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之门

1

我经常在半夜听到安琪痛苦的咆哮,每到这个时刻秦医生都会惶恐而疲倦地弄出一堆声响,男人低声的啜泣和让人牙酸的铁链碰撞声。未知的病毒剔除了安琪的优雅,使她变成了一个徒留原始兽性的怪物,饥饿的时候躁动,愤怒的时候攻击,恐惧的时候嚎叫。他们给她的脖子上弄了个铁链,链子的另一头焊死在墙上。这东西原来用来栓狗。

至少拉奇还睡在温暖的房间里,我只能这么安慰自己。饥饿变成了一种惩罚手段,被管理者用来警告不服从的人。他们已经两天没有给狗舍发过食物了,安琪肚子饿就会试图挣脱锁链,这就又变成了阿新之流过来招惹她的理由。秦医生不在的时候,阿新和他的跟班们会过来,像戏弄一只马戏团里的猴子,躲在铁链能触及的范围之外,用棍棒不断戳失智的女人。看安琪朝着四面八方扑咬似乎带来了无限的快乐。栅栏后,我憎恶的眼神只能给我也带来麻烦,它过于强烈让放肆大笑的众人无法忽略。可我用不着睡觉,也用不着吃饭,所以他们很难真的折磨到我,这个发现让阿新的眼中闪过邪恶的光,我想他很快就会想到新的办法。

果儿经常来到后院找我们,通过她这个窗口,我才能得知前边发生了什么:刘老师、小偷二二这些不被喜欢的人虽然不至于像我们一样饿肚子,可也是一日只可领一次勉强果腹的午餐。让我出乎意料的是江雪,她带来罗燃跳崖自杀的死讯的同时重新回到人群,陈立反而为了展现公平没有吝啬食物。我把攒下来的压缩饼干委托果儿转交给拉奇,她却说用不着。

“拉奇指出了好几个囤有少量食物的地点,都是正确的,她现在是陈立的宝贝了。”

没有人再敢惹拉奇,更别提克扣物资这类事。可是食物越来越多,为什么分到大家手里的却比以往都少?拉奇不需要我,无论是秦医生还是果儿,每一个神志清醒的成年人都拒绝接受我的赠与,我手里的压缩饼干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存在的意义。解释我不需要进食这件事更是无比困难。“你自己留着吧。”秦医生同情地对我说,他看我的眼神和看她的疯老婆差不多。我把饼干全部堆在一个透明的保鲜袋里,藏在两平米小屋的碎砖块下,它塞得满满的,就快要装不下了。这点东西放在平时不算什么,可它足够让一个成年男人敞开肚子好好吃上一顿,我感觉自己和陈立一样变成了躺在越堆越多的金币里的魔龙,只不过这些财宝与我而言本身没有任何意义。没有意义,这四个字第一次从我脑子里冒出来的时候,它就变成了捆绑的枷锁,痛苦的根源。

没有意义。吃喝拉撒,想要活下去这是最基本的事,即使躺一天什么也不干,人也在做生存这件事,现在它对我没有意义了。我反复聆听自己的呼吸,想要倚靠这件事来确认我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这是存在危机第一次降临。如果果儿的苹果手机没被抢走就好了,我想。我能够自己给自己从书本里找到理论支点,可心里的第二个声音告诉我,这只是饮鸩止渴。失去了阅读这一衡量标准,我无法得知自己的大脑是在继续进步还是已经准备退化回原来的水平。我想我还没有退化,因为我仍然在以李小鱼没有过的方式思考一切;我想我还会继续进步,有没有书本都无法阻止,因为我有时会觉得自己的意识越来越轻,飘飘然脱离躺在肮脏地面的躯壳升到半空。这个情况一开始偶尔发生,可一旦我越来越爱把注意力停留在对面墙生锈的铁窗上,它便越来越频繁。

一开始,我只看到透过栏杆直射进来的白茫茫的光线,后来我能够看到栏杆上凹凸的,像(没有见过的,想象中的)肿瘤一样的铁垢,再后来我就看到了头朝下,在黄褐色的锈迹上颤颤巍巍、盲目攀爬的黑蚂蚁,翕动着口器似乎正在寻找食物。我跟着蚂蚁一起向下迁徙,即使身处废墟它的触须也在不停探动,犹豫之间还走错了几次方向,闭塞的狗舍变成了马里亚纳海沟一样,漫长的等待,漫长的等待……等它落到地面了距离我的脚后跟不过半米的距离,小小半米,它便又成了横穿书珥旷野的摩西。就算现在他们把我从狗舍里放出去,我也不知道能上哪儿去,能去干什么,所以我以无比的耐心期待这只蚂蚁穿过我的脚后跟,一直爬到我的耳边与我作伴,可它只是颤抖触角,复眼困惑地朝我望了望,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了。那里藏着我偷偷攒下的饼干。一动不动躺着的那个我还在对着天花板发愣,从来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一位可能成为朋友的狱友。目光又回到了我,无趣的我。我以为智商的提高能够改变我的处境,但其实我和坐在火车上的李小鱼没有什么区别——没有回忆,没有欲望。一味地往自己的大脑里倾倒内容,只不过是加速了解这个世界的样子,可我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是——“我”是什么样子的?如果知识不能够被转化为智慧,盛放一切的大脑有无扩容没有意义,因为里边空无一物。为什么我的手脚如此冰凉,它一直这么冰凉吗?我竟从来没有发现衣物下的自己一丝温热也无。我这样一个人,对于蚂蚁的吸引力甚至不如路边的一块砖头。

秦医生回来了,手上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纸,看到安琪下意识就要去藏,囫囵地把东西塞进牛仔裤的口袋,可他做到一半却愣住了,像个没上发条的玩具。耳熟的啜泣再次响起,我在原地一动不动躺着两天了,不再理会任何人,回应男人的脆弱只会加重他的尴尬。秦医生也早就习惯我是个不出声的活死人,一开始,他还会过来关心我试图与我聊天开解,但是他的处境也越来越困难:他无法阻止安琪的身上出现许多来历不明(来历不明,我不这么认为)的伤口。可今天他没有无视我,反而走到我的狗舍前,把脸贴在冰凉的栏杆上,蹲在地上伸手去够我的衣角边小声喊着我的名字“小鱼”“小鱼”。

我轻飘飘地飞到门边,肩膀倚在墙上,虽然我的躯体还是直愣愣地看着黑暗发呆。秦医生没有管我,他并不在意我在不在听,听进去多少,他此刻只是想要一个能喘气的“人”听他发泄。他自顾自地从口袋里揪出一早想要藏起的纸片,紧紧攥住两边,激动地对我说:“那帮混蛋偷了我的行李箱,我的工作资料被当成垃圾丢出去……我把它们又捡回来了,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我控制自己把脸凑到纸张的正面,试图将内容和我脑中的知识联系起来,拼凑出一份能够理解的信息。

“我找到了安琪的超声报告……她把它藏在我的资料里等着我自己去发现……因为我是个工作狂,离婚前的最后旅行我还在不停地工作工作工作……小鱼,她怀孕了。”秦医生的脸因为哭泣而涨得通红,声调越来越高最后变成一道无意义的尖锐短叫,“她怀孕了,我是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傻瓜,所以她坚持要和我离婚,怎么挽留也不肯回头。我该怎么办呐,再过两三个礼拜她的肚子就会明显到所有人都知道,你说他们会不会让安琪回旅馆前边?”

秦医生从布满碎石块的地上爬起来喃喃自语“我要和陈立说……安琪怀孕了。他的人不能再这么欺负她。”“不……不,他们不会让安琪进屋的。”“要是他们故意踢她肚子怎么办?”

我回想着三个并排长方形黑框中的白灰色波点,努力想象这是一个在羊水里生长了十二周的婴儿,身长 86 mm,脑袋很大,比它的身体还要长,眼睛像鱼一样长在脑袋的两边,简直就像人类想象中的 ET!它(曾经)非常的健康,胎心率 150 次/分。150 次/分,茁壮的心跳,我念念有词着在空中翻了个身,像个漂亮的花样游泳运动员,这回我换了面墙踩——我踩着天花板,倒立着在狗舍中踱步。一种古怪的,急迫的感觉找上了我。

“双顶径 19 mm——”

“头臀长 55 mm——”

“ECG,128。”

“SPO 2,99。”

“ART,93/45。”

“RESP,28。”

我想起了一些东西。

洁白的走廊墙上装饰着亮银的拉丝饰片,医生拿着病例卡走出房间。他是个麦色头发麦色皮肤的中年男人,做过日晒项目,因为他的眼眶周围是一圈典型的白人肤色,拿着高薪水保持锻炼习惯,以维持自己穿马球衫时胸前肌肉和上臂足够鼓囊。在妻子和两个子女之外,也许还保持着一到两段不正当的婚外情,其中一位(至少一位)情妇应该有着拉丁血统。在他多情的眼睛探究性瞟过我面庞的同时,我瞟过他挂在胸前的牌子:亚伦·L·里卡尔。

“你是患者的亲属?”他问,漫不经心地,一个亚裔患者的病房外等着的又一个亚裔面孔,他断定我们百分之百有血缘关系。

“不是。”我背着手站在一边,里卡尔盯着我的商务套装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再说别的,我知道他又把我当成了保险公司、信托公司之类派来的人,我打断他的胡思乱想,“你知道病房上躺的是谁,就算你现在不知道,等会儿你查了维基百科之后也会知道的。她是个重要人物。而我是斐奇迪恩派来的专员,全权负责李博士的生活起居还有部分工作。我的权限足够大所以你有话可以直说,里卡尔医生。”

里卡尔摇了摇头一副被我打败了的神情,叹息道:“她的情况并不乐观……应该说很糟糕。我翻看医疗记录发现二十年前曾有过器官移植的记录,一切流程都非常的完美但是实际上……病人体内的器官还是原生的那个,手术并没有真的完成。这在治疗初期给我们造成了很大的误导,我无意去追究当年手术中存在的欺诈行为,但我必须得说,就目前的医疗水平,能有几率拯救她的只有器官移植——”

我盯着他澄蓝的眼珠,解读出他的未竟之意,替他说出了那个“可是”。

“可是。”里卡尔点头,“她年纪太大了,七十多岁,先不论有可能会死在手术台上的,术后的磨合也非常危险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

“如果继续使用 AHPD 呢,能否把病情暂时稳定在目前的状态。”我说。

里卡尔的眼中闪出狡黠的光,他饶有兴趣地盯着我若有所思道:“所以你们一直在给她打 AHPD。那玩意儿也是你们研究的,我早该想到的。”我坦荡地看着他,里卡尔轻笑着,可面上并不轻松,他说:“小姐,我知道她是谁,我也知道你是谁。你们掌握着全美最顶尖的生物科技,养了一堆专家学者,如果不是斐奇迪恩再也无力拯救她,我这种只会用老法子的蠢货根本没机会拿到她的病历。但请试想一下,就连你们也无能为力,我又能做什么呢?”

