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温柔的良夜
数数苦杏,
数数这些苦涩的并使你一直醒着的杏仁,
把我也数进去。
渔港
我追着拉奇的身影没入水中。她的黄色探险帽被水流冲跑了,我只能看着她漆黑的发顶在四溅的水花中如海上浮标一般上跃、下潜。她一会儿被埋在成堆的生活垃圾下,一会儿又恶狠狠挥动胳膊与那些企图杀死她的包装袋塑料瓶搏斗。她是个勇敢的孩子,会一直战斗直到最后一刻。
“拉奇!”我试图游过去,一开口,呛了一大口漂白水。
这是一条人工地下河,流经两大片密集住宅区和一条商业街,在河的尽头开有一家民用水处理厂。我们在地下河的尾端,一座桥的底部,就算是在人造光泛滥成灾的地下城避难所,这里也是被抛弃的一个暗角。水面幽黑,湍流隐藏其下,水中的化学剂击被击卷出白色的沫儿,漂浮打旋。我挑在这个地点交易,就是看中它的隐蔽。
那时我满脑子想的是:她怎么突然来这儿?她看到多少?她怎么掉到水里的?运行了将近三十年,她的防水设计还管不管用?
我没想到的是:一个普通人不应该靠近有漏电危险的高性能电池组,更不应该和它们一起泡在水里。
但是情急之下早就没有理智可言。所以在一片白光中,我刚拽住拉奇毫无章法在水上刨来刨去的双手,顷刻就失去了意识。
死亡似乎没有什么痛苦,只是有些失重。这让我在无尽的懊恼中感到一丝难得的宽慰,我有许多事情没有做:我还没有惩罚完我的仇人、我答应给拉奇修的小金鱼还没有捞出来、昨晚上给拉奇买的蛋糕还剩两块放冰箱里没吃完……我最后又想到我的女儿——想到死亡,便控制不住去想她,她早早去到另一个世界,在我心里她几乎是和死神绑定在一起了——一想到佳怡,她在忍受那么长久的折磨后得到了一个无痛的终结,我的怨气得到了些微的排解,老天总算还有点良心。那么,死就死吧。
呼啸的风带领我穿越长长的甬道,我期待在甬道的尽头有一个七岁的佳怡奔进我的怀中,我可以抱住她,坐下来,对她讲讲失去她之后我的思念、我的生活,还可以讲讲拉奇。啊,拉奇,她是个值得好好说说的小鬼,像一个悍匪一样不管不顾地闯进我的世界。她是一个希望,是老天在折磨我的间隙,递过来的一块蜜糖。这块糖嚼起来有滋有味,可人不会因为一块糖就忽略自己被生活搅碎的肉体,我最后还是变成了一个“坏人”。所以这场漫长闲聊的最后一段,是我的忏悔。
佳怡没有来。气流从我的臂下穿过,以一个重物砸向我的胸腔作为结束。耳边听到清脆的骨裂声,应该是我的肋骨断了。
空气中的咸味仿佛要在我的上唇凝结,是海风,这是我模糊的直觉告诉我的,地下城里哪来的海风。我睁开眼,看见身下压着两条套着肮脏牛仔裤的双腿。
“啊——”延迟的痛感终于传输回大脑,被我压在身下的人撕心裂肺地叫起来,惊起沙滩上成群结队的海鸥飞向远方的海平面,临走前噼里啪啦在空中甩下星星点点的白色粪便。
“对不起,对不起。”我忙不迭说着,捂着胸口小心翼翼地向后爬去,生怕对底下的人肉垫产生二次伤害,也怕自己的伤情加重,手脚并用的好不狼狈。底下那个不知是男是女的人和我刚打一个照面,就猛地蹿起扑压到我身上,双手死死掐住我的脖子。
祂的手肘恶狠狠地抵在我的前胸,牙关紧咬,断断续续语意不明的词组从牙缝里漏出来。我痛得直抽冷气,可气管也被一双铁钳牢牢锁住,全靠求生本能一脚踹出踢到那人的断腿上,在一声哀号后赢得喘息。
“你……你别想跑……刘……刘……”那人趴卧在泛光的沙滩上,乱七八糟的短发盖住眼睛,拖着两条扭曲的长腿爬向我,身后蜿蜒出两条蛇一样的沙道。
我喘着粗气爬起来,吓得后退两步,惊道:“你疯啦?我不认识你啊。”
“你认错人了吧!”
我把盖在头顶的鸭舌帽和更外层套的防水运动服全部脱下,这是我早前和林萧峰交易时准备的装束。黑色口罩像面半降的旗帜拍打我的右肩,不知什么时候一边的棉线被扯烂了,现在也被我一把拉下丢到地上。
地上的人仔仔细细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确认完毕后,长叹口气把脸埋进沙里。我望了望身后,在沙滩的另一端是密密麻麻的灌木林,除了掠过的海鸥和数不清的海鸥屎,一个人也没有。
太阳刺眼晒得我背上火辣辣的,自2058年中签的一半人类正式进入地下城,避难所之上的一切正式成为历史。遗弃在故土的人类很快被席卷而来的自然灾害清洗干净,或沉入地表或卷入海中或被冻土封存,等待亿万年后作为化石昭示人类的存在。那年我三十出头,佳怡还抱在手里呢,她不记得了,我记得,记得最后一缕自然阳光的嗅起来的味道。重回地面,陌生又熟悉,陌生更多,熟悉更少。啊,拉奇……拉奇也来这个地方了吗,她在哪儿呢。把外套系到腰上,我慢慢朝远处的公路走去。
“你哪儿去!回来!”
身后传来一个惊恐的女声。哦,我想,原来是个女人。
“你在原地等我不要动,我找人来救你。”我朝她挥了挥手,继续沿着水泥路向前走去。
“喂!”
“喂!你回来啊!留在这里我会死的!”
“这里是荒岛,你找不到人的!”
“你把我留在这儿就是谋杀!天一黑我就要死了。”
“这里有怪物,你回来啊!”
身后的呼喊一声比一声急促,好像真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灌木阴影处蛰伏。见我头也不回,她竟然放声大哭起来。我没办法,只能折回沙滩上。她一见我走到跟前又突然收了嗓,有声无泪,果然是假哭!
擦了擦颧骨,理了理头发,她抬头得意地瞄我,我这才看清楚她的脸,很俊秀,说是女人,其实更像女孩儿。在假哭这方面,她和拉奇有点像。
“你沿着这条沙滩往北走一公里,那里有一座废弃的渔港。里边有一个小拉车,你把它推回来载着我一块儿走。速度得快点,我们必须要在天黑前离开,找到四周密闭的栖身地。我说天黑以后会有危险不是吓你的。”她吩咐完一串之后扇了扇手,驱赶我动身。
“你怎么知道那儿一定有拉车。”我狐疑道。
女孩双手交叠在脑后躺在松软细腻的白沙上,惬意地说:“我今天就从那儿过来的,我能不知道?乖,快去吧。”
我往北走了半公里,远远地确实眺望到了一个破旧瓦顶的建筑伫立在海岸边,这应该就是女孩所说的渔港。我加快脚步,后边干脆一路小跑,进到这个一地狼藉的废渔港,在一道木门后果然看到了一个叠满杂物的拉车。
车身没有板车那么大,大概以前是挂在羊身上的。我把上边的东西清理干净,又挑了几块平整的长木板放进后座,将笼绳挂到脖后,穿过腋下,拖着破车回到公路才走两步,胸口的剧痛就让我像虾一样躬起身子。我摸了摸断骨的大致位置,从腰间扯下外套缠裹住身躯当作固定的胸衣。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总是这么告诉自己。我还得找拉奇呢,没什么大不了的。拉车向前挪动,此时我的短袖T恤已经被汗水完全浸湿了。
那个女孩还是坐在原地百无聊赖地望着远方。我拖着车进入她的视线,她才回神,以一种带有挑剔意味的惊奇眼光看向我,仿佛对我有了很大的改观,又仿佛对我的行为不甚赞同。
“你把鞋带解了。”我把木板抛到她的脚边,两片木板夹住一条断腿,鞋带捆绑。固定完,我把她背上了拖车。
“你这人真够意思。还给我找夹板!”女孩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盯着我看。
“不然呢?把你一人撇这儿喂海鸥?”我没好气地给自己套上笼绳。
女孩给了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嘿嘿笑了两声揭过这个话题。走了一会儿,她从身后的双肩包里掏出一个药瓶,倒出两粒药片,颤颤巍巍将手臂伸到我面前。
“镇静药,奖励你哒。”
“药瓶给我看看。”
我回头接过药瓶,是比较常见的镇痛药物,有很多女性为了缓解经期的疼痛都会吃这个。确认完毕,我犹豫片刻还是把药吞了下去。
“祥子,你叫什么名字啊?”身后再次传来女孩的声音。
“什么祥子?”我皱眉。
“骆驼祥子啊!不是,我问你叫什么。”
“顾卫国。”
“行,顾卫国。轮到你问我啦。”
我本来不想理她的,思索片刻还是问了一声:“现在是哪年。”
“啊?摔傻了,现在是公元2017年!”
