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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神话(中)

白老师轮流给自己团里的女同志拍了单人照,又请我帮忙替他们六个人在佛殿外的广场上拍张大合照。拍完后蓓蓓指挥老白让他把手机给导游,想要算上我再七人合照一张,我笑着拒绝,但实在拗不过他们人多声势大,最后导游也加入进来劝我,只好束手就擒。导游用自己的手机拍完分别发给我和白老师,白老师再转发到他们的小群。李小姐看了照片叹道:“本来没有关系的人,能相遇在一起得是多大的缘分啊。不光是做朋友要缘分,想做仇人也要看有没有缘分的。”白老师频频点头,附和着说了一个阿难与石桥的爱情故事,不愧是做老师的,他的口条很好,说话不打磕绊,一个故事讲得娓娓动听。李小姐爱文艺,听了很有感触,蓓蓓和格洛瑞亚却不以为然。


白老师讲到“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几句词时,皮匠已独自一人游览完偏殿,晃晃悠悠走回来听到了,打岔说:“掰句闲话嘎耳熟个啦?我好像来啦啥地方听到过。”


“我也好像听过诶。是不是电影里的啊?”我问。


“这么肉麻,肯定是琼瑶小说里的。”格洛瑞亚煞有介事点头。


“啊?不会吧。他以前还和我说最不喜欢的就是琼瑶啦。”蓓蓓答。


“好了好了再说下去白老师要翻脸了。我说你们啊,实在太不懂古典主义的浪漫了!”老乌一脸鄙视,转向我又变脸道,“小高,你要不要拍照。我们去塔前面合个照吧。”在几个朋友更鄙夷的“哦哟”声中面不改色,与我一起越走越远。


“来,皮匠,你来掌镜。”


被老乌强拽来的皮匠没斗嘴,老老实实接过老乌那台带了一路的数码相机。


“这个东西有年头了哦。”我惊奇地看皮匠从皮套里取出相机,摆弄娴熟,伸缩镜头里的电机“滋滋滋”,像个小号电钻,听声音已经老化得蛮严重了。


“前女友送的。虽然分手的时候她恨我恨得要死,但我还是很爱惜的。”老乌笑道,视线在我的脸上转了一圈调侃说,“我猜猜哦,可能和你差不多大。”


我乐得大笑,脸皮到底没这么厚,说:“那倒不至于呢,再说下去我都要变女学生了。你觉得我和格洛瑞亚谁年纪比较大?”


“这可是送命题啊。不过嘛,咱们私下说说,我认为啊肯定是她大些。没有孩子不用工作,还衣食无忧,你信不信等到五十岁了她还长得像现在这样年轻漂亮。”


“咦,老乌,我怎么觉得你也是这种人呢?你不会已经一百多岁了吧。”


“我不如她。人家嗲归嗲,人精的很,白老师想追她,那是几辈子也追不到的。我又和她不一样,感情太丰富了,情绪一到就非要搞上手。情人嘛有过一两个,那是补品,有三四个了人就变成老油条,好像在上班,要是五六个啊……呵呵,总之,千万不要把情人只当成是情人,要把他们看成是还没有撕破脸的仇人。懂了伐?”


“哎。”我叹了口气,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边皮匠走来走去像个将军,巡视一番,请开一堆正在树下乘凉闲聊的老太太,终于在对面的花坛上找到满意的视角,踩上去蹲下身弯下腰,皱着脸眯着眼凑在取景框前朝我们叫道:“看镜头,笑一笑,来,茄子。”


我抿嘴微笑。


一拍完老乌大手一挥叫:“来皮匠,换你了。”得意地笑着跑走,他拉我合照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一刻,强行换了位置。我斜睨着窘迫走来的男人,笑而不语。


“笑一笑嘛,哭丧个脸干嘛啦,小皮匠眼睛睁大点,没睡醒?”老乌不满道。


皮匠脸一红,骂道:“快点拍了,嘴巴吧嗒吧嗒讲这么多。”


塔前,午后的阳光明媚灿烂,树叶蓊郁,说是景点,有着深远的释家渊源,实际更像一个供市民日常茶余饭后休憩的公园,寺外毗邻老城区最繁华的一个菜市场,周边街巷里小吃摊极多,是以在佛香、草木清香重重环绕下还能闻到些煎烤的油香。微笑挂在嘴角,我的眼睛聚焦在小小的摄像头上,内里的思绪飘飘然自顾自的飞走。这片地方我小时候常来,因为学校就办在旁边,貌似母亲的娘家也在附近,小学毕业典礼时有个不认识的同年级男生过来和我说,他其实算我的表哥,他们家就在学校后边一条街。这样一句话,他说得全无情感像在背诵课文,说完了,立刻就跑回家长身边。那里站着一个穿黑色夹克很土气的男人,我一眼就知道,那话其实是他安排自己小孩过来讲的,但我那时还不太会分辨,这个人究竟是不是我爸爸所说的“会给你拖后腿”的那一类。


我只记得“遇到和你攀亲戚关系的人通通都是讨债鬼,一定远离”这一句告诫。我这么爱顶嘴的人,偏偏就信这句。


他说的街名我是知道的,由于一次都没有去过,现在记不清了。


上了初中后,搬家到新开发的城区出行有司机接送,长得再大些自己骑车也不会绕这么远跑过来,人对每日都能见着的东西最没有兴趣去了解,所以老乌问我这座残塔的历史,我说不出来,只知道好像以前被地震震塌过,于是心里得出了一个这玩意是“假的”“噱头”一类的结论,等导游介绍才晓得那场地震其实是发生在明代万历年间的,就算重建,至今也有四百多年。我怎么会错把四百年前的事情当成近代才发生的事呢?要知道,我陪客户去福州甚至去上海、北京乃至香港,都能做随行导游,历史资料背的滚瓜烂熟。今天跟着旅游团当观光客走一圈,竟还觉得蛮新鲜。高兴之余,连带着想起更多往事,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愁烦恼也跟着找上门。


感情问题在我这座摇摇欲坠的残塔身上,只是最上头的一段塔刹罢了。要剖析问题,必要寻找根源,可惜我没这个耐心也没有这个兴趣。砍掉刹杆,塔也许就看着不晃了,毕竟我想要的就是这座塔不坍塌而已。无论是人格缺陷或者是别的情感代偿之类的怪癖,为滥交这一问题刨根究底,最后发现塔底哪块基石是烂的,哪块又缺了,还能怎么办?人不像塔,可以拿四百年后的石灰粉去补四百年前的石窟窿,还说是原款原装。


爸爸教我要把一群根本不认识的“亲戚”看作仇人,老乌提醒我记得要把现在还温存缱绻的情人看作仇人。可能老乌比我老爸还更有道理。我喜欢被人又爱又恨的感觉,意味着这个男人永远忘不了我。等恨压过了爱,可不就是情人变仇人?


