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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1

戏已唱不下去,空留了最后五回。台上的伶人手足无措,孟戌朝屏风后的弦师看了一眼点点头,戏班收拾了东西悄声撤出门去。先是魏知县再是孟少爷和薛夫人,偌大的客厅此时仅剩下孟戌、宋辰和刚来报信的哑巴丫头银环。


看着银环提了茶壶给二人满上一杯,孟戌和友人捧起茶碗互相施礼饮香茶,耳根子清净心里也跟着清净,可到底过不去那道坎儿,暗叹:他怎么没能听到最后呢。


“你知道吗?我以前唱的比他们要好呢!”孟戌笑道,见宋辰还是不大明白,扬起面,以手掌击台面作拍子,用茶水润了润喉直接吊起嗓子唱道:


“咱为人被虫蚁儿面欺,一点情千场影戏。做的来无明无记,都则是起处起,教何处立因依。”


银环乖巧站在一边,好奇地眨着眼睛盯着主人一张一合两片嘴,她颇为灵性,虽然口不能言却像懂得了孟戌的唱词与他歌声之下的情思,秀眉紧蹙,哀愁垂首。调门还能上去,孟老爷的声音却早没了二十年前的透亮。可惜了他这把嗓子。


“可惜了你这把嗓子。”程逸致把药端到他面前的时候也这么嘀咕。程大夫说,你要想清楚了,一旦开始喝便不能停,等喝足了五年,你的声音就能和男人一般无二。程大夫不知从哪儿打听来他曾跟过戏班子,叨念着为他这副柔亮的好嗓子惋惜。程大夫瞧他,好像在期盼他张开嘴再吊上两句,把下半辈子的戏一块儿唱完。可笑,他会舍不得这把唱戏的嗓子么!他接过药汤喝下,直把碗底的药渣子都吞下去,身旁的张贵也跟着松了口气。他们怕他不肯喝。芹儿揪住了喉咙倒在桌上咳嗽,推倒见了底的瓷碗。猛烈的药腥攥住了他的细嗓,像粗粝的砂石,以水滴石穿的毅力将他改造。


他缺的是这把嗓子吗?吃药第二年女人的月事也离他而去,可变男人这事儿越来越真了。月事停了以后,他就不再长个子了。做女人不够纤媚,做男人也不够威风,但也就这样吧。


“可惜了你这两条腿。”戏班主裘大讽刺,“砍掉了镶上两根拐棍,也比这灵啊。”他生了双笔直的腿,裁衣服穿上,身段极佳,比同科的女孩儿们足足高了一个头,偏偏做功夫总不够劲道。因她来得迟,筋又天生比别人要硬,于是在三伏酷暑、三九寒天里踢腿、下腰,为了不挨鞭子怎么也练不够。记得有一次,她们一帮子姑娘去河边洗澡,不知道哪个起了坏心思想看他出糗,从后背推了他一把,本来水就不深扑腾两下也该起来了,谁知他早一日练功太狠两条直腿其实软烂得像面条,在水底划两下便抽搐着动弹不得,脑袋泡在水里,整个人竟随水流起起伏伏漂了一里多地,呼救早已虚弱不堪,最后撞到石头上,死死趴住石缝才没淹死。


父辈赠送的板正身体,是他对于家庭日益模糊下最后的印记。谁不知道芹儿最得意自己身量高,见人说话先得瞧他的下巴再才能见他的眼睛,和他搭过戏的芝儿为此告了好几次的私状。呵,好傲气的一个崽子。裘班主也是瞧不上他这幅样子,放狠话要让芹儿在一月内变得像条哈巴狗一样听话,可班主还是足足花了三个月先才让他的腰弯下。半年后,班主能在芹儿拱起的腰桥上斟茶倒水,点滴不撒,又叫小台柱子芝儿过来喝茶。芝儿和芹儿多有嫌隙,得了机会哪肯放过,装作手滑将煮沸滚烫的茶水滴到了那串瘦到戳出来的肋骨上,就算这样,芹儿也没吭一声继续把自己当成条板凳。芝儿放了茶杯,歪着头笑呵呵学戏文里的大家闺秀移着莲步,绕芹儿走了一圈,走到他右脚边时轻踢了两下,见没动,于是再绕到他倒立的脸旁,对着那双总瞧人不起的眼睛踢了过去。眼睛没踢到,脚踝却被芹儿腾出的左手死死掐住,正好卡在关节上,疼得哎哟哎哟直叫。单臂的芹儿身形不晃,裘班主这才出声打圆场,难得夸了他一句:好!芹儿,你日后就会明白,师父给你的这条好腰,可比你亲爹妈给的好腿还管用哩!


若问班主驯服芹儿乖乖听话的秘诀是什么,他定是捧着肚子,两只肿泡小眼眯成两条缝,得意洋洋地回答说:没什么难的,不和他说别的只骂他笨骂他贱,心气高受不了一开始要尥蹶子,但日日骂骂多了接受了自然听话。


蠢如鹿豕,贱如草芥。八个大字。每一个深夜,他都会回忆起拥有过的富贵生活,抛弃一切乃至于流落戏班遭人磋磨究竟是他生来就该承受的业障,还是他一时骄任自食的恶果?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接受做女人的命运,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因为可以不发生,所以无意义。无论他如何叩首,先贤殿上的塑像们都不肯给他启示。直到风雨阻碍了官道,白茫茫里走出一个还不如他高大的少年,替他在一片孽雪中指出了一条路。就算这条路走一步要流一注血要跪一次身,他都要走下去。裘班主让他低头是耍尽手段,对待陆直少爷,芹儿跪的心甘情愿。


裘班主教他用两条好腿换了条能屈能伸的好脊梁,至于双腿嘛,还能穿皂靴,让裁缝偷偷往里把鞋底垫高些,等他穿上真的官靴,自有人来跪他怕他;若他也跪下,他身后的人定会比他跪的还要低。他要做陆直这样的“男人”。所以,他怎么会害怕小小一碗药汤?最后失去才是嗓子呢,他在戏班子早丢了身子,在前边……嗯,他丢掉女人的心好像还在更早。


“怎么不唱了?”宋辰问。


孟戌张了张嘴,扶额笑了起来,哀叹道:“我……后边的词我不记得啦。真是奇怪,我怎么也会有唱不出词的时候?”


