄着最顶端一堆密密麻麻的三角形,说道:“我觉得它在北边。”太阳藏在三角中,也许太阳落山了。

三角堆的下方,石榴小岛的正中心画着一个空心的符号。“这是什么?”我指着符号问。拉奇说这是枪。枪。枪头会冒火,枪头一冒火就有人会死。她告诉我绝对绝对不能把“枪”的事情告诉任何人,我们拉了勾,我要一辈子保守秘密。

拉奇从月亮出发,勾出一条弯来弯去的毛线,毛线的另外一头停在一个方块上。“这里是超市。我们昨天去过的那个超市。”拉奇对我说,绕着方块画了两个圈,“他们很快就会回来了。我们会在这个岛上待很久……小鱼姐姐,大家开始全岛搜索物资的时候,你得去超市,你一定得去超市……超市里有东西。但你不能一个人把东西搬回旅馆,不能被人看到你一个人拿了那么多的物资。我应该和你一起去,这样找起来更快点……但我实在走不动了。我太累了。我好困……”

“我们会呆120个小时吗?”我害怕地把半个身子埋进拉奇的被子了。

“120小时……”拉奇呢喃着。她轻轻地歪在床头板上,等我看过去时她已经睡着了。我看她睡着,就像她看我在火车上睡着那次一样,沉沉的,像是陷入了一个挣不开的梦。

晚些时候大部队送回来两个被树木扎穿肚子的人,秦医生在大厅里搭了手术台,但他只救回了一个人。大家都在骂秦医生,还有人要打他。我不懂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欺负一个那么好心那么努力的医生。罗燃很厉害,他一说他以前是个警察,所以他要维持秩序,大家就都愿意听他的话了。本来很害怕的人,现在也都不害怕了,因为我们当中有警察。警察会保护我们的。

第二天早上,警察叔叔罗燃还有陈立把我们都叫到了大厅,告诉大家我们要自行分成小组在全岛进行物资的搜索。所有找到的有用的东西都要带回旅馆集中保管、公平分配。我觉得这很像个寻宝游戏,特别有意思。我要按照拉奇说的,去超市!然后顺利地找到宝藏。但是拉奇也叫我找队友一起去,我不知道找谁,罗燃和江雪已经结伴出发了。秦医生需要在旅馆里照顾受伤的病人,只有刘老师跟着我,真奇怪,他干嘛要跟着我。

“你不是说要照顾小孩的吗?”我背着双肩包疑惑地看着他。他应该像鹅妈妈一样待在窝里看着拉奇和志豪。刘老师还是戴着那副傻傻的眼镜,镜架的弹力绳挂在他的脖子后边。他今天没带包包也没带那个被我脑袋砸坏的保温杯,双手没有地方放就这么尴尬地垂在两边。他很苦恼地看着我整装待发的样子,说道:“你去干嘛?你一个人乱跑走丢怎么办。”我怎么会走丢,拉奇昨天给我画了“地图”,我只要跟着毛线走就能走回来了。但这是我们两个的秘密,我不能说出去。

“你不懂,我要办一件很重要的事!”我说完,转头就朝旅馆的右边走了一段路,回头,刘老师还是跟在我的后边。我叫他回去,他也不理我。我走的时候他也走,我停的时候他也停,我全都看见了!我们两个的影子就在墙上,我都不用回头看就知道他在哪里。我有时候会故意先疾走然后突然回头去看他,他会特别气喘吁吁撑着腰来不及反应,我就觉得自己又赢啦。我们的木头人游戏没进行多久就被陈立叫停了。

陈立带着他的外甥海涛外加一个乘务员也要去超市。虽然我们出发比较早,但他们走路速度比我快,没多久就追上我们了。我和他们很热情地打了招呼,因为我认出来那个乘务员就是帮我找到行李的那个。

“你们不能去超市。”那个乘务员说,“立哥和我要去超市,你们去别的地方。”

“我要去超市。”我大声地说。我已经决定了要去超市。

乘务员摸摸剃得快到头皮的短发,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说:“你聋了吗?超市我们要去,你们换个地方。”

我讨厌他的眼神。他很像拉奇说的那种坏人。

“我要去超市!”我用尽全力叫着,我的嗓门把海涛吓得后退了半步,“我要去超市!我要去超市!”乘务员面无表情地朝我走来,他的拳头捏得紧紧的,我很想跑。

刘老师上来拉住我。陈立叫了一声“阿新”,乘务员阿新就停下了脚步。陈立举起右手伸出食指在太阳穴上点了点,朝我努努嘴接着又摇了摇头,他没有说话但是阿新不再和我吵架了。陈立微笑着说:“没关系,多个人多份力。我们组队一起去超市吧。”听到这话,我才不再生气。