时间在相机里定格。老乌照片里的我表情一扫轻浮很是深沉,目光穿过镜头正在想些什么。一个女人的脸上有故事,很容易就会讨人喜欢。我暗道可惜,这么好的表情,怎么偏偏出现在这张照片里呢。老乌想凑我和皮匠一起拍照,当下自然大大方方地拍了,可我是不准备留下这张相片的。和老乌照的或许会留,因为他长了一张独一无二的脸,不会如皮匠一般,让徘徊在我身边的男人产生更深更广的联想。就像我会和费舍尔一起照相,但不会留备份在身。在这事上察觉出隐秘串联的也许只有林彧,他几乎旁观了一切,可正因为这样,他才会荒谬地以为自己是如此重要,以为我秘而不宣地、羞耻地在各种男人的身上寻找他林彧的影子。他自以为了解我,拿捏我,看穿了我挑选男人的宗旨。


“聊什么呢?这么开心?”白老师一行人走近。我把笑容藏起来。


再逛一个小景点,今天的行程就算结束。晚饭自理,我跟着他们一起吃饭,没有挑饭店,老乌用过来人的口气说饭店不如大排档,没有烟火气菜是炒不好的,想吃精致餐点的可以兵分两路,或者等下一顿再说。格洛瑞亚只好捏着鼻子认了。苍蝇馆为了让七个人一桌,从隔壁借来两张折叠板拼在一起。吃的差不多,白老师拍拍手做了一番今日收获总结,反响平平,连忙又补救说自己特意留了一个晚上准备让女同志们去市中心购物,他会兼职做拎包小工。


谁知格洛瑞亚边补口红边抱怨:“啊,不要嘛,今天走了这么多路,脚都酸死了,哪里还有力气逛街啊。”


蓓蓓眼睛一转搭腔说:“就是啊。我们才不要跑那么远呢,坐在这里听听闲话挺好的,又风凉又有饮料喝。是不是啦?”李小姐点头。


白老师愣住,叫道:“㑚哪勿早点讲啦!出发前不是你们三个闹着说要逛街的嘛?早知道我不让导游先回去了,小巴夯不啷当拉一车还能省两辆滴滴的车费呢。”


“那又怎么啦。女人心海底针,要是被你猜到了,我们三个白做几十年女人咯。”格洛瑞亚头发一甩,很是傲气泼辣,一点看不出白天照顾人时的温柔。


蓓蓓立马接上:“心疼你,不让你做长工了,怎么还不高兴啦。”


李小姐柔声安慰说:“白老师,出来玩,不要那么计较。”


两个女人一套组合拳把老白打得溃不成军,李小姐一句话更是将他直接 ko 在地,黑框眼镜后边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结结巴巴没想出一句有力的反击之言,最后打了个响指,叫来服务员又下单了五瓶啤酒。酒端上来后自己率先拍开瓶子,对准瓶口直接灌上两嘴,鼓着嘴稀里糊涂地抱怨说:“你们不就想听八卦吗,当我不知道?”


“什么八卦?”我笑了,撑着下巴故意去看她们。旁边皮匠的已经身体僵硬,机械地拿过啤酒给自己倒了一杯。


“切,听他瞎说呢。”蓓蓓不屑一顾。


格洛瑞亚说:“还有什么八卦呀,咱们那点事情翻来覆去讲了好几遍一点意思也没有,我估计啊,得等我老公在公海被捞上来才有新花头讲了。”


“好!那我来讲点有意思的。”老乌拍桌,把皮匠刚满上的啤酒震撒出去几滴。“我要讲——我本人和索菲亚罗兰的动人爱情故事。”


白老师忙摇手打断,朝着女人们告诫说:“不要不要,你们这次真的得信我啊,老乌那个故事就是他添油加醋编的。我已经听了几百遍了,每次讲的细节都不一样。皮匠你说句老实话,是不是?”说完,用酒瓶子和皮匠的纸杯碰了下,咕噜噜灌下去脸色不改,还越喝越精神,俗话说酒壮怂人胆,白老师喝上了头反倒多了几分说一不二的蛮横。


皮匠和他反着来,喝了半杯啤酒,脑门上已经开始冒汗,汗珠子和白头发交杂在一起,在街头过曝的灯光下亮晶晶的。他的眼睛平常便略显呆板,只有在密友跟前才显露促狭,此刻低着头,手里捏着根一次性筷子戳起碗边吃剩的虾壳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喝到眼睛发直。他确实是喝咖啡的男人,应付酒精的本事差了点,白老师等了好一会儿不见回应又和李小姐她们聊别的去了,几分钟后我和格洛瑞亚也已聊到护肤的事情,皮匠才缓缓地回了句:“我以为是五五开,应该也不全是编的吧。”


众人这才扭过头看他。


白老师不信:“哪有五成那么多。一成吧。”


老乌笑着将剥好的虾肉丢进皮匠的碗里,温声说:“一成太少了,怎么着也有三成。”


“三成啊?你也好意思!”白老师伸出三根手指头义愤填膺地比了比。


“三成怎么了?有三分真已经很够意思啦。”我敲桌道,“既然你们嫌老乌的故事没劲,那我就献丑讲个神话传说。我把话说在前头,本故事完全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快讲快讲。”


“话说从前有一个女人,她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一个体贴老实的丈夫,还有一个可爱乖巧的孩子。但是她的内心有一个秘密,那就是——她其实并不爱自己的孩子,也不爱她的丈夫。有一天,她在海滩边上捡到了一盏神灯——”


女人们颇有兴致地望着我。老乌捻起粒花生丢进嘴嚼得咔吧响,插嘴道:“灯里边啊是还有一个精灵让她许三个愿望?”才听了个开头,他已兴奋起来:又是“丈夫”又是“孩子”的,嘿嘿笑着暗地推一下皮匠,哪知皮匠神色淡淡不搭理他,讨了个没趣又转头嗑花生米下酒去了。