“政务繁忙,你的心思都花在正事上,这些吟风弄月的词曲不记得了也好。”


“唔。”孟戌不置可否。“在蠹县徘徊已久,是时候继续启程回京了。猴妖之事交给臬司衙门的人来办,你呢,继续在这地方过你的安生日子。”他说,呷着茶水。


早前孟戌向魏知县他们夸耀自己获恩典赏赐的顾渚紫笋,其实喝下来多少有些对这茶汤中的魁首不以为然。古往今来,什么都要分个高低,争个先后,茶如此,酒如此,诗如此,画如此,其实个人喜好乃是私心,谁说了都算不得数……就像文坛之内总要将宋辰排在他孟戌的头顶上一般。思及于此,那颗压在心头多年的危石又开始骚动。偏就不知为何,他明明已经富贵荣华样样不缺,还要去介意这虚名。他听见自己用程大夫调理出来的嗓音说:


“仲虬,还记得我和你说的事吧。后边的日子你还要蹉跎在这种地方这些事情上吗?”


“我有时会想,要是当初我没走科举……我该做些什么呢?我想我会去给南戏写本子,写点儿淫词艳曲,赚个糊口钱哈哈哈……”孟戌大笑起来,没一会儿自己就停歇,改换愁云满布说道,“哎,不过,真要是这样,不就可惜了我这副好脑筋么!”


孟戌斜着眼去看宋辰,举起扇柄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角,脸带轻浮,语带狭促,见友人正襟危坐似有忧愁烦绪,两眼一眯笑得更凶,在他那张静美的脸上已近乎狰狞。


“可惜了你这副好脑筋。下辈子投胎……哎。”教他读书的先生说。


走不走科举已是后边事了,孟戌想,不若想得更远些,干脆让他做个大字不识的傻瓜吧。本来他是不能读书的,如何读的书要从某一个午后说起,这是一个对未来会变成“孟戌”的人很重要的午后。迷宫一样的深宅里,奶妈怀里抱着双胞孩子中的一个,坐在某条廊沿下和腿边三两个乳臭未干的小丫鬟边补衣服边讲故事,说小姐虽从娘胎里蹦出来得晚些,可生出来的时候哭的嗓门就压了少爷一头。她用亮蓝色绸丝结成的布条扎成小鱼,当作诱饵引着胸前的两岁大的孩子去抓。


“像只小猫狸子。”一个小丫鬟看得心痒也去逗两把。


奶妈却“诶”了声,严肃着脸纠正道:“可不是猫狸子。是小老虎哩!”是小老虎,能在出生的那天把胞兄吓得不敢出声,震得男孩只能呆愣愣憋出两声细细猫叫的小老虎。


“一只是老虎,一只是猫狸。”奶妈念叨,“小姐哭得惊天动地那是因为她在哭自己搞丢掉的玩意。”原来那玩意还会被拽走吗?丫鬟们对于奶妈的话深信不疑,俱是同情地望向粉妆玉裹的孩童,对于一个孩童能够拥有的聪慧与早熟一无所知。


五岁的时候,奶妈抱着他和他的兄弟躺在卧房里睡午觉。他还记得他趁奶妈熟睡扒了兄弟的裤子说要把他被偷走的东西抢回来,哥哥被抓得痛嚎啕大哭起来惊醒奶妈,好不容易才分开两人。他吃了一顿藤条炒肉后当夜发起高烧,病了快小半个月才算好。奶妈抱着烧得脸红的孩子哭了半宿,心里疼嘴上却还要拜托老天爷“把小姐的聪明烧掉些”,让他以后不再喜欢偷听别人说话也别把那些人的话全记在心里。她后来又与母亲说,小姐的性子太强了,以后怕是得找个性子更强的姑爷才好压住。母亲说给父亲听。父亲说:这样下去可不行,让她跟着读书吧。多读些书性子就软了。


母亲还在犹豫,说:“五岁的孩子读得懂吗?”


父亲却不以为然:“我二十岁的时候都读不大懂呢,总之就让她读着吧。”


只有武夫才会觉得读书会让人变得柔弱。哎,人有时就是书读得太多了,性子才会刚硬。


那时他在族塾进学,兄弟们都不爱读书,闲逛时听到那位和他同宗又始终记不得名字、搞不清辈分的老夫子在一个午后和厨房择菜的伙夫闲聊,说婴儿在娘胎里的时候常常就会打架,小姐还怀在肚子里时被同胞的少爷拽掉了男根,这下生出来做不成男人,只好做女人了。伙夫半信半疑笑他个破落教书匠喝二两猫尿便胡言乱语,那活计可是拽下来就安不上了。总看他不顺眼,总用戒尺打他手心的老先生却哭了,为他的学生是个女子而哭,哭的满脸是泪,低嚎着说:咱们老祖宗好不容易显灵让文曲星投胎过来,是子孙不孝把派来兴旺家族的孩子错弄成了女人。那个伙夫是外姓,听了这话多半要在心里嘀咕:说不定是你们家祖宗弄错了呢。但祖宗是不会有错的。就这样,一个白发灰须年过半百的落魄书生坐在地上哭得涕泗横流,不能自已的场景在他的脑海里生生记了三十多年。伙计嘲笑夫子,说他哭得像个女人。


他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做女人就是要哭的:从梳辫子的小女子开始,就像陪他捉蚂蚁打千千挨打挨骂的丫鬟们,流了许多泪,等变成盘髻的大女子,就像他的母亲还有跟前跟后的老奶妈,要流更多的泪。家里大大小小、不论尊卑,女人的泪落下来就变成了男人添味的酒,越喝越有滋味。


不光奶妈,就连饱读诗书的教书先生都说他该是个男孩,这算怎么个事?这个怪想法不敢和别人说,却在他的脑子里就此扎根,以至于刚过了十二岁家里订了门亲事,他竟会想:我怎么可以嫁给另一个男人呢,这绝对不行!于是连夜包了衣服细软还有几本书离家出走了。出了家门事事都新奇,这也要尝,那也要玩,看杂耍逛庙会六天后就被拐子用蒙汗药迷晕卖进了戏班。他后来跟着陆少爷辗转到苏州,进了文人的圈子,听说他的未婚夫书读得很有出息,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家庭才要把他嫁过去,把一个武将的女儿嫁给一个文臣的儿子。但他想,就算这没见过面的小子读书顶好,那也一定比不上他。