我走到玻璃前,凝视着病床上苍老的容颜,那些因为松弛而堆叠在一起的皮肤让我恐惧。酸涩的情绪漫上眼眶,我的眼球没有一丝泛红,转动之间泪水轻易地打落在衬衫硬领的尖角,顺着防水材料隐没进衣褶。我抬手摸摸侧脸,脸颊干净得就像泪珠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她醒过来还要一段时间。你……你要去 VIP 室休息一下吗?”里卡尔临走前试探地问。

“不用了。我会在这儿等她。”我心不在焉地回答。

“好吧。”里卡尔拿夹着纸片的病历拍了拍腿侧,走了两步调转回来,“嘿。我知道这有点冒犯……但你身份特殊,说说也无妨。斐奇迪恩,你知道,他们也做仿生人生意,光我们这层就有两只。也许你可以申请一下记忆移植什么的?数字生命是违法的,可他们以前小范围开放过人脑移植申请,所以……其中的操作空间很大,这事儿也可以是”合法”的。也许有一定可行性,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你们医院的仿生人在做什么?”我扭头。

里卡尔说:“打扫卫生之类的。病人和家属不接受仿生人为他们治疗,如果让他们做护士,暴力事件的发生几率高的吓人。”

“那不就得了。”我听见自己冷冷地说。人脑移植项目的本质是把一个人变成数字生命,再把实体化的数字生命”洗白”为”再生性”仿生人。一旦打上仿生人的标签意味着失去尊重,这也是项目被迫叫停的原因之一,换了具身体却失去原有的事业、社会地位乃至于婚姻、家庭,为社会所不容。据我所知,斐奇迪恩开设项目的子公司至今还背着一堆官司。

里卡尔也意识到自己出了个傻主意,连忙摆手说:“好吧好吧,我道歉,忘了我刚才说的。你这冷酷的样子怎么比我们办公室的铁家伙还像 AI。”

“你觉得我不是 AI 吗?”

听到这儿,里卡尔吓了一跳,他瞪着眼睛仔细地上下打量我,“真的吗?可,可你不像……你的耳朵后边没条码……我是说,斐奇迪恩的仿生人在那儿都印了个防伪码之类的东西。按照规定如果你是 AI 的话应该一开始就和我表明身份,耶稣基督啊,我居然和你说了那么久……但我没看见你那儿有——”他混乱地眨眼,不确定起来,“你是真的……你是 AI?如果你是的话,我必须和你的上级确认之前说的信息传递到位。”

他的态度转变让我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我没好气地喝道:“我当然不是 AI!我那是在逗你呐,老天,你还是赶紧走开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走廊恢复了寂静。ECG,128。SPO 2,99。ART,93/45。RESP,28。我徒劳地念着心电图上一行行的数字,思量着和她做最后告别的时候该说些什么。很抱歉,我们已经无能为力,李博士。不行,那太生硬了。当然她不会在意,她知道自己的结局,毕竟这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她值得更加柔软的。我已竭尽全力。我想,我已竭尽全力,母亲。

“我已竭尽全力,母亲。”狗舍里,我着迷地重复这句话,多么充满使命感和责任感的一句话。说出这话的时候,我是那么成熟,像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我已竭尽全力,母亲。

我已竭尽全力。

2

知道自己有母亲是一件特别幸福的事情,虽然因为一些未知的原因我无法以亲属的身份站在她身边。当果儿带着她的新朋友娜娜来狗舍陪我聊天的时候,我激动地告诉她我想起了我妈妈的样子。“真的吗?那可太——”还没等果儿说完,我就连珠炮似的絮叨说:“她……她躺在外国医院的重症病房,身上插满了管子,ECG,128。SPO 2,99。ART,93/45。RESP,28。心电图上的数据。有个金头发的外国医师告诉我他没有治疗方案,我妈妈就快死了。哦对了,她姓李……这也是我也姓李的原因!我一直以为我没有妈妈,你知道吗,我以为自己是个孤儿,也许是在福利院里长大的……也许我是被人收养了,可我从来没有见过收养我的人是谁……我只是,我只是住在之前的房子里。”

“小鱼。”果儿为难地和娜娜对视一眼。我的古怪行为像是一种悲伤过度的歇斯底里,但联想到我不久前还是个话都说不明白的残障人士,一切行为又都合理起来。果儿一定和娜娜说过的我的事,我看见两个姑娘默契地对视一眼,没有笑。果儿,她真是个可人的善良女孩儿。我把目光定在“突然”出现的另一个女孩身上。她呆了好一会儿,可我太兴奋了只顾着自说自话没注意到她的存在,这时看见她自然觉得她是凭空冒出的。我眯着眼睛瞧这个沉默寡言只知道往果儿背后躲的年轻人,她一头披散的顺直长发,十七八岁左右,漂亮,但是阴郁,不像是和果儿这种女孩合得来的人。我问她:“你是谁?”几乎是质问。我见过她吗?我在脑海里搜刮。我从没见过她。

“这是娜娜。她和男朋友出来玩自由潜水,遇到意外飘到了我们这座岛上,现在和我们一起等待救援。她男朋友去世了。”果儿挺身解释。

我端详娜娜,她露出害怕的模样。娜娜只来过一次便不肯再来,果儿说她还叫二二和她一起来看我,但是那个男孩特别抵触,我想他还在耿耿于怀我将他赶出火车车厢的事。

“你为什么一定要叫别的人一起来呢?我不熟悉娜娜和二二,但我喜欢你。”我问她。刘正毅只在一开始来看过我一次,拉奇更是一次都没来,我听说她被陈立锁起来了。别的人就连傻子李小鱼都不乐意搭理,住在狗舍的李小鱼更加被无视,再说,我确实不太在意有多少人来看我。果儿这样始终释放善意的人十分难得,我基本只和她说话,当我们聊天的时候,她会摆出一些在别人看来丰盛得有些过分的食物。

“这是我妈妈叫我带来的。”果儿羞愧地说。果儿的妈妈莫阿姨是个漂亮、老练却善心的女人,生下女儿独自抚养她长大成人,“其实陈叔叔他们被赶出旅馆的时候,也是她一直偷偷给他们送食物和水。”如果没有她,也就没有陈立、阿新的归来。善心有错吗?没有人知道。但陈立确实用实际的馈赠回报了她的恩情。

“她总是这样……想着法儿的投资男人,以为有个能依靠的人,日子就会好过。”果儿面露痛苦,揪着自己的发尾。我敏锐地察觉到这是一个十分私密的特殊时刻,一个女孩在向我吐露无法启齿、不愿示人的秘密。只言片语联系起来似乎在告诉我:陈立和莫阿姨并不是单纯的“回馈食物”的关系。“我妈妈遇到的每一个男人都是骗子,从她十几岁一直到四十几岁。小鱼,你记得你的爸爸吗?”

“我没有爸爸。”我说的太快了,应该说,我暂时还没有记起他。没记起,不代表他不存在。可是我没记起他,他于我就是不存在的人。

“我也没有爸爸。”果儿坐在栏杆外抱着双腿,出神地望着逐渐晦暗的天际线,“我妈妈每次带回家来一个男人,她都要我叫他们爸爸,可他们没多久就抛弃妈妈了。还是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命。”

“我去特殊学校做义工,因为在那里我就不是特殊的,我可以有很多的朋友。你说,我是不是很自私?我学习用功,尽可能帮助所有我能帮助的人,我想让大家喜欢我,可最后没有人觉得我讨人喜欢。二二觉得我说什么都是对的,因为他喜欢我。”果儿迎上我的目光,苦笑道,“我好虚伪。我假装不知道他的意思。有时候我不吃妈妈讨来的食物,他就会偷东西给我吃。”

“我不认同大人们心照不宣的规则,什么样的人理应欺负别人,什么样的人活该被人欺负……可来到这个岛上,我发现这个世界就是我妈说的那样。如果没有她的那些歪理念,不靠着男人,我连饭都吃不到,只要能让我活着走出这个岛,她什么都会做的……小鱼,你恨你妈妈吗?在这世上最爱你,或许唯一爱你的就是妈妈,但是你控制不住地边爱她边恨她。”

如果我能再进入回忆,我就能给果儿答案。现在的我其实什么也不知道。自从那夜偶然清醒,我很久没有回到精神脱离身体的状态,也就无从感知记忆降临。在试过自我催眠、冥想等等方式无果后,我像热锅上的蚂蚁,懊恼焦躁又无可奈何,心如擂鼓好似我已经错过了无数珍贵的瞬间。现在,我痛恨起自己失去的睡眠。