“没有愿望。只有三个选项。第一个选项,女人将获得与一个超级富豪结婚的机会,从此以后再也不需要努力,不需要上班就有数不尽的钱财作花销。她也不需要给丈夫生孩子,因为那个富豪其实只是一块用石头雕成的塑像,女人只需要像祭司一样每日按时打扫石头上的灰尘,让存放石像的屋子干净整洁,她不能找外人帮忙干活,因为一旦进入,此后半生都不可以离开这间屋子,有一天她实在太过孤独,便在石像丈夫脚边跪下,祈求他赐予一个孩子,丈夫什么也没说,只是丢了一粒石子下来,说这颗石子就是你的孩子——你们怎么了?”我呷一口啤酒润润喉咙,发现所有人眼珠子都盯向旁边的格洛瑞亚。


“没什么。没什么。你接着说,这是一个选择,还有呢?”白老师打圆场道。


“可我还没讲完呢?”


“没事,这个先跳过。先讲后边的。”


“第二个选项是,女人选择和自己原来的家人继续生活。精灵赐给了她爱的能力,作为回报她的丈夫将会以她为挚爱,孩子也会健康快乐,如果一切顺利,她会无病无痛无风无浪活到一百岁,可是丈夫却得了怪病,每天晚上会变成一只白色的鸭子,如果不在天亮之前让他变回人形,鸭子就会被孩子剁成肉汤喝下。想要让丈夫变回去,女人就必须在子夜十分用清水熬药,默念一遍‘我爱他’,如果这句话不是百分之一百纯粹,清水便没有魔力,法术无法终结。她也无法告诉孩子——鸭子就是丈夫,如果违反了规则,孩子也会变成牲畜,比鸭子还不如,会变成一只小老鼠。一开始,女人的咒语十分坚定,她多么感激丈夫的爱情,但是日复一日,在一遍遍的默诵和恐惧中,她感到疲倦了……”


李小姐低头玩起挎包拉链的穗子,白老师托腮沉思。只有蓓蓓拍板说:“做好选择了,选第一个。”我朝格洛瑞亚那边瞄去,却见她面上空白一片,想来并不怎么认同。从今天收集到的只言片语不难推测,格洛瑞亚差不离就是选择第一个答案的那种女人。刚才大家的反应也证实了这点。我是以为她会附和蓓蓓的。现在正走在这条路上的人反倒不喜欢这个选项,有意思。


“第三个选择,女人终于发现她其实并没有失去爱的能力,只不过很不巧,她不爱丈夫也不爱孩子,与此同时精灵洞彻了她的心灵,送给了她一个量身定做的完美情人。她有机会跟着情人抛下原来的一切私奔到没人认识的国度,他们会衣食无忧,再也没有烦恼,不光如此,她还获得了一对宽大、洁白的翅膀,只要她想就能和爱人一起飞到这个星球的任何一个地方去。但是请注意,这样幸福的生活只有十年,十年以后她曾经生下的被遗忘的孩子就会获得新使命,穷尽一生要把她从天上射落。如果孩子无法完成任务,在祂四十岁生日的那天就会从海滩上捡到一盏蕴含无限魔力的神灯,灯里的精灵会提出三个选择……”


白老师捂着嘴打了个嗝,也不知想到什么,神情不再活泼。蓓蓓看了看自己喝空的纸杯,从手提包里取出纸巾说:“喝太饱啦,我去上个厕所。”刚起身,李小姐和格洛瑞亚纷纷取了纸巾说要一起。老乌小心翼翼地看了白老师一眼。


白老师呛道:“看我干啥!我也要去上厕所了。”


一瞬间坐得满满当当的一桌子人去了大半,残羹冷炙,凄凄凉凉,我和老乌面面相觑,小声问:“这又是怎么了?这么大的反应,我说错话了?”


老乌摇头叹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别理他们,自己在那边对号入座怪谁啊……”


“啊?怎么说?”我期待地在两个男人脸上搜寻秘密。


老乌还想卖关子,摸着下巴笑道:“你猜蓓蓓和老白是什么关系?”提起刚刚满上的酒杯要和我碰杯,不一口气干完他可是不说的。两个纸杯被挤在中间的皮匠抽走,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说:“是他前妻。”


“啊?带前妻和现任一块儿出来旅游?”我哈哈大笑,激动得咳嗽起来,竖起大拇指夸道,“你们上海人真有花样。”


“谁说里边有他现任。”皮匠等我咳完才慢悠悠接着说。


“啊?”


“哎呀,我们的白老师啊,就是剪不断理还乱呐。她追他逃,好不容易想通了,又变成他追她逃……我这么讲,懂了伐?”老乌眨眨眼。


“懂。”我点头。


“那好,小高,短短一天咱们两个算是相见恨晚了哦,交情没的说……你偷偷告诉我,刚才你的那个神话小故事,标准答案到底是哪个?”


“答案?答案就是——”我从皮匠手里接过自己的纸杯,一口饮完说,“没有答案。”


老乌高深莫测地点头附和说:“哦,这个我也懂,人生处处不完美,你选哪个,哪个就是正确答案,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却摇头:“唔,还是不对。因为这个女人后来把三个选择挨个选了一遍。”


“怎么能挨个选一遍?题干不是说只能三选其一,这不是耍赖皮么。”


“咦,我又没说这是单选题。”我做了个鬼脸,“反正是我编的,怎样都行咯。”


老乌和皮匠哑然失笑,他们的表情告诉我:他们并不认为神灯的故事与我无关,甚至于开始猜测我是否借机会诉说自己的私事。当然,我自己最清楚,从根源来讲,这的确不是我自己的故事,至少不是脱胎自我——它属于某一个,在我生命里只留下匆匆一瞥的女人,于穷困中毫不犹豫先选了财富,困于财富转希望到家庭上,在家庭因厌倦而枯萎后又为爱情抛却前身。从她最后的结局来看,三个选择确实都是错的。我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偏偏灯盏还是飘到脚边。事实证明,人和人没有差别,就算吸取教训换了路径,最后也不会变得“更好”,唯一让人感到欣慰的,是预料中的“更坏”也不曾到来。


上厕所的一行人回来了,她们已结好伴,手臂勾着手臂,一扫先前的委顿,意气风发地指挥身后的男人拎包。


老乌问他们做什么去。格洛瑞亚说时间还早,她们还是决定要去逛街,挨个与我们说了拜拜,轮到我时还多赠送一个飞吻。这时叫来的网约车已停在巷口打起双闪,三个女人风风火火,有说有笑,尾巴上缀一个灰头发的白老师摇摇晃晃,口中大叫着等等我,看得我们直摇头。车门一关,车子掉了个头,开走了。车尾仿佛带起了一卷冷风,掠过我的发顶,刚刚盘根郁结的愁绪又被无厘头地打散。回想这一天,始觉乏味,又觉其中很有些幽默。饮食男女,都大差不离。


老乌问我为什么不和她们一起去玩,去买东西,尤其买衣服就是要一帮女人一块儿试衣互相挑拣才有乐趣。


“我看着像缺衣服的女人嘛?”