我和刘老师走在后边。陈立和阿新走在最前面聊事情,嗯,其实更像是一个在询问另一个。阿新长得比陈立高许多但是他却弯着背,把自己的耳朵凑到对方嘴唇的下边,他一直在应声,很恭敬的样子。陈立长得比阿新矮,头昂的高高的,可他的眼睛是垂着向下看的,看着阿新的没刮干净胡渣的侧脸。海涛,海涛看起来年纪很小,他的头发卷卷的还有点黄,大手大脚,走起来的时候手能挥到旁边人的脸上,有几次就差点挥到刘老师的身上,所以我们离他远远的。海涛有点怕我,他有一双贼眼睛,喜欢到处乱瞟,偷看的视线被我撞到的时候会很胆怯地缩脖子。我想,他有点分不清笨蛋和神经病之间的区别:区别就是神经病会从包里掏出一把刀去捅他,我不会。

我们到了超市。众人四散开来,东摸摸西摸摸。海涛打开了一瓶货架上的酱瓜,闻了一口就开始干呕起来,我有点好奇也想拿来闻闻到底是什么味,但是半路刘老师把我拉走了。我们拐了一个小弯来到一个藏在超市后门附近的小仓库。门框是空的,蓝色的木门摔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上边有些很神秘的符号,我蹲下来仔细研究。刘老师一个人钻进了仓库。

这些符号都多是竖着的,零星有几个横着的,歪着的,上头细下头粗。我数了数差不多有三十七条。这是什么呐?会不会拉奇要找的东西和它有关?

“你试试,把你的手按顺序放在这些竖线上。”

我一扭头,发现海涛也蹲在我身边。他一脸窃笑的怂恿我。我把左手按上去,一根根凑到线上,咦?分毫不差。我惊喜地看着海涛。

“神奇吧?”海涛嘿嘿笑着,突然变脸做了个鬼脸,说,“傻子,这是阿菲趴在门板上用指甲硬生生抓出来的。还带着血呢。蝙蝠在后边吃她,吃一口,她就痛得抓一下。”边说着,海涛假装做出痛苦的神情,躲闪着并不存在的怪物,“我舅舅没说错……你真就是个白痴!你是不是从精神病院偷偷跑出来的?”

“你们快来!看我找到了什么!”仓库深处传来刘老师的声音。我丢下海涛冲了进去,没多久陈立和阿新也都进来了。刘老师头发上蹭了一头灰,他激动地抱着一箱刚刚开封的包装袋,从里边掏出一包紧紧地捏在手里,像我们挥舞着:

“压缩饼干!仓库里还有五大箱压缩饼干,全都是没有开封的。这些都是能保存很久的粮食,还没有过期。我算了算,够我们所有撑上好一段日子的。”

“什么是压缩饼干啊。”我嘟囔着,从箱子里拿出一包,捏了捏,哇,好硬啊,这能吃吗?

“太好了。这样子我们的生存储备粮就有着落了。”陈立笑的灿烂,可没一会儿,他环视了一圈在场的五个人,脸上真诚的笑容就变成了支在嘴角似有若无的假笑,他的双颊不可觉察地抽动着,把目光定到灰头土脸的刘老师身上。如果他的目光是一条绳子,刘老师一定已经被他勒死了。陈立说:“如果我们把这个小仓库当成只属于我们五个人的秘密,那么我们活下去的几率会更加大。这点食物五十多个人吃,再怎么节约可能就吃一个多礼拜,可是五个人吃……我们可以吃好几个月。救援队什么时候来,谁也不知道,现在已经失联超过48小时……咱们得未雨绸缪。”

陈立挪到了刘老师的面前,抬起双手,将手掌托在纸箱的底部。他的目光坚定不移,嘴角的笑纹越来越深。陈立的双手贴在纸板上,发力的苍白的指尖不能挪动那份宝贵粮食的分毫。他挑着眉,瞪大的眼睛不解地望着这个迟钝、衰老、无用、出处透着寒酸的数学老师。

“我觉得,我们得把东西带到旅馆。”刘老师说,他的眼镜从鼻梁上滑下来一些。

陈立不笑了。他不笑起来太可怕了。

“我也觉得……我们应该把……”我把手里的饼干放进箱子,发声说道。刘老师做的是对的事情,我一定要支持他——“应该把东西带到……”

“你他妈闭嘴!”陈立突然朝我吼着。

一道巨力打在我的脑后。难以言说的疼痛之后,是铺天盖地的冰凉。我听到海涛发出了半截尖叫,他像个被噎死的雏鸟。地面离我越来越近。刘老师怒吼着“你们要干什么!”他生起气来好可怕,做他的学生一定要记住听老师的话,不能把他惹毛了。地面离我越来越近。等我睡醒了,我得记得把饼干带回旅馆,这么多人和我一起搬,拉奇应该放心了。

地面离我越来越近。我要先睡一会儿。我要先睡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