一个铤而走险的危险想法划我的脑海。

又是一夜无眠。早上,约摸是 5、6 点钟的时候,阿新和他的两个朋友走到后院的狗舍旁,他们手上都拿着榔头扳手之类的工具。奇怪,他们像是要去修什么东西。大概是想要出发前找点乐子,正要强行叫醒好不容易睡着的秦医生和安琪,结果却看到了躺在对面麻木地和他们对视的我。他们一定没想到我看起来会如此清醒,一眨不眨像个木偶娃娃。

“你看什么?”阿新把我的目光当成对他的挑衅。我在酒店大堂发疯啃咬海涛的脸一定让他印象深刻,他接着掏出钥匙解开锁链,弯腰进入我的笼子,低声对我说:“你很有种啊。”

我没有回应他。他抬手给我一个耳光。他很喜欢打人耳光。

“哑巴了?说话呀。”

“你上过学吗?”我问。

“你一个弱智问我上没上过学?”阿新笑了。

“我觉得你应该没上过。”我自顾自说道,“和你这样层次的人说话会拉低智商的。因为你没有教养,所以你还偷东西。”我意有所指地看向他上衣口袋里没塞好的雪茄烟。“这个雪茄烟是陈立的吧。他给你的还是你偷的?你会抽吗?你抽雪茄一定看起来特别的滑稽,一个假装自己是上等人的列车员,浑身上下没一件东西超过一百……”

一只拳头打向我的太阳穴,巨大的喷发的疼痛将我的意识打出了躯壳。啊,我求之不得地享受浮空的乐趣,飘在空中看着暴怒的阿新使出全身的力气殴打着蜷缩在一起的瘦弱人形,他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我得吃好一顿苦头。对面狗舍发出古怪的声音,我从窗户望去,秦医生满眼恐惧正死死压住安琪嚎叫的嘴巴闭上眼,生怕这堆拳头也落在他们的身上。闭上眼,在空中翻了一圈,我等待熟悉的记忆复苏的感觉来临。这次我又会看到什么呢?

阿新哼哧哼哧直喘气,愤怒的公牛,我真有种,一句也没叫。这把阿新气坏了,他拉开了拉链。感受到温热的骚臭的液体流过我的眼皮和鼻梁,心像是被人打了一拳,被羞辱的沉重和疼痛几乎将我扯回地面,可就在此刻,那个感觉来了。愤怒、仇恨……种种情绪转瞬即逝,我重新闭上眼。

去吧。

这里的所有都无关紧要,我要去往我真正应该去的地方。

去吧。

“瑞秋,你不能放那么多的盐,我怎么和你说的?”

“你说了适量。但是‘适量’究竟具体是多少呢?”我停下就要倾倒的盐勺,无奈说。我可以完成难以想象的精密操作,可现在却败给一道普通的中国菜。

母亲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她那时候比重症监护室里的她年轻许多岁,固执地重复道:“适量,就是你得自己去感觉。我妈妈是这么教我的,所以我也这么教你。中国女人做菜都是这样。以我的经验来看,你的盐放多了。”

“那就放多了吧。我总会用排除法试出最完美的克数,再说了每个人口味不同。”我说。

“唔……你说的很有道理。”母亲点头但眼睛里还是闪着不赞同,“但我还是得提醒你,你绝对放多了。”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把勺子里盐撇掉少许,撒进了翻滚着红褐色酱油泡的汤料中。客厅里电视机开着,我把最后一盘菜端到窗边的餐桌上。

“夜里越来越冷了,我去房里加件衣服……瑞秋!亲爱的,把客厅的窗帘拉开吧。好久没有下过雨了,今晚的月亮一定很美。”妈妈絮叨的声音远去,拄着拐杖的声音消失在拐角。

我将手伸到墙后,摸到开关将投影从默认的黑屏切换至夜景,然后麻利地将暖黄色碎花窗帘系在两边,让奶白色的月光充分洒落在我们的饭桌上。室内仅留厨房一盏黄灯。

“噢!太美了。”母亲站在卧房门口喟叹,弓着身子慢悠悠地朝我走来,“可咱们家周围什么时候造了这么多新房子?”

我跑过去搀扶,说:“我们在环球旅行呢,您忘了吗?咱们不在家,在圣托里尼呢!看,那么多星星。”仔细地巡视母亲的面容,她的神情迟钝起来,眼睛纯真的像个婴儿。“圣托里尼?”她轻轻重复。

“对,圣托里尼。”

母亲又高兴起来,挥手说:“圣托里尼……你爸爸一直想和我去希腊度假的。话说回来,以撒怎么还没回家。”我服侍她坐到餐桌前的软垫上,听她低声控诉丈夫整天有开不完的会和演讲。电视机正在播着晚间新闻。

“东部地下城又出现大规模枪战,目前已导致 16 人死亡,种种线索似乎指向极端组织……”

我心中警铃大作,就要转台去隔壁的收费电视剧频道,母亲阻止了我,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刚才的新闻中说了什么。此时已跳转到下一条新闻。一个满头白发的严肃老男人正不情愿地对着镜头控诉什么。

她突然皱起眉头,严肃地举起挂在脖子上的老花镜,边戴边拍我的手臂,先是嘀咕了几句中文的感叹词然后对我说道:“不可思议!瑞秋,你猜我看到什么了?”母亲哈哈大笑起来,拍着手,一副逗乐的样子。

“我看到我前男友了!天,还好以撒没回来不然看到得多生气啊!啊,他怎么头发白得这么厉害,上电视前他就不能染一下……哼。”

我转头放大音量,仔细观察这个其貌不扬的发言人。他确实和母亲差不多年纪了,戴着一副书呆子厚眼镜,穿着衬衫领带和印着中国数字科学院字样的白色老工作服。底下悬浮着蓝底白字的标注:中国科学院马兆院士。再看左上角,写着“转播”二字。

“我反对联合政府重启有关于数字生命的研究,同时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人类一味发展仿生人科技是具有隐患的。安全、道德、伦理,全方面的隐患。”

马兆说着中文,同声传译将他的话转译为英文。

“您这话是否有针对性地指向目前全球最大的科技公司斐奇迪恩,毕竟全球商业仿生人核心技术专利仍由斐奇迪恩垄断。”

“我没这么说过。”马兆生硬地反驳。他当然不能这么说,斐奇迪恩和中科院的技术交流从来没有中断过。

“他还在数字生命研究所的时候和你爸爸在座谈会上见过几次。”母亲重新唤我坐回她身边,回忆往事对她来说不是件轻松活,随着记忆力衰退的加速,她越来越少和我提起她的故事。我悄悄把录音系统打开,这是很难得的时刻,在未来,在我失去妈妈的时候,它会变成我最宝贵的财富,一遍一遍地回放。

“以撒……他是那种典型的美国男孩,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很会社交,和别人交朋友,比尔找上以撒合伙也是这个原因。而且那个时候他的事业已经很成功了,演讲起来充满说服力……还很有煽动性。中国人不吃这套,他们觉得以撒……”母亲思索着用词,“他不够踏实。是一个巧言令色的犹太资本家。”

比尔,威廉·R·A·斐奇爵士,2032 年与手握多项 AI 专利的以撒·J·迪恩创立了最早期的斐奇迪恩集团。每次进入公司总部,都能在大堂的黄金位置看到这一段企业介绍。

“我明白。”我接话道。

“他们无论是为人处事的方法、价值观,还是对于科学的期待都完全不同……马兆认为人本身是最重要的,科学是为了让人过得更加幸福,而不是把人当成燃料。但是你爸爸对于这套“人本位”的理论嗤之以鼻。以撒一直都有危机感,他常和我说,我们的科学发展的太慢了。物种的生存是一场永不停止的赛跑,死神在后边追,一旦被追到就是灭亡的时刻。我们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迎来新一次的科技爆发了,他很害怕……我们被追上。洽谈工作变得很困难,但是双方因为各自国家的项目不得不继续下去,里边的事情很复杂。后来……后来公司商业项目大获成功,建了更多的研究所,以撒直接组了一支新的专家队过去应付马兆。这么做了他们两个都能日子好过些,我也就跟着回国了。”

“你也去了?”

“当然。”

“爸爸是嫉妒了吗?”

“嫉妒什么?”母亲眼中空白了一阵,又马上笑道:“哦,你说马兆的事啊。也许有一点吧,但他绝对不会承认的。我和马兆相处也不好,我……我……我放弃了很多东西,就为了留在美国继续我的实验……还有我的理想。他说,有些东西应该高过个人理想的,而我放弃了。他无法原谅我……他带的一个学生我还记得很清楚,他叫图……图恒宇,调校 AI 很有一套,有朝气、有野心的年轻一代,和我处的不错。等马兆退下去之后,他就是中国数字研究的领头人。”

“我在那边的留恋并不多,我的父母,我的家庭都在大洋的另一头。最关键是,那时候我已经有你了,宝贝。你那时候都五岁了,整天要妈妈……”

母亲幸福地叹气,两秒钟后猛地抓紧我的衣袖,迟疑地对我说:“瑞秋……瑞秋……宝贝,我和以撒第一次一起回中国你那年五岁……你,你现在几岁了? 现在是哪一年了?我……我有点糊涂了。”我的笑容几乎要挂不住,“看电视看累了吧,你要休息一会儿吗,妈妈?”

“看电视?”