“你不缺衣服。我觉得你比较缺爱。不是男人的爱,是女人的爱。”老乌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色衰爱弛,把所有值钱珠宝都穿戴在身的可怜女人。聊到后半场,他的胆子越发大了。我给他的话吓了一大跳,不可置信地和皮匠对视,耸了耸肩。这种观点我是绝不认可的,我的卖相显然仍在人生的巅峰期,在情场上明明抢手的不行。


“我也有被女人表白过,但这肯定是没结果的。”


老乌摇头:“你知道我说的不是那方面的东西。我在说没有侵略和对抗的最普通的感情。”


“不行,你这话太笼统了,女人都是缺爱的。你不能因为我穿的好就歧视我吧。”我抗议说,被极为尖锐的难堪戳中心脏,脸上好像有火在烧,懒洋洋的惬意开始褪去,好战的精明浮出水面。打开最后一瓶啤酒给三人满上,假装严肃说:“好啦,我到底缺什么这个问题一点都不重要。现在最重要的是,我想听你说完索菲亚罗兰的故事。”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皮匠别过脸去,老乌从善如流地把话锋一转,逗我说:“你要听哪个版本?要几分真的?”


“三分吧。”我想了想,“就像你说的,三分真,就很好。”


“我白天说到哪儿了?”


“你到罗马旅游。”


“对对对,我放春假,没事干就跑到罗马旅游,在城市里走着走着迷路了,于是沿着威尼斯广场乱跑跑到一条小弄里,一下就看到了她……”


“索菲亚?”


老乌的眼睛亮了起来,幽幽地,带着向往:“没错,她坐在那儿喝咖啡。她看上去四十几岁,我当时不知道她是谁,只是觉得她有点寂寞,我就走上去问她,我说:你知道费里尼的电影《甜蜜生活》里的喷泉在哪儿吗?她把太阳眼镜一摘,说,我带你去。我说好呀。我们就七绕八绕,路上说了很多话。她告诉我她心情不好,我问她,怎么不好?她用意大利语叽里咕噜讲了一堆,我一句都没听懂。等喷泉找到了,天也黑了。”


“这时她才告诉我,她其实不喜欢《甜蜜生活》,她不喜欢马塞洛。她喜欢费里尼的《爱情神话》。我老实告诉她,我没看过。她问我想不想看,我说想啊。她就把我带到一家小旅馆里边去……结果我们没看《爱情神话》。”


“哦——”我适时发出感叹。皮匠摆出牙酸的表情。


“我把我的第一次给了她。她一直没告诉我她是谁,我也不想问。我想她总归是个有夫之妇咯,第二天,她又带我去了梵蒂冈。第三天,她和我说,她要去美国工作。我问她,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呢。她很吃惊,问:我们还要再见吗?我说当然啦。”


“她说,我们最好不要再见面了,这样,你就会一辈子都记着我了。我笑了说不会的。我是浪荡子,女人多的是。她说……我是她生命中第一个中国男人。我说,那你就会一辈子都记住我了。你知道她说什么?”


“什么?”


“她说,让我们试试看吧。”


让我们试试看吧。 我在心里默念,觉得这句话很有智慧也很有意思。


“她走后,我的罗马就坍塌了,于是一个人回了巴黎,和我当时的苏联女朋友坦白,她叫娜塔莎,我告诉她我犯错误了。娜塔莎和我大吵一架,骂我是‘社会主义的叛徒’,然后她就和我分手了。分手后,我在街上游荡,晚上就睡在电影院里,有一次夜里醒来,荧幕上正是那个意大利女人的脸,那部电影叫作《星期六,星期日和星期一》。同学告诉我,她叫索菲亚罗兰,欧洲国宝,大明星。”


老乌像陷在梦里似的,喃喃重复着“大明星”三个字。


“老乌。”我将空的啤酒瓶放到脚边,“我现在想起来你长得像哪个明星了。”


“谁啊。刘德华?还是陈道明?”


“像周野芒。”


“周野芒啥宁?”老乌一脸茫然,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拽住小皮匠,攥得衣服揉成一团,很是着急地追问,“周野芒啥宁?你晓不晓得。他很有名吗?周野芒啥宁?”


我几乎能想象到几十年前的巴黎电影院里,老乌也是这样拽着同学的袖子,执着地问着:索菲亚罗兰是啥宁?她很有名吗?


“周野芒就是……演水浒传那个。”皮匠拍拍他的肩,温声说道,他也有些不确定,悄摸看我,见我点头才语气肯定。


老乌茫然地直视前方,定在我脑袋右侧几公分处,我回头,那儿什么都没有。他问:“小高,你看过《爱情神话》吗?”


“看过。”


“好看吗?”


