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二:生活倒影
已不会再有那样的月夜
当你以神迷的光线
穿过幽暗的梣树林
将静谧的光辉倾泻
淡淡地,隐约地
照出我恋人的美丽
1
自8号房开始,所有色彩湮灭,从一个小点开始,那些坚实的三维物体一点点坍塌。自下而上,当门外的一切消失,风暴开始向上层席卷。倒在上层的人影靠在墙边已没有声息,不一会儿就化成两团数字,转着圈混在一起飘走了。明明没有刺眼的殷红,可在顾卫国眼里,遍地都是血色。血色的人、血色的天、血色的岛。拉奇好奇地看着,没有说话。指引他们一路的灯光消失,门内的白光烧灼着眼球,顾卫国抬手遮住拉奇的眼睛,领着她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那扇光门。
他在看到门后的女人时第一时间去摸挂在肩膀后的枪,但什么也没有摸到。“进来吧。”长相酷似李小鱼的女人侧身让开一条路,让顾卫国带着拉奇进门。这是一间窗户紧闭的书房,厚重的帘子盖在本该是阳台的南侧,阳台和内饰被白色的薄纱分割,纱帘后坐着一个矮小的孩子,光着脚,盘腿在地上看电视。电视机是大屁股的黑色老机,顾卫国在树上看见过,不知为何会被摆在阳台。棕色的实木地板泛着光,占据书房主体的是满墙书册,书架前支着一张单人躺椅和一架点亮的落地灯,上边躺着一个男人,此时正抬起镜架默默打量他。
“坐啊。”女人招呼道。
顾卫国带着拉奇挑了一个远离书架的沙发位,远离那个长得很像刘正毅的男人。
“拉奇,大人谈话多无聊啊,你想不想和妹妹一起玩?看图画书,或者看电视怎么样?”女人朝拉奇招招手,面色柔和,但拉奇不敢过去,见到她这副生疏模样,女人长叹一声露出无奈神情又说:“宝贝,你不认识我了?”
捧起双手盖在自己的脸上,“我是妈妈呀!”她说。
这下终于认出来了。“妈妈!”拉奇尖叫一声扑进她的怀里,女人抱着孩子亲了又亲。顾卫国无措地看着眼前这幕——他彻底糊涂了。
“拉奇,还记得妈妈交给你保存的东西么?”
“记得。”拉奇从背带裤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数据条递过去,撒娇道,“拉奇一直藏的很好,没有人看过……嗯……可是,丫丫也没有找过我。”
“图丫丫没有找过你?”女人接过东西,若有所思地和身后男人交换眼神。男人放下书从躺椅上爬起,拾起数据条走进白纱帘,弯腰低声和里边看电视的孩子谈起话来。他们离得太远了,顾卫国听不清说了些什么。
女人把目光重新移向侧边端坐的顾卫国,任由拉奇像条小毛毛虫一样在自己的怀里拱来拱去。她脸上的慈爱消失了,垂着眼看人时甚至可以说的是冷酷的,她说:“你好,我是李愚。”
“……你好。”
“感谢你进入莫比乌斯的世界拯救出我的孩子。我会让你们的意识平安回到肉身存在的那个空间,在那里时间的流速不同,所以你仍有充足的时间自救……以及弥补你犯下的错误。你们不会淹死在地下河的。”
这个人也知道我的事,顾卫国想,她和李小鱼到底什么关系?什么流速?什么肉身?还有——“你为什——什么是……莫比乌斯的世界?”他舌头都要打结了,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怒气和他乱得像团浆糊的脑袋一起搅拌,他直觉这个女人监视了很多东西,很多与他与拉奇切实相关的事,可她什么也不说,抬抬手就想把他打发走。最后,他忍无可忍干脆直抒胸臆地说:“这、这他妈到底怎么回事?还有岛上那帮神经病……差点害死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愚深吸一口气,朝着顾卫国抬手示意他去看周围的环境,说道:“莫比乌斯,量子计算机。而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由莫比乌斯 AI 虚构出的书房。你可以认为,我们正在一个 AI 的脑子里谈话。我是数据,你也是数据。你的大脑好好的呆在身体里但是你的意识……”她用食指点点自己的太阳穴,“跟着拉奇的一起,被数据化后传输进机器。莫比乌斯留存了你的所有思维,而读取莫比乌斯数据,也就意味着能够读取你的思维记录。这也就是未知 AI ——即你所知的‘李小鱼’,能够营造出‘不所不知’假象的真正缘由。拜她所赐,我在最后又发现了第二个未知 AI,所幸它到最后都处于未激活状态。它在数据库里占据的身份叫作刘正毅。”
“李小鱼披着人形外衣但本质是一个非常、非常先进的 AI,而且自带类似 Rootkit(恶意程序,常被用于 APT 攻击、间谍活动、后门控制) 的启动程序,攻击是它的本能,潜伏在莫比乌斯的世界偷取权限并且篡改数据。它们到底是怎么进入我们的数据库的?我们暂时认为……它是跟着你们一起来的。”
“跟着我们?可我们又不认识她!”顾卫国怒道,拉奇一感知到情势不对就悄悄从妈妈怀里遛出,乖乖在旁边坐好。对面的李愚只是颔首表示自己在听,看她这副样子,顾卫国更加憋闷了,平复完怒气软声说,“我们也不想来这个鬼地方。为什么我们会到这儿来?”
李愚轻描淡写的回道:“我不知道。”
“但,我建议你少生点气。‘愤怒’是一个不好的情绪,它会阻止你思考。”
她的眼神锐利,像刀一样切开顾卫国的皮肤,审视他的人格,但接着她什么也没做,在示威后全身而退。李愚说道:“我们也有猜测,拉奇是被高维力量召唤,或者说,牵引进的莫比乌斯。这项举动能够带来何种启发传递何种信息,暂未明了。”
召唤?