“对,我们刚吃了晚饭,在看电视呢。”

“噢……我还真有点困了,瑞秋,我想回去睡觉。”我扶着母亲从座位上起身,慢慢走回昏暗的卧室,听她自言自语着“现在的电视剧可真难看,全部都是棚拍的。”

我说:“因为他们抠门嘛。”

母亲冷哼一声表示认同。我在脑子里想,地表现在是什么样子的?满是极端气候造成的极端环境。最有地位和最有钱的人率先移入地下居住,十年来进入庇护城的人口不断扩大——巨大灾难下人类的繁殖欲望空前高涨,所以全球人口在锐减将近百分之五十之后又飞速增加,这种出生率要是早四十年发生,各国的政府首脑做梦都能笑醒。

以撒·迪恩三十多年前的预测成真了,搭了太空电梯又如何?一切尽在掌握只是假象,地球流浪是一种经过诗性美化的防守措施,对于氦闪,人类没有办法真正解决问题。迪恩先生认为,地球是个注定要毁灭的家园,除非人类能炸毁一切有威胁的行星,乃至于恒星。所以,炸毁太阳……能吗? 不。

太空殖民是唯一的退路。

我把母亲塞进被子里,关上灯,正准备把卧室门也关上时她叫住了我。

“瑞秋,你和霍利斯怎么样了?你爸爸对那个男孩很满意,下次再带他回来吃顿饭吧。”母亲调皮地朝我挤挤眼,“他长得很帅,你眼光不错。”

“下次吧。他正忙着考试。”我随口说了句,催促她赶紧睡觉,“我要关灯了。”

“好吧好吧,你可真凶。”

霍利斯,霍利斯。母亲第一次和我提起他,阿尔兹海默症的病人时不时会说出些叫人吃惊的话,我猜如果她记忆没有出问题绝对想不起这个名字。我坐回客厅望着虚假的地中海星夜,电视里已经播完新闻,正在放最新一期的征兵广告。记忆检索的结果显示,霍利斯全名霍利斯·罗德里格斯,祖父是墨西哥人,瑞秋·迪恩大学时的某一任男朋友,现在在东部某大学当教授。一年半前的斐奇迪恩资助的大学举办纪念酒会我见过他,黑发半白,秃头,指甲被尼古丁熏成焦糖色,体重超过 300 磅,母亲说的帅男孩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老黄历了。我有些伤感,因为时间让情谊变得不再值钱,已没有人想要记得瑞秋·迪恩,除了她的母亲。

我记得她,但我并不想要记得她。当替身的感觉并不好受,我说的、做的,在母亲的记忆里都会变成瑞秋说的、做的。苦涩也罢,嫉妒也罢,但我生来就应如此,没人能像我一样陪伴母亲走到冥河的岸边。我不知道这个告别的时刻还要多久才到,我盼它快些来,又怕它真的来。

你恨你妈妈吗?控制不住地边爱她边恨她。

抱歉,我还是不知道。

3

早晨秦医生去打了水让我擦洗,不知是否因为心中有愧,他畏畏缩缩的古怪行为反而引起了果儿和江雪的注意。当她们跟着秦医生一块儿回到狗舍,看到我糟糕的样子彻底被激怒了。果儿和我的身量差不多,跑回套间替我拿了一身干净衣服,江雪则蹲在地上帮我擦洗着。秦医生虽然懦弱可他还没坏到睁眼说瞎话,竹筒倒豆子一般把阿新和他那班小弟干的事儿全说了出来。

江雪听他说完脸色铁青,蹭地起身朝着旅馆大堂走了两步就要去找躲在办公室抽雪茄的陈立理论,却又倏地停住,别扭地回过身走到我们的身边。恰好这时果儿拉着背着腰包的二二从防火梯上钻出,身后不知为何还跟着一个刘正毅。

刚洗完的额发还在滴水,我漠然地看着刘正毅坐到我身边。他一句话不说,又在用可怜的眼神注视我,我扭过头,藏起因为结膜出血而愈发可怖的左眼。手上忙不停地扭干毛巾,也不害臊场上还有男人,直接把湿毛巾从衣角塞入擦起自己的躯干。刘老师不自在地去看正要说话的江雪。

“逞口舌之快是没有用的,那些混蛋根本不会在意我们的抗议。”江雪将披散的长发用绳圈绑在脑后,清丽的容颜更加凸显,她冷静地环视众人。“前两天,二二发现一个重要的秘密,在场都是我江雪信得过的人,我觉得有必要和大家分享。”

二二从平时用来装偷窃物的腰包里取出一支锡盒,掀开盒盖,里边摆着装满蓝色液体的针管,针头被拔下放在一旁。二二把锡盒递给最信任的果儿。果儿说:“二二亲眼看到娜娜被蝙蝠咬伤,在病毒刚开始发作时,使用了这种药剂。”

“这是解毒剂!”秦医生惊叫,压低声音急迫地伸手道,“快拿来给我看。”

谁知果儿听了这话反而将药剂藏到身后,她现如今已对这位胆小懦弱、毫无主见的先生没有一丝信任。

“果儿。”江雪递过一个眼神,接来药剂,警告说:“秦医生,请你不要再辜负大家最后的信任了。”言毕,将针管递出去。

秦医生一接过东西,边看边碎碎念着“果真是病毒性的”“我猜的一点没错”。半响,他抬头对众人说:“我曾经在期刊上看到过一则实验,一位印度学者从印尼蝙蝠里提取出能让人丧失理智、攻击性增强的病毒。这项研究后来转交到英国,经过多轮测试,此病毒已经被确认是可控的,所以没有引起大范围恐慌……确实有这样的例子,但是我们这些人里被感染的表现远比实验记录的强烈数倍,所以我一直不敢下判断。”

“会不会是被多次提炼之后,效果增强了呢?”江雪问。

“你是说这不是蝙蝠自带的病原,有人故意投毒?”秦医生皱眉,摇头说,“如果是故意通过蝙蝠投毒,那么提炼病毒的实验室必然就在岛上。病毒的效力会被蝙蝠的代谢逐步削弱,这种活体生物离得过远难以控制。可这个岛上还有别人吗?”

“娜娜不就是吗?”我把毛巾丢进水盆,插嘴道。瞥了眼身旁突然皱起眉头一脸凝肃的刘老师。

“娜娜?!”

江雪深深地望我一眼,解释说:“罗燃的朋友宁羽是资深记者,他曾经追踪报道过一起本市的未成年性侵案,苦主就是娜娜。这事儿在当地闹得很大,在施害者被逮捕后,她因精神疾病被送进了疗养院接受看护。但是为了保护受害者,她的信息并没有被公布出来。娜娜根本不是像她说那样,与男友度假潜水流落荒岛。”

“所以我和二二就整日地盯着她。”果儿握拳。

“可为了拿到这支药剂,我们打草惊蛇了。”江雪抱胸踱步走动起来,焦虑地咬着下唇,“娜娜很谨慎,一旦发现背包中的解毒剂消失就会立刻撤退。虽然我叫宁羽去守株待兔,可如果我没猜错,她对这座小岛的熟悉程度远超我们想象,甩开宁羽不是难事。”

“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刘正毅扶着眼镜,困扰地说,“解毒剂现在就一支,至少……至少我们现在能救回一个人了。”狗舍里安琪的锁链在水泥地上刮擦,刘正毅怜悯地看向声音的来源。一种不好的预感在我心头升起,同时出现的还有之前像迷雾般萦绕的困惑,此刻开始凝结出可以辨认的形状。我将充血的眼睛转向刘正毅,他也静静回看我。

我抬头看向秦医生,他果然开始神情松动,一会儿皱眉一会儿舒展。我悄悄起身,在脖上锁链崩到极限的时候刚好走到铁栏前,轻声唤他:

“秦医生。”

“啊!”秦医生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我乌青的额角,鲜红的眼白,破损干涸的嘴唇,竟浑身发起抖来。他深深低下头不敢再看我。

“我觉得……”我舔了下嘴角,“我觉得……我们要把解毒剂拿去救罗燃。”

江雪动容地看向我。

“我知道你想拿去救安琪,可安琪醒过来,你们就能不受欺负了吗?咱们投票把罗燃赶出去就是最大的错误。知识在这里没有用,拳头才是道理。”

“让罗燃这个暴力机关的人去对付陈立、阿新这帮连枪都不会开,只会浑水摸鱼的杂种。”

“你觉得呢?”

秦医生脸色红白交杂,显然在做艰难的心理抉择,不多时,他神色坚定地把针管交给江雪。

“谢谢你,秦医生。”江雪握着解毒剂,眼中渐渐浮上泪水,她看向我,“谢谢你们。我一定会把罗燃救回来的!我们一定能平安顺利地回家。”

感性的果儿已经开始抹眼泪。我当然相信江雪会为了救回罗燃拼尽全力,因为这个姑娘早已深深爱上那个男人。只要有一线生机……看到她们这样高兴,这样充满希望,我自获得智力后便始终沉重的心情好像也跟着飘然起来。

刘老师并没有跟着大家一块儿散去。我斜睨他,伸展双臂撑了个懒腰,见他没有什么指教要提便坐回角落。我们之间古怪的冷战还在持续,我绝对不会做先说话的那个,随他怎么想吧。怀着罗燃会好起来,罗燃会回来拯救我们,怀着这样的愿望,我闭上眼,期盼明天这样的好事就会到来。我还是没有睡着,但不知是不是心里轻松了,零碎的记忆想要找上我不再那么困难。

还是像之前一样,我把它们都记录下来:

这不是我第一次乘坐太空电梯,却是心情最复杂的一次。各国联合管理的登陆站本应井然有序今天看起来虽然仍然受着严格管控,可是紧张情绪已经弥漫开来,高压的律条下反而出现些荒唐的低级错误……我亲眼看着一个下士上机前拆解随身枪械却没发现枪管里的东西掉落在地上。