“那是部同志电影,我喜欢看同志片。”我说。


老乌不可置信道:“费里尼……怎么还拍过这种电影?”反应与我当初一模一样。


一个总幻想丰乳肥臀,极爱女人的意大利男人拍了部以流浪为主题的同志电影,对他而言,与其说是情欲神话,更像一场情欲噩梦。这个故事一定与老乌幻想中的那部“爱情神话”截然不同。如果他在认出索菲亚真身后便循着好奇找来看完,那他或许不会再以费里尼以往的创作风格来度量一切——想明白自己是一个羡慕能在欢场风流,同时拥有一个女人莫名其妙会爱他至深的《甜蜜生活》式的男人。而他念念不忘的索菲亚却是一个喜爱《Satyricon》的女人。一个爱的是男人的幻想,一个爱的是男人的梦魇。


瞧瞧,只是少看了一部电影而已。多可惜。我在心里笑得冷酷,决定原谅老乌刚才在言语上的冒犯。


老乌长久地望着白老师一行人消失的街口,缩着肩膀好像很冷的样子,身形随着微风前后摇晃。他的眉毛紧蹙,眼中满是不理解和嫌弃,眼前似乎有了画面,在看一个青涩的自己被一个完全成熟的女人牵着,乱走一气。我问他怎么了。老乌突然又笑了,堆叠的皱纹积在眼尾,不理解变为怀念。脖间那条戴了一路,反复整理形状的骚包领巾此刻已被解开团放在外套的胸袋里,去了装饰的脖子露出深刻的颈痕,一圈一圈如树的年轮。老乌的眼中闪过湿泪,转一转眼睛,又让人觉得不像泪了,像路边摊的灯光倒影。


我沾沾自喜的得意被这道闪光惊跑,一想确实不该,我并不比他高明:至少在某些事上他表演豁达的能力远超过我,可能再过一两年,或者说到他这个岁数了,再过一两天这份假戏就能变为真情。而我还做不到。


悲喜全在一瞬。我沉默下来。


皮匠这人是懂冷幽默的,问老乌:“五分真的版本是怎么样的?”


“啥个五分真。”


“你自己说这是三分真的版本。那再说个喜剧点的版本。”


老乌也给他搞得一愣,酝酿的情绪一时卡在喉咙口咳了两下,揉着泛红的鼻子哭笑不得:“啊呀,你还点上戏了?”


“没有啦。什么都没有啦。讨厌死了你这个人。”老乌挥挥手一副和他没话说的意思,提着裤腰站起身抽了一叠纸巾,嘴里轻声嘟囔,“故事讲完啦,我要去上个厕所。”然后侧了身挤过水果摊子朝巷弄深处,留我和皮匠待在一处。


我开玩笑说:“我不敢和你聊了,别让把你也搞郁闷了。你也跑厕所,那就又剩我一个人了。”


皮匠抬起眼皮看我一眼,笑了笑,有些无奈又有些认命。他说:“放心好了,我没有故事好讲。我这个人一辈子……都很无聊。”


“你喜欢‘无聊’吗?”


皮匠想了一会儿,手上不停,忙着给一捧花生剥红衣,焦黄的花生仁也不吃全丢在碗里,逐渐垒成一个顶端尖尖的小堆。“什么是‘不无聊’?”他抽空抬首问。


“你替我修高跟鞋,就是不无聊。”


他偏头瞄我又视线下移看我交叠翘起的左腿,一脸不信:“你的高跟鞋坏了吗?”


“坏了。”我看也不看鞋子一眼,说的肯定。


“瞎说。”语气就像长辈斥责一个让他头疼的顽劣小孩,并不如何严厉。他不再看我,击打着手心,顺便把大腿上的花生碎屑抖落。


“你非要一个理由?”我挑眉,皮匠静静地看着我,于是我起身走到对面巷子口,在摆摊的小贩那儿买了双凉拖鞋。又在皮匠的注目下走到隔壁的水果摊,脱了鞋子和商贩笑着用方言讲一阵,男人再三确认后从电动三轮车的车板上摸出一把尖头弯刃的割草刀,蹲在地上,手起刀落劈向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物件。再回来时我已把鞋拎在手中,黑色的鞋胶从底部开始被劈成两半,没有断,像咧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鞋在皮匠跟前被丢下,我笑说,“好了吧?拜托你救救我的鞋子,让它恢复原来美丽的样子。”


皮匠仰起的脸困惑而惊奇,歪着脑袋,想来他应该不曾见过我这样强买强卖的,张开的嘴合上,又再张开。


我坐到他身边说:“诶……皮匠,你不会和老乌住一间吧?”


“为什么呀?”


“什么为什么?”


“……我只是个皮匠啊。你这又何必呢?”皮匠轻叹。


“那你猜猜我是干什么的?”我问。


皮匠摇头。


“我是裁缝,专门给人做睡衣的。只不过生意做的大了点,你看到的这些名牌其实都是 A 货,怎么样,很真吧?我可是常跑广东,还去欧洲进修“学习”款式嘞。就连你这个小皮匠也看走眼咯。”我嘴里振振有词。他这辈子不知道摸过多少只女人的鞋底,摸一个女人的鞋底其实就像在摸她的脚一样。而我摸的是男人的腰,说自己是裁缝,眼里有尺,心里有数,也没差呀?见皮匠有几分信了,我忙趁热打铁说,“所以你担心什么嘛,皮匠配裁缝,我们可是阶级同志啊,再好不过了。交朋友不是结婚,我又不要你负责。”


责任这个东西不止男人怕,女人也怕的。边说着,我边靠近他,像在小巴上一样,揪住他镜框上的绳子,笑得诡异,悄声说:“走啦,老乌不会怪罪的,他是老江湖心里什么都知道……说不定还嫉妒你哦,他今晚上要怀念旧情人,你在旁边躺着多碍事。”


皮匠斜眼看我,我是无所畏惧,更加理直气壮:“我还能帮你量量尺寸,等你回上海了,还有伴手礼呢,多棒。他们都没有哦。”尺寸二字拖长了尾调,所以说的暧昧。


皮匠察觉到不对,瞪大了眼睛:“诶?你!”


“怎么啦!有什么不对吗?”我回瞪,“不量尺寸怎么做衣服。我要给你裁衣服啊,你想到哪里去了?”一副是他思想龌龊的样子。完全倒打一耙。


“而且我都亲过你了。”我总结着。皮匠的眼睛在说:真的吗? 他不确定,于是我也不确定起来。如果我没有趁着过隧道漆黑一片的档口靠近他,那我的眼神也一定亲过他了。是不是啊?皮匠没有反驳我。


“好啦,你不说我就当你同意了。我先去结账哦,等我一下。”蛮横地拍桌,我起身走向铺子,不顾皮匠在身后目瞪口呆,撩起帘子走了进去。老板告诉我有个胖胖的男士已经付完钱了,心想应该是白老师吧,只好又转出来,这时皮匠不知从哪里讨来一个红色的半透明塑料袋将我坏掉的高跟鞋放入,打了个结拎在手里。


“老乌还没回来啊?”我问。


皮匠说:“掉厕所里了吧,我去找他。”背着手慢悠悠走了,挂在中指上的红袋子一下又一下撞着轮替的后腿,旋转着在手指上越缠越紧。


找人还带着鞋子。呵。到底谁怕谁跑掉啊?