孟戌想,他确是顶好的,如果这世上只有孟思孝,没有宋仲虬就好了。无论告诫自己多少次,这次要做个谦逊宽厚、讨人喜欢的人,戏班子里吃的那些鞭子都忘了吗?可自己的名字挂在别人后头,活像个续貂的狗尾巴,一年两年忍得,十年二十年还怎么忍得。有些人就是要拿虚名来折磨他,好像这就能让他出丑一样。他不该让那些小人得逞。


宋辰。宋辰。


“你知道吗?我多羡慕你啊……”


宋辰听了一呆,震惊地看着孟戌神情恍惚地将断手捧起,好似在残缺的手掌上看见了曾经手握秀笔挥斥方遒的十根指节。年轻时的孟戌从未表现出对他双手的迷恋,哪想残废之后反而爱不释手起来。


多好的手啊。孟戌多想变成像陆少爷一样的“男人”,多想变成像宋仲虬一样的“才子”。不过,现在看来,这双手还是废了更美。


二十年前的吟诗作对、结伴同游,那些妙笔佳句是他耗费多少心神琢磨出的?汲汲营营藏在高山流水之中。每次他灵光一闪念出半联绝句,自以为无双无对,结果宋辰总能跟上。有时当下对不出,隔了一夜或干脆一夜未到,更深夜漏时宋辰也要兴高采烈跑到他家中,背着手昂着头,念出一段同样精巧的诗句与他成对,笑得畅快。知晓根底的刘梦璘这时就要拆台,告发仲虬此刻是成竹在胸了,其实是辗转难眠一夜未睡,你二人共谱名句,心有灵犀,也是诗家有幸啊。


这是默契,可这难道不是诅咒吗?


只有润卿能见他笑中带泪,没人的时候总要旁敲侧击地开解他说:“思孝,你在我心里一直是才华第一的。”好润卿,孟戌要的不是做徐润卿一人的第一,他要做天下公认的第一。多想有一天,宋辰能与他说:思孝,你的句子我对不上了。他要的只是这一句而已,这是两个文人之间的事,更是芹儿安身立命的大事。有了这句话,芹儿和他代表的那个真名已经模糊的女人,就绝对不是蠢如鹿豕,贱如草芥了。此后云云众生如何攀比,他都可以当作没有听见。但宋仲虬是什么人?天之骄子怎么会认输呢?因为宋辰不肯,所以他只能继续苦熬,熬到他的对手跌落地上摔得粉碎。


宴饮觥筹之间的笙乐,最能挑起了他骨肉血液里的痒,让孟戌端坐的看客台,皮下的那团东西变得像最低贱的奴隶一样惶恐,缩在角落,以至于他的手在抖,茶碗跟着抖。“这可是浙江鼎鼎大名的歌妓徐芝儿,要不是被小洪夫人赶出来,咱们可听不到这么正宗的南戏呵!”台下的男人们评头论足。


台上唱的是什么他已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日名妓芝儿下台后仰慕吴中才子名声上来敬酒,群情高昂轮流作诗,独他半个字都吐不出来,死死盯着女人戏服下微隆的小腹。珠胎暗结,才是她被扫地出门的真正缘由。芝儿捧着酒杯袅袅来到孟戌的身旁恭维:“听闻孟尝君才高八斗,偏偏年纪在四友中最小,奴仰慕已久,敬您一杯可好?”


“好说好说。”孟戌作受宠若惊状与芝儿碰杯,恭恭敬敬远超了对待一个戏子该有的礼数,惹得芝儿的美目又奇又爱地在他脸上刮了两圈。他害怕芝儿认出他来,悄悄去躲,芝儿却一点没有疑虑,她艳光四射难掩疲惫,因孟戌的退让知理反生怜爱。别的才子喝一杯,与小孟尝喝了三杯还不够。四周有人起哄,酒酣面热,肥胖凶恶的裘班主似乎拨开人群走到了他的面前,看破了他的手脚不屑笑道:芹儿,你日后就会明白,我给你的这条好腰,可比亲爹妈给的好腿管用哩!


什么好腰?“我这条好腰啊?”芝儿得意地挺起肚子,顶起她肚子里那个不知性别的小孽种。


“思孝,怎么啦?”醒过来,芝儿正柔声抚他的面呢,醉眼朦胧,娇俏无双,干脆坐到他的腿上来了。


一头冷汗恍然未觉,孟戌不露声色将手放在芝儿的肚子前,将她推开,细声说:“你身子重,离我远些。”芝儿脸色大变,眼中混沌褪去抓住抵在胎儿前的左手,摸到了那手心里推送来的一片黄金压制的叶子。她还没见过这样的男人,困惑的眼中多了些似有还无的了然,再仔仔细细重新看过身前人的眉眼,身子猛地僵住。周围有人挽留,芝儿只笑说醉了,喧喧嚷嚷下了楼,临走前,她又回头望了孟戌两眼。


“哎哟这徐芝儿果然不得了,不负艳名啊。孟思孝,耳鬓厮磨一番,可有作诗的灵感了?”


他只是摇头。


有人又问:“你这是哪门子的大才子啊?可惜这红袖添香了。你们瞧见芝娘那手臂了没,哎哟那可真是……还有那三寸金莲,闻着都香!就是不知这闺房之中……哈哈哈哈。”


宋辰当即拍案大怒,骂他们这帮子人心思龌龊,所说所想臭不可闻!还说孟戌那是少不更事。刘梦璘也忍不住加入骂战,辩说那是君子端方!孟戌呢?他想说的是:兔死狐悲,如何取乐?口中所言却是:语不成句,拜服诸兄。


最先认输的居然是他自己。这“拜服”二字叫他恨到今日。那些才疏学浅的轻浮书生,他们也配?


万历十九年舞弊案发,他亲手写下了把二友堆向死路的几个字。皇恩浩荡,恩荣宴上簪花奏乐,曾有一位同桌的新科进士耐不住好奇与他碰杯时问他:“思孝,你说那宋、徐二人已是江南鼎鼎大名的才子,何苦还要……还是说他们不过是徒有虚名?其中或有隐情。”孟戌收回望向殿内桌席的目光,竟被问的愣了两秒,半响才回过神来,回道:“一时行将踏错吧。刑部判有罪,那多半……便是有罪的。林兄,今天是咱们的好日子,莫要再谈这些了。”


那人不依不饶:“当真有罪?”


孟戌这才正眼将这人仔细看了一番,笑道:“怎么?你若知道实情不如趁这琼林宴的机会说给诸位大人听?”