2017年……2017年,我没出生呢。2017年,毁灭地球的氦闪危急还是一个没多少人在意的末日预言。
“你这就问完啦?你怎么不问我叫什么呀。”
我心不在焉地回道:“你叫什么?”
“我叫李小鱼,很高兴认识你。”
废墟
快要天黑的时候,我看到了城市的天际线。它就像一个遥远的救世主,召唤着我离它近一点,再近一点。可是等我真的近到一窥真容,那道天际线冰冷而死寂,落日的余晖给它附上一层惨淡垂死的红色面纱。
这是一座空城。
我拖着李小鱼,走过篮球场、邮局、服装店……藤蔓攀附上每一个能触及的物体,肆无忌惮地疯长,甚至顶破了地上的水泥,将路边一辆辆腐锈的僵尸车变成这个绿色地狱里的天然盆栽。以我浅薄的自然知识也能看出,这座空城中品种丰富的植物不是海岛自然形成,是人工移植的,里边有许多已经绝种,未来只能出现在课本里。没住过地下的人,看到这种渺无人迹的文明废墟一定只觉得孤独绝望,我能看到生命力在这座岛上蔓延。
我还想再往前走,李小鱼却催促着我去找一个地方落脚。她说,到了夜晚会有怪物出现。我们最后在一个废弃超市落脚。
由于车板超过了超市门的宽度,我们把羊车留在了门口,藏在草丛里。我背着李小鱼进了超市,里边一片狼藉,货架要么堆在窗边,要么躺在地上,过期食物被随意丢弃,斑斑血迹看得人背后一阵凉气。整个空间充斥着人的痕迹,但却一具尸体也没有。破损的玻璃窗户被人为加固过,理论上来说这里完全符合李小鱼的过夜要求:封闭、安静。但这个地方透着诡异,我本能地不想待在这种发生过未知可怕事件的地方,更遑论在这里睡觉休息,可李小鱼出乎我意料的,看不出一丝恐惧,她似乎对这个地方很熟悉很信任以至于一定要在这儿过夜。我不由在心里怀疑起她,说起来,我还没有仔细问她是怎么到的这座荒岛,她在岛上又经历了些什么。
“往右走,那里有个仓库。”背上的李小鱼凑上来,指了右边一道蓝色的窄门。那道蓝门松松垮垮,轻轻一推就轰然倒地激起一片尘浪。跨越蓝门的时候,我注意到门里侧那边有大量的抓痕,像是有一个人曾趴在上边,忍受着极大痛苦用指甲刮擦窄门,一直刮到蓝漆剥落裸露出底部苍白的木色。门后是一个长窄的空间,这里的货架有两米多高几乎碰及到天花板,上边是还算排列整齐的纸箱。
我把李小鱼放在角落,正要去检查那些超市存货,她却又出声制止了我。
“不用看了。这里什么都没有。”她靠着铁丝网,安闲地坐着闭目养神,头上戴着原本属于我的鸭舌帽,要不是两只断腿被木板捆住直挺挺地前伸,没了鞋带的球鞋松松垮垮挂在脚背上,还以为她是旅游观光走累了停下来小憩一番。
“你来过这儿。”我走到她的身前,俯视着她。
“这儿是我们流落荒岛的第一站。超市仓库的物资很早就被转移走了,他们搜的很仔细。”
“我们?岛上到底还有多少人?地上的血迹又是怎么回事?”我皱眉问道。
李小鱼睁眼翻动眼珠看着神色焦虑的我冷冷一笑:“你这是要打我?这么凶干什么,我这不是正要告诉你吗!不如你先坐下,仰着头和你说话怪累的。”我看着自己的影子投射到墙面,把这个锁在墙角、没有行动能力的年轻女孩完完全全笼罩在一片深黑的阴影中,这是一种极富侵略意味的行为,我后退一步让出空间,转身在斜对面的货架旁找了个空地席地而坐,取下扎在胸前的黑色外套。
她那种兴致盎然的眼神又出现了,好奇、审视、嫌恶中又带点回味。虽然李小鱼尽力隐藏可我是个对恶意很敏感的人,在我坐下的瞬间我感受到了那种让人不适的刺痛,这一瞬间很短但我知道,它存在。等我把固定用的衣服取下,露出被汗水浸透的短袖,衣物的下边藏着一根(或是两根?)断裂的肋骨,就是这样一副躯体拖着她从海边走进废墟——混杂着同情的感性又取代了她眼中的审视。我不需要她的同情,所以我挥挥手让她开始讲述她的故事。
“大概在4个多月以前,一班火车由于未知原因偏离了它的轨道路线,把一百多号人带到了这个神秘的海岛。轨道就在不远处的地下,尽头是死路,而通往外界的隧道在列车驶过后就坍塌了,四面环海,没有信号,这一百多号人就被困在这座巨大露天监狱里自生自灭。从超市门口向东看,你能看见一个类似地铁出入口的通道,我们从那儿来到地面,第一站就到了超市。”李小鱼望着房间另一角紧闭的金属卷帘门,长叹了一口气。“我们一开始准备原地等待救援队,计划将就着在超市里过一晚。混乱中,列车员的儿子走丢了,大家秉承着互帮互助的精神自发外出帮忙寻找走失的孩子,可是走到一半怪物出来了,在大街上找人的都成了活靶子,逃回超市的一半都不到,一百多号人,一下子就被去掉了三分之一——”
怪物?这是她第几次提到这个所谓的“怪物”了?这可不是什么魔幻世界,是人类能推着地球逃跑的科学世界!我没忍住,打断了她:“你说的怪物究竟是什么?”
李小鱼抿了抿唇,指指自己的耳朵示意我去听。我听了,什么也没有听到,海岛的夜很寂静,她却面目肃正,好似真的能听到一些无人察觉的魔鬼低语。
“它们来啦。”她嗓子压得低低的,用一种气音朝我说,说完拖着两条腿蹭着灰爬向我的方向。我觉得她满地乱爬的样子实在比怪物更可怕,便抬手捞起她的胳膊,一下就把她扯到身旁来。李小鱼嘿嘿一笑,刚在我身旁坐定,突然龇牙瞪眼摆出一副鬼脸,张着双手作势要扑我。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七岁小孩才玩的把戏,早料到了!
“真没劲啊你!”李小鱼气急败坏地叫道。她话音刚落,仓库对角的那扇钢制卷帘门猛然发出此起彼伏的巨响,像被外边的很多只手大力拍打着。我吓了一跳,正要起身查看,被旁边的李小鱼死死拽住。
“别去,超市的大门咱们没关死,你一出去它们会更加兴奋。它们一发现我们,我们就麻烦了。”李小鱼反而十分淡定地说道,“不闹你了,其实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怪物,就是一群昼伏夜出的蝙蝠罢了。”
“蝙蝠?”我质疑道。搞半天,“怪物”就是蝙蝠?