在摊位上坐了会儿看行李,老板娘跑过来收拾桌子,麻利地收拾走碗碟后,掀起塑料桌布的四个角捏住,满桌的狼藉立刻被收拢在桌布里翻滚着挤成一团,然后用肥皂水擦一遍桌面,拭去渗透的油脂印就好了。多方便。许是因为有我在旁边无聊地观看,老板娘为了维护小店卫生干净的名声,又拿一块很干净,明显不常用的干抹布给桌子的边边角角又抹了一遍。


“小姐。”旁边水果摊的老板用浓厚的地瓜腔对我叫道,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很是羞怯又很慌乱的中年妇女,女人紧盯着我,有话不敢说只敢托人代传。“和你一起斗阵吃饭彼个上海人坐在地上好像晕过去啦,叫他也叫不应,你要不要过去看看呐。”


我心下一沉,把行李托付给饭店老板掏出手机跑进巷子里,往附近居民描述的公厕走去,绕了几个弯,猛地听到有人叫救命。顺着声音走过去,发现老乌已四仰八叉倒在地上人事不省,皮匠扛着他的肩膀就要把他拎起。


我忙叫停:“别别别!别动他!让他躺好,万一是脑溢血要出事的。”推开皮匠让他赶紧打急救,老城区的大医院很多过来都很近,我摸向老乌的颈动脉,虽微弱但仍有反应,所以无需做心肺复苏。皮匠举着手机东张西望跑出去找人问巷子名。


打完电话,皮匠走回来立在一旁,看着我,我也看着他,脑子一片空白。我问:“他有没有基础病啊?是不是喝酒太多啦。”


“他平时身体好得很,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一个都没有。还骑行、爬山、竞走……花样老多。”


时间才只过了两分钟,却像过了两小时。“怎么这么慢啊,还不来……会不会堵车了?夜市还挺挤的。”我说,“你说……要不我去找个三轮车,把他推到街边上去?这样会不会方便些?”


这回换皮匠劝我,摆着手说:“别别别!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万一磕碰到老乌变植物人了。”


我一想也是,打消了念头和皮匠说了声,跑到巷子外去等救护车,他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算回应,我没等他反应已跑出去几米。冰凉的寒气从凉鞋上侵入,身体因肾上腺素而活跃地冒出汗,双腿却感到抽离,像空心的,全靠关节在强撑。我有些庆幸自己在这个时候没穿高跟鞋,否则非跑到崴脚不可。又过了两分钟闪着光的救护车终于来到,我指了方向跟着医护人员跑到巷子里,看着老乌被架到担架上安置好,皮匠亦步亦趋跟着医生走在后边,经过我时被我拦住。


“你跟救护车一起去。我带着你们的行李打车过去,一会儿就到。”我说。


“好。好。”


“路上你记得给白老师他们打个电话啦。他们那片过来要好久的。”


医护人员飞速赶来又飞速离去,后车门一关,滴滴声渐远,看热闹的群众慢慢散去,叫卖声依旧,吃饭喝酒的继续热火朝天。我长舒口气走到饭店取走行李箱,叫好车坐在店外的板凳上休息。老板娘进进出出不知在擦今夜的第几台桌子,抱着桌布走过我身边,感叹道:“日头带人客行到跛骹,暗晡较会出代志,恁做导游的也真无简单啦!”


“我毋是导游啦。”我叹道。怎么回事,我长得很像导游吗?低头看看自己在风中戳来戳去的脚指头,惨惨的。搞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等手机铃响才抬头,寻找属于自己的那辆网约车,三大箱行李,一手拖一个,脚上踹一个,那只“野生”的行李在水泥地上左右腾挪,看来我确实没有搞足球的天分,一小段路手忙脚乱,全无今晚早些时候预想中的潇洒。


到地方后,因为不知道老乌他们在哪儿,也不知道电话号码,我干脆坐在一楼挂号大厅前,准备等皮匠处理完有闲心了过来找我,或者等白老师他们赶到直接交接物品。如果老乌没什么事我就得走了,总不能让我在医院里等一夜吧,今夜总归是泡汤了,要是半夜回自己家睡该怎么和老武解释提早的航班呢?这是个问题,得好好盘算话术,万无一失才行。


我靠在金属椅背上沉浸地想自己的事,连皮匠在背后叫我都没听见,直到一只手拍上肩才堪堪回头。男人坐到我身边,一脸疲惫,衬衫领子也是皱巴巴的有水渍,脸上湿淋淋,应该是刚刚才去卫生间洗过脸。


我揉着额角问:“老乌怎么样啦?”


“急性的心律失常,供血不足,人已经醒过来了就是没什么力气,医生说先在病房里躺两天,回上海之后就要常做心电图检查。以后酒还有咖啡都不能喝了……你要去看看他吗?”


我摇头:“算啦,让他好好休息吧。”


皮匠叹息着从我手上接过行李箱,苦笑道:“今天晚上真是不好意思。麻烦你跑一趟……人年纪大了就是这样,大毛病小毛病说不准的,忽然就倒了。”


“还好吧。今天只是意外,你们心态都很年轻看着也没那么老啊,自由自在享受生活,慢慢得自己也忘了要注意时间已经溜走。今天就当提了个醒,以后还是要注意身体。”


“你说的是老乌,不用把我也框进去。我有自知之明而且也没那么脆弱。”皮匠淡淡笑着,摘下眼镜用衣角擦净,“我一直都清楚现在是哪一年,只有老乌这种浪漫的性子才会忘记时间,忘掉自己是老乌,一遍遍在脑子里复映《甜蜜的生活》还有罗马的索菲亚。我呢,就只是皮匠,修皮鞋、聊闲话、喝下午茶,早上八点起来开工,下午五点半准时收工,数着天过日子。所以侬之前问我……”说到这儿,他有些不好意思,但执意要在今晚说清楚,“那种事情……我确实是有点糊涂了。”


我原以为他是会故意略过这段不再提的。老乌进医院了,别的事怎么都是没可能了,没可能的事,我一般不会再费心机和力气去搞,是以听见他的话也很是不自在。我想干干净净脱身,又怕皮匠被我搅了一天之后把这事当真,很矛盾,只好说:“其实我和你……”在皮匠的注目下有些说不下去。“我这个人其实没有那么离谱,就是玩心重,给你造成困扰了,实在抱歉。”


皮匠垂下头点了点,再抬起时,面上摆着隐晦的如释重负,试探道:“那……这事儿就让它……翻篇了?”