“不不。是我多喝了两杯没说清楚。多嘴,多嘴了!”那人连忙摆手,凑过来小声陪笑道,“刚刚瞧见后边有个像刘梦璘的神色苍白,好像在偷偷抹泪呢,真是不吉利。”孟戌摩挲着指尖灰蓝的粗瓷酒杯,抬首一眺只见天边余霞成绮,浮翠流丹。檐下紫笙吹彻,乌帽花偏,玉带锦衣,舞袖香风,正是梨园花覆千官醉。这些都是极好的,可惜只有一甲进士得以位列殿内,得二甲、三甲者在殿外廊下受宴,等级森严。直到此刻他才真切体会到:宝马缓摇金压辔,宫袍新赐碧香罗——这些独属于进士及第的深厚恩泽与无上荣光终究是他命中不可得的。痴望了一会儿,孟戌并未扭头顺着旁人指引去看与他同窗数载黯然神伤的挚友,只是饮尽杯中酒液,悠悠长长叹息一声:“是吗?”


一切终会过去的。


是吗?


心里痛彻手上蜿蜒曲折却是顺滑无比,好似那久旱逢甘霖,半悔半恨。恨什么?悔多还是恨多?陆少爷已改变做薛小姐,歪着头端详想要看清眼前人究竟是个什么心肠,他拿衣袖遮面念叨:“是我……是我太想……”脑子里孔孟圣贤之说和裘班主的污言秽语、奶妈、夫子的愚昧之言搅在一起,乱作一团。最后统统闭嘴。这世道,谁对谁错从不是非黑即白,不在其中,莫言其苦,那时他是恨多过悔,却还是不知到底对着谁、对着什么在恨。


一直等到尘埃落定,赏罚已下,宋辰都没供出来孟戌的真实身份,到那时,他的良知、心里的悔才终于胜过了恨。


“我这几日想了许多。这典史不做也罢……不若我们……”宋辰像是转了性子一般,突然反握住孟戌的手,望着友人凝瞩不转,刚有了生气的脸在门外孟贽大叫“娘,我要去看猴妖”时又黯然下去,急忙撇了交握的手。兀自生闷气,好半响才接着说:“只要你……你先回答我些事。”


“回答什么?”


“你问心有愧的事。”


孟戌双眼茫然,混混沌沌想道:他说的又是哪件呢?问心有愧……试问谁人没几件问心有愧的事?是他抛弃双慈孤身离家?是他冒名顶替高中进士?在他眼里,清理陆氏案余孽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二十年前荒唐一夜,他以为,宋辰一定知道孟思孝是个女人了。一个女人如何娶妻生子?这样一个巨大的骗局,怎不会滋生各种各样的污秽?为什么还要问个清楚?陆直笑他是宋典史前世的孽债,这辈子遇见了他这么样个人,那是今生的冤劫。他宋辰对孟大人而言难道就不是了吗?心中的情爱在睡梦中忽明忽现,孟戌还可以诓骗自己这是酒后乱性,但进了大牢……在牢狱里仍旧无怨无悔,不肯供出他这个真正的“舞弊举子”,这样的深情厚谊,是他孟戌不配。从那天起,在他的心里宋仲虬终于不再只是亦友亦敌的同窗,真正成为了那个无名无姓,又高傲又低贱之人的“同道”。他从未相信自己能够用同等的爱去回报给这个男人。不是不想,是他不能。


宋辰知他有罪,包容过一次,为什么,为什么不肯再替他掩盖第二次呢?


“我知你想问什么,我要先给你看一样东西。”孟戌朝银环打了个手势,丫鬟走进内堂不多时取回来一个小巧的梨木盒子,递给宋辰。宋辰打开一看,除了铺满盒底的灰色粉末外别无一物,他用指尖粘起些许嗅闻,发现是石灰粉,不解地看向对面。


孟戌等他观察一番才娓娓道来说:“这是程大夫给我配的最后一方药。紧急时刻拿来吊命。今天刚好吃完最后一副。咱们同道一场,虽然中间分散了许多年,这最后一程,总算还又碰上了面。”果然,对面宋辰听完,呼吸顿时滞涩,脸上晦明变换,高山流水和对以后的种种设想不过水中之月终得徐徐化成一堆凄苦,手中木盒再握持不住“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灰白的石灰粉末撒了一地。银环立时摘了帕子蹲在地上擦抹起来,孟戌却抓住女孩手臂把她捞起,随便找了个由头打发走。


是了,他一定以为我的病已经好了。就连陆直少爷也以为我的病好了。孟戌思及自己忙碌一生终要落幕,虽然他早已知晓实情,此时提起不过是要搅乱宋辰心神,若能让他心生不忍……但压抑了好一会儿,不免怅然若失,那些他已得到的和永远也得不到的在匆匆一生中走马观花,此处此景远不如他少年畅享时美丽,甚至一路走来,两岸风光都如无间地狱般可憎可鄙。不吃苦中苦,如何做人上人?他曾如此坚信。或许,如果没有那场舞弊风波,他如愿走到更高,那边的景致真的会全然不同,只有幸福,再无痛苦。可惜他此生已了,永远不会知道。至此,面上掉下豆大的泪来,无奈道,“仲虬,咱们出去看看月亮吧。”


堂前立着另一对男女。翠华楼的小宝子,陆直不大提起这个人,那些独属于自己的人事是不可以随便说给别人听的。陆直只说从前教养她的老管家,凌虐她的陆老爷,砸碎她未来的陆少爷,不肯说她的唯一朋友小乌龟,就像他也只对她说梦璘的宽厚,润卿的英俊,独不说仲虬让他手足无措的孤高,咫尺天涯,不可说不必说的注视。真正重要的人不能只代表丑陋,也不能只代表美好,要妒,也要慕,要爱,更要恨,要一想起来便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力气。他们都是心狠的人,所谓恨海情天,注定没有一个好下场。孟戌蓦地想起现已荒废的刘园,他在檇李树下明明亲眼看见了躲藏的宋辰,嘴巴却还要喊另一个人的名字。只要能让他试图去爱的人也尝尝求不得的失落之苦,哪怕只够得上自身痛苦的十之一二,他什么都能做出。陆直挑了个好时候,她选择在猴妖落网的这一夜耀武扬威,庆贺自己的胜利。那个男人该有多痛啊。


魏知县的脸上是死寂的平静。


“人间君臣眷属,蝼蚁何殊?”孟戌俯视二人朗声吟道。话中傲慢惹怒了人,魏知县毫不掩饰仇恨地望着他。薛夫人则微笑着扭头轻轻鼓起掌来。他有些羡慕陆直能用她的本来面目度过今夜,可惜啊……


