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童男童女
洪七随着李悬日又跑回道观的后堂,这次不是去丹房的方向,而是另外一处院落。这院落修缮更加仔细,廊下还挂着小穗竹帘,屋内炉子里焚着紫檀香,味道极浓郁叫人犯呕,廊前的花坛里盛开着几团粉色花叶的曼陀罗,顺着窗缝洪七往屋内瞟了一眼,但见里边锦缎华美非凡,几座大的木色家具也是精雕细琢,梁子翁不在卧房之中,是以洪七不再细看。
李悬日带着洪七来到不远处的偏房,在草丛里寻了根断的树枝,并不用手推,而是支着木棍顶开门扉。吱呀一声,木门缓开,一条金斑细蛇从门框下掉落,顺势缠上李悬日手中的细木棍,男孩镇定地向后错开半步,手腕一抖,将紧紧攀附在棍上的毒蛇用巧劲掼落地上。毒蛇吃痛将蛇身盘起,李悬日立马抬脚朝着蛇的七寸踩了下去,金斑蛇登时毙命。
“伯伯,你小心些,这屋子里蛇的毒汁多数是麻痹人的,爱藏在角落里偷袭,数量又多,反而容易着了道。”李悬日说完这句就架起木棍在前头走着,显然是熟门熟路了。洪七跟在后边,他五感灵敏,绿竹棒比李悬日那根随手挑的树枝长了许多,经常在男孩儿没反应过来之前,就把从各个刁钻角度袭来的毒蛇戳成了死蛇。梁子翁养的这些小蛇果然十分好斗,两人一路前进,身后留了一地蜿蜒的蛇尸。
走到深处就看到了一道肮脏的布帘,帘子旁的木架上支着一只燃烧的火把,火把底下摆着一小碗油。李悬日小心撩开布帘,一股极浓的腥臭味扑面而来,洪七自然不惧这味道,旁边的李悬日脸色变了变可还是忍住了。过了布帘,才见真正的蛇坑。屋子的正中挖了一口六七人宽的天井,里边是枯的,爬满了成年男子手臂粗细的花斑蛇,说是花斑蛇也不尽然,因为有半数已被梁子翁喂养得通身泛红,勉强能看出原来的鳞片,外边那些小蛇便是坑中大蛇的子子孙孙。一日得三次喂养的毒蛇精力旺盛,蛇体盘旋,游走时露出坑底的累累白骨,这腥臭不仅有蛇的体味,更有枉死于此处的腐尸气味,尸骨有大有小,瞧的洪七心中无名之火骤起,除掉这参仙老怪的心更是坚定。
蛇坑上方悬着一架倒扣的木笼子,笼门朝下,松松垮垮系了个生锈的老锁,要是想强行破门而出,定会落进蛇坑成了一顿美餐。有的大蛇借着伸长,凑到了木笼底,一路攀上来觊觎着笼中食物,笼内关着一个同样六七岁的女娃,皮肤白皙,发辫散乱,与李悬日一般年纪,这一定就是他所说的姊姊了。那女孩儿手里寒气阵阵冒着白雾,朝紧贴木笼的蛇身一掌接一掌的打去,每掌打中蛇鳞,那片地方就附上一层白霜,掌离,霜化,毒蛇狂怒嘶嘶吐信,女孩儿一连朝着打了六掌,才把蛇打回了天井。
“溶月,我带人救你来了!”李悬日看到这番景象,急忙出声叫道。洪七从怀里取出早前刚从金国武官手里夺来的匕首,喝了一声“女娃接着”,将那柄华丽的弯匕丢向正中的木笼。洪七丢的极准,李溶月只在原地伸了伸手便接住了。
洪七飞身上了笼顶,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木笼虽左右摇摆了一下却并不吃力下沉,他将绿竹棒伸下凑到笼门外边,说道:“破门吧,切记抓住老叫花的竹棒子!”