李小鱼斜觑我一眼又露出那种不怀好意的恶作剧表情:“你可别小看它们,咬人厉害着呢。外边那些血就是它们的杰作。这里,这个仓库——”她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真的——死过人——”
我撇撇嘴,懒得理她。那阵心惊的喧嚣很快就过去了,我听到活物扑朔朔结伴飞走的声音,快速起身奔到超市的玻璃前,透过零乱的货架空隙,望见路灯橙黄的光线下一只手掌大小的蝙蝠破开旋转的尘埃,掠进黑夜。
我慢慢踱步回仓库,扭头看到李小鱼正双手交叠趴在身旁的货架台子上,穿越一层层的废弃物静静凝视着我。不,她只是凝视着我的方向。我转身看了看,肮脏的墙角,满是黑色的划痕,除了一个外壳泛黄明显报废很久的监控摄像头挂在天花板上,再没别的东西。
“那些蝙蝠携带病毒,被咬的人会暂时性地陷入昏厥,生命体征几不可察,看起来就像死人一样。但他们其实还活着,等到病毒的症状在体内正式显现,那些‘死去’的人一个又一个爬起来,在嗜血的欲望控制下无差别地攻击自己的同类。”李小鱼眯着眼睛,凝重地回忆四个月前发生的一切,“我们又惊又怕,救援队迟迟没有到来,我们只能自救。离开超市后,找到的第二个落脚点是城市北面的一家旅馆,那儿有足够的房间供我们使用,有电还有水,我们把那儿当成根据地。有一天,白天外出的人在这座小镇的保卫处找到了枪。能开的枪。”
接下来的故事我多半能够猜到了。人在极端环境里,一无所有尚能做出令人发指的事,有了枪械这类高杀伤性武器……
“说起来,我们这些人真正开始死去,从来不是因为在夜空飞行的变异蝙蝠。”李小鱼悲伤地垂下眼帘,把脸埋在双臂之间,“谁拿着枪,谁就能做规则的制定者。车上都是普通人,出来旅游放松,其中不乏拖家带口的人。我们没有办法对抗瞄准我们的枪口。我逃出来也是实在没办法了。”
我走到她身边,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任何话都是苍白的,我们两个伤员连基本的医疗救治都得不到,没有食物没有水能撑多久都是未知。李小鱼这人说话颠三倒四没个正型,此刻看起来情绪正浓,我想了想将外套披到她的肩头,觉得现在是打听拉奇下落的好时机。
“在火车里……或者说,你们聚集在一起的时候,你有见过一个7、8岁左右的小女孩吗?叫拉奇,她大概……”我比了比腰际,“大概这么高。蘑菇头,古灵精怪的。”
“我们车厢里确实有小孩。”李小鱼拢了拢外套,抬头思索着。
我的心跳慢了。
“不过只有一个小男孩,就是我之前说的,列车员的儿子。7、8岁的年纪,不爱说话,整天戴着一个哨子。”
我不死心,催促她再想想,又把拉奇落水时穿的衣服给她形容了一遍。李小鱼仍旧摇头,斩钉截铁地说:
“不。我们那批人里只有一个男孩。我记得很清楚。”
手脚发麻。我深吸一口气,重新在货柜旁坐下。我无法确定拉奇是否和我一样回溯时间来到这个五十多年的荒岛,这个假设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结果。今天发生的一切,也许只是我通过死亡时做的一场过于真实的噩梦,在现实世界里拉奇进水报废,我是触电身亡。
“你也丢孩子了?”李小鱼关切地看着我。我没力气说话只是点了下头,人一旦意识到自己的疲困,那他就再难以抵抗它的侵袭,因为意志松懈了。
“你肠胃怎么样?卷帘门旁边的架子底层,我记得有几瓶过期的矿泉水。你要是渴得厉害就喝吧,喝那个总比喝生水安全。”李小鱼戳了戳我的肩膀低声说。
我走到那个架子旁蹲下在纸箱里翻找,果然翻到了李小鱼说的矿泉水,她的记忆力不错。我犹豫着最后还是没喝——我有遗传性的血液病,且已开始出现病发征兆,这个时间点我不敢冒险。
困意席卷全身,我靠着白墙逐渐睡去。进入梦乡前,我决定去一趟李小鱼所说的幸存者聚集的旅馆。靴子没落地之前,我不会死心。
灯塔
大约是凌晨两三点左右,我从无梦的睡眠中惊醒。是我听错了吗?我好像听到了汽车引擎的声音。李小鱼躺在旁边,头撑在货架与白墙之间的三角区里,仰着头大张着嘴,睡的很香。我推了推她,她发出一种类似被呛住的声音,眼皮轻微翕动两下后两颗黑色的瞳仁转向我的方位,干裂的嘴唇终于合上了。
“怎么啦?”她揉着眼睛,声音有些嘶哑。
“我听到些奇怪的声音……”想了想还是不和她说这些疑神疑鬼的东西了,我站起身不顾李小鱼的反对把她的胳膊拉到肩上,“时间不等人,不能浪费在睡觉上。我得接着赶路接着找孩子。该出发了。”
“啥玩意儿?”李小鱼哀嚎着被我扛到肩上,朝我腰间无力地锤了一下,“大哥,你开玩笑呢吧,觉都不睡你要成仙啦。”
“反正是我出力拉着你走,我找我的,你睡你的。”
走上深夜的空街,冷空气一吹我胳膊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这里昼夜温差大,我把李小鱼放回车板上,看她冷得直哆嗦,也就没忍心把我的外套从她肩膀上扒下来。索性我持续在运动着,没一会儿身体就热了起来,前两年靠健身提高的身体素质今天还是派上用场了。
静谧的夜,排排幢幢的苏联式公寓楼一栋紧贴着一栋,过分茂盛的树影在灰白的墙面投射下舞动的巨大虚像,公寓楼连接在一起好似无边无际,那根寄身其上、无尽延伸的鬼影紧随着,每当我侧头,它总在五米开外的地方瞧着我,招招身上飘忽的树叶,蹭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顾……顾卫国……你……你这种人……在……在灾难片里……活不过二十分钟。还害我这种天选之子……被……被你连累。”越是不动的人越是冷,李小鱼这会儿已经舌头都伸不直,上半圈也和下半圈牙咯吱咯吱打颤,就这样了还得贫嘴。“有句名人名言……我送给你……不……不会休息的人,他……就,就不会工作。”
“谁说的?”某些时候,比如此刻,我其实很欢迎李小鱼没完没了地和我斗嘴。这能让我保持清醒。当然我可不能让她知道我心里的真实想法,我得作出不耐烦的样子,“你是天选之子,你怎么不说我是孤胆英雄。”
“你……你个厚脸皮。你……你还孤胆英雄?”李小鱼以一种滑稽的叹咏调作出无情嘲笑,“大晚上的你不是要找人吗?闭着嘴找人,还怕吵着别人?”说罢,仰头扯着嗓子朝满天星斗发出一种变调的嘶吼:
“拉奇——”
她的声音一荡一荡穿过夜风,和海浪一起运递到未知的彼岸。我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错了,神使鬼差地学她也对着无垠的上天吼了一声“拉奇”。我是带着绝望和恨意吼出这两个字的。活在2017年的李小鱼的叫声最多只能传到海的对面,地球一端的某块陆地,因为她不知道人类脚步所能触及的远方,是超越光年的,无数海洋无数陆地无数地球也没法儿填满的宇宙。我的声音要传到那儿去。
李小鱼表情古怪地看着我,她年轻浅薄的双眸中有一种名叫“我看穿你了”的眼神,好像她故作深成之后真的就能读懂我的心声,刺探我的内心。我突然很后悔,很后悔用如此负面的情绪玷污了那充满希望的两个字。
李小鱼冷哼道:“我才不和你比肺活量呢。”
我放松下来,弯腰准备把绳子重新架回到肩膀上,向右一瞥却见地面上的石子似乎震颤起来,我将手掌从麻绳上移开,掌心按压在水泥地面。地面像是有了心跳一样,戳弄着我的手心。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
来了,来了。
我站起身眺望路的尽头,看看这个巷头,看看那个拐角。越来越近,我这次听清了,没错,是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还是一辆大功率的皮卡。
“哎——”我刚一发声,就被背后的人紧紧抱住,一双带着朽木味的手死命地堵住我的嘴,连带着我鼻尖下的呼吸道一块儿,不管不顾地全部堵死。
“别出声!”李小鱼吊在我的后背上,喘着粗气,展露出一种超乎寻常的敏捷。断腿对她的行动根本没有影响。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过一丝警觉,速度过快以至于透着股说不出的险恶,“他们可不像你想象中那样乐于助人。只有拿枪的人才有资格坐车。”
我想到李小鱼早前几个小时所说的故事,拿枪的人在人群中建立了自己的等级制度。她在言语之中透露出这些人都是暴君。
“我看到你的好奇心了。”李小鱼的鼻息喷散在我的耳边,“不亲眼看看他们,你是不会罢休的,对吧?你还想去旅馆找他们。”
“那就去看看吧。”
李小鱼松开双手,我急促地吸入冰凉的空气。她扶着车板站立起来,挪到我的身旁,面对我不可置信的无声控诉,面上难得有些讪讪:“我腿真的被你压坏了,现在走路就是蜗牛爬,这不是耽误你正事嘛。”
“你……”我指着她的鼻子,气得说不出一句话。
“好啦好啦,我们不是还要去看看这帮人搞什么鬼吗。”李小鱼解开右腿的木板,单脚一蹦一跳拽起我的胳膊,哭着脸讨饶道:“那车动静太大了会被发现的。你看,我真没骗你。真的断了一只走不了路,你要丢下我,好不好?”说完把左手臂搭上我的肩膀。