“对,是。”我忙不迭应下。


空气沉默下来,男人看着远处昏暗的采血室,不知在想些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想。


事情既已翻篇,定义上重新做回朋友,那有些东西就可以问了。我把胳膊和下巴垫在拉高的行李把手上,好奇道:“皮匠,出来玩怎么不带家里人一起,一个人过?还是离了?”你要是带着家人一起,我也就不费劲想东想西了。


“没结婚。”皮匠仰头盯着天花板上闪着白光的指示灯牌,一层一层地看过去。“本来有个女朋友,插队之后听说有路子能回上海,然后她就跟人跑了。后来我就觉得结婚没意思,一个人过,挺好。”


插队?那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时间太过久远,皮匠说起来就像在说不搭噶的人一样。我可不信他只有过这一段感情,害羞的男人、搞不定女人的男人到老了也还是害羞、搞不定女人的,而皮匠明显是个闷骚的老油条。不过他这么静的性子,很适合做一个麦田里的守望者。于是我问他插队去的哪里。他说,安徽。


我又问他,在那里做什么?


“砍树。”皮匠说。


“哇,砍树?我以为大家都要种地呢?”


皮匠摊开手让我去看他的手掌,指根下有四棵浑圆的浅黄色厚茧,我注意到他的右小臂内侧有道凸起的像蜈蚣一样的疤痕,因为皮肤不再光滑紧致而看起来颇为扭曲。这样一双手的触感会是什么样的呢?那道伤疤现在还会痒吗?我及时回神掐断联想。


“就只是砍树,别的没机会做。十六岁出去,幸好我过去一年不到就回来了,再待下去,这双手没办法再靠我爸爸教的手艺吃饭,老茧太厚手指头就木了。感情生活不顺也有好处,如果手脚太快,搞到拖家带口可能回城就没那么容易,最后干脆留在安徽安家,做安徽人了。”他一脸后怕,半响又欲盖弥彰地多解释了一句,“不要误会,我没说留安徽不好啊。落叶归根,人总是想家的。”


皮匠若有所思,不自在地抓抓头发:“算起来,我差不多和你爸爸是一辈人呢。”


“是吗?”我的笑脸不自觉淡下来,“他过世好久,我都忘掉了……”


皮匠因为我的话变得关切,眼中闪过明悟,似乎很想安慰我,又似乎在心里替我折腾他一天的“案底”终于找到个可接受的理由。


我再一次地意识到自己和他之间的差距,心里做了个简单的加减法,被得出的数字惊得有些咋舌。如果一切顺利,干柴烈火正在兴头上,谁会费功夫算这个?可是今晚上太过特殊,努力了一天却等不到最后收割的时机。更惨的是,不得不排排坐聊天消遣时间,而我毕竟是用双方都心知肚明的手段努力了一天,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淡水交情波澜不惊。两个人一旦走进过男女的框架底下,怎么聊都染了这层颜色,嘴上不说,心里总是别扭的。我仗着自己脸生的嫩,今天占了一路的便宜,听白老师叫我小姑娘也没出言纠正,我其实才比他倾心的李小姐小两岁。但是皮匠,他实在比我大上太多,王天润都没赶上做知青呢。又不由生出些轻松,因为最终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所以很多想象中的尴尬永远不会摆到台面上来。


“你别这个表情啊,我不是在强言欢色。”我失笑道,“别不信,好啦,现在我有个很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可以说,我把我的命运都交到你手上了。”我掏出手机,翻开通话记录,递给皮匠。他一头雾水地接过,屏幕上全是光有数字没有姓名备注的号码。


“做什么?”


“你随便挑个号码打过去,和对面说我人在医院,赶紧过来接我。”


“随便挑个?打错了怎么办?”


“不会打错的。”我说,“哪一个都不算错。”


“那……要是对方不接电话怎么办?”


“那就给三次机会。三次都没接,我就自己回家了。”


皮匠犹豫地握着手机,在我再三的催促下才勉强扫视起我的通讯记录,滑来滑去,偷瞄我的表情,还是想要找到亲友的备注,又害怕真的找到“老公”“亲爱的”之类的私密词汇,乍一看没找到手指滑动便快了几分,半响后眉头越挤越皱,最后愕然发现手机里居然真的一个联系人都没存。


“快点啦,点兵点将吧。”我提议。


“那你怎么不自己闭眼点一个?”皮匠当然不听我的,他很是慎重地在几个出现次数相对更多的号码上反复比对,做研究似的,也不知道他在一串阿拉伯数字上看出点什么来了。最后挑了一个打过去。


我走到过道对面,合衣躺倒在联排的金属椅上,枕着胳膊扬起头,看上下颠倒的皮匠紧张兮兮捧着手机。电话没响两下就通了。皮匠以为至少会忙音一次呢,结果第一遍就秒接,吓了一跳。我对自己一向很有信心,事实验证了构想,心里难免得意,可也生出微妙的紧张。一定是皮匠传染的。他那双年老的眼睛告诉我:电话打通了,但是你提出的要求会被满足吗?哼……想多了,他们怎么会拒绝我呢?他们敢!难道我伺候的还不够面面俱到吗?


“唔……喂!”皮匠挺起背,清了清嗓子,“你好,那个……小高让我打电话给你,她人在医院……你能过来接她吗?”


“没有,我不是医生……我就是帮忙递个话。”


“她是在旁边。啊不是……我是说,她在房间里,我在走廊……哎呀,我谁也不是,反正你快点来吧,我也有亲属要照看的。行吧?”


我无声地朝皮匠作哈哈大笑状,想着他到底打给了哪个人。听起来嫉妒心有点重哦。


“对,市中心那个医院,地址是……对,那就这样,再见。”


等他挂了电话,我立即起身嘿嘿笑着问他:“快和我说说,对面的声音是什么样的?是冷冷的还是凶凶的?还是乖乖的?还是干着急的?”