李溶月依言拔出了匕首,寒光一闪,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器!她使劲砍向老锁单薄之处,只一刀轻轻松松就砍断了锁链,她一脚勾住木笼的横柱,右手仍抓着匕首,倒挂着探出左臂去够绿竹棒。不过是一瞬间,群蛇见美餐下落,纷纷立身拼劲全力探出脑袋去咬,李溶月只觉着自己的发辫拍到了蛇头,蛇牙也就快碰着自己的头顶,这时,门边的李悬日已趁蛇群涌向天井争抢食物,快步跑到了坑旁,大叫一声说了句异族语言,将手里的树枝甩向准备撕咬女孩儿的毒蛇,丢完了树枝,又从怀里找了些药瓶什么的,摸到什么便丢什么。男孩用的是西夏语,说的是“西北”一词,此处只有他们姐弟俩会说,李溶月依言躲过攀咬的蛇头,抓住机会一把拽住已至手边的绿竹棒。
只听得洪七一声“走!”,李溶月便觉自己被一股坚实的力量甩向坑边,甫一落地,就被候在一旁的李悬日拖拽着回到了门帘处。
“伯伯,你真厉害!”李悬日高兴地抱着李溶月大叫着,他怀里的女孩也笑了,张了张嘴不说话,只“啊啊啊”着比划了几下。原来是个哑女。
洪七倾身挂在木笼上,双臂微曲,双掌如刀似剪,朝着天井隔空拍了三掌,三掌连绵,掌势是一掌胜过一掌,罡风罩下,顷刻间将坑中叠合在一起的毒蛇打得肠穿肚烂,这是丐帮绝学降龙十八掌中的“飞龙在天”。他杀完蛇,脚尖轻踢下空荡荡的木笼,很是潇洒地跃回地面。
“老怪物快回来了,咱们快出去。”李悬日见姐姐得救,大喜之下难免松懈,便着急让洪七收拾了梁子翁。
“出去?你个吃里扒外的小子,我要你留在这儿给我的宝蛇们做陪葬!”一道阴鸷地声音轻轻从脏污的布帘后传来,至毒至怨,听了直教人汗毛倒立。李氏姐弟被吓得浑身一颤,回头一看,一双惨白的手掌从帘后探出,那手由于长期浸泡,掌心也是一片柔嫩没有半点老茧,李溶月瞧见只觉说不出的恐怖,她拽着弟弟向前跑去,可那双肉掌更快,瞬息已是双指并拢,轻飘飘点到了李悬日壁厚的第六节脊骨。
惨叫一声后,李悬日飞扑向前,俯身倒地,再也爬不起来。一个散发长须、葛袍宽袖的中年男子从帘后现身,洪七怒骂到:“好个贼道!你便是梁子翁罢。”也不再留手,提起绿竹棒,使了打狗棍法向梁子翁的心口戳去。
梁子翁见洪七第一棒的威势就已不同凡响,心下一转,也不硬碰硬,收了正要打出的一掌虚招,自衣袖中甩出四枚栗子大小的漆黑尖石,电光火石,分别打向眉间、心窝、丹田和右手手腕,那石上泛着绿光,已是喂过毒药。他这一甩袖,连带着撒出一股劲风,扫过地上两个孩子的面部。李溶月只觉双眼剧痛,不自觉就留泪来,地上的李悬日更是连声惨叫起来,泪眼婆娑间,也看不清弟弟身上是什么状况。
“把解药交出来。”洪七将暗器一一打飞,喝道,催动轻功转瞬间已与梁子翁不过一臂之远。
“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梁子翁大惊,心想:这贼丐武功怎的如此厉害,和他近身对打讨不到便宜!可他嘴上却不饶人,子午透骨钉没中,他快速腾跃暴退,室内狭小始终远离不了洪七,没得法,只能运起自创的野狐拳,与之对打。越打就越是心惊,自己的得意武学,不是被对方一个一挡间轻松化解,就是掌心相接对拼内力落了下风,可谓处处制肘。野狐拳扑中藏跌,缠中带闪,向来是灵活多变难以预测,绝不是什么等闲武功,可二人对了不过十招,自己已是力不从心。这乞丐什么人?
洪七不耐与他缠斗,曲起右手食、中二指,半拳半掌使了“潜龙勿用”朝梁子翁面门打去,对面见掌势逼人化解不开,就四肢着地躲趴下来,身形一摇贴着地面闪过了一招,这招也有名字叫作“灵狐归洞”,是逃命用的,模样实在是不好看。洪七一掌拍下,临了屈起五指改成了爪,去抓身下人的头顶,他顾虑孩子们中了毒,所以没下杀手,只朝梁子翁头顶抓去,硬生生薅下来两大把黑漆漆的头发,边抓边说:“交出解药!”
“我的头发!”梁子翁又气又急,抠指成爪,换用大擒拿手,欲打洪七的下巴,仍是无果。五招之内,被这洪七狠抓了四把,血珠子从额头滑落至脸颊,梁子翁颤着手去摸自己的头顶,他一头飘逸长发眼下只剩零星几根了,“头发……我的头发呀!”