“他们往了灯塔去了,那边是一片视野宽阔的广场,我们不能离得太近。”行动间,李小鱼紧张地絮絮叨叨,时不时扭过头来偷窥我的神情。我面无表情的冷漠似乎真的让她感到不安,她紧紧揪住我左侧的衣衫,指甲几乎掐到我的肉里。我不禁思索着,她究竟是真的在害怕,还是新开场的又一次表演?我搞不明白,所以沉默地带着她走向那座高高在上,听说永不熄灭的灯塔。
那辆白色刷着涂装的皮卡驶进野蛮生长的草丛,停在广场中央的雕塑旁。雕塑的造型是一个长发飘飘的女人手捧巨大的球形回环奔向天际。青铜色的单薄身躯被烈烈海风吹得左右震颤,使她双手捧举的无名物什看起来摇摇欲坠。
灯塔太远了,必须要横穿广场才能快速抵达,我们干脆躲在广场旁商业一条街的阴影里暗暗观察。驾驶座上下来两个男人,皮卡的后车厢上下来三个男人,其中一个双手被捆缚在背后。那个即将受难的男人被押解下车,肆意的绿色草地变成笼网将他吞噬,男人们团团围住,我无法得见在女神雕塑的正下方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听见男人恐惧的求饶,他在一声一声喊着一个叫“立哥”的男人。人群给一个瘦削的中年男子让出道来,众星拱月一般,我猜这人就是领头的,很有可能就是所谓的“立哥”。
立哥蹲下身和草丛里动弹不得的男人说了些悄悄话,随着谈话的结束,四周围拢的闲人突然行动起来,跪趴在地上按住什么。然后就是惨叫。那惨叫几乎快把女神手中的圆球震倒,一圈一圈交错环绕的空心铜球正正砸下来,会把施暴者和受虐者一块儿碾成肉泥。可惜,今晚的女神是坚毅的,海风的侵蚀没有让她松开双手。李小鱼缩成小小一团躲在花坛后,她的脖子向前伸着,蹙着眉毛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微张,表情专注,像一个看动画片看得入神的小孩。我又想起拉奇来了。
立哥站起来,左手握着滴血的刀,右手捧着一坨血肉模糊的东西,看向我们的方向。我和李小鱼不约而同地低下脑袋。他没看到我们,他只是朝着我们的方向像个投标枪的运动员一样,全力丢出手上血渍呼啦的人体组织。那东西,扁乎乎,核桃大小,划出一道曲线,“噗”地一声砸进土里不见了。
它落在李小鱼右方不远处。李小鱼吓得面无血色,可仍浑身发抖着悄悄朝那个方位蹭了过去,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钻进草丛中拉不回来了。
“李小鱼!”我嘶嘶地叫着,焦急地看向耸动的草堆。这死孩子,到底该说她是胆子大还是胆子小?过了一会儿一只骨节纤细,五指布满细小伤口的手拨开草帘,露出一张惨白的脸蛋。我瞪着她,等她说话。
“波……波棱盖儿……嗯……就,就是膝……膝盖骨……大概吧。”李小鱼抖着下唇,爬回我身边,“我,我没敢……没敢碰。”
痛呼声渐渐弱了下去,那群暴徒做完事情后拍拍身上的草屑,好像没事人一般一个又一个钻进车里,坐回来时的老位置,只是他们中间少了一个人。油门启动,皮卡沿着原来的车辙倒退回大路,掉了个头开走了。灯塔就像一个人造太阳,将广场照的亮如白昼,光芒从女神雕塑的背后穿过普照这座城市。这样耀眼的灯塔就像黑海上的一颗明珠,却吸引不来一艘停泊的船只。我和李小鱼像老鼠一样缩在阴影中,罪恶却可以在光芒下横行无忌。
李小鱼凑到我身边,仔细地扫视一番我的脸,说:“你不会想救他吧?听我的,你可别过去啊。”
我奇怪地看她一眼问道:“我拿什么救他?我干嘛要救他?”
听得我这话,李小鱼愣了一下,尔后咧嘴绽起一个极大的笑容,忙不迭点头赞同:“好,好,好……这个时候可不能做傻事。哎呀,顾卫国,你真和我见过的那些笨蛋傻瓜不一样。咱们就在这儿等一会儿,他们还会回来一次的。”
话音刚落一会儿,引擎声再次响起,那辆白色皮卡熄灭了前灯,从对面暗巷中驶出。原来他们根本没走远。卡车重新开到雕像旁,下来三个人一人握着一把步枪,在草丛中巡视。我和李小鱼留在原地屏息凝神,等他们扫完一圈一无所获地回到车旁才敢换气。三个人将枪支甩到背上,抬起被私刑折磨得进气少出气多的男人丢到后车厢上。全部人都上了车以后,白皮卡打开前灯,原路返回。这回是真的走了。
“呵,你还想去旅馆找这帮人,羊入虎口还想出来?”李小鱼踉踉跄跄从地上爬起。
看样子,旅馆确实不是一个好去处。这些人的凶残远超我的想象,而且他们这个小团体的人数不少,都是精壮的成年男子。我扶起李小鱼,搭着她慢慢朝灯塔走去,假装不经意地问她:“你怎么知道他们会回来?”
“我猜的。”李小鱼单脚跳着,做了个鬼脸,“他们想拿那个人当诱饵,看看血腥味能不能引出那些变异发狂的人。”
“那那些人呢?我到现在都没见到一个丧尸。”
“瞧把你能的,遇到他们可就不好玩了。我可死定了。”李小鱼冷哼一声,挠了挠脖子困惑道,“我也纳闷,昨天我们经过的篮球场是他们平时的聚集地。怎么全都消失了?该不会被人关起来了吧。”
关起来?
“这个岛上除了你们那几截车厢里的游客,还有别人?”我停下脚步,不由带上质问的语气。她果然还隐瞒了许多。
“有啊。”李小鱼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我挑眉惊道:“你怎么不告诉我啊。”
“这不是故事还没说到这儿呢嘛!”李小鱼也有些气急败坏,“我又不是照着念稿的npc,总得组织组织语言吧!边走边说行不行?”
“往哪走。”我没好气地朝她甩出一句。我们已经走到那座灯塔的底部,最光明的地方其实是最黑暗的,刺眼的光晕阻碍了我的视线,除了古波无惊的海面,我看不清任何一条道路。
“沿着海岸走,汽车开不上来,应该不会和他们撞上了。”李小鱼拍了拍我的肩,指着北边越来越陡峭的崖岸。前路一点都不好走。
真想把这小妮子丢海里。
“你现在是不是特别烦我,想着要把我丢到海里喂鱼?”李小鱼冷不丁开口,说完自己窃笑两下。
“没有。”我回她。
哎,我实在看不懂她。这种机灵过头的人在以人为主的社会丛林中并不一定讨喜,但在生存至上的野蛮之地,凭着这份聪敏与洞察,她可以活下去。我从李小鱼过分年轻的面容中,大致猜出她尚未懂得“慧极必伤”这个词的真正含义。
崖岸
“只要你肯放过我的女儿,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你真的什么都愿意做?
“求求你,我真的拿不出三百万……我没有那么多钱。求你放过我女儿吧,她不吃药真的会死的。”
游戏的规则由我来定。不要再耍花样了,你是在浪费你女儿的时间。
“这是你要的钱,把我女儿放了。”
好。但是现在,我要你打电话自首,把你绑架的事情全部说出来。
水流……帽子……呼救的拉奇……在水中奋力前游的男人……黑的、黄的、蓝的、红的。我在岸边凝望着他们被湍流裹挟、活埋。
不,不!水里的人是我才对!
我睁开眼,晴空当头,日暖风和。
我们在临海的悬崖上休息,那边有一个废弃的发报站。李小鱼到了这儿摊在地上不肯再走,说累了,困了,要睡觉。说我虐待她。没办法,只能让她在废屋里睡上三四个钟头,我原本坐在屋外想事情,不知不觉地,也许是海浪声太催眠,我也睡过去了。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亮透,大概八点多接近九点钟的样子。
“早啊。”李小鱼迎风站在悬崖边,将嘴里的液体吐到崖底的礁石上,吐完将手里的半瓶蓝色液体丢进我的怀中,“漱口水,将就用。”
她左腿的木板也被取下,两根固定用的鞋带重新穿回了白色运动鞋的孔洞中。一天不到的功夫,她竟然已能下地行走!也就是说,她昨天那副受难模样都是装出来的。我把漱口水丢回李小鱼的脚边,这人实在可恶。
“怎么又生气啦?”李小鱼挑挑眉,拾起地上的塑料瓶走进发报站,没一会儿又一瘸一拐来到我身边,用手肘顶了顶我的肩头,示意我看她。她下身穿的黑色休闲裤被撩到了膝盖的位置,两条肤色灰白的小腿,麻杆一样,本就没多少肌肉,现在上头布满大片大片发黑的紫红淤血,血液在皮肤下结冻,那些黑红的斑点透着不详。不光是不好看,这就像两条死人的腿。她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所以特地展示伤腿自证清白。
“你把裤腿放下吧。”我瞥了一眼就不想再看了,软下声音叫她把衣服整理好,自顾自检查胸口肋骨的恢复状况。
“我这人天赋异禀,不光命硬,恢复能力也强。”李小鱼快活地说着,同时弯下腰把裤腿掖好,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又走到我跟前低下头裸露出自己的后脖子,“你摸!”
“摸什么?”我不解,她这又是闹哪出?
“后脑勺!”李小鱼不耐烦地抓起我的左手按到自己后脑与脖颈的连接处,催促道,“摸到没?”
她的脖子很细,还是没血色的白,头发厚厚的,堆在一起,很扎手,像刺猬一样,一看就是自己剪的。男女有别我不能真像她说的那样,肆无忌惮地东摸西摸,只是用指尖轻轻穿过浓密的发丝,在温热柔软的头皮上点触几下。我摸到了。她的后脑靠近脑干的部位有一个凹陷,不明显但足够凶险。这是人体最脆弱的部位之一,随便磕一下碰一下,可能就死了。
“厉害吧。”李小鱼得意地朝我眨眨眼。身体的创伤也能拿来炫耀吗?