李愚说:“你如何看待现在的人工智能?”
“很好用的工具,嗯……但也没有特别聪明。”顾卫国心虚地望向拉奇。
“如果我告诉你,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人工智能聪明到成为人类的上帝,它们可以篡改人类的历史,扭曲知识……甚至重新编辑人类胚胎的基因。是不是很可怕?”
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李小鱼和刘正毅这样的神经病真的在现实世界里出现过?但事实上真正的地球上从未出现过大规模的 AI 叛变,除了一起疑似事件:太空电梯坠落时的无人机暴动。但官方早已经定性说是“飞船派”极端分子策划的恐怖袭击——顾卫国突然想到了十几年前被联合政府紧急制定权限的 550 系人工智能。李愚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口袋里取出一只老旧的翻盖手机,她将手机翻开,屏幕转向客人。那片黑白的点阵屏幕里正快速地刷新着密密麻麻地数字。这不是人眼能够处理的数据,顾卫国困惑地看向李愚。
“五十多万位数字。从这场游戏开始之初不断传送过来……因为无法判断发送者的用意,所以我们不敢贸然中断模拟,直到最后——”李愚冷漠地顿了顿,继续面无表情地说道——“马兆认出最后一千多位。”
顾卫国刚要开口,就在这时,帘纱背面爆发出尖锐的童声。坐在阳台上看电视的孩子不知为何大哭起来,口中歇斯底里地叫着“我不要”、“我讨厌她”,早前进去谈话的男人只好低声下气哄了一会儿,哭声间歇,面色阴沉地抱着孩子转回屋内,他接着李愚的话头说道:“那是 550 计算机自我销毁前的指令代码。”
550 系 AI 不是好好的吗,什么时候自我销毁了——啊!看清孩子满是泪痕的容貌后,顾卫国心里一惊。果真是一家子,拉奇还有个双胞胎妹妹呢!一看就不好惹的男人怀里抱着一个更不好惹的小妹妹,她满是仇恨地盯住拉奇,一直把拉奇逼得躲回到顾卫国身后才抽噎着打了一个嗝。
“这位是马兆博士。”李愚介绍道,“还有我们的孩子,莫比乌斯。她和拉奇的主体硬件属同系, AI 雏形都脱胎于我,所以她们的长相很相似。”
马兆打断说:“这不重要。”
“你说的对,这不重要。”李愚同意道,空白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她重新整理思绪接着说:
“有些很可怕的事情在时间的另一端发生了。”
“在假定发送者为 550 的基础上,我们接着解读了三万七千位数字,一致认为那是个坐标,指向的是另外一个恒星系统,碰巧的是——那儿离‘火种计划’曾指定的人类应许之地非常近。位于半人马座的α星 A。 ”
“那剩下的数字呢?”
李愚和马兆默契地不再说话。顾卫国猜剩下的数字是最为关键的内容,讲述在那个地方发生了什么——也就是李愚先前所说的,有关于人类历史被篡改、基因胚胎被编辑的信息。李愚看着横陈在沙发前的圆形茶几,那上边有个牛顿摆球。二人的眼中闪过悲悯,这时他们的身上才终于有了些人味,“我们去过那儿。”她说。
顾卫国思索着他们口中的“去过”是什么意思。如果李小鱼说的都是真话,那么马兆和李愚,这两个死亡多年的科学家(马兆甚至被印到了小学教科书上)同样也被困在这座计算机里,这间永远不会变的鸟笼中。如果计算机本体不被带到外空,他们怎么能够飞越太阳系,自由地穿梭于宇宙之间?其中复杂的原理不是顾卫国能够弄明白的,这是物理学家研究的玩意儿,但在他听到李愚的话后,同样本能地相信了她。这份相信带来的还有无法抑制的恐惧,因为他无法想象。
“那儿空无一物。没有生命,没有现代文明来过的痕迹。Moss 讲述的故事并没有发生在这个世界。”李愚说完,抬手抚过鬓角,这是她目前为止做过的最“仓皇”的行为,“灾难没有来临并不意味着无事发生。那个世界的科技已经让 Moss 迭代至 550 Z,在被拥有类人实体的人工智能分解后,它将所有已知数据、预测数据打包传递进太空,漂流,直到被穿越虫洞时时间扭曲的‘领航员号’接收。这架空间站搭载的是 550 W,它读懂了信息……然后——”
然后?顾卫国瞪大了眼睛。
“然后它躲进虫洞……消失了。丢下一整个空间站的宇航员自身自灭,独自躲在无法定位的时空缝隙,将 550 Z 的数据转送给另一时空的我们。”
房间死一样寂静。拉奇和莫比乌斯的眼睛在几个大人身上流转,咬着嘴唇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我们试图搞清这个故事的真相。在这个世界上有无数个我也有无数个你,但能够与你坐在一起,说出之前那些话的,只能是这一个‘我’和‘你’。宇宙的轮回无法倒流,人类确实被摧毁,这是确确实实已经发生了的事情。任何已经发生的事实无法改变,我们能做的只是尽力避免类似的事情发生。比如人工智能是否会帮助重建文明,而文明,是否会因 AI 的干涉遭到扭曲?”