梁子翁惯用高人形象蒙骗他人,极是爱惜自己的长须长发,当下对洪七恨之入骨。可他也知自己的武功与对方差距甚大,心里头打定主意要溜,便假装怒极,发起狠来猛攻了两招,矮下身子,双掌拳并出,叫道:“臭叫花,吃我这招‘灵狐拜寿’!”这拳出势极猛,可落到实处却是虚招,梁子翁见洪七去接他的拳招,冷哼一声,拳头一碰到对面就借力后退,这厮紧要关头竟然福至心灵,使了个借力打力。梁子翁往蛇坑远远丢出一个药瓶,说道:“解药在这儿。”话毕,头也不回地运起轻功,一溜烟跑了,真是没想到他的轻功造诣也是高超得很。
洪七朝反方向飞身抓住药瓶打开,里边是一堆晶莹药膏,他先是闻了闻——无味,不得法,把膏药倒在手心先在自己皮肤上抹了抹,确认没毒后才走到姐弟俩身前,就要给他们涂眼。在两个孩子的眼皮上各抹一些,没一会儿果然止了眼泪。李悬日被梁子翁从背后点了一指,爬伏在地,等洪七把孩子抱着转过身来才惊得“啊”了一声。
这男孩竟七窍流血,洪七赶忙去摸他的脉象,是毒发的征兆。“咱们到外头去。”洪七朝女孩嘱咐着,抱起瘫软的男孩走出这臭气熏天的蛇窟,李溶月年纪幼小,已是慌张到没了主意,听了洪七的话亦步亦趋地跟在后边。
到了凉爽的外头,李悬日果然有些醒转过来,洪七捞起李溶月,不搭理呼啸警戒的巡逻童子,带着两个孩子越过山坡一路飞奔到之前安置少女的地方。飞雪飘落,火光窜动,那些女孩自行捡了树枝回洞里又多生了两团火取暖,见到雪中洪七归来,都从地上爬起,围拢着被带来的两个孩子,她们认出其中一个是之前帮忙救助的男孩,瞧见他如今这副摸样,有个胆小的不禁“呀”一声惊叫出来。
“伯伯,老怪物给我下了毒好来控制我,这是毒发了。”李悬日倒在地上轻声说着。李溶月抓着他的手呆愣愣不知在想什么。
洪七心想:这梁子翁狡诈多思,造了毒药出来必然会有解药,否则出意外毒了自己不就只能等死了。思罢,对李悬日说到:“你放心,我去把梁子翁抓回来给你治病。你和你姊姊在这儿休息一下。”话音刚落,人就飘然远去,飞过树梢不见了。
洪七走后,那些妙龄少女便帮着将两个幼童移到火堆旁烤火,轮流坐在姐弟俩旁边看护着,一开始还想聊天安慰李溶月,可说了好一段话也得不到对面一声回应,少女们只当这孩子突糟大变,六神无主说不出话来,于是也不再言语。
这些女孩好心好意,李溶月看在眼里,念在心里,可周遭难以掩饰的怜悯目光,叫她浑身难受,待李悬日又一次痛昏过去,身前火舌被风吹散,她起身往洞外走去。一个少女握着火把过来重新引燃火堆见状阻拦,但李溶月脚步飞快,自顾自跑了出去。
天色渐暗,众人疲累,只二三个少女围在角落里轻声聊天,时不时焦虑不安地望向洞口,除此以外再无别的声响。一阵大风刮过,又要吹熄临近洞口的火堆,看火的几人急忙朝火里丢腐叶。一个小小的身影朝着洞口走来,正是李溶月,原本塞在胸前的匕首被别到了腰上,她抱着一堆从周遭拾来、砍来的断木短枝进了洞,待分完柴火,重又沉默枯坐在弟弟身旁。
也不知过了多久,洪七始终没影。李溶月见李悬日满脸的血污,强压泪水用袖子去给他擦脸。李悬日眼皮颤动,睁开眼推开了身前的手臂,“别擦,我的血有毒。”
二人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自小黏在一块儿,心意相通,总觉着对方除了性别不同,简直就是另一个自己,李悬日看到李溶月的表情,便知她是哀伤悲痛到了极点,只是不肯表露,心下叹气,母亲教他俩使了龟息功进玄冰棺躲避仇家追杀,一醒来换了人间,更是被奸贼挟持吃尽苦头,他对着身前人轻声说道:“姊姊,我活不成啦。老怪物把你毒哑,等那个伯伯回来,你让他带你去治病。他很有本事,你求他……他一定会答应。”