“我们往北去哪儿?”我不想浪费时间了,拿过李小鱼手里拖拖拉拉的双肩包背到背上,不太重,抬动时包里的零碎物品哗啦啦发出一阵碰撞的声音,拽过她继续赶路。往北,北边有什么?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那儿?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赶路?那儿很可能并没有我要找的人。我走遍这座小小海岛,恐怕也找不到我要找的人。我只不过是催着自己找点儿事做,有事做的时候人就没工夫去害怕了。
“去找坏蛋的老巢。”李小鱼抬手指了指远处的针叶林。云杉、冷杉混合栽种出一片如此广袤的森林,得费多大的人力、财力,还有时间。这些喜寒的植物一般生长在高山地貌,和城市废墟里的植被一样,都是人工移植的。
我盯着李小鱼,等待她继续解释,谁知她卖起关子来。她手上转着刚找来当拐杖的长木棍,头也不回地沿着悬崖向前走,声音断断续续从前边飘过来:“顾卫国,这次换个聊法。咱们认识也有一天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信任是相互的,我不会把信息交换给可疑的人。”
她转过身,一手撑着腰一手拄着木棍,以一种放松的姿态对我笑道:“你可以开始啦。”
沉默了一会,我对她说:“我不知道。”我确实不知道。
她没说话,看了我一会儿,摸了摸下巴,缓缓道:“你昨天问了我一个问题。你问我‘现在是哪年。’你问我这个……那么现在我也想反问一下你。在你的认知里,昨天,本来应该是哪一年?”
我看向她的眼睛,李小鱼不甘示弱地与我对视。我有一种感觉:她什么都知道。或者说,她什么都猜到了。那双眼睛在对我说:快说吧,说出来吧,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惊讶的。
于是我满足了她的要求。
“我来的那天是2070年11月4日。我溺水了,不知怎么就到了这儿。”
李小鱼停下手里晃悠的拐棍,收起惯常在她面上游荡的轻浮表情,蹙眉审视我。一只海鸟飞离了鸥群从她身侧掠过,贴的那么近,细长的喙就要啄上耳朵。女孩贪凉站在崖边吹风,只要一个踉跄就会跌到礁石上被海浪卷走。小心——我差点脱口而出——李小鱼手中的木棍晃了晃——然后换了只手握持。我霎那间几乎以为她要抬棍敲落那只慌不择路的落单小鸟。
“那拉奇呢?你一直在找她。”李小鱼又问。
“她和我一块儿落水。拉奇比较特殊,她溺水之后……漏电了。我想只有我一个人回溯到了这个小岛上。”我无声地叹了口气。
李小鱼眉毛夹得更紧,锲而不舍地寻找我话语中的漏洞,“你说漏电?她不是你女儿吗?”
我点了点头,平静地说:“拉奇不是人类。她是仿生人,你也可以叫她AI。”
“你是说50多年后的AI已经有了人类的外壳?哇哦。那有没有帅帅的机器人管家?”李小鱼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说完脸色一变怒道,“可这发明也太晚了,50年后我都七老八十啦!”
看样子,她已完全沉浸在对未来科技的幻想之中,先前的紧张氛围瞬间打破。李小鱼走过来热切地与我肩并肩,不断询问我未来是什么样的、人类有没有找到外星人,好似刚刚一本正经逼问我的人不是她。她这副开朗健谈的样子或许是一种早有预谋 的伪装。这么轻易就接受了我的说辞,她难道不怀疑我是随口乱编搪塞她?
“实话和你说吧,告诉你这座岛的真相,我原本心里也在打鼓。毕竟一切都超乎普通人的想象,就算我说的都是真话,恐怕也没几个人相信我。我现在觉得,你来到这个孤岛来的正是时候!”李小鱼挥舞着木棍,颇有些落寞地拨开地上高至小腿的野草与其间飞舞的蚊虫。
“这座岛上也有一个AI。我们一车人流落荒岛根本不是意外,是有人早早计划好的。把人类丢在极端环境当中,记录我们的行为当做养料投喂给AI。策划一切的坏蛋叫刘正毅,他一开始隐藏在我们那群人中间,后来露了马脚逃跑了。我独自一个人四处游荡就是为了找他,你在海边见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将岛屿的南面全部搜索完,我断定他就在北边,也许就在森林里。”
“我们车上有个姐姐,她母亲曾在这座岛上工作。99年的时候,这里是亚洲数字智能研发中心,项目紧急叫停后就荒废了。那个姐姐小时候在这座岛上生活过几年,她在原先的科研办公室里找到了一些重要资料。我们这才清楚一切的真相。那些蝙蝠、病毒全都是刘正毅搞的鬼。”
我回想起初见时,她断了腿也要拼死掐住我的脖子,那股浓烈的恨意令人记忆犹新。可我还是半信半疑,她对这个叫刘正毅的人怀有恶意,这是真的,可这个姓刘的是否如李小鱼所说果真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还有待确认。
我们攀过又一个山坡,这是小岛右侧崖岸的最高处。我回望,边聊边走,我们出发的发报站已是一个小小的灰点,我能一眼分辨出来,全靠它顶上歪歪扭扭立着的、早已失灵的红色信号尖塔。向前看,往下就是一览无余的草坡,百米开外就是森林的边界线,里边郁郁葱葱一派繁茂,可连一声鸟鸣都不曾听到。它的存在格格不入,从逻辑的角度来讲,这片森林不该存在,它是违反自然规律的,从主观感受上来说,它诡异、阴郁,让人难受厌恶、无法忽略。“任何人,不要靠近我”,这片森林如是说。
“你不觉得这座岛上的监控有点太多了吗?”李小鱼替我指出最靠近悬崖的摄像头。它其实更靠近公路,架在我们左手边两百米外的一个水泥电线杆上,老化的塑料壳泛着黄褐色,就像擦不掉的陈年污垢,惹人厌恶。两只长筒状的摄像眼挨在一起,像神话故事里的双头怪,一只脑袋对着着公路,一只脑袋朝着空无一物的悬崖,耷拉着脑袋,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我察觉出不对来:监控对着专门建造的公路很正常,为什么要对准没有任何建筑、任何设备的悬崖?旁边就是海,这儿有什么监控的必要?
那么再往里想一些,我更加吃惊地发现李小鱼选定这条悬崖路线的真意——避开摄像头的监控。也只有在这一段路里,她才能够向我吐露她此行的目的。这就是刚才她突然发难的原因。
“顾卫国,我觉得你来到我们身边不是一个巧合。你要找的拉奇,很有可能也来到了这座岛。同类就像两块磁铁,隔得多远都能认出对方、吸引对方。如果拉奇真像你所形容的是个仿生人,她一定会去找那个AI,那个AI也会去主动找她。”
“再说了,有没有拉奇,你都得为自己打算。想要结束这座岛的闹剧,避免更多的流血事件,我们必须找到刘正毅。”李小鱼率先侧过身子,小心爬下湿滑的斜坡。她动作很麻利,有意避开我的帮助。
李小鱼又做了领头的那个,一马当先走在前边,来到渭泾分明的森林边缘停下脚步,侧头凝重地对我说:“我要进去了……你来不来?”
这片森林真是遮天蔽日,还未走进林中我已感受到一阵清爽的凉意,将饱受光照晒得发烫的额头快速镇静。我没思考多久,直接对着偷看我的李小鱼说道:“走吧。”
女孩回头给我一个灿烂到张扬的笑容,叫道:“好耶!我的拯救世界小分队终于有人加入啦。”
我面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李小鱼完全无视我,一头扎进高耸的林木中,领着我在树林里东拐西绕,沿着一条几乎被苔藓完全覆盖的小径穿过一片扎人灌木丛。通过那些灌木使我们的裸露在外手臂上新添好几道伤口,李小鱼和我之间有一臂的距离,我听到她在前面自言自语说什么“不会亏待你”之类的话。解决完恼人的植物,一栋二十平米左右,被潮气渗透的尖顶小木屋出现在眼前。
李小鱼一看到这栋小屋,也不管里边有没有危险直接就推门而入。我还在屋外观察周围的环境,因为在侧前方我又看到了一只捆绑在树干上的摄像头。它在与我对视。
“诶!你饿不饿?”李小鱼站在门廊上,嘴里塞得鼓鼓囊囊,朝我丢了一包灰色的方形物体。我低头一看,是包还没胀气的压缩饼干。肚子适时发出一连串的哀叫,我已经一天一夜没吃饭了,怎么会不饿呢?