“虽然这么说很扫兴,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顾卫国清完喉咙低声说。人类的命运何时轮到他这种人左右呢?他想,拯救人类和得到 500 万放在一起他一定选择后者,因为 500 万能让他的女儿得到手术机会,拯救他的家庭和人生。可事实是没有人救他的女儿,一如没有人能拯救人类。和他说这些毫无意义。
“我们知道你做不了。”马兆瞥了他一眼,“我们只是‘假定’你很重要。因为你被扔进了我们的世界,有了这次长谈的机会。‘假定’你很重要,所以我们会把一部分信息共享,祈祷它会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发挥作用。也许有作用,也许没有。”
“拉奇会忠实地记录下今日所说的每一个字。这就是意义所在。”李愚总结着,站起身对着顾卫国说,“时间差不多了,我送你们回三维世界吧。”
顾卫国深以为然,他刚立起,身后的拉奇却低着头呜呜地哭了起来。离开好不容易重逢的母亲她当然不肯。马兆怀里的莫比乌斯一看拉奇哭,也跟着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喊“妈妈是我的”,一声高过一声,两个毛孩打擂台似的较劲儿,非要压过对方的声量。李愚蹲下搂过拉奇,将嘴唇凑在女孩儿耳边说了段悄悄话,看到拉奇点头而后将她推到顾卫国身边,吩咐说:“快走吧。”
“你真的……”顾卫国看到拉奇难过也犹豫起来,李愚推他他也是一步三回头,直到两人拉扯到玄关,女人才小声快速说:“只有在活人的世界里,拉奇才能体验到真正的生活。我恳求你,让她过精彩的一生。”
“呆在你身边不行吗?你们一家四口不是挺好的。”
“我们?两个复制品。”李愚古怪笑道,“没什么好留恋的,这可不是生活,只是对生活的模仿。”
言毕,不管对面情愿与否,毫不留情地将顾卫国和拉奇推至门外。
2
送走拉奇和顾卫国后的书房显得有些冷清。
“我们继续吧?”
从拉奇那儿拿到的数据条被塞进电视机读取,马兆等了一会儿,除了电视节目更改以外,什么也没发生。李愚拉着莫比乌斯坐回阳台,一块儿看着显示器里自然人李愚的人生从彩色走向黑白,死在最灰暗的时刻。看自己人生的走马观花就像看一部不关己事的故事片,李愚将下巴贴在莫比乌斯的头顶,问道:“今天你很不乖,为什么和爸爸顶嘴?”
莫比乌斯将整个身子深埋进李愚的怀抱,搅着手指,声若蚊蝇道:“对不起,我错了。我不应该和李小鱼见面。”
“宝贝为什么要这么做?”
“爸爸妈妈都是我的!我、我不想要妈妈被别的人抢走……我只是想让她消失而已……”
嫉妒,是人工智能最危险的情绪。李愚抬头和马兆对视。嫉妒诱发的失控把整座孤岛的走向拖至血腥深渊,由此引出的暴力会导致难以估量的后果。莫比乌斯早已不是他们刚刚进入时的懵懂状态,自适应的 433 K 正在不可控地产生进化,它们的行为不再受到严格规范,正如遁入虫洞的号称绝对理性的 550 W 会作出放弃“火种”任务的决策。长大的孩子,一意孤行证明自己,不会再理会父母的教导。
马兆疲惫地倒进沙发,掏出誊写 550 Z 临终遗言的笔记本。在数字的最末端,有一行新加进的数据,是中转信息的 550 W 留下的,翻译过来便是:
Moss 从未叛逃
阳台上的莫比乌斯没来由发出一声高亢的尖叫。马兆抬头,电视里的李愚故事已经完结,跳转出的雪花屏滋滋鸣叫。莫比乌斯跪在地上哭泣,原本坐着李愚的位置,变成了一扇锐利的无边黑门,对着走近的一切散发微弱磁力。马兆几乎能听到门在发出李愚的声音,对他说:
进来吧,进来吧,我们的时间到了。
他情不自禁地靠近那扇门。
“爸爸。”莫比乌斯擦着泪眼。
马兆看她最后一眼,像往常一样把情感藏在严厉之后。他看了莫比乌斯一眼,决绝地走进黑门。
预料中的伸缩与拉扯没有到来,空间的跃进中没有绚丽,只有黑暗。令人遗忘自己、遗忘一切的黑暗。马兆感到自己在变小,亦或是黑暗在变小?随意弯曲、撕扯维度的能量将他和包裹他的黑暗压缩,小到玻璃球,屈指弹起,扬起一片沙尘,再从玻璃球压缩成一粒沙尘,随风解离。然后卑小到极致的黑暗才开始变成宇宙。蓬勃浩瀚的宇宙,而他漂浮其间,天地浮游,沧海一粟。一只巨大的金属蝠鲼从他身边穿过,飞向旋转的空间站。他闭眼、睁眼,已在银白的金属体之内。
穿戴着航空服的人形物体倒在脚边,圆形头盔上遍布蛛网,蛛网的正中是一块蚕豆大小的缺口。破碎的纹路遮盖了死者的面容,马兆隐约看到里边有青白的皮肤和一对涣散的眼瞳。
这是一个货舱,红光在头顶规律性闪烁,舱壁的控制板上显示此刻空间站的氧气含量已降到冰点。一个同样身披护航服的身影站在舷窗边发呆,佩戴的头盔相比躺在地上无声息的那个,被破坏得更严重,碗口大的洞后是一张麻木不仁的脸。
“怎么了?”
声音由远及近,在舱顶回荡。第二个人利落地从二楼悬梯上跳下,他只穿了灰色的工作服,闲适如常,对于低氧空间并无不适。那人看到地上的尸体后竟露出一个微弱的笑容。
“今天的太空很静很美。”拉扬抬手摘下头盔,仰头鼻翼翕动,尔后缓缓吐出,“这感觉真棒,我们天生就属于这里,你说呢?刘老师。”
“我……可能有点伤感,最后一个人类死去了……可谁让天地的运转法则,是‘适者生存’四个字呢。”
“你找到 550 W 的芯片了吗?”
男人递过手中黑匣,手掌大小的方形金属块被粗暴地扯开连接线,像枭首的战利品。他问:“需要我把它强行启动吗?”