呵。可惜什么?他要可惜他花了一辈子才穿上的官袍?盘上男子发髻?还有用药汁泡出的男儿嗓吗?一切因铸就一切果。结果他却不想要?不可以。也不能够。


“一切苦乐兴衰,南柯无二。”耳边,宋辰接道。


孟戌扭过身惊奇:“好嘛,原来你听过这出戏啊?”他的揶揄并未得到扫去身旁人的绝望。宋辰望进他的眼睛深处,什么也没说。

2

猴妖已被押解在县衙,只等明日夏捕头带回杭州,一场闹剧就可落幕。为了防止真正作案的凶手小宝子再搞出事情,孟戌干脆同时派出张、柳二人,一明一暗死死盯住县衙。谁知严防死守的县老爷没动静,来了个意料之外的人。


金环领着曲三更进门时,孟戌正在赏玩手下人新抬进来讨好他的一副书法。


“你叫什么名字?”孟戌将卷纸搁下,缓缓从帘后走出,也不看堂下跪倒之人一眼,拿起新砌好的茶碗抿了一口,挥退侍候的金环。等屋内静谧,再无旁人,倒下的男人才毕恭毕敬地回话。


“小人曲三更。是蠹县县衙门快班的。”


孟戌冷笑:“嗯,是挺眼熟的,安排计划那天你也在场吧。你绕过上级来见我我就当你是有十万火急的事要说,丑话说在前头,若你禀报上来的不是大事,我还是要论你罪的。”


“但凭藩台老爷治罪。小人禀报之事,事关为祸乡里的猴妖,也事关大人您。”曲三更鼓起胆量将低伏的头颅抬起,见孟戌也抬眸看他神情警觉,这才接着往下讲,“猴妖作案源于二十年前本地乡绅陆家失火,凶手是陆府生还者,以为当年纵火灭门的真凶已改头换面,身份尊贵,寻常的方法办不了他,是以装神弄鬼搞得全县人心惶惶,同时犯下杀人大罪想要引官府重视,并趁机将今日的罪名嫁祸给当年的灭门真凶。”


短短几句话说完,曲三更已觉后背湿透,特意乔装换上的粗布常服紧紧贴在脊梁上,沾湿后变得格外重,压的他一颗心也坠坠的,像要从胸口掉落下来。薛府的清水石砖被打扫的一尘不染,蠹县不乏豪富,就算是办差他们这班皂役也只被允许待在最外边的门房口,他从未见过如此干净的地,竟突然升起一个荒唐的念头,觉得是自己跪在砖上,用风尘仆仆的的衣袍污染了高门府邸的清净。房内飘散着浓郁的檀香味,那是从右边内堂里散出来的,才进门他就观察到帘后的书桌上点着一只狮钮熏笼,正袅袅地向上吹着青烟,帘外已是味重,帘后又是哪般?县衙里到处都是不通诗书勉强识上几个大字的粗人,曲三更在他们中已算最爱干净的了,会熏香的只有一个宋典史,熏的也是淡香,是以此刻待在孟戌跟前,被香风一蒸,呼吸不畅,跪了一会儿就眼冒金星起来。他不着痕迹地调整身体,看向额前,瞧见对面裙袍下的一双黑面锈金丝高底靴,洁白的皂底比他的脸还干净,里头似乎垫了东西,外边瞧不出什么,但曲三更总觉着它要比寻常的官靴还高上几分,心下狐疑。他听见自己被熏得咳了好几下才重新开口:


“当年的灭门真凶,是一个叫作陆直的年轻家仆。他天生聪明,能言善辩,不甘屈辱伙同他人在一个傍晚弑主,将主人的家产吞并后,改名换姓,去往他乡。往事真相全部被陆直的养父陆忠记录于册,藏在陆府残骸的枯井底下,认罪书足足有一十六册。若是老爷愿意,小人可领人将认罪书取回府。”


孟戌挥手打断,不解道:“诶,且慢。把认罪书抬到我的府上做什么?应直接抬去县衙,或者交给臬司衙门的夏捕头才对吧?”


曲三更低头不语,孟戌见他牙关紧咬,虽有挣扎但目中凶光熠熠,心下一转思忖这小子再怎么厉害,也不会想到要去搜陆家的枯井的,一定是有人指明方向。他曾那么积极破案现在却愿意把证据拱手奉上,怕是别有所求,当下已将这年轻人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孟戌有意试探,挥手让他起身,脸上冷意散尽,反而很是和煦地安慰说:“这确是个很好的故事,你忙前忙后当然是有功劳的,夏捕头这人我知道,勤力有余宽仁不足,他那边我去说。不过猴妖已抓,无论如何都会以极刑论处,以正视听,中间这些……陈年曲折反倒无关痛痒。至于你说的,所谓恶仆纵火,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旧案了,一个死人的自述如何辨明真假?要想翻案就得人证物证齐全,这么多年过去陆直或许早就身死,世间未竞事何其多也不缺这一件。我以为,当务之急是结果了猴妖案,以大局为重,你说呢?”


曲三更并不领情,朗声道:“禀藩台大人,陆氏案的人证物证尚存,陆直也还在人间,小人以为两案应该并审。”


“什么物证?”孟戌放下茶碗,顿了顿问道,“什么人证?”


“陆直贿赂从犯……冷无疾的千两白银与认罪书。”曲三更念出冷捕头名字时哽咽了一下,“还有从犯程逸致害死陆远暴的毒药方。再加上陆忠的一十六册互相印证,还不够吗?我说的人证是就是真正的还逍遥法外的‘猴妖’,当年火灾苟且活命的唯一幸存者。现正坐在蠹县县衙的大堂之上,贼喊捉贼。”


“魏知县?”孟戌困惑地重复着,“你是说牢里的猴妖是假,真正的凶手是魏知县?曲三更,你可真够大胆的,那你说说,魏知县处心积虑要复仇的陆直,现在在哪儿呢?”


“陆直……他在得手后一路北上最后选择在苏州落脚,买通了本地一户人家摘去陆姓,顶替一个死去的良家子,功成名就娶妻生子,大人问我陆直在哪儿?家仆陆直已经消失不见,但他确确实实还坐在小人的身前。”曲三更展开手心紧捏的已被汗水濡湿的字条,上书“陆直薛府”四个大字,一双眼睛不甘示弱地直射向高高在上者。“这是昨日抓捕猴妖前,一个神秘人留给我的字条。我猜是知县大人的手笔,您说呢?”