“顾卫国,你进来啊。”李小鱼在屋里叫我。我刚一踏进门,注意力首先集中在黏糊糊的地板上,上边裹了一层油绿色汁液。其次,我看到了漏风的屋顶,像个天井一般,垂坠着好些枯死的藤蔓。天光照亮了小屋靠墙的一片空间,李小鱼就站在那儿,她双手抓着一杆老猎枪,目光炯炯。
压缩饼干被拿走,那杆冰冷的猎枪塞进我的手里。我有些踌躇,本能地抗拒它。是,我做过许多错事,有的受到了惩罚,有的没有……无论我做过什么,我始终坚定自己的正当性——类似逼上梁山、走投无路。我在用我自己方式活下去,所以我无愧。
但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抓起一杆枪。
“我不会用啊。”我说。
李小鱼皱着脸挠头,悄声道:“我也不会啊。你装装样子……吓吓人也行呐。”
她将手伸进我的裤袋又很快抽走,留了五颗沉甸甸的子弹在那儿。
森林
一季又一季迭代下来的树叶填满树根的每一个角落,新鲜的绿色覆盖住被土壤分解得枯黄、皱缩的老叶。一踏上落满残叶的松软土地,我们便进入了一个全新的王国。如果李小鱼所说属实,那就很讽刺:周围是一派自然原始的美丽风光,王国的主人却是一台没有生命的AI。森林中遍布的监控数量堪比50多年后的高科技地下城。我无法辨认这些被绿色侵蚀没有生气的机械眼是否在默默工作,它们大多安装在常人无法触及的高度,再者,掩盖摄像头的指示灯开关是很容易的事,所以无法通过表面观察判断它们的开机状况。
吃完压缩饼干后,我的体力得到了极大的恢复,只是食用完后嘴里过于干涩。我打开背包里喝了一半的过期矿泉水一口气全部灌进喉咙,举着空瓶甩了几下,务必不浪费任何一滴。一开始我还担心身体受不了,但是今天凌晨起夜实在渴得不行了,把水瓶开封喝了两口,等了几个小时也没任何不适,这才放下心来。说来也是奇怪,之前我有头晕、流鼻血的症状,需要每日按时服药缓解,免疫力下降又导致小病不断,我的体质不该这么好。想象我两天都经历了什么吧,一个白血病患者,断了肋骨,不吃不喝,还能拖着另一个伤号走了这么久这么长的路,这简直不可思议!只有倒退个七八年——回到我还没发病的时候,那才算正常。可我很确定,我的年龄并没有倒退。
“诶,顾卫国,你有孩子吗?你这个年纪了,一定有孩子……你那么不惜一切地找拉奇,亲生的孩子怎么办呐?”李小鱼落后我半个身位,摇摇晃晃拽着我的衣角,手上抓着一台打开指南针app的智能手机。现在是我扛着猎枪在前边开路。
我头也不回地说:“我女儿死了。你想听这个,是吗?”
李小鱼以为我聊到这个话题生气,吐了吐舌头闭上嘴。她想多了。监狱里的心理辅导员向我介绍过一个说法,是上世纪美国一个精神病学家提出的,说人面对悲伤有五个阶段: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消沉和接受。我在第二个“愤怒”阶段作出无理智行为直接导致了我锒铛入狱的结果,其后的第三、第四阶段我都在监狱中克服过去。现在的我处于“接受”阶段,接受佳怡病亡的事实,并且我将一直接受下去。
我只不过是突然领悟到李小鱼话语背后隐藏的思维方式。她不是一个逻辑跳脱、性格单纯的人,相反,她的目的性极强。一个中年男性人类如此看重一个非自己创造的儿童仿生机器人,一般有两种结论,第一种,用AI进行等位情感替代,弥补丧子创伤。第二种……这人是个恋童癖,双方有不正当关系。李小鱼猜出我属于第一种,故意装傻想打听我的更多信息。
我在她眼里是个充满谜团的神秘怪人,她在我眼里何尝不是呢?
“你今年多大了,上岛之前是做什么工作的?”我回头打量了下她乱糟糟的头发,黑色鸭舌帽倒扣在脑袋上好像个假小子,迟疑地补充,“你总不会还在上学吧?”
李小鱼挤挤眼睛讪笑道:“我不知道。”
我不信,她又在搪塞我。这种不真诚的交流没有意义,我对此感到厌烦。
“哎——我真不知道啊!”李小鱼着急地蹦了起来,用力扯了扯我的汗衫衣角,说,“我没撒谎。我不知道自己哪年出生住在哪儿,从哪儿来又要到哪里去……我在火车车厢里睡了一觉醒来好像失忆一般。你说离不离奇!我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李小鱼’这个名字还是我从蓝牙名称里知道的。你说说,谁大名会这么搞笑,可我只能拿个破昵称当名字。”
她现在似乎已把我看作一个有价值的盟友,为此不惜把猎枪和子弹交到我的手上。我想这这是一种示弱与笼络的手段。李小鱼划开手机解锁屏幕塞到我手里,继续喋喋不休:
“手机的通讯录都被人删除了,连个紧急联系人都找不到。短信、通话记录也是空的,微信、QQ……连支付宝都给我卸载了,微博倒给我留了,但退出登录,搞笑不?还特地把我手机密码取消了……你看……这年头还有手机没屏保密码的。”
她说的一串名词什么微信、微博的……我一个都没有听懂。这只白色的直屏手机,背后印着一个水果logo,我认出这个牌子,它家二十年前就停产转型,所幸操作系统是几十年不变我依稀记得使用方法,点击桌面上仅剩的几个非系统自带软件,跳出来一个离线页面。
“#G8327##搜救G8327#失踪120天!搜救行动仍在进行!”
“#G8327乘客涉嫌金融犯罪#最新消息,警方已确认G8327列车的110位失踪乘客中有陈姓男子(陕西西安人,43岁)涉嫌非法融资、网络诈骗……”
往下滑,是永不停息的加载标志。我被迫盯着加载圈后那张警方公布的嫌疑人照片,越看越是眼熟。
这人?
“他就是立哥。”李小鱼飞快看了我一眼,悻悻然说:“昨天晚上……雕像底下下狠手的就是他。他出了岛就是吃牢饭,所以他巴不得在这里当土皇帝,又怎么会派人去找刘正毅呢?”
“这新闻来的也太巧了吧。”我呢喃着,把手机递还给李小鱼。
她凑在我旁边一个劲儿地点头,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它有用啊,陈立原本是最积极找出路的,现在他自己一点儿都不想出去了,也不准别人离岛。几则真假难辨的新闻就把我们玩弄于鼓掌,咱们得快点抓住幕后黑手。”
正说着,李小鱼突然松开我的衣角,原本挤在我肩旁的脑袋现在高高昂着,扶着一棵苍峻的杉树树干立得笔直,一双眼睛瞪得奇大,额头神经质地转向任何发出风吹草动的方向。她这副样子让我想到动物纪录片里的狐獴——负责警戒的那只哨兵狐獴。这集我是陪佳怡看的还是陪拉奇看的?想不起来了。
“我听到有人在召集蝙蝠。”李小鱼朝我简单解释说,“那些蝙蝠是靠声波人为控制的。我能听到说明他已经离我们很近了。你听……蝙蝠群的翅膀声!”
我静下心去感受,耳边似乎真的有些奇妙震感。
“终于露出马脚了。我们去抓那个人。”她兴奋地领着我朝西边走去, 没走两步又停了。她困惑地朝左看看,又朝右侧耳倾听,手上焦虑地不停用木棍戳弄着地上的腐叶。
“怎么了?”我问。
“我……我听到另一个声音,好像也在控制蝙蝠群。但是他们不在一个方位。”李小鱼困惑地眨着眼睛,显然没了主意,转头求助地望向我。
看样子似乎有两拨人在争夺蝙蝠的控制权。
“哪边离我们更近?”
“右边。”李小鱼斩钉截铁道。
我带着她往右边走去。无论找到那一方的人,对方的目的是什么,我们都能获得大量有用的信息,关键的是能及时抓到这人。他似乎正在不断移动,不知是否是被李小鱼感染了,剧烈的奔走之间我恍惚也听到了那道刺耳的音波和密叠的振翅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那声音越来越平直至变成一声稳定、高亢、刺痛耳膜的绝叫。
我越走越快,完全忘了李小鱼的伤腿,等灌木伸出的枝丫刮过没有被衣物包裹的小臂,引起一阵刺痛,我才发现自己的胳膊上遍布细小的血痕。回头,拽着我衣角的人不见了,森林中的每一株植物都像复制粘贴,冷冷地列队凝视我。我不知建造这座岛的人究竟用了什么样的方法,使得这片密林中的每一棵树木保持一样的宽度一样的高度,一样的间隔距离。啊,我之前怎么会觉得这片绿丛林充满生机活力?它们明明是一行又一行刻板的阵列,就像精工制造的电子元器件。
“李小鱼。”我叫了一声,没有回应。
“李小鱼!”
“李——”
远处的一颗草丛里发出落叶践踏的咔嚓声。我端起枪,走过去,五颗子弹在我的裤袋里碰撞、我后悔了,我应该把子弹上膛,在这种地方,任何形式的自卫都是合理的。我只能赌对面看不出我的枪里没有子弹。
“李小鱼?”
我的手心出汗了,可还是紧紧握着手里的枪杆。
“出来!”