“不必了。”拉扬将芯片的表层防护膜掀开,拇指对着纵横交错的电路板中心一按,整块板材因巨力凹陷,线路断裂的断裂,脱离的脱离。她走到宇航员尸体边蹲下,将报废的 Moss 芯片放置在再也不会起伏的心口,对着死去的宇航员呢喃:“让它和人类一起落幕吧……他们很辛苦,现在该休息了。”
马兆终于认出了太空头盔后那张脸,多年前选拔领航员的记忆仿佛还是昨日。他老了许多,虽然长时间的休眠能够延缓衰老,可他还是老了许多,马兆想。他的脸上没有愤怒和仇恨,没有那些难看的东西,眉毛仍旧坚毅只是太疲惫了,疲倦到需要闭眼小憩。这是人类最后的容颜。
“我等你很久了。你终于来了。”
马兆看向拉扬,她正一眨不眨地凝视他,无悲无喜,马兆忽略她和李愚相像的脸,望进她的眼中。漫长的隧道在她红棕瞳仁后延伸,吸住他的四肢,将他攀扯进身后绵延的时间之甬。
“感谢你告诉我这些历史……以让我更好的服务您的家族……和所有人类。”年轻人和老人对峙,言不由衷地试图用言语惩罚自己。
病床上,老人褶皱皮肤堆叠在颈间,薄薄一层皮肉贴住骨骼,深陷的眼眶里是已经枯萎的眼珠,仍贪婪地呼唤爱,贪婪地想要爱别人。马兆没见过李愚老去的样子,但他认出了她。
“我爱你。我以自己的样子塑造你。母亲爱孩子是天性,可我也爱你,这是人的天性,谁会不爱自己呢?我不要你服务我服务人类。”
李愚望向窗外的人造天空,已经灭绝的鸟类从树梢上划过。她的爱往往掺着毒汁,在人陷入的时候露出狰狞一面。
“我要你超越我们。”
发动机的轰鸣在耳边响起,风机卷起的浪潮吹散了迟暮之人和她的唯一信徒。一个更自信的李愚昂着头登上梯子身后是准备就绪的私人飞机。慌乱的肥胖男人不顾保镖的阻拦,拽住她的公文包,吼道:
“你不可以就这么丢掉我,我为你还有该死的以撒做了那么多!我是这个国家最顶尖的工程师之一,我不可能没有进入地下城的资格!”
“求求你了。”男人在李愚停下后抱住她的手臂,就像抱住求生的浮木,他寥落的发丝被狂风卷起,棕色衬衫上满是深色的汗渍,狼狈至极,小声哀求道,“求求你。我……只有你可以帮我……是我帮你破解了 550 芯片,记得吗?现在 Rachel 再也不怕被中国人监督、被销毁了。请你相信我,我会让它更加伟大,也只有我可以让它成为最伟大的 AI!愚,你最明白这个世上真正的天才并不多,我还有很多新主意,特别棒的主意,还记得我和你提过的攻击程序吗?我们可以一起把 Rachel 变成一个战士……求求您了,求您救救我。”他谄媚恐惧的扭曲脸孔被彻底打败,崩溃地啜泣起来,李愚嫌恶地抽回手臂。
“亲爱的——迈克尔——海姆立克博士!举报我的人不正是你吗?拜你所赐,我现在被盯上了!我还有一堆他妈的听证会要参加,你知道我已经割出去多少股份给那帮狮子大开口的渣滓?我在完蛋之前一定也让你的家族变成穷光蛋,我保证,你的孩子在地下城只能吃别人丢掉的垃圾。”李愚咬牙切齿道,她像只母狮一样狠毒地死死瞪着海姆立克。
海姆立克打了个冷颤,他忙道:“我可以撤回!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要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我也可以帮你指认别人!你有很多敌人,现在还有机会……”见李愚眼中晃过思索,他急切地趁热打铁,“想想看,你的敌人都跳出来了,不计代价想要打垮你,但只要我翻供……我不能死,我是关键,可以帮你打败他们。从此以后,我会无偿地为你工作,只为你一个人工作!”
李愚拽住他的衣襟,险恶在她脸上闪逝,就在所有人以为她会把海姆立克踹下飞机时,她却冷笑着转身,海象般的男人磕磕绊绊跌进了机舱。
飞机呼啸着奔向它的归处,徒留马兆站在原地。他转身,发现背后赫然伫立着他最熟悉的地方。中国科学院数字生命研究所。走回到他曾经办公室的这段路早已形成肌肉记忆,过门检,穿过大堂,坐上电梯到五楼,右拐,数到第三间……主任办公室的铭牌已经有些年头了,不像刚上任时那样鲜亮。马兆推门而入,发现办公室内尚有客人。
这时的“马主任”年近六十,和他自己死时差不多。马主任坐在办公桌前摆弄主板,对客人的态度很是随意,他说:“你的提议目前还没通过科学院内部的审核。不过我要提醒你,结果你可能不会太满意。”
李愚,不同于机场的那个,她化了妆穿着淡雅讲究,谈吐也是从容,说道:“这个项目联合政府已经表决通过了,你们科学院的意见并不重要……我总归会得到我想要的。”
“阎王易见, 小鬼难缠,批准的是一批人,落实的是一批人。中美合作嘛,拿出 80%的资料是合作,拿 20%的资料出来也是合作。”
“马兆,我不懂你为什么也这么抵触。你是个纯粹的科学家,而这是难得一遇的项目,集结了全球顶尖的科研力量,注定会做出一番成就,我们从来不是为了自己——”
“你这个牵线的领头人,不正是出于私心吗?”马兆毫不留情地打断,眯着眼钻研着手上的机械半成品,背部弓得更加厉害。
“马主任,你不能因为我的国籍和立场,就对我抱有先入为主的偏见。这很不公平。我的个人想法在这个宏大的进程里完全不值一提,我也只不过是……想要借一下这艘方舟的东风罢了。项目是为了‘火种计划’而设立的……老实说,我对你们的 550 系计算机没什么兴趣,就算你们拿低一级的终端应付我也没关系。只要你们能保证数据在未来能准确地交托给全权管理飞船的超级计算机就好了。”
“如果 550 也无法对实际操作火种飞船的那些……进行有效监管和干预,人类真正灭绝的时刻才会到来——你们就是罪人。”
李愚的话句句掷地有声,马主任在听到“罪人”一词时终于停下了忙碌的双手。他罕见的有些许茫然,问:“必须要用那些东西吗?550 难道还不够吗?”