这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锐气真将久居富贵的孟戌震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曲三更的身份实在过于卑微,叫回过神的孟戌反生些许怜悯——不过又是一个走入他精心设计的诡计的人罢了。只要陆直的身份不指向薛奇,他们又能从一个家世清白又年少成名的人身上查出什么?孟戌接过那张肮脏不堪的纸条,瞥见上边虚浮的笔锋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两根纤长苍白的手指夹住纸片极尽蔑视地甩动,点评说:“不堪入目。这笔力还不如十几岁的孩子,也就比你们人强些。”欣赏了一会儿才心满意足地丢到桌上,起身踱步,神态轻松颇为悠哉。


“能发现您的真身,那得多亏了宋典史。如果只有这张告密的字条,我一定不信。”曲三更说。


“宋辰?”


身后人声音一凛,能从中听出几分刺耳的尖锐,颈后的寒意如针扎一般,曲三更忍住回头的冲动,他似乎在厚重的檀香下嗅到一丝无法言说的病气,那味道不像尸体的腐臭也不像药汤的辛苦,像久置的灰尘混杂汗水。孟戌的身量与他差不多高,二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平白宽了一圈,硕大的飘动的袖袍下,曲三更只找到了自己那双因干体力活而骨节粗大的双手。他原先总想,薛府的杀手是张贵和柳十七,陆直爱借刀杀人,孟戌更要爱惜羽毛,这样的人怎会污了自己的手呢,可独处下来,曲三更越看越觉得这位孟大人不是喜怒无常,而是行态诡异。诡异在何处?是他年近四十仍未蓄须?是他摆弄夏、吕二人改良杀器时的莫名兴奋?是他的嗓子?是他女人一样的脸吗?不。蛛丝马迹就像孟戌脚下一点一点垒高的靴子底,也是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的。曲三更说不清楚孟戌的怪诞从何而来,他只是每次见到这位孟老爷就没来由地想起自己儿时见过的一个卖艺人。那是一个白天杂耍操纵小猴子卖艺,晚上扮成大猴子偷盗的老人,师父告诉他,这就是悟空门的徒子徒孙。他们无父无母因为从小就被阉割,所以注定下半生无妻无子,猴子就是他们的父母、妻子和孩子。你瞧,师父抱着他,让他去看老人的脸,他们无论长到多大都不长胡须,也没有结喉。你再瞧,师父指着那人的手脚,他们的身体轻盈,个子不高,手脚像女人一样细,飞上屋顶就像薄纸一样轻盈,双脚踩在瓦片上就不会发出声响。师父说,这样的人很可怜也很可恨。衙门里关着的“猴妖”是个完完整整的男人,曲三更从那一刻知道,整个捉捕行动都是人为操纵的骗局。


“那日审完牛不厌典史便神色不对。他原与我一同查案,探查陆直的往事……知道牛不厌与您有走动之后便转了性子,心事重重的,案子再不过问。我打听到他与您是同窗,想必交情不浅,这才敢把您也纳入怀疑。再之后您的反应更肯定了我的猜测。”曲三更扭头看着孟戌从自己身后走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只有麻木,“ 区区一个猴妖而已,您怎会放在眼里,旁人看来,您总有更重要的事做。可案子必须掐灭在蠹县,于是在知晓复仇者的目标是自己后,您干脆将计就计安排替死鬼演了一出轰轰烈烈的捉妖大戏搪塞衙门,反正三日后您便启程入京了,魏知县好不容易得到了能接近您的身份,可最后也被这个身份所累,只要您出了蠹县,再想动手恐无机会。既无机会,再杀些无关紧要的人也无济于事,真猴妖就此消失。案子了结,听话办事的人得了赏赐,您这边瞒天过海,落个皆大欢喜。”


“要是真能皆大欢喜,其中少不了你曲三更的帮忙。”孟戌走入内堂,身子被重重的纱帘遮蔽,声音也不像刚才那般真切,“你现在也是个罪人了,你辜负了他,比当年的陆直还要可恶!如果不是受人指引,你无缘无故怎会找到陆府的枯井,发现里边别有洞天呢?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他怎么会把希望寄托到你的身上?你若是还有一点良心,就该把知县老爷辛辛苦苦为你准备好的证据呈递上去,为那些枉死之人讨个说法。”


曲三更不说话,孟戌轻飘飘笑了起来,软下声说:“不过,这世道嘛本来就是颠三倒四,你只是做了一个本来就该如此的决定。他不原谅你,我却是明白你的。”


曲三更道:“我没有办法帮他们讨说法,三更不过是一个卑贱的捕快,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证据或许能递上去,可之后呢? 傅大人总会把那些罪证拆出来交到您的手里,早晚罢了。我只知道一个道理,大鱼吃小鱼。谁的官大,谁就能定黑白。知县老爷想把您拉下来,他做不到,而您呢,只想把事情压下来……到最后我师父这条命又该向谁去讨?师父将我当半个儿子,我也当他是父亲。我想守住他死后的清誉……还有讨回这笔血债,没办法,只能来求您了。魏知县看似糊涂,实则精明,心智坚韧绝不会善罢甘休——”


“你想借我的手,报你师父的仇?”孟戌看着帘外青年抖动的双手,幽幽打断他:“也不是不行。不过……”


“你知道的太多了,我对你不放心啊。”


“大人。”曲三更跪下磕了一个响头,“只要能替我师父报仇,事成之后,您随时可以取我性命。”


“这可是你说的。”


事情商讨完,曲三更才一开门,候在外边的金环就要引他出府,哪想被屋内的孟戌叫住,连忙叫来一个小厮顶上,自己忐忑着心情理了理发簪进门,走到老爷的桌旁埋首等候吩咐。


“银环呢?”孟戌问。他的一双手湿漉漉,似是刚用清水擦洗过,桌前摊着一副写到一半的书法,金环没读过书自然也就看不出这字有何门道,总之是孟戌写的那一定极好,她看向笔架却找不到需要清洗的那支毫笔,明明砚台中的墨汁还很新鲜。


金环回说:“这个时辰应该在少爷院里伺候读书呢。”


“少爷?”孟戌皱起眉,“怎么是银环过去,原先的书童呢?”