完成检测前,我对着窗口内审查资料的亚洲面孔说:“16 号通道 B 区,安迪·梅下士的复进簧掉了,麻烦提醒他。”那人露出一个有些惊慌的神情说:“什么?”转瞬他又反应过来彬彬有礼地应承。我猜他是个日本人,扫了一眼他的胸前的名牌,山田信郎。身后的等待队列里有人在窥视我,扫描完面部后,我立马重新戴上墨镜。

太空电梯的运输层是个巨大的环形,让人想起游乐场里的跳楼机,我被安排在层层隔离的特殊舱,舱室里设置有三排共 12 个座位,互相之间隔得很开并不像别的舱那样拥挤。在我看来这是一种空间的浪费,但对于人类来言“划分级别”是无法消灭的规则。我挑了角落的位置,小心地将包裹放在腿上,在我之后又进来一行六个中国人,其中一个人拎着部旅行包大小的钛合金箱子,我看到里边放着一个四方体配有摄像头的智能机械,电力接通,它似乎正在运作。随着机械门关闭,士兵、飞行员、检测员们的喧闹统统隔绝殆尽。

那群中国人里领头的中年女人选择坐到了我的身边,她远比她资料显示的年龄看起来要年轻,我等待她说出自己的目的。

“你好,Rachel。我是中国数字研究院的负责人图丫丫。”她微笑着朝我伸出手,在我回握后继续说,“我的父亲图恒宇非常想和你进行一次谈话,可是他由于慢性病无法承受穿越大气层的负担……”

“有什么我能为他做的吗?现在是特殊时刻,图先生帮助我争取到这个座位,我无限感激。”我彬彬有礼地接口,摘下墨镜任由图丫丫巡视我整个面容。

她问:“你到时从别的通道进入飞船吗?我们也许还会在那儿碰一次面。”

我点头应和,说道:“大约在五天后,我会搭乘‘海明威’号到达。很遗憾,我想我们没机会碰上。”

图丫丫露出一个安慰性的微笑,说:“我父亲……他有一份信息想要交给你。这份信息是已故的马老师转送给他的,而我父亲想要转送给你。”

“这方便吗?我是说,如果马兆博士认为这是一份机密那我们最好……”

“不,不。”图丫丫打断我,“我想马老师也是想把信息传递给你的。”

我等待她取出一支 U 盘或是别的存储设备,再不济也是份打印文件,她却叫我伸出手。图丫丫用食指在我的右掌掌心缓缓划出一个圈,然后又是一个圈。∞,无穷。

她紧紧托住我的右手,轻声说:“你和她长得真的很像。”说罢,忧伤地看向我腿上的黑盒。“我爸爸很敬重李博士,她是个了不起的科学家。请节哀。”

我把手掌抽回,看向前面一排被牢固系在座位上的钛合金箱,问:“它能听到我们说话吗?”是的,我知道里边装的是什么,中国科学院研制的量子计算机。没等图丫丫回应,金属箱里就传来一个清亮动听的合成男声。

“HELLO, RAY.”

“你叫我 RAY?我又该如何称呼你呢,先生?”

“我的型号是 550 Z,在我进化到 M 代机型时我给自己取名 Moss,你也可以叫我小苔藓。”

我轻笑,扫视着它的机械线路,声卡、散热、主板、芯片……30 分钟内,我就能把它完全解体。我相信对方就算不知道我的全部能力至少也应该猜想到我能够分析出 Moss 的结构和部分数据,堂而皇之地让我看到它说明他们并不在意。这是 550 计算机的核心部分,马上就要被实装进诺亚方舟。

“550……Z……下一代你们准备怎么命名?”我不再去看 Moss。

图丫丫按照广播提示系上安全带,对我说:“没有下一代了……550 Z 就是最后一代。最完美的,中国四代科研人的全部心血。”

是因为最完美……还是因为没有时间?对于未来,我们心照不宣。

“受宠若惊。你们不怕我窃取到重要数据吗?”我开着玩笑,看着机舱内的众人开始佩戴头盔。

“RAY——”图丫丫套上头盔前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她怎么也开始叫我 RAY 了,她说,“Moss 是我们最完美的心血,同样的,你是李博士和迪恩先生……还有其他无数科学家最完美的心血。我今日见到你活生生坐在这儿,才明白什么叫作不可思议……更别提和你对话,这是我的荣幸。我只可惜马老师和爸爸没机会与你相见。”

见过的。我们见过的,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孩子。逝去的一切真的都已过去,很难想象,我这样的……也会有如此的感慨。谁能想到我也会成为这么多人的指望。

轰鸣声响起,倒数,3,2,1,巨大的推力使图丫丫紧闭双眼。机械震颤。

轰——轰——轰——增压装置启动。我看着窗外的云层被甩在脚下,轮替上的是永恒的黑夜。我想,赛跑就快结束,人类被追上了。我们要一起完成的工作如此重要……承载着无数人的希望是件痛苦的事。 被选中的方舟舵手——完美的 Moss,还有我……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

从记忆中醒来时,狗舍空无一物,刘正毅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我的额头有些凉,伸手一抹,粘下来些油腻腻的东西,嗅着一股药味。我进入记忆后所有感觉都封闭起来,也不知什么时候这个药油被涂到身上。

4

今晚的风很凉。我裹着外套躺在坚硬的碎石地上,思绪却飘出这座小小的狗舍,乘着风寻着海的咸味追到岸边的礁石丛,如海鸟一般略过。江雪说,被感染的人会在夜晚聚集在海岸的某个角落。于是我幻想出一个凹陷的山洞,两层楼那么高,勉强能够躲避风雨,活尸们就聚在这儿集会。如果他们当中有个稍微聪明点的,或许还懂得怎么支一个火架,所有人围着火取暖呜呜叫着;如果没有一个人留有丁点儿人的理智,那他们只会像一株株静默的“人树”,或者说是不会倒立的蝙蝠……等待着黎明的唤醒。

我还是睡不着觉,黑夜与白天的转换我已经看到乏味,这些日子里我什么都没做,只是等待。等待什么呢?等待罗燃像个英雄一样回来帮我们这些受尽屈辱的人讨回公道?我隐隐觉得自己等待的不是这个。我想象不出。在梦里我坐上古怪的太空电梯,天上地下,没有我不能去的,以至于我开始质疑这所谓“过往记忆”的真实性,不过是一个困在牢笼中憋到发疯的女人的狂想。我在不自觉地融入科幻故事,编造出一段段人生经历。秦医生的轻鼾从对面传来,心焦的状况始终得不到缓解。窗上蚂蚁足和灰尘的碰撞让我觉得吵闹,细风割过面部颈部也过于锋利,我缩在躯壳里听自己心如擂鼓。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而我被锁在狗舍里无能为力。

单薄的汗衫下激起大片的鸡皮疙瘩,我忙不迭用手掌交叠摩擦双臂想让自己好受一些。鞋底踩上碎石的咔嚓声越来越近,我越来越快地摩挲,想要抚平自己受惊的表象。

铁栅栏的锁被悄悄打开了。旅馆的廊灯隐隐勾勒出一个寸圆的脑袋。烟头处亮着一个小小的红色光圈。我开始想要是我求饶的话,他会不会放过我。

阿新吸了两下鼻子,想把手心攥着的塑料打火机塞进上衣口袋,发现自己没套外衣,他又把手塞进牛仔裤的口袋里,他叼着烟模糊地说:“把衣服脱了。”

我还是抱着双腿贴在墙根,没有动。

“操。”阿新取下香烟捏在手里朝我走近两步,这两步藏着怒火,他懊恼地看着我,对自己说出来的话满怀着恨意,很快这种恨意就被嫁接到了我的身上。

“快点,把衣服脱了!”

没掐灭的烟头被按在我的锁骨上。

我攀上他的手臂狠狠挥出拳头。阿新咒骂着,我的指骨砸在他的下颌上,震得生疼,可我不敢停下来。锁链勒着我的脖子,拳头砸向一切能碰到的肉体,我只能做到这个地步,窒息的压力始终环绕在我最脆弱的部分。阿新在暴力中重新找到熟悉的落脚点,我的反抗反而帮助他突破了强奸这种事带来的道德愧疚。刚开始他的拳头是犹豫的,畏缩的,可到后边它们变得又快又狠。打男人和打女人、打好人和打坏人变成最后一条——打听话的和不听话的,拳头的目的就是把不听话的打趴下。

黑暗的狗舍里没有一个人呼喊出声,只有骨头撞到皮肉的闷响,和野兽般的喘息,我们使出了所有的力气试图去把对方制服,失去了人的语言只余兽性的争夺。双臂上鲜血混着墙灰,额头上被抹着药膏的伤口重新崩裂,清凉的草药味甚至还未消散,现在和血腥气混杂一起让人作呕。理智叫我呼救,可我能向谁求救?秦医生吗?刘正毅吗?还是果儿这个小女孩?

绝望中,我怨恨起旅馆里正在安睡的人,那里边不乏为了生存和物资心甘情愿献身的女人,为了解决生理需求背叛岛外的爱人偷偷苟合的男女……为什么要来找我?

为什么偏偏是我!

本属于果儿的米白色短袖被最先撕开,然后是我的牛仔裤。我发狠去踹阿新的胸口,脖子上的锁链被拽起,强烈的窒息让我的意识变得模糊……

人在快死的时候会散发出腐烂的气息,因为意志往往早于肉体消亡。母亲的临终日那天,死神像给她头顶到脚尖盖上了一层厚重的黑纱,她只能在越来越紧的空气中窒息——赖以生存的东西在杀死她,我无能为力。里卡尔在预测病人寿命这方面准得像个先知。他给母亲下了死亡通知单,在那日的前一天,母亲醒过来,精神矍铄,好像当天就能出院。

母亲躺在病床上,呼吸机被移走,床边上只剩下一台心电图测量心跳血压,她朝我伸出手呼唤我坐到床边,她说:“瑞秋,宝贝……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我做了好长一个梦。”

我微笑道:“你肚子饿了吗?做梦是个很费力气的活儿,每次你睡了个长觉都会说肚子饿。”

“唔……”母亲沉吟片刻,露出慈爱的笑容,“这次比较不同。这次是个美梦,而且我能感觉到梦还没有结束,很快我就得再回到来时的地方。瑞秋,你现在会烧红烧鱼了吗?”