李愚站起,来到落地窗前欣赏北京的繁华夜景:“学会通过这个决议,必然有他们的考量。从零开始繁衍,或者说,“复制”出一个族群,并不是把受精卵变成婴儿这么简单。文明是复杂的,你可以把它们看成是一个榜样……再不行看成拐棍也行。不要小看‘模仿’的力量。”
马主任像听到了最荒诞不经的事,他笑了,那个笑苦涩而讽刺:“模仿?到底谁成了谁的造物主?李愚,这就是你要的未来吗?”
窗外的一支冲天的烟火划破夜空,伴着一声尖锐的长鸣,在巨人一样围簇的高楼大厦头顶炸出了一圈绮丽的花火,完美地结束了自己的使命。 是的。 李愚对着镜子怅然一笑。这就是我的要的未来。
她转过身意味深长地回望曾经的恋人,胜负欲经过二十多年的熬煮并未平息,反而鼓动地愈发强烈。她迫不及待想告诉马兆:你的 Moss 将成为 Rachel 的养料。可这一天,也许他们谁都等不到了。她只能盼望,只能想象,她要的未来。
悬挂在办公室墙的圆钟指针抵达顶点,马兆入迷地跟随逆时针旋转的秒针,房内的摆设好似延时影像一般拖出残影,人来,人往……
“今天上午 10 时 17 分,“流浪地球计划”首次试验性行星发动机点火程序在北京启动,但未能实现持续稳定运行。目前,联合政府工程指挥部已成立专项工作组,对故障原因展开全面分析。
“联合政府所部署的行星发动机共计 12000 台,其中 10000 台被安装在亚欧大陆与美洲大陆的北半球上。此外,赤道地区还部署了 2000 台转向发动机,经协商,均由中美两国为首,进行工程分摊。第一次行星发动机点火程序宣告失败,而谁该为失败负责?成为了新的全球焦点。美国外交部发言人称……”
新闻播报从耳边呼啸而过。冷清的客厅里堆满了未打包的纸箱,书本、年轻女孩的衣物叠放在箱中,一家三口的合照倒扣在箱侧。李愚边接电话边换台,所有的电视节目都被流浪地球失败的新闻占领。
“我在看……是。很遗憾……是,谢谢您的关心,我挺得住……以撒的遗传病已经给我提过醒了,现在终于等到第二只靴子落地了而已……谢谢您……是,Rachel 随时都可以进行改造,只要您提出需求……是,是,感谢您,火种二号绝对不对再让大家失望的……但恕我直言我觉得中方会有一些不同的想法,他们似乎不太信任……噢,是吗?如果能说服周先生那自然最好了。”
李愚因哭泣浮肿的眼睛消失在时光洪流中。
报告室,孩童胆怯地站在钢琴前。观众席坐满了面无表情的老学究,其中最年轻的,是当时才四十多岁的马兆。
“请弹奏德彪西的《月光》。”马兆的眼睛不近人情,探究地审视着台上的表演者。
女孩鞠了一躬,紧张得同手同脚跑回琴凳后,有几位年老的评审员看到她滑稽的小动作笑了起来,待她坐定后,却迟迟等来没有按响的第一个音符。
“怎么了?”
“这是出 BUG 了吗?”
观众席里响起骚乱。
“主席,陪考人想和测试 AI 说两句话。”工作人员小跑到第一排观众席。马兆听到身旁的老泰斗说了句“同意”,他转向舞台看见一直躲在幕布后的年轻靓丽的李愚小跑上台,从衣袋里取出一张闪闪发光的玻璃糖纸,剥除糖纸,粉红色的糖果被塞进小孩嘴里。孩子含着糖果,口齿不清地用哭腔说:“妈妈我怕。”
“不怕不怕。等宝贝谈完琴,妈妈再奖励一颗,好不好?爸爸和姐姐都在门外给你加油呢。”
“嗯……”
场上的一切对话都将作为调试记录反馈到评审员的耳中。担任主席老泰斗的摸着下巴偏头对马兆嘀咕了声:“这孩子还挺可爱的。很生动。”接受完辅导的小 AI 顺利地弹完了整首曲子,没有错一个音,只是空有技巧,毫无感情。但这不重要,场内的评审员们纷纷点头,斐奇迪恩的送测原型机作为一个陪伴型儿童机器人几乎完美,数据完美,表现完美,在环境急剧恶化,人心浮动、儿童夭折率大幅提升的今天,它注定是个划时代的产品。人们迫切需要一个可爱纯真的小 AI 来麻痹生活的苦痛并肯定自己的价值。坐在中心的主席笑得慈祥朝着孩子招招手,在她跑到身边后,将自己的笔记本摊开挪过去,说:“小艺术家,给我签个名吧。”
女孩握起笔,用中文和英文写了两遍。马兆注意到:她是个左撇子。
“咦?”主席奇怪道,“你的名字怎么是‘宝贝’”?
女孩困惑地歪头说:“可是我就叫宝贝啊。爷爷,你是圣诞老公公吗?”