“少爷不喜欢他,求夫人要银环陪他,夫人说银环是哑巴不方便,少爷说他连手语都已经学好了。想来这回是铁了心——”见孟戌看过来,面有怒色,金环话锋一转,“原本夫人还想让我……”


“你?”孟戌觑她一眼,不耐地挥手道,“呵,你大他这么多岁,更是不方便。”


金环一向在府里谨小慎微,今天难得壮了胆子想给自己争取一回,被孟戌言语一呛登时满腹委屈,又想到老爷少爷都喜欢哑巴,夫人讨厌哑巴,但她只器重张、柳两位总管,而总管们和谁都不亲近,自己左右不是人,眼眶不觉湿了,低着头就要退开,还未挪出半步又被叫住。


“诶,你哭什么呀?”孟戌被她眼眶上滚溜溜的眼泪珠子唬了一跳,急忙要她擦干净。又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想了半天才叹气说,“好了。以后没事少到少爷那儿凑趣,你大他整六岁呢。你的年纪也到了,等去京城我让张管事帮你寻个婆家,做个平凡人家的正妻总好过做妾,不可再动别的歪念头。”见金环一脸怅然,孟戌又喝道:“听到了没?”


金环连声应说:“听到了。听到了。”她人机灵没一会儿就想明白,喜笑颜开了。


孟戌由着金环千恩万谢,等她重新站起身才板起脸孔说:“你也是忠心。只不过,你忠的是夫人不是我,我说的对吗?我知道夫人常叫你来我这儿打探消息,你也别狡辩,往常呢家里的事情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今天这个事情你绝不可以告诉她。到时候是开开心心嫁人还是哭哭啼啼发卖,你自己想清楚。”


金环哪敢忤逆,只得小声应下。

3

窗外,两个少年坐在一片刚刚萧瑟下来的花草园中,有些花期晚的才将将凋零,其中一个人将新鲜的花瓣捡起,拢到身旁人的绣花手帕上。笑着,以为自己真到了一个避世离俗的小小桃花源。孟戌透过窗缝看着底下牵着手的孟贽与银环,等他们抱着书走到远处的陋亭坐下终于忍不住回头对着身边的男人说:“办完事情,你就把银环接走吧。再下去,她怕是要留在我这儿做姨娘了。”


“哎,要是家里容得下她,我何苦让你替我照看。我看他们两个倒是很要好,跟着你儿子,日子总不会太差。”男人小心阖上窗板,屋内瞬间恢复漆黑,他走到逐渐微弱的灯豆前,挑走融化的蜡油,换上一根崭新的烛火。火心飘晃两下,定定地燃烧起来,他捧着明亮许多的灯台来到桌前,与孟戌一同坐下。


“我儿子?”孟戌为二人身前的杯盏满上茶水,自嘲笑道,“我哪儿来的儿子?我这辈子什么都没有留下,帮薛奇养了一个儿子,帮你养了一个女儿……连那个总和我作对的芝儿,我都帮她养大了孩子。”


那时的芝儿因为生产而面无血色,全身上下只一件褪色的单衣勉强避体,在寒风里瑟瑟发抖,拼劲全力挡住了他的去路。芝儿说产婆趁她生产大出血时卷走了所有首饰银钱,现只好住在城外的破庙里,边说,她边将胸前的一块破布掀开,捧出一个紧贴胸口的正竭力嘬着枯竭奶水的女婴,婴儿头顶的胎毛黑乎乎的,跪在孟戌的面前哀求说:“求求你了,救救我的孩子吧。以前是我对不起你……”


他被吓得急退两步:“对不起我?什么对不起我?你认错人了!”


“你……你是……”芝儿张嘴在他骤冷的面色下却是不敢说,改口呼道,“不不不。你是孟老爷。大才子。咱们一起吃过一次酒。”


“没错,那你找我做什么,指望我替你养孩子吗?你的野种送到我这儿来可当不了小姐只能家奴。”孟戌本想将她骂走,谁知芝儿听了眼前一亮,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扑上来抱着他的腿忙不迭求情:“没关系!没关系!您让她做奴婢就行,让她侍候你,给你端茶倒水,你给她口饭吃吧。芹儿!求你了!”


“你给我闭嘴!”那座巷子两边都住了人家,他一听到“芹儿”两个字就吓得魂飞天外,只记得自己箍住了芝儿那条细弱的脖子,看着一张面皮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紫,他一遍遍反复诘问她,不是“你怎么这么贱”就是“你生她干什么”“你怎么还不去死啊”,他还记得芝儿被掐得喘不上气,不受控地拍着他的手,仍从齿缝里挤出一句:“是,我贱——你给她口饭吃。”


巷中的呼声惊动了候在外边的柳十七,等将两人分开,那个女人倒在地上已是进气多出气少。柳十七丢过来一张帕子,他才发现自己已哭得满脸是泪。脚边,芝儿翻着白眼,气若游丝兀自念叨:“我去死。我下贱。”


“怎么处理?”柳十七问他。


他说:“不关你的事。让她躺着。”


“那孩子呢?”


“丢河里。”他恨声道。柳十七瞧他一眼却不当真,从女人的胸前抱起孩子,走到他面前。最后他还是接过了襁褓,望着饿的哇哇大哭的婴儿踌躇道,“我该怎么和陆少爷说呢?”


柳十七却不以为意,告诉他:“小姐她没有你想的那么坏。”


而且只有从小养大的仆人,才能让陆直放心。从此薛府有了金环。十年后,又多了一个银环。


孟戌望着烛火照亮的另一张脸,不由看呆了,等男人难为情地撇开眼缩回黑暗中才如梦方醒,拽住他的衣袖,把他生生拽回灯前。柔声说道:“让我看看你。我发现,银环长得和你还有几分像嘞。”


男人笑道:“她和我像,不就是和你像?怪不得她这么喜欢你。”


“和我像?”孟戌愣住,“可咱们俩现在都长得不像了。”


“是吗?”