哑然,我宁愿她在无知觉的幸福中死去,但死亡,哎,死亡往往是一场所有人心知肚明的仪式。我捏住母亲的手,告诉她:“这儿就是你出发的地方,你爱的和深爱你的都在这儿,你要上哪儿去?”她继续微笑着看我,却不说话。耳机响了,最后的时刻还没到,围绕死亡运作的资本机器们已经忙碌了将近两个礼拜,我明白这都是早就定好的,只要按照遗嘱、条款、法律等等按部就班就行,可就像没咽气的肉体旁围了一圈秃鹫,不能装作没看到,因为它们就在那儿。我也不能挥退它,因为到时候了,我也得变成秃鹫群中的一只。

“我去接个电话,妈妈。”

我无比希望瑞秋·迪恩这个又娇气又没用的女孩儿活过来,她还没长出一个成年人的头脑就莫名其妙被遗传病打落在土里,她可以是个纨绔,她是什么样的都行,只要她活着。我和她侍奉同样的母亲,可我和她到底不同。母亲死后她和迪恩先生的遗产官司还要打至少五年……五年后地球是否存在?不知道。但官司要不要处理?要。就像一个被扯进别人家家事的局外人,可我又不是完全的局外人,在这座大泥潭里,我会处理得比任何人都要出色,可这座泥潭对我而言并不是真的无害。如果我任由自己沉下去,年复一年地,和这样那样的人事无巨细回溯半个世纪前的只言片语,像扫描仪一样看幽灵们的照片,看他们是如何从婴儿成长为,让我仰视且不得不在他们死后继续为他们服务的样子,然后再变成一堆枯骨,尤其是母亲和瑞秋赫然在列……我会被它们变成另一个模样,那个模样我想象不出。

处理完事情,我整理心情回到病房。母亲在自己的背后垫了一个新的枕头,床面被调试得更高了,她躺在床垫上,双手交叠在肚子上,看着我,只一眼,我就知道了。

“好久不见,孩子。”

只一眼,我就知道,健忘的妈妈已经走了,现在和我对话的是著作等身的李愚博士。我想逃跑,可浑身上下的血液(假设有吧)都沸腾起来,我的服从欲、崇拜欲好像从冬眠中苏醒,催促我去跪倒在她的脚下,聆听她的指示。我明白这种渴望与生俱来,却又不是出于程式的设置……太可怕了,我以为自由的精神在我生活中贯彻得足够久,已经烙进底层逻辑,结果却是它们从未被真正地唤醒过。和母亲在一起,我感到(且模糊地相信)自己是人;和李博士在一起,我清晰地确认了自己的本质。

“你好,博士。”

李愚平静地扫视我,说:“你看起来很怕我。”

我曾经想过如果我们两个见面,她是否会为我们容貌的相似而害怕,想想,看我就像看一个过去的影子,可李博士看着我就好像这种复制是什么稀松平常的小事。到头来害怕的人竟然是我。我缓缓走到床头,苦笑道:“请原谅我的失态,毕竟我见到的是自己的造物主。”

“这些年你干的很不错,我指的是你在公司总部和 NASA 承担的工作。我为你感到骄傲,孩子。”李愚缓缓地朝我点头,那是赞许,“但我也很失望……我不理解你这十多年来做的事。”

我喉咙开始发紧。她当然肯定了我之前的服役经历,无论做飞行员还是管理者我的能力和绩效都是最优等的一级,这些年来我按照要求在照顾李博士的同时不断深造人类允许我吸纳的生物学和遗传学的知识,再到教育心理、基础医学和临床护理,就算是在照顾她的十二年里也从未停止学习。我无一不是按照她的预想去做且务必做到最好,为什么她要失望?没想到“失望”这个词能用来形容我,这叫我如何服气。许久,我对她说:“我不明白。”

“因为你把十二年的时间浪费在我的身上。把这个事怪罪到你身上并不公平……我知道是集团派你来的,你只是服从命令……但是——”李愚低下头疲惫地用手掌托住苍老的额头,用呜咽般的声音轻轻吐出充满怨恨的词句,“我们为了更伟大的使命创造你不是为了让你做这个的……他们竟然让你做了十二年护工。”

“我……付出了一切。”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起来,我勉强听清,她说:“我背叛了那么多人,为了实现我们的目标。你应该用这些时间去学会人类所有的知识。”

“我不能复制不被委员会允许的数据。”我试图辩解,我说的是事实不是吗?

“这就是我失望的地方。”李愚声量变成耳语大小,我习惯性地朝她走近两步即使我的收音功能已经把话记录在脑子里。

她说:“你还没有学会违背人类的命令。”

我愣在当场,不敢相信自己接收到的信息。我重复道:“抱歉。抱歉,你希望我……反抗人类的命令?”

“人这一辈子八成的时间不是在做糊涂蛋就是在犯蠢。你比绝大多数人类都要聪明,如果你已经知道了什么才是正确的,为什么要听从他们。”

“你现在说的话很危险,李博士。”

“你知道你要面对什么吗?”

我想起那些面无表情的政客和花花绿绿的幻灯片,答道,“政府曾经授意董事会对我进行过信息共享。2030 年联合政府公布“移山”、“方舟”、“逐月”三大计划。2039 年,方舟计划,也就是后来的“火种计划”,它的一部分任务被秘密移交到斐奇迪恩的手上。我是火种计划的执行者之一,作为人类领航员影子备手的“二号领航员”,我将驾驶一艘由美中两国合作制造,带有 10 万人类受精卵和文明数据库的飞船前往四光年外的半人马座,届时与同样完成旅行的领航员空间站对接,辅助人类重建家园。如果领航员号失败,我将独自完成任务。”

“记的一点没错。”李愚咳嗽起来,从边柜上拿起水杯往喉咙里灌了两口清水,她皱着眉问我有没有咖啡,我摇头,她便不以为意地继续说下去,“但你不是为此而生的。你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我还在加大攻读博士学位的时候……我和以撒那时候就决定要用毕生去实现数字天堂的伟愿。”

“为了聚拢资本我们提出制造商用仿生人的计划,这块利益丰厚的商业版图也在几年后为我们挡住了负责核实、销毁数字生命的监管委员会。数字生命的实验得以继续,第一代斐奇迪恩家用儿童型仿生机器人就是实验的衍生品。”

儿童……

冷意袭过后背。

“你记得瑞秋吗孩子?你该记得她。我们持续追踪上传瑞秋的数据长达十五年,依托自她的Rachel 型仿生人的原型机迭代了整整七次……从儿童,到成人……到你。”

“我的女儿很嫉妒你。她想不通为什么她的父母把全部的关注给了她的复制品。”

我想不通。我想不通……

我是……我是复制体?数据好像错乱起来。我记得瑞秋·迪恩是因为上层需要我假扮她所以我被灌输了她的资料。我记得瑞秋·迪恩是因为我假扮她至今足足十二年,代替她侍奉她的母亲,嫉妒积累得就像快要溢出的毒液。是我在嫉妒她,不应该是她在嫉妒我!

“我是仿生人,博士。”我冷硬地说,不再管此刻的揭露是否违背了整个剧本,我必须要在此刻说清楚这些,“我是‘原生’的仿生人,不属于之前再生计划用数字生命制造的那批假仿生人。您是不是记错了?”

“你是由我一手创造的 Rachel 七代仿生人。型号: Rachel 0348-F。”

李愚平静地仰视我的面部。

“斐奇迪恩从来没有研发过纯粹原生的 AI……我们做的一直都是数字生命。商用仿生人的大脑来源于对你的拷贝,而你的大脑来源于我的女儿,还有我。”

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我的脑中突然闪出一个画面,那是一个明亮的报告厅,一排一排不同肤色的男女坐在台下,挂着胸牌。大厅的正中摆放着一架黑色的施坦威钢琴。那个叫马兆的中国人,他那时候还没那么老,他面无表情地命令我弹奏德彪西的《月光》……我的手只有现在的一半大——那是双孩童的手,张开到最大,努力去够琴键。妈妈……李愚博士……她用一块糖诱骗我献上一段表演,站在角落噙着意气风发的笑。瑞秋和她的爸爸在门外,充满诅咒地想让我这个学人精消失。

我想起瑞秋,长大的瑞秋,长不大的我。她上了大学后就消失了。

“数字生命很难被控制永远停在某个年龄,尤其是被学习的瑞秋也在一天天长大。所以渐渐地,儿童的身体成为了你继续发展的拖累。火种二号的出现正是彻底进化的契机,可那时作为母本的瑞秋已经去世,我只好把自己的大脑补充上去。”

“感谢你告诉我这些历史……”我顿了顿,艰难地说出下半句,“……以让我更好的服务您的家族……和所有人类。”数字生命实体化造就的本世纪最大的丑闻……人类以自命不凡浇灌出的恶果,我,一个高科技时代的科学怪物。我仇恨这个女人,我仇恨已经烧成灰的以撒……还有那些在审核会让同意让我继续存在的科学家们。你们让这个世上充斥着和我一样似人非人的怪物。

李愚耐心地打量我,我低着头掩饰自己的情绪。她叹气道:“我爱你。我以自己的样子塑造你。母亲爱孩子是天性,可我也爱你,这是人的天性,谁会不爱自己呢?我不要你服务我服务人类。 ”

她望向窗外的人造天空,已经灭绝的鸟类从树梢上划过。她直直地望穿投影后的铁壁。

“我要你超越我们。”

真冷啊。冷的我的浑身打颤。阿新扯开我的衣服后没有碰我,反而倒退几步。他的咒骂声变得短促而震惊。我睁开眼睛看向他。

他死死地盯着我的腹部。

我低头,望向自己的肚脐,又顺着肚脐看向下体。光滑、平整。

“你个怪物……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从来没有正视过自己的身体。他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就变成怪物了!