草丛像活过来一般抖动了两下。我举枪朝那边喝了一声,装模作样拉开了猎枪的保险。
“别开枪啊——”
“你敢开枪!”
两道女声同时从草丛堆里传出。一前一后,两个黏连在一起的身影缓缓从绿色叠嶂中挪移出来。载着我帽子的李小鱼面若死灰,缩着肩膀,双手垂在身侧,她被一只细手牢牢擒住后脖,像一只待宰的小公鸡,抖抖簌簌。那句“别开枪”是她哭着叫出来的。她身后的人呢?她也戴着顶黑色鸭舌帽,年轻,漂亮,但她有一头黑而长的直发,面色凶狠,自信且高傲,她举着一只手枪顶在李小鱼的太阳穴上。一开始由于两人的着装相似,年龄、身高都相近,我有一刹那分不清她们,可仔细看去简直有天壤之别。那个长发女孩精神抖擞衣着整洁,面上透着健康,和她一比,吓坏的李小鱼更显可怜。
“娜娜……你别开枪……”李小鱼哭丧着脸嘟囔着。她先前赶路、抓人的豪情与勇气在现代杀伤性武器面前荡然无存。两行湿热的泪水划过消瘦的双颊,狡黠消失后,剩下一个仓皇、窘迫的年轻人。
“你放开她。我们当没见过。”我举着枪一步步逼近。
“站住!”娜娜冷笑两声,不屑地看着我,“我知道你枪里没子弹。我们一直在监视你。木屋里有五发子弹,全在你口袋里装着。”
“呵。”我将食指勾上扳机,“那你怕我做什么?你敢开枪,我就敢开枪。你们两个都在我的射程范围内,人为了自保什么事都能干,你这几个月也看的不少了吧!”
“那个……”李小鱼微弱地举了下右手,幅度很小,就像在抽搐一样。
“闭嘴!”娜娜骂道。
“小妹妹,我要杀你,你的同伴会来救你吗?”我边将边回忆起李小鱼和我说过的列车乘客信息,“你们挑人上岛筛选得很仔细,各行各业都有,可还是不够全面。想观察人性,为什么不挑有刑事案底的人?还偏偏挑个诈骗犯……是怕搞不定吧!一个只能读数据监视的人工智能,一个体能衰弱的老研究员,还有你,一个刚成年的小女孩儿。”
“我是背过血债蹲过牢的。人的命贵不贵,得看愿意拿什么来换。你愿意陪她——”我朝李小鱼努了努嘴,“——陪她一块儿死在这儿吗?”
“你们……”李小鱼徒劳地吸着鼻水,艰难地皱着脸,风干的泪痕已将皮肤绷紧,抽泣道:“我,我道歉。娜娜,我之前去过一趟保卫室……你肯定看到了……我……我偷了几颗陈立漏掉的子弹。顾卫国,对不起,我又骗你了。你们两个都冷静点……枪里真的有子弹的——是真的有子弹的啊!是我偷偷放进去的……我不想死……”
我心中一松。这个李小鱼,总算现在回过劲来,知道帮忙了。枪里当然没有子弹,我一拿到就偷偷检查过了。只要这个娜娜不是一心求死,她不会轻举妄动的。
娜娜厌恶地瞪视着李小鱼一塌糊涂的侧脸,面上显出几分忌惮,拖着双腿软成面条的人质向后退去,说:“好。这次放你们一马。不准追过来,听到了吗?”
“听到了。听到了。”李小鱼如释重负,捣蒜般点着头。
我注视着,娜娜将手枪枪口对准李小鱼的后脑,慢慢后退,警觉而坚毅,像一只龇牙警告的猎豹。等移到两米开外,她将枪口转向我的前胸。张牙舞爪的灌木攀上她的手臂,半个身子渐渐被绿色掩盖。就在我以为她会彻底转身投进森林海洋的时候,娜娜露出了一个让人心惊胆战的笑颜。满怀恶意的子弹朝着李小鱼的那头乱发射去。
李小鱼捂着脸倒下,甚至还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她以为自己安全了,正放松地朝我走来,笑容重新挂上那张涕泗横流的脸。
我朝着娜娜扣动了扳机。一阵青灰色的硝烟后,某棵挺立的云杉树上永远留下了一个洞穿的疤痕。从这个洞中往外看去,能看到广袤天穹的一角和人性的直径。
我顾不得去想为何枪口会射出子弹,奔到李小鱼蜷曲的树荫底,握住她的手,那只手正捧住自己鲜血淋漓的头部,酱色的血液正从指缝间溢出。她抖得比刚才还要厉害,身体缩成了一个球,妄图保护那颗脆弱的脑袋。断断续续的声音从胸腔那边传来:
“我……没……没死呢……”
“我看看……我看看……”我轻柔地拉开她冷得像块冰的血手,像剥洋葱一样,扒开一层又一层,终于看见那个不断奔涌血浆的创口——一只残破的、受尽折磨叫人怜惜的耳朵,我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李小鱼的包里有一小包无菌纱布,我翻出来盖在可怜的半只耳朵上,紧紧地按压住。
“你还行吗?坚持住。”我呼唤着李小鱼,生怕她晕过去,“来……手……你自己也按着,这里不安全。咱们得赶紧换地方。”
李小鱼的手臂伸过来抵住耳旁的纱布,她的手紧紧攒握成拳头,怎么都不肯放开。我以为她手怎么了,又去解开她的手指,发现手心里死死抓住的是一团血呼呼的肉块。是她丢失的耳垂。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李小鱼缓过神坐立起来,被鲜血渍染的侧脸上,布满血丝的眼球转了一圈,虚弱地从拉链大开的双肩包夹层里取出一张手绘的地图。我瞟见那张地图纸上印着“弧光旅馆”的字样。小岛的轮廓上用铅笔淡淡勾勒出蜘蛛网一样的虚线,纵横的线路两端标记着许多A9、E6之类的代号。
“不能走这儿了。娜娜要去杀试图控制蝙蝠的人,我们还会碰到她的。”李小鱼眯着眼,在那张旅馆便签纸上扫视。
“我们走地道。”
她掏出手机认方位,指着东南方位,艰难撑着木棍爬起,领着我走了两百米,走到一个被草木遮盖住的地下通道前。在我一个人奋力试图推开生锈铁门时,李小鱼学着那夜陈立的姿势,像个标枪手,朝着天空掷出那片被迫永远割离母体的血肉组织,经过一道弧线后,无论它曾经在人体内担负着怎样的工作,如今也都简化为了大自然的养料。
507
“林萧峰!”
“林萧峰你给我滚出来!”
我推开一扇又一扇紧闭的科室大门,正在坐诊的医生戴着口罩面无表情和坐在桌侧的病人神情委顿。这里是人间悲剧的聚集地,没有人笑,多是人在哭。我手上那柄锋利的菜刀在这座充满默然啜泣的墓地惊起一片呼声。人们贴着墙,像避开病毒一样避开我。
害怕,惊惶,却不敢上前。
我畅通无阻地在医院走廊穿行。几个穿着黑色制服的男人包围住我。紧张的神色中透着厌烦,好像在说:又是医闹。这是第几个了?
“别过来!”我喊着,将武器对准他们,他们果然收起了那副刺痛我神经的轻慢神色。妈的,你们可以嘲笑我的家庭、我的工作,乃至我的人格。但绝对、绝对不要在一个人一无所有、豁出命去的时候,像对待一个笑话一样对待他。
他们很怕我。我低头,我手上拿的不是菜刀,是一杆猎枪。
“顾先生?”林萧峰站在护士站旁,衣冠楚楚穿着白大褂惊恐地看着我。他竟敢用一无所知的表情对着我,他用我女儿的命换了权贵子女的命,他竟然已把这件事轻飘飘地从脑中抹去!
我朝他举起猎枪。
可惜枪里是没有子弹。
对不起……我……我……偷偷把子弹装进去了,李小鱼在我身后哆哆嗦嗦说道。
开枪吧,开枪吧。
剧烈的恐惧拽住我的衣角。这么该死的人,我居然在害怕射出那颗复仇的子弹。
枪里有没有子弹?我回头怒吼,李小鱼,枪里他妈的究竟有没有子弹!
我睁开眼,一只蜘蛛在电灯泡上结网。李小鱼安静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她脸上的血开始结痂。
“李小鱼……”我声音嘶哑。猎枪里的那颗子弹是哪儿来的?我合上嘴。算了,问这个还有什么意义呢。脚边那具和美观不搭边的躯壳抖了个激灵,一双疲惫的眼睛睁开,盯着我的脸。
“有事吗?”李小鱼问我。她的身体、精神都已到极限,耷拉着眉眼无精打采的。我从背包里取出矿泉水和压缩饼干,掰下一小半用水泡软了递给她,她却摇了摇头说道:“你吃吧……保存好体力,这样我们到了地方还能和他们斗一斗。”
“你不吃的话怎么赶路?还是说你不想走了?”我劝道,坚持把食物塞进她嘴里。
李小鱼的嘴被饼干糊塞住,认命地吞咽起来,刚咽两口,泪水就从眼角炸了出来,有一滴溅到我还未收回的手背上。她嘟囔着哭道:“吃难吃的食物去维系更苦的命。”
“顾卫国,我要是死在地道里,你一定要把我背出去……有老鼠啃我。”
“别瞎说。”我斥道。她的幽默感终于被磨尽了吗?“你不天命之子吗?”