“对面不是你老公吗?我听他语气挺紧张。”说完,皮匠把手机丢到我腿上,看上去不是很开心。


我转转眼睛,神秘道:“嗯,也是有可能的。”


皮匠深吸口气转过身正对着我,张开嘴想劝说几句又不知从何开口。他已大致猜到我让他打这个电话的目的为何,对面究竟是什么人,忍不住轻声怨道:“这种事情……就……非做不可吗?坐了一天小巴你不累吗?”


我双手一摊:“白天是白天,晚上是晚上。又不是一码子事。”


“乖乖回家睡觉不行吗?”


“不行。”


皮匠摇头道:“你真是年轻……哎,你们年轻人就是有本钱。”


“还是生活太无聊了呀。”我说,“不然你说,白老师还年轻吗?”


还说老白呢,要是没有老乌的事,他自己十有八九都被我勾走了,哪儿还有功夫在这儿空感慨。矫情。我斜觑着男人,见他瘪起嘴不讲话,接着说:“得不到的时候心痒,心痒了就要去争取。争不到,就不要把它当回事,但争到了,也别太当回事。我呢,和老乌的作风差不多,你也别替我操心。”


“这是你的道理?”


“没错。”


皮匠蓦地回头朝大门的方向努嘴:“那他是不是你想要等的男人?”


我回头,看见一个风尘仆仆的影子卷着大衣的袍边奔进大厅,跑到服务台对着空无一人的办公桌喘粗气,东张西望,正要去挂号窗口排队,被我叫住了。


我悄悄溜到他的身后逗他:“先生,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


“哦,我想问一下……”男人回头见到是我,愣了一秒绽出笑容,愁绪散尽,叫道:“哎呀,太好了!你没事啊!吓死我了。哎呀……”一个跨步把我拉进怀里,抱着不肯撒手。


不长不短的发卷擦过我的嘴唇,带着厦州的海咸和枫丹白露的清冽,白净衣领和重新用人工染料涂成浅灰的发卷缝隙里,是散着肉桂香味的皮肤,被体温烘暖,在我侧过脸吻上的时候泛起浅红。费舍尔因此将我抱得更紧。


“你怎么会在国内?不是传消息说要在法国呆几天的吗?”


“本来是要呆在法国的,但是你那天告诉我你也在苏黎世,我们就这么错过了……所以我就买了比你提早一天的机票,也飞回来,看看有没有机会给你接机。我知道你现在很忙,你家里也……不方便见面,所以能有十几分钟的时间独处也是好的。”


我呆呆地望着他,从没想到会事这么一个理由。天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我脸上大受震撼的表情,叫费舍尔害羞起来,低下头又被我扑过去捧着脸亲了几下。脸埋在他的胸口不愿离开,我破天荒地决定以后不再嘲笑费舍尔的幼稚毛衣了。它们真的很温暖也很可爱。


“我好想你啊。”


五个字在苏黎世的上空酝酿而成,几天后终于脱口而出。我一直以为这五个字不是对着任何一个特定的人的,等哪一个走近便说给哪一个人听。现在我等到了,不得不承认,费舍尔最配它。


“我们走吧。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时间是很紧迫的,夜晚是如此的宝贵,我推开费舍尔去拿自己的行李,长椅旁只一个拉杆箱孤孤零零放着,皮匠已不知所踪。我想他应该是回去照看老乌了。也好,省的尴尬。


牵着手,依偎着出了大门,送费舍尔来的出租车还等候在一旁,见我们下来按开了后备箱。我的箱子被放在费舍尔的箱子旁边,关上后备盖,费舍尔才想起问我去哪儿。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说,凑近他呢喃,“今晚我只跟你一个人走,好不好?”


费舍尔下意识地露出快乐的微笑,转眼又变得有些忧郁,最后还是笑起来,用不容置否的力道环住我。


“吱呀——”两辆绿牌汽车在旁边停下。急赶来的白老师一行人鱼贯而下,先对着与我抱在一起的费舍尔叫了声“皮匠”,等费舍尔将脸从我脸上移开,转过头露出灰色但明显更长的头发才发现不是,应和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众人扭头,看见刚巧打好缴费单从医院大门走出的皮匠本人。


“哎哟皮匠,你在这儿啊。唬我一跳,我以为你老来俏买假发了呢。你别说啊,这……影分身一样的。”白老师一人拿了五个大袋子,其他人一人拎两袋,战果丰硕,怪不得要叫两辆车来拉。三个女人依次从费舍尔身边经过,三双眼睛就像三只探照灯,将他从头到脚扫描了一遍。受了三遍洗礼的费舍尔一脸无辜,脸颊红红的,最后也没把手从我腰上挪开。


我听见格洛瑞亚对李小姐嘀咕:“长得真像啊,怪不得……”


费舍尔应该也听到了,倒是没什么反应。与我打完招呼,四个人大包小包朝皮匠说的急诊病房走去。


皮匠走下楼梯,费舍尔假装没看到,在这时催我上车。


“小高,你的靴子忘拿了。”皮匠举起手上的红色塑料袋,里边是被我故意砸坏高跟靴,原来他刚刚跑回去是拿这玩意了呀。这时我和费舍尔已在后排坐好,皮匠只得走到车前说话。我被挤在里边,费舍尔背对着车窗看着我,皱起眉头,气鼓鼓地,用眼神要求我:不准理他。


我越过费舍尔趴到车窗上,对皮匠说:“那个啊……我不要啦,你帮我找个垃圾桶丢了吧。谢谢你啊,皮匠。顺便帮我转告老乌,告诉他有缘再见,我也找到我’今夜’的罗马啦。”我眨眨眼睛,这是只有与我长谈过的他才懂——费舍尔听不懂的暗语。


是今夜,不是永恒。永远不是。


皮匠的脚步缓下来,他的眼睛里蓄起失落,眉毛、眼睛、鼻子……全都黯淡下来,原先我眼中酷似许多人的地方,那些细节,霎那间失去了依托,与我的记忆断了联系。他现在谁也不像了,就只是皮匠。他不像别人那样有本事,甚至不像别人那样有毅力,于是失去继续把车拦下的理由后,很快就被汽车的四个轮子丢得远远的,立在原处和那个红色塑料袋一起变成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融合成同一个黑中带红的点。


费舍尔将脸埋在我的发间。


我好像又伤害到男人的感情了。做人、谈感情,就像演戏,我总是在最后一分钟的时候破功。下一次,我一定要做的更好。我捧起费舍尔的手,一遍遍吻过他的指节、掌心与光滑的没有疤痕和老茧的指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