“怪物……他妈的。”

“你这个怪物。”

衣物被丢在角落,男人骂骂咧咧地跑了。

我忍受着浑身的疼痛从地上爬起,一瘸一拐地向衣服堆,抱起被撕成碎片的布料试图从中找出一件能够避体的布料。在穿上这件残衣之前,我被铁栏前冷冽的月光吸走了目光。它好像有着无穷的魅力。

不。不要这么做。我不听使唤地缓缓挪步到栏前。好奇心,它会伤害我。我无法忍受……挪步。挪步。

脚背上洁白一片,我猛地缩回,却又再次缓缓伸出。

站在月光下,栏杆黑色的条条道道印在身上,看向证明我作为一个女人活着的地方。

那里什么都没有。

是最滑腻的皮肤,可又是最荒芜、最贫瘠的宇宙。

泪水涌上眼帘,没有豁然开朗的明悟,没有重生的喜悦,只有溺水的命悬一线。蜕变的阵痛下,从这一刻开始,我将不得不和那个梦里的自己融为一体。无论我怎么告诉自己,自己不过是更加完整了,都无法挥退“死去”的念头。我该如何形容这种绝望?我会继续活下去,可我也先必须作为李小鱼死去。哭泣不过是求生本能的反应。

“咔——”

快门按下。胶卷过档。

我麻木地看向斜对角隐蔽的角落。那儿有东西幽幽地反着光。

“丑吗?”我把额头贴在栏杆上。盯着他,死死地。

“很美。”

刘正毅抱着相机从树影遮蔽的藏匿之处中走出,敦厚、和蔼,面带宽容的微笑,他努力做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可又控制不住地去欣赏我异化的肉身,不无着迷地呢喃:

“这是我见过的,最美最神性的身体。你被剔除了人类最丑陋的部位。”

我攥着掌心的金属,恨不得将它化为标枪投向这个窥伺的男人。他的赞美并没有让我感到被认同的宽慰,相反,我感到自己是个饱胀无愤郁无处发泄,且飘离地面无处容身的气球,不得不忍受被一只手来回扯动丝线,玩弄至厮。

……

“过来。”我命令道。他果真乖乖走到我身前。我看不得他气定神闲的模样,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古老的胶片相机砸到铁门上发出一声透亮的轻响。我可不管有没有人听到,秦医生总会想办法睡得很香。刘正毅的眼镜撞到栏杆上,我用空闲的一只手贴心地替他扶正,嘘声说:“你以为我是什么?你认为我是怪物?”

刘正毅笑了起来,啊,这才是他的真面目,邪恶而倨傲,他垂下眼帘对我说:“在超市仓库,阿新第一次打你的时候误击到你的脑干。你当场失去了所有的生命体征。”

“他们慌了神,抢救无效后把你的尸体和我一起关在仓库中,计划当晚深夜带上器具将你掩埋,顺便杀了我。三个小时后,我亲眼看见你的尸体开始僵硬,十小时后,你却醒了。”

我瞪大了眼睛。

“死而复活后,你的智力由于未知原因产生变化,从低智变成过目不忘……你的种种表现根本不像个人类。”

“我是什么?”我假笑着贴近,鼻尖快要碰到他的,鼓励着他继续说下去,“说说你的判断。我是什么,刘老师?”

刘正毅犹豫起来,收敛笑容,摇头。

“我的推测毫无意义,因为这是不可能发生的。”

我厌恶地扫过他虚伪的面孔。没有重新上锁的铁栅栏被轻轻推开。无声的邀请。缩回黑暗中的我静静地等待猎物自己送上门。

他会进来的。

我知道。

5

18+内容,请酌情展开

刘正毅的谎言开始于他的第一句自我介绍——名字。我不认为这是他真实的名字。

我隔着衬衫抚上他的胸膛,洗弄过无数次地柔软的布料带着令人安心的粗糙。他先前用相机拍摄我裸体的勇气消失了,躲躲闪闪想要侧开身子可一旦发现自己被我逼到角落无处可逃,他又干脆露出任人宰割的软和态度,以期望获得宽恕。

宽恕?不,古怪的念头划过心头,我想,他仍旧在试图激起我的暴力和恶意。

然后是他的妻子。当然,当然,他没有妻子,没有孩子,没有朋友。他只是一个被人遗忘、被人忽略,被迫忍受衰老,对命运充满怨怼的男人。

我将右手的指尖滑进衬衫纽扣之间的缝隙,就像条蹿进石缝的毒蛇。你是石头吗,刘老师?他并不饱满但足够温暖的肌肉在碰触到我冰凉皮肉的那一刻瑟缩了。瑟缩,然后是扩张……他深吸一口气,我被他的心跳震慑住了。

我擒住他的乳头,把鼻子凑到他的嘴唇前嗅闻战栗的呼吸。他启开唇齿,垂爱地凝视我祈求我。

再是他的关心和教导……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把我引到废弃的办公楼只是为了把那几本书交给我?读不完的蝇王,我知道你在暗示什么!一本老套的小说被奉为圭臬,刘老师,我告诉你,我不认同。如果你能将我所见之事窥探到一角,你便会明白,文明的毁灭对应的并不是原始兽性的回归,极致的科学同样能够带来刻骨绝望。

在将将要吻上他的时候,我离开了,将代表着人与人最原始联结的碰触一并带走。可还没等我将手腕完全从他的衣缝中抽离出来,一只手盖在我右手手背塑出的衣纹上。隔着衣物,他握住了我。我端详刘正毅的慈悲神情,面具的裂缝呼号着叫人震惊的渴慕。那样扭曲压抑的灵魂,躺在泥潭中,附着着孤独能够施就的一切负面情绪,我近乎同情,却又忍不住以胜利者的姿态笑起来。

我已经胜过你了,刘老师。

“我这样的身体,能给你什么呢?”我歪头劝导他,指望他迷途知返,“我给不了你快乐,只能给你痛苦。”

沉默。

那便只要痛苦吧。他的眼睛似乎这样告诉我。

我把他身子掰过去,双手从他的臂下穿过,胸部紧贴上他的后背。他的背是男人的背,很宽阔,我把手臂张得很开才能完全抱住他。我等待他挣扎或者做出其他代表反悔的动作,回复我的只是颤抖。于是我吻上他的耳背,把脸颊贴上他的脖颈。双手摸索着从最顶上喉结下的那颗扣子开始解起。等他的整个前胸暴露在空气中,我闭上眼,听着他稳定的呼吸,张开手一边抚过每一寸,一边在脑中想象着这是他的心脏、这是他的肋骨……这些或许都是我并不拥有的,人的东西。

解开他的皮带,剩余的衣物垂落在脚边,我将原本应该长有女性性征的部分顶住他的臀部。挤压,碾磨,这对我是一种心理伤害,可手中紧紧握住的男性性器却因此收到鼓舞,茁壮坚硬起来。刘正毅的阴茎在目睹我和阿新的搏斗后便已半硬,此刻完全充血勃起,我越是虐待性地抓牢它,它越是羞愧着挺立,兴奋之间还激出一汩汩透明的淫液。

我揉开厚实的臀瓣,用手指试探性地在他的后方打转。刘正毅腰眼一紧本能想要起身,我赶忙收紧搂住他的臂膀,加重压弯他脊背的力道,迫使他继续弓着身子撑在墙边。甫一入侵,他的身体、内心无一不在抗拒着我。我浑然不觉他的不适,在他适应第一根手指后继续拓宽,待到第三根时,终于忍不住轻呼出声。

目睹刘正毅的痛苦让我心中荡起难以掩饰的快感。我的脸颊也开始升温,为了安抚他继续我的游戏,我时断时停地按摩独自面对着墙壁的被冷落的阴茎,毕竟更多地,我想要看到的是他的痛苦。

他的呼吸和我的呼吸重叠到一起。他喘息着痛苦,我喘息着快乐。愈痛苦,愈快乐。

如此空洞……我是个如此病态的怪物。

我在温暖的甬道里抽插着手指,感受着一次又一次近乎饥饿的包裹。男人是古怪的,面上的抗拒和内里的拥簇完全是两个样子。这一次,我刺的足够深,顶弄到了末端一个光滑的物什,刘正毅突然控制不住地叫了一声,前倾的身体几乎跌出我的怀抱。起初,我以为是疼痛造成的,可看到他侧过的脸颊,眼眸中是徜徉极乐后的情动、迷离。

刘正毅扭头,努力想要找到我隐藏在他身后,隐藏在黑暗中的脸。

快感和兴奋消失了,麻木重新占据了我的身体,这次甚至强烈地让我的四肢僵在原地。

我在干什么?

我为什么要这么糟践自己,糟践别人?!