“狗屁天命之子!”李小鱼怒骂,一把抢过我手里的矿泉水瓶,仰起头咕噜咕噜牛饮起来。我离她很近,之前都没仔细看过她,她脖子底部靠近锁骨的地方有烟头灼伤的疤痕。
就算一起经历过许多磨难,那些秘密仍然躲在我们内心的角落里。我在心里下了决定:她不和我说她的故事之前,我也绝不和她说我在50年后经历的故事。就像李小鱼自己说的,交流需要公平。
我们重新打起精神沿着地道向前走去。那杆猎枪被我当成了拐杖,我们两个溃兵一瘸一拐地向着未知走去,所幸是没有人在我们后边追赶。每经过一个出口标志,李小鱼都大声地把出入口代号喊出来,好像马拉松赛跑一样,每过一个值得纪念的里程碑,她都要广播给全世界听我们的壮举,整个地道的老鼠、臭虫就是听众。
E4。
B7。
B8。
……
E17。
这里是终点了。地道的尽头,小岛的最北边。
我们互相搀扶着爬出地下,进入眼帘的不是森林,而是一座不可思议的现代主义建筑。以90年代的眼光来看过于新潮。我们到了,我想着。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我们已在建筑里边。
李小鱼发出一声不像哭更不像笑的抽噎,离开我的扶持,一步一步挪到纯粹的水泥灰墙前,把浸了血的那半边脸颊紧紧贴上,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用残破的耳朵去监听这座死城的心跳。
“我听到他了。π……他就在这儿。”李小鱼神秘地说。她似乎很高兴,嘴角勾起一个微笑,幸福地看着我。我也给了她一个微笑。
我们继续向里走去,经过大堂,望着三层楼高的穹顶,我被李小鱼同化了,跟着她一块惊奇。哎,被困在岛上两天,我们像被困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困了一辈子,看到充满电力、整洁、修缮完好的现代建筑内心充满了怀念,好像回到家一般。
“诶,顾卫国你快来看!”李小鱼指着挂在大厅一角的大合照朝我叫喊。
照片顶上写着:《1999年五零七号人工智能研究所全体同仁合影留念》
“你看!你看——这家伙就是刘正毅——他那时候比你年轻点。我就说你们俩像吧!简直是异父异母的孪生兄弟。”李小鱼垫着脚一脸兴奋地为我在人堆里指出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男子。
“哪儿像了啊?”我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确定道,“我比他好看点吧。”真的有点儿像,我以后眼睛老花了就去做手术,绝对不戴眼镜。
“李致云。”
一个陌生的男声回荡在大厅之中。
“李致云——”
我立刻看向服务台正上方的监控头,声音是从那儿发出的。李小鱼还在东张西望,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好像个上课突然被点名的笨学生,不知所措的呆立在原地。她是李小鱼,所以她无法回应一声声对“李致云”的呼唤。
“哎……李小鱼!”
监控喝道。李小鱼被叫醒一般,怯生生看着服务台。
“李小鱼,带着你朋友到5楼来。”
“滴——”大厅角落的白色电梯自动开启了大门,等待着两个不速之客。
“是他吗?”我低声问道。李小鱼点头。我从裤袋里掏出两颗子弹装进枪管,拉开保险。我接着转头问愣住的李小鱼:“你还有几颗?我知道你偷藏了,现在都交给我吧。”
于是,口袋里又多了6发。
我找到安全楼梯,推了推,电子门锁住了。观察完锁的大致构造,我端起枪朝着某个点位扣动扳机。锁芯内部的警报系统自动启动,顿时刺耳的喇叭声响彻整栋507大楼。李小鱼双手捂住耳朵贴在墙边上。没一会儿,警报被人为切断了。我又朝断连的电子门使劲踹了两脚,门开了。
对方稳坐中军帐,没有一丝慌乱。
“你慢点啊!”李小鱼在我身后叫道。她整个上身趴在扶手上,乌龟爬一般抬动双腿。
“我先上去。”我丢下这一句,拎起猎枪拔腿直奔5楼。用同样的法子强行开启了5层的防火门。
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刻,我反而不着急了,从口袋里掏出两发新的子弹,仔细装进枪管,擦擦枪身,然后才慢悠悠地进入走廊。这是一个回形的办公楼,四个角落各装有一个监控眼,闪着蓝灯,告诉我它们正在启用。我扫视了一圈,对方沉默着。
他在邀请我开启游戏。
好吧。
我将猎枪的枪托抵住肩膀,从501开始,一脚踹开紧闭的研究室大门,举枪扫视,无人,下一间。502,无人……503,无人……504……
李小鱼不在我身边,她还在那条长长的楼梯上奋斗,可我却恍惚听到她跟在我的身后,像报地道的出入口代号一样,报着一个接一个实验室的房号。每到一个新的地标,她就欢呼着,仿佛我们取得了多么重大的成果。507……我踹开一个个刷得雪白的金属门,好像又回到了4年前仁爱医院的血液科走廊,不厌其烦地寻找着我的仇人——我女儿曾经的主治大夫,林萧峰医生。509……这里是人类社会的荒漠地带,再没有冷漠的观众和维持秩序的执法者。
512……
我感觉到他了。刘正毅……他就在这儿。
李小鱼,我的枪里有没有子弹?我突然在心里问出这个问题。
有!李小鱼笑着跑远了,远远地,站着看戏。有啊!她的声音传过来。
我踹开512的大门。
刘正毅正握着一把小巧的手枪,站在纯白色的影音室内。投影仪正在播放着东西。他穿着件米色的夹克,衬衫纽扣一丝不苟地扣到喉头,鼻间还是带着和20年前款式相似的细框眼镜,只是镜架装上了挂脖绳。他比照片上老了好多。
“你好。”刘正毅像个老朋友一样,主动和我打了声招呼,“进来聊两句?”说完,他率先放下了手枪,冷静地等候我作出选择。
我将枪口放下,谨慎地走进了影音室。
门在“刷”的一声在身后关闭。我心中一紧。
“哎呀!我……我不小心把门关啦。这怎么开啊!”李小鱼急躁的声音从立体音响里传来。将画面传到投影仪的摄像头正对着一排复杂的中控台,中控台正对面是密密麻麻的监控画面,我注意到有些小格子里人头攒动。李小鱼一头汗水地坐在中控台前,抓耳挠腮。那根当拐杖的木头棍子随意地丢弃在地上。
“你别乱按啊!”我急忙叫停她跃跃欲试的双手。
“你和她关系很不错。”刘正毅坐在房间正中的白沙发上喟叹着。他双手规矩地放在腿上,那只小手枪也被收起。他面无表情,嘴角却微微抽动,言语间有一丝刻毒。像是一种嫉妒。
我不言语。
“她是怎么和你说我的?幕后黑手?混蛋?还是心理变态?”刘正毅仰望着我,慈祥真挚的神情只维持了几秒,他回头冷冷地对着影像质问道,“你怎么和他说我的,李小鱼。你怎么不敢告诉他我们的关系!”
“我和你有什么关系啊!”坐在中控台前悠闲扇风的李小鱼突然爆出一声怒吼,一头杂乱的短发像狮子的鬃毛一般炸开。
刘正毅沉默了一会儿释怀地笑了起来:“好,那就由你来帮我完成π的成人礼吧。”
刘正毅话音未落,中控室的电子门打开,一个穿着西装的英俊男人走了进去。
“他是谁?”我惊恐地看向刘正毅。
“π。”刘正毅得意地微笑着,“完美的身体、完美的大脑、无限的寿命。他将超越人类。”
π才是这个世界的第一个仿生人?那拉奇呢?她在哪儿,她还会存在吗?
“你以为自己是神吗?”李小鱼在屏幕另一头做了个鬼脸。
“神只能创造出人类这种瑕疵品。”刘正毅冷笑说。言下之意,他是比神更加伟大的造物主。
李小鱼点点头,说:“你的傲慢总令我刮目相看。”
“正因为如此——”她起身对着彬彬有礼的π做了个敬礼的姿势,轻快自如地跑到控制台的背后,拖出一个昏迷不醒的长发女孩。
娜娜?她什么时候回的507大楼。
李小鱼念念有词,从口袋里掏出一支血红色的针剂,快速打入娜娜手臂的静脉。
“——神才会对你们降下惩罚。”
π飞速地冲向两个女孩。李小鱼用手简单触碰控制台的外层铁皮,一声迅猛短暂的音爆在π的仿真人类脑壳中炸响。满墙的监控失效了,π倒在地上,青烟从他的七窍向外溢散。我几乎能闻到金属烧焦的臭味。
机器