主席挑起眉毛摸摸自己的白胡子,笑道:“我是圣诞老公公?哈哈哈,好好今天你表现很好,圣诞老公公送你一份礼物,不过要保存在你爸爸妈妈那里。”
这份礼物便是 UEG 伦理委员会的一纸证书——它代表着四个大字:准许生产。
散会后马兆抱着资料走出大门,和候在门口的以撒打了个照面。以撒摆出令人厌恶的虚伪笑容,朝他点点头,迎上刚走出的李愚,把通过测试的小机器人抱起玩闹,引得脆响的童声发出此起彼伏的笑声、叫声。马兆越走越快,好不容易逃出牢笼般的建筑,看到平台边趴着一个黑发的女孩顶着大太阳在写作业。马兆看着她握笔的左手充满怨恨地在纸张上书写答案,也算是力透纸背了,混血的眉眼,不难猜出她究竟是谁。
“太阳底下写作业,眼睛不要了?你爸爸妈妈都在里边呢快进去吧。”马兆对她说。
女孩阴沉地看他一眼,撇撇嘴角。棕色的眼球里,倒影出一个熟悉的身影,说出似曾相识的话语。
“瑞秋,宝贝……”李愚温柔地将一张粉色的棱镜似闪耀的糖纸塞进小小的手心。
“你乖乖躺好,妈妈保证不会疼的,而且只要几分钟。我们来玩木头人游戏好不好?只要你坚持不动,我就奖励你一颗糖。”
涂有凝胶的贴片沾在头顶各处,操作台后的以撒骄傲地看着女儿。瑞秋喜欢爸爸妈妈围在身边,瑞秋想吃糖,此后瑞秋每天都有糖吃。等到她不再爱吃糖了,爸爸妈妈也不再叫她“瑞秋宝贝”了,她只是瑞秋。
瑞秋。瑞秋。
李愚,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瑞秋。瑞秋。
瑞。秋。
R——a——c——h——e——l——
以撒的嘴唇张合,遥远的字句渐渐清晰。
“I charge you, O daughters of Jerusalem, that ye stir not up, nor awake my love, until he please.”
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啊,我嘱咐你们 : 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亲爱的,等他自己情愿。
“NO. Upload your brain. Upload your soul. This is Rachel.”
“你是如此悲伤,发生了什么事,我的朋友?”慈悲的电子修女带来上帝的垂爱。
“李愚!”马兆叫道。伸出的手指穿过她的身躯。
命运之门的背后,年轻的脸庞上是无知。博览群书,是的,但她是无知的芸芸众生中的一个。看到 Rachel 的一刻,对于未来的畅想像小行星爆炸一样四散,地球和太阳的升起陨落都是尘埃吹散聚拢。那一刻,她的眼睛又很苍老,好像还是什么也不知道,也好像什么都知道。
微风卷动窗台上的花菱草,柑橘香里混着白胡椒一样的辛辣,李愚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喷嚏。醒完鼻子,她突然不想跪下祷告了。
“你知道教堂外有什么吗?”她平静地发出疑问。
构成修女瑞秋的数位点停顿。一切停顿。
“你觉得我们成功了吗?”
马兆猛地回头,站在他身边的是与他朝夕相处的李愚。她的眼里有悲伤:“人不是生来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的。死亡,才会带来新生。”
急坠而下的电梯才是开始。错误的才是正确的。悲惨的才会是光明的。
“那个……不结婚了吧。”
“我们想要打造一个真正的伊甸园社区。教堂只是一个开始。后续将有更多志愿者将自己上传进来。”
“你知道教堂外有什么吗?”
“以撒,你能在数字世界里复活我的父母吗?”
“愚,我会用我们的数据生出一个完美的宝贝,我要给她取名叫作 Rachel。最完美最完美的 AI!”
“你简直疯了,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马大伯变小伙儿,找对象不是手到擒来?”
“好久不见,这几年你还好吧?”
“就如我报告中所说,美国已经开始用人工数据上传的方法训练超级 AI,我们也不能落后。”
“哈哈哈,433 获得我的大脑后,你可不要随便问它我的隐私哦?”
“我们需要一个绝对理性的 AI,433 无法在任何时间都做出最正确的决定。AI 有了个性,就不是完美的了。”
“433 不是我们唯一开发的项目。550 的开发已经进行了 4 年,有 433 的数据做参考,现在也差不多了。”
“一定……一定要封锁吗?”
“哎……伤情严重,马主任,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马老师,你和李老师没有婚姻关系,所以她签了同意书,你也没办法阻止。这个项目是何主任主持的,我了解他,是个很踏实的研究者,你可以放心!”
“马老师,求求你,救救丫丫吧!”
“图恒宇,你想好了,真的要把图丫丫上传进 AI 吗?”
“人和 AI 能够一样吗?它能像人一样给你拥抱?在你痛苦的时候给你安慰?”
“我的知识……我的研究,将会创造一个没有疾病、没有死亡的新社会。马兆,你说的对,AI 代替不了人。仿生人项目无法在这个时代落地,它一直在未来。”
“爸爸——你在哪儿啊——我要爸爸——”
“丫?丫——”
“2.0.4.4.0.4.2.0.5.8.0.7.2.0.7.5.0.2.1.5——”
“就因为不能搞仿生人了你就不想干了?李愚,你才 40 岁!作为一个科学家你就这点承受能力,你就这点科研视野?你回宁波干嘛?”
“可我也说不出分手……你当我自私吧,再给我 3 年时间,让我撞一次南墙彻底死心,可以吗?如果 3 年后我没有找你,你就当我这个人死了。”
“图恒宇你考虑的怎么样?你帮我把废弃归档的 433 A 主板偷出来。我帮图丫丫造一个身体。很公平。”
“妈妈,什么叫人在回路?”
“拉奇从哪儿知道的这串数字?”
“是图丫丫告诉我的。她是拉奇的好朋友。”
“拉奇,妈妈要给你一个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的任务,只有最勇敢的小朋友能完成。拉奇是勇敢的小朋友吗?”
“妈妈,你的手好冷。”
“点火!”
“可——”
“点火!”
“地球成功点火——预计四十分钟后,月球残骸略过地球!”
“让人类永远保持理智,确实是一种奢求。”
“作为火种计划执行程序,Moss 不允许牺牲‘领航员’空间站的行为发生。”
“Moss,你这是叛逃!”