不是吗?孟戌望着对面,明明生来下的时候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长到十来岁也都是一模一样的。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鼻子,一样的嘴,只是一个生下来做男人,一个做女人,所以在家里便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他喝下程大夫的药时,总会想,自己现在该和自己的兄弟一样了,穿上官袍,蹬上皂靴,也总是想,他的兄弟该是什么样子的,两个人站在一起谁能分清楚是谁呢?可等到两人真的见了面,一个雄赳赳的高大武夫站到面前把他衬得孱弱瘦小,他竟要仰着头才能看见那双对男人来说过分秀美的眼睛。甚至不用说一个字,伪装了几十年的男子气概就在他真正的、男性的翻版面前摔得粉碎。薛奇还有其他见到他胞兄真容的人都震惊于二人的容貌之像,孟戌却只说他们不像。一点不像。他的声音还不够粗,他的肩膀也不够宽,脚也太小了,眉毛不够英武,皮肤太过苍白,这儿不对,那儿也不对。程大夫有神医之名,就连他也弥补不了这些天生的残缺。原来废了那么多力气,吃了那么多苦,他以为自己是天衣无缝,到最后什么也不是。他只觉得有一把剑,从他的头心穿过,一直扎穿了脚底,痛到喊不出声。这个发现,比他亲生父亲过世的噩耗还要让他无法承受。孟戌,孟思孝,就这样无征兆地倒在了升迁半途的客床上。万念俱灰。如果没有程逸致,当时他就该死了。


“你当我是什么畜生?让自己的亲侄女在眼跟前当了几年小丫鬟,我心里就好受么。”孟戌捏起帕子擦去额头的虚汗,说道,“我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你把银环带回去好好给她个名分。待我死后这个家一定要败落许多,到时候你就领着银环和贽儿定亲,总还算是门当户对。我攒了这么多年的家当也不能全给别人做嫁衣啊。”


“我怕……”男人犹豫着。


孟戌看他这副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拍案怒道:“怕什么!人你倒是敢杀,自己生的孩子不敢认?你不拿主意我替你拿!那个女人再敢多嘴我割了她的舌头。”


男人见孟戌动了真怒,连忙应下,没了后路反倒面容一松,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孟戌蔑他一眼,口中怨恨:“你这个人……总是这样。不像个男人。”


“是,是。这辈子没办法,下辈子换你做男人换我做女人。”男人嘿嘿笑着。谁知孟戌听了他的话,双眼发直瞪着烛光晃晃悠悠地发起了痴,暗道不妙连忙去抚他的背,又去探他鼻息,发现不出也不进,急得唤了几声:“小双。”又想起他早不叫原来的名字了,便去喊他:“思孝。”这才有了些反应,好半会儿才终于喘过气。男人拿着手帕替他抹去眼泪,互相握着手静坐着。


孟戌等眼泪晾干才慢慢从怀里掏出一只铜制的钥匙,取过桌角摆的一支木匣子,解开铜锁,将红布包着的物什取出递给对面。男人接过东西,反复端详后才朝着孟戌点头,确认道:“没错。这就是佛郎机,即使和那人手里的稍有不同,但无妨,能交差就行。这枪能打吗?”


“你会用?”孟戌问。见人点头叮嘱道,“明天动手的时候,尽量不要用它。声响太大反而不美。”


“真的要全杀光吗?”男人问。


“嗯。趁御史还未到浙江,这么好的机会万不可放过。我已修书给按察使,他很老道,回杭州后他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我记得……你在县衙里有个旧识,如果动手的时候他刚巧也在场,怎么办?”


“明天我会把他叫过来的。”


“如果他不来呢?”


孟戌沉默着,将手中锦盒盖上,冷笑道:“照杀。”


“好。”


男人吹灭烛火,牵着孟戌来到门前,门外月白风清,铺得满地霜华。明日之事如此郑重,甚至比当年蟾宫折桂更为紧要,若不是他已将月誓发在二十多年前,今日他一定是要拉着哥哥求求上天,看在他苦熬多年的份上,成全他们最后一回。“明日事成,我也算无愧于祖宗。”孟戌感叹。猴妖算什么?这场演了几十年的陆氏余恨,终须变成更加惨烈的大明奇案,或许还可成他家族中兴的第一块垫脚石。


“不好了,不好了。”金环慌张地奔进小院。男人一闪躲到门后。


“怎么回事?”孟戌怒道。


金环脚步踉跄,奔到身前,叫道:“夫人不见了。桌上有块碎掉的砚台,我一看砚台夹层里全是金子。还有一张纸条,奴婢看不懂……老爷,我真的没有告诉夫人今天的事。”她想展开纸条,却被孟戌一把夺过,就着月光勉强看清几个字。正苦恼,金环突然短促地尖叫一声,孟戌回头发现是哥哥取了烛台过来。有了灯光照应这才看清了内容,丑陋粗浅的笔墨书写的是南宋刘过的一首词,上写着: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
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曾到否?旧江山浑是新愁。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他一眼就认出这副字是谁写的,气得浑身发抖,问金环:“夫人出去多久了?”


“思孝。”身旁的哥哥却轻推他,指着西南方向,山林背后冒出滚滚浓烟,橘红色的火光闪着不详,毁去了夜静更阑的清白。


“哪里失火?”他惊道。


一道影子从高墙上落下,张管事摘下面罩,喘着粗气说:“是陆府的方向。先别着急,我师兄是跟着夫人一起出去的,不会有事。老爷,霍大人,咱们现在怎么办?”


孟戌看了一眼惊慌失措的金环,长叹一声,吩咐她去把银环和少爷找到,又扭头看向哥哥,说:“今晚就动手吧。”


张贵留了句:“我去备马。”匆匆跑开。眼前人看他一眼只说了句:“小双,我走了。”


小楼安静下来,偌大的薛府竟如此寂寥。孟戌捏着那张字条想不通陆直为何要悄无声息地弃他而去。就为那首唐多令?他以为小宝子能给她们也想一段判词呢。自杀了来府里打礁的黄道士,他便夜夜梦见自己的一撕袖袍被嵌在亲手堆砌的砖缝中,那撕破的衣衫上用他最擅最爱的“赵体”书了六个字:天刑之,安可解。奔至藏有尸体的屋子里,丧魂落魄,重新一块一块地凿下砖,看花了眼睛却怎么也找不到梦里的那片“疏漏”,只剩那具着道袍日益腐败的残破尸身,一双眼睛瞪着他和掩盖秘密的清砖,怎么都不肯瞑目。程大夫能将他从鬼门关后拽回来,却还说救不了他。如何能救?他是病了,得的是凡间药石无解的熬入周身骨血的心毒。


山脚的烈火越烧越旺,他总觉得陆直一旦走入那片火海就再不会回来。踢踢踏踏清脆的马蹄声从墙外穿过,孟戌慢慢坐倒在小楼前的石阶上,倏地意识到,他刚刚催促着踏向未知的,是他此生真正生来拥有的——却从不珍惜从不正视的——另一个自己。他只是想让那个自己还有他和陆直的“儿子”还有许许多多他在意的人,活得更体面,更有出息罢了,难道这也错了?为什么……为什么他只觉得更加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