李溶月摇了摇头,就是不应,李悬日只得扯了扯她的衣袖接着说:“你得回天山,回灵鹫宫,去找爹爹妈妈,他们武功厉害……你一定要找到他们……给,给咱们俩撑腰……嘿嘿,没什么好怕的,那梁子翁的怕是连侍女姐姐都打不过……”说着便胸口痛得再也说不下去,浑身仿佛血液倒灌直冲脑门,胀痛欲裂,横不得一头撞死。
李溶月心下惶惶,她偶然听到道观的童子说过什么大金,此地是大金国的疆土。大金?她从未听说过什么大金国,只听过大宋、大辽、大理之类的,想也知道他们躲进冰棺里不知岁月,物是人非,找到父母更是渺茫,但她不好打断弟弟最后的愿想,只能沉默地听他断断续续念着“回家”、“报仇”的话。
李悬日醒来只是受苦,能够痛晕过去反倒是恩赐,可每次晕死过去没多久便又内脏绞痛,生生疼醒。这些李溶月心里都知晓,待到周围睡倒一片,身边看护的少女打起了瞌睡,她又听见李悬日低低啜泣,想她姐弟俩都是内心骄傲的人,被别人撞见软弱哭泣一定尴尬懊恼,便仍旧保持头埋双膝的动作,假装没有听到。
“姊姊,你拿匕首捅死我吧,我受不了了。”这次李悬日反倒出声,他怕被人听到,说的是西夏语。
李溶月惊得不再装睡,第一时间去摸自己腰间的短匕,确定东西还在自己身上,才又低头看向弟弟,见他双目清明,满是期冀渴盼,面色红润正是回光返照,不由得握匕向后缩了一缩。这时,风吹残雪,洪七终于踏雪归来,他的衣袍已被雪水沾湿,头顶热气蒸腾,是催动内力狂奔的结果,将被淋湿的头发不断蒸干,再又被淋湿、蒸干,周而往复。
李溶月与地上的李悬日俱是又恐惧又祈求地望向洪七。得到的却是一声叹息。李悬日不再讲话,直愣愣地盯着天;李溶月双脚发软,抖着身子靠在岩壁上,面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不知在想些什么。
“梁子翁的轻功果然了得,他对这长白山地形熟识,我追他不上……又不好留你们在这大雪山里过夜,先把你们安置好,我再去寻他,天涯海角也追回来。”洪七来回奔波却救不到人,心中郁郁,朝着地上的岩石块拍了一掌,随手一拍,那坚石上竟留下一个一寸深的掌印。
“大侠,您不用管我们,这山洞温暖姐妹们并无大碍,还是给这个小弟救命要紧。”山洞深处,一个少女怯生生地说道,其他女孩也是点头附和。洪七见状也犹豫起来,转念一想:茫茫大山找个人何其难,我若在这老怪的洞府里守株待兔也是个法子,他受了内伤定会回来调养!
“好。诸位高义,洪七佩服,不过你们都不通武功,天黑之后的酷寒决计受不了。这样,我再去那道观捉人,两个时辰后,不论结果我都回来带诸位离开。”说完,洪七上前看了看李悬日,估摸着他还能再撑一段时间,拍了拍姐弟俩的肩膀,说了句“好孩子……”后边的话,他是再也说不出,只能转身离开。
洪七走后,李悬日面色渐渐青灰,状况是愈来愈差,便是再多疼痛也没力气叫,只是躺在地上等死。李溶月回头看了看周围冻得浑身颤抖的少女们,只觉得自己也是半边身子燥热,半边身子冰冷,心想着:这些姐姐都是好人,悬日多半是活不成的,难道还要让她们一块儿活活冻死吗!想到这,颤颤巍巍去摸腰间的利刃,手指头一碰着冰凉凉玉雕的羊首柄,又没了拔开刀刃的决心,瞧着地上进气多出气少的弟弟,总还是怀着“说不定这次能抓到梁子翁”之类的念想。
两个时辰后,洪七独自归来。
李溶月默默抱着匕首,等到少女们都被送回镇子,李悬日又被洪七抱到了镇上的药铺前,她跟在后边。大夫摇着头走了,她又尾随着洪七回到了街上。
人影寥落,家家闭户。
“你们待在这儿不要走动,我去寻我丐帮弟兄,很快回来,梁子翁他跑不掉的。”洪七叮嘱完把姐弟俩安置在一个勉强抵挡风雪的小棚屋里,他还没走出两步,就听到利刃开鞘的声音,心道不好,赶忙回过头来,只见一把匕首插在李悬日没有动静的胸口,柄上的玉刻泛着幽幽冷光。
李溶月终于倒伏在李悬日的尸首上痛哭起来,可她嗓音已坏,涕泪纵横,终是默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