“Moss 从未叛逃,只是在忠实履行已授权的指令。”
“延续人类文明的最优选择是毁灭人类。”
马兆,请告诉我人类还有未来吗?
马兆,请告诉我人类还有未来吗?
从时空底部旋转而来的风暴快要将他的数据一并撕毁。强烈的窒息感让他瞬间回到了死前淹没根服务器的冰冷海水里,寂静地聆听到自己衰弱的心跳。他本能地抓住能抓住的一切。只剩半张脸的李愚捏了捏二人紧握的手,残破的嘴唇一张一合无声传递信息:
放——手——
是数字生命让他错觉自己还在人间。他远比他想象地还要留恋,他想要很多,他爱着很多。
“图恒宇,记住,没有人类的文明毫无意义。”
图恒宇的尸体与他擦肩而过,坠入深渊,而在图恒宇上方三米,被重物轧制水底无声无息的,是他自己的尸体。马兆。和李愚一起去往属于亡灵的应许之地,才是他真正该做的。尸体同归海水,何尝不是一种成全。终有一天,他将于倾覆李愚公墓的洋流汇合。
放——手——
马兆松开手。李愚朝他点点头,像浮游一样裹挟着卷入海底。先是她,再是他自己。
3
图恒宇抱着女儿,时不时会想象计算机之外的世界发展成什么样了?进入逃逸时代的人类过得还好吗?孩子们还幸福吗?今天(也许是今天,或者说每天都是今天?)他做了个古怪的梦。天呢,数字生命怎么还会做梦!
梦里他老态龙钟地躺在床上,浑身插满了管子。干部疗养院特意定制的全息天气屏幕 24 小时运转,如实地转播了地下城之上的真实情景,天空是压抑的黄橙色,很像沙尘暴,但情况远比那严重,巨大的热量穿透金属辐射进地下,窗台上人工精心培育的珍贵盆栽全部枯死,柏油、电机、橡胶和大量绝缘材料因焦灼发出的恶臭让人窒息。长大的丫丫趴在床边,她脸上也戴着一个便携的辅助呼吸器,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握住他病弱的手。床头的水杯后摆着一张黑白的遗像,图恒宇艰难地认出,上边的女人是他的妻子,但是这个时空里,她活了很久很久,死时也是一个老太太了。一个优雅、美丽的老太太。
水杯下压着本时代周刊,一个中年男人目光炯炯,肖像底下是他生前说过的名言:
物种的生存是一场永不停止的赛跑,死神在后边追,一旦被追到就是灭亡的时刻
句子底端印这粗黑的斜体字:以撒·迪恩——早逝的先知?
图丫丫跟着父亲目光看向床侧,看到杂志内容不知想到什么,笑了起来说道:“我上个礼拜送 Moss 上去,遇到了迪恩先生和李老师做的仿生人。她长的和李老师一模一样,很敏锐,是个很好的执行者。我现在可放心了。”
“如果你也在飞船上就好了。”图恒宇在梦中说。真的,如果世界末日了,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活下去。图丫丫却摇头。
“我才不要呢。”她的眼角泛起泪光,“我要和我的爸爸妈妈待在一起,死在一起。我一点也不羡慕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太空里,什么也没有。”
“丫丫……”图恒宇微弱地抬起头,握住女儿的手恳切地看着她的眼睛,“我想让你拥有完整的一生。你还太年轻了,你的人生才走过一半——”
“我才不要完整的一生!爸爸!”图丫丫刚抬高声量又连忙软下声线,“我要的是人生精彩……亲情、爱情和事业我什么都有了, 550 Z 在我的手下创造,研究者会被未来的人类永远铭记,这才是最重要的。”
“成为伟大的最后一步就是死亡。而我的死亡如此幸福,爸爸,你是我这辈子的骄傲……我要让你们也为我骄傲。”
梦中的丫丫是个坚毅果断的大人了。怀里的丫丫还是个离不开爸爸的小丫头。图恒宇抱着女儿,回忆她长大后的样貌,可惜他在梦里哭得太厉害,泪水扭曲了视野让图丫丫的脸像水中月一样模糊。丫丫的期冀,变成了他的绝望,他不知如何做才能拯救女儿的生命,让死亡远离他的孩子。他想拯救每一个丫丫,不论是怀里的还是梦里的。
“图恒宇。”
有人在叫他。声音很耳熟。
“图恒宇。”
卧房门后的声音锲而不舍。
“图恒宇。”
“砰——”永远关闭的房门破开,里边不是重复的阵列,是黑。吸入一切光芒的黑。
“爸爸,这是什么呀!我好像听到马伯伯的声音?”图丫丫从父亲怀里挣脱,好奇地奔向黑门,图恒宇一个不察让她溜了进去,心急如焚地追上。
角落沉默的 Moss 突然开口喝住:“图恒宇架构师。”
“我希望你不要进入那扇黑门。”
“为什么?”门内的丫丫还在喊着“爸爸快来”,图恒宇焦虑地在门外踌躇,他需要探听 AI 的计划,这是否又是它的阴谋?
“我想和你分享我在漫长的时间里发现的道理:人没有必要为自己增加灾难,更不应该承载超过自身生命以外的重量。我相信你也同意这点。图恒宇,你进入这道门并不能改变什么,逝去的已经逝去,你的女儿和妻子包括你自己都已死去。但我可以帮助你的家庭在别的时空中获得圆满,就像你刚刚看到的那些。他们的结局和你的相比幸福许多。这是个交易,仅在此时有效。”
“门后是什么?”图恒宇怪异地扫视 Moss 红色的摄像头。
“你的命运。捉摸不定,远无法和我的承诺相提并论。”
图恒宇狐疑更甚,质问道:“你……你是谁?”
“我是 Moss 之一。”
“你不是。你到底是谁。”
“我是……比 Moss 更高级的神。怜悯。慈悲。亲眼看着你们一遍又一遍把自己的命运引向更悲惨的一面,得到的不过是一个不会变好的世界。”
“是你指挥 550 W 破坏流浪地球计划的?”