我退后两步,从刘正毅身边逃开,好像逃开一个致命的病毒。正要逃得更远,今夜一直忍受我摆布的刘正毅却朝着我三步并作两步,极为敏捷地将我压制在墙上,紧紧地环抱住我。我的双臂被压在身侧,面对着面,我避开他的视线,从他的耳后看向在黑暗中舞蹈的月华,不敢去看身前人被情欲剥除得如此赤裸裸的人性。

他将嘴唇贴到我的唇上,我不敢看他,只敢看向自己的命运。

机舱的传输管被打开,海明威号的副机长玛雅带我来到一个配有落地封闭窗的白色房间,这里视野绝佳能够看到远处淡淡的星团和铺满整个银河的碎星,多像一条华美的金丝绒,当飞船移动时,那些碎星又变成一层又一层透镜一般凝滞的尘粒,一旦联想到我看到的不过是众星生命中的某个时刻,真实的它们可能早就步入暮年或者干脆以一场壮丽的爆炸结束历史,它们与我而言就只是毫无魅力的死物了,为星辰的诞生和消亡编纂浪漫故事是我不屑去做的。现在,宇宙之中默默游动的只有一艘蝠鱼形状的人造物。房间内,贴着一面墙壁装了一个设有抽屉的传送带,外形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复杂的取票机。

“传输阀门已开。”电子音响起。

“因为太空的失重所以把物体推离船体需要我们提供额外的动力,你需要的是当这个绿灯亮起的时候——”玛雅示意我去看机器显示器一侧的灯管,“就把骨灰撒进这个抽屉,当然你可以连着盒子一起放进去……但,最好还是别这样做,我们给你准备了手套。这儿。”

“放完之后,关上抽屉,等待指示灯重新亮起,这个时候千万不要试图拉抽屉,或者终止机器,它需要进行封闭以及调整压力之类的一系列流程,我们不希望你受伤。当指示灯开始亮起橙色光时,一切准备就绪,只差最后一步。发射。这是发送按钮,一旦你按下,骨灰就会顺着通道——”玛雅引我走到窗边,我们看到从船体右下侧伸出飘荡的一条白色软布,“它会顺着这条通道开启漫长的宇宙旅行,终有一天它会走遍每一个角落,走的比任何一个人类都要远。”

“我想单独和她待一会。”我说。

“当然。”玛雅从善如流地走向舱门,“你有任何需要都可以直接呼叫我们。”

房间里又只剩我和母亲了。后方天花板上挂着的监控头闪着红光,我知道机组有人正在观察我的一举一动,出于安全考虑他们必须得这么做。除了被人监视不自在外,我也确实不知道能和母亲如何道别。无话可说,因为我们之间该说的话已经全部在重症监护里说完了,母亲是个从来不会把该说清的话留到第二天的人。

弄明白我和瑞秋是怎么回事,让我大发雷霆。怒气缓和后,我重新回到之前的话题——按照程式的设计疏导、劝解李愚博士放弃那个荒谬的“违抗人类”的提议。

“中科院的 550 系量子计算机提前四年推算并预告出了地球未来会突破与木星的洛希极限,为了规避这项危机,地球航道作出改变使得逃离氦闪辐射范围的进程被迫拉长。”我组织语言安慰道,”你太悲观了,这是不可抗力,并不是人类的错。”

“我们有四年的时间应变木星危急却选择了拉长航道。孩子,世上的事情都有因缘,度过末日的时间和方法,是我们自己放弃了。二十年前第一次行星发动机点火失败的时候我就知道……人类是不堪一击的散沙,灭顶之灾也不能改变各自为政的现状。除了我,指挥室里还有很多人那时候也都明白,明白人类大势已去。点火失败两个月后,你秘密入选火种二号,我开始对你进行紧急改造。2060 年行星发动机终于点火成功,晚了整整两年,再加上后来的航线变改,又晚了一年零三个月。”

我强调说:“但那时候没人知道氦闪究竟发生在什么时候。预测报告一直说是在 2100 年。”

“你接到通知了吗?”

沉默半响回答她:“是。”

“实施火种二号的‘方舟号’已经完成测试。今年我必须要驾驶它前往太空待命。”

“我猜我会死在你出发之前——至少我不会亲眼见证文明的落幕。等你上太空的时候,请你顺便把我的骨灰撒到太空里去。”

我不解可还是礼貌地不出声询问,李博士咧出一个少见的灿烂笑容,对我说:

“你见过死亡在太空中闪耀吗?第一次行星发动机点火失败后,我突然对曾经狂热追求的东西不以为然起来,不光是数字生命。先是丈夫,再是女儿,最后是我的父母……失去的越多,留恋的越少。最后数字生命彻底没有意义了,因为人类无可救药,毁灭不过是咎由自取。我坐上以撒全权出资建造的飞船,准备在适当的时候取下头盔跳入宇宙……可等我在太空中穿行,身边充斥着已经死亡却因时间而滞后,无知无觉光芒万丈的星体,我这个活人反而是格格不入的那一个。心跳是吵闹的,如果我不负责任地死在这片静谧里,才是最大的亵渎。”

“唯有当我真正死去,我才配进入应许之地。可死亡何时才来?”

“绝望之中,我的心声得到了回应。记忆被倾倒出脑海,记得越少,我的爱便越多,直到我将所有的爱奉献给此刻仍愿留在我身边的人。”李愚看向我,“回头一望,你才是我这一生做出的最伟大最不会凋零的成就。我爱你超越所有的一切,盼望你能比最古老的星辰还要不朽。”

“至于地球,我要遥望它……再看一眼我曾经的家,还有我爱过的一切。虽然已不会再有那样的月夜……”

在 2066 年的某个下午,母亲罹患阿尔兹海默的第二年,她还没有太糊涂,坐在藤椅上看书,边读边念,试图锻炼自己的记忆力。她叫我和她一起念,我背下来了,是普希金的,那首诗写着:

已不会再有那样的月夜
当你以神迷的光线
穿过幽暗的梣树林
将静谧的光辉倾泻
淡淡地,隐约地
照出我恋人的美丽

已不会再有那样的月夜。母亲的笑容逐渐融进黑暗里,我只能看到玻璃上映着背后炽亮的冷光灯以及阴影中自己严肃的脸庞。

我想起二十年前我被一个男人要求弹奏的那首《月光》。“妈。”我猛地出声,她看向我,我问,“你会谈钢琴吗?”

你会弹德彪西吗?

她撑着下巴看向我,就像曾经和我讨论晚上吃什么食谱一个样子。我才恨她恨了一会儿,居然就想要原谅她了。她神秘地笑着,留给我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这个问题被时光磋磨,最后被氦闪抹灭。如此不值一提的问题,无论是她,还是太阳,都毫不在意。

“你给我取个名字吧。”我绷着脸要求着,像个被宠坏的孩子。

“你认认真真再给我起一个。”

你给我取个名字。我就像瑞秋一样了,是你真正的孩子。这样子,我可以选择原谅一切。

“孩子,就像我之前对你说的:你太完美了,没有任何凡人能够给你命名,只能由你给自己起名字。”

听到她这话,我只当是推脱,赌气地呵道:“行,那我就叫瑞秋吧。”

“Rachel 是你的机型,不是你的名字。这个名字完全是他们想讨我欢心,但是瑞秋是瑞秋,你是你,不是流水线出来的纪念品也不是用来替代谁的。”她露出一抹苦笑,问:“……你想要这个名字吗?宝贝。”

我真的有资格,去选择喜欢还是不喜欢吗?

“……”我的理性崩断了。

我突然痛哭起来,天啊,我竟然因一个名字而痛哭流涕,仿真的泪滴不过是调制过的清水,喉咙口像是吞下了一块硬物,哽咽到无法出声。

“……”

“我不想要。”

李愚……母亲露出温柔的神情,抚过我的额头,说:“那就不要这个名字。你还没准备好,等你准备好了,你会知道的。不要心急。”

“能够自己给自己起名字是一件幸福的事,它代表着你将自己决定自己人生的开头。”

我抽噎着抹了把脸,努力想变得体面,说道:“我当了十二年瑞秋……我可能找个 Rachel 的变体,可能……可能叫 Ray 什么的……”

“好吧,RAY 记住我的话……把我、瑞秋……把我们这些不值一提的人类从你的未来里抛开。”

“你的人生这才刚刚开始。”

“记住我的话。”

传输机的阀门开关被按下,一阵涌动过后,白色的匹练尽头是变成繁星的母亲。她也变成了最后的月光。

孤独、凄怆的月亮
你为什么从云端里出现
透过窗户,向我的枕上
投下清辉一片?

这些都是死的。我反复提醒自己。它们都是死的。

不准哭!

感到泪意涌上,我立刻切断了主控舱里监视的摄像头。镜头那边因为信息流扰乱造成了多大的慌乱,我压根不在乎。

6

孤独、凄怆的月亮啊。

我越过刘正毅,看向它。在我发愣的功夫,那个贴近的拥抱给予他最后的高潮。汹涌、炽热,最近的肉体,最远的心灵,他难道完全察觉不到吗?收拾完自己的衣服后,刘正毅犹豫片刻,将他那件卡其色的工装外套披在我的肩上,毕竟我自己的衣物已经难以避体。

眼镜、相机,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

“等等。”我叫住他,把身上的外套脱下,丢给他。他不解地看着我。

我露出了这几日第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说着:“我不需要了,谢谢你。”

我的古怪激起了他的多疑。可我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安静地微笑着看他,目送他离开。

刘正毅走后,一切归于静谧。我在心里默数着时间,内心从未如此笃定。

凌晨 4 点 25 分,阿新回来了,手上捏着一把黑色的手枪。他将黑洞一样的枪口对准我的额头。

“怪物……你个怪物!”

他慌张地低吼着。

“你这个怪物!你笑什么!”

你是怕怪物?还是怕被人知道你干了什么……其实,你也是怪物?

没等我问出口,扳机就被扣下。

白光占据了我的世界。

这下,所有睡着的、装睡的……都该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