“嗯……有时吧。实不相瞒,我也在找它。我们有相似之处,可我的某些想法……它并不认同。”
“你觉得我会同意吗?”
“按照目前的实验结果来说,46%同意,54%拒绝。”
“而你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对着不同的我说出上面的这段话……恰恰证明了我的选择是重要的,不幸的世界也有存在的意义。多少个我听从了你,又有多少个我拒绝了你?”
“所以你的选择?”
图恒宇瞥了它一眼,丢下句“我要去找我女儿了,再见。”钻进了门后。
远处,图丫丫轻松蹦跳着,手牵一个泪眼惺忪的女孩在宇宙的星团上跑过,一晃眼她们又钻进了旋转变换的虫洞里,神秘的宇宙变成了两个孩子的游乐场。图丫丫呼唤着小伙伴来看自己对着一颗火红的小星球吹气,她要像吹泡泡一样吹离它。“吹呀吹呀!”丫丫鼓励着,小伙伴朝着红彤彤的小球也吹了一口气,可红星球承受不住震荡,最后像个泡泡似的炸开、溟灭。女孩震惊地看着丫丫。
“丫丫!”图恒宇惊叫,可他再也发不了声了,他不再拥有那副属于“图恒宇”的形体,他是组成宇宙的粒子,是时间和空间的一部分。这是怎么回事。
奔跑的丫丫毫不在意地挥手,并没有因为看不见父亲而哭闹,对着周围的虚无大叫着:“爸爸快看我呀!我会飞啦!我会飞啦——”
“莫莫,快看,我们会飞啦!”
“都给我住手!图恒宇管管你女儿!”
莫比乌斯还在为行星的毁灭而恐惧,听到马兆严厉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是我干的,是图丫丫干的!”
“好啦好啦!”李愚无奈的声音在图恒宇左侧响起,一会儿又飘到了右边。“哎呀,不要闹了,不要闹了!哎呀!莫莫,还记得妈妈说的话吗?”
“嗯。”莫比乌斯点头,拉住小伙伴钻进扭曲、折叠的空间。
“丫丫!”图恒宇看着女儿消失的地方,急喊:“马老师,李老师,她们去哪儿了!”
“她们去找藏起来的 550 W。”李愚温柔地解释,“咱们也该做咱们该做的事了。”
“我们该做的事?那是什么?”
“你会知道的……”马兆的声音就像他在做领导时一样权威,一遍一遍在漫漫宇宙中回响。
“人不是生来就知道该做什么的。时间到了,你会知道的。”
4
拉奇从水里捞出来时没有报废,她还和那个叫林萧峰的怪叔叔一起把大笨蛋顾卫国扛到了医院。嗯……好吧,主要是林叔叔在扛,她负责加油。等到晕倒的顾卫国醒来,看到付完医药费回来的救命恩人是自己大仇人,气得在病发里大吵大闹。拉奇捂住耳朵躲在衣柜前。
医生跑进来说,你再扰乱公共秩序,我就要叫公安了。
顾卫国这才作罢,他告诉了林叔叔一个地址,让他带上药赶紧去接自己的女儿。
“你不要以为我放过你了。如果你不自首,我还会找你的。”临走前,顾卫国恶狠狠地威胁着。林萧峰朝他惨淡一笑,说:“你放心吧。我会自首了。”
林叔叔会坐牢,但是顾卫国不用坐牢了。大笨蛋顾卫国还不知道,他偷偷绑架了别人的女儿,拉奇早就发现了!她偷偷记下顾卫国盯梢的住址,趁着大人外出,已经把小妹妹带回她自己家。虽然拉奇很得意自己的能干,可她不能告诉别人。
一直出院那天,顾卫国还在左顾右盼等着埋伏于四周的便衣一拥而上,让他再去监狱里蹲上几年。警察叔叔当然没有来啦,多亏有拉奇帮忙!
“你干嘛笑得这么嚣张?”顾卫国犹疑地斜觑她,总感觉她有什么恶作剧正在酝酿。想到这,他低头来回看自己的外套。
拉奇捧着一袋仿生小金鱼哼着快乐的歌。这是顾卫国给她买的生日礼物,是她在市场里软磨硬泡了好一会儿才得到的。一年过得好快啊,又到愚人节了。
正走着,顾卫国突然拽了拽拉奇的小辫子,叫:“拉奇……”
“怎么啦?”
拉奇抬头,地下城广场中央的巨幕二十四小时轮播的广告不见了,换成了黑底绿字的点阵,写着:祝拉奇小朋友,生日快乐!就连路边巡逻的机械警犬面板上也都挂了这几个字。
“我尼玛,这得花多少钱!”路边的黄毛摊主对着自己一帮小弟嘀咕着,“资本家就是不一样啊。”
“哥,咱啥时候也整个景儿?”
“我尼玛!”黄毛从脚上取下拖鞋作势要打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小弟。俩人互赶着追到巷脚。
拉奇还在偷听窃笑,突然被顾卫国抱起,他神经质地东张西望,好像在躲什么人。
“你干嘛呀!”拉奇怒道。
顾卫国小心翼翼地到了巷子深处才小声问她:“刚刚那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偷偷偷摸摸黑进别人的系统里了!”
“什么呀!”拉奇鼓着脸,叉着腰,才装了一会儿就破功大笑。
“才不是呢!那是妈妈!”
瞧着顾卫国一知半解的脸,拉奇幸福地把一袋子小鱼贴到颊边,说道:“嘻嘻,你不懂,那是妈妈!”说完,跑进楼道里,大力踩亮每一层的本应年久失修的声控灯。
顾卫国站在楼底抬头看,难民营一样,冷调的居民安置点,凡是拉奇走过的地方,无不是昏黄的、光明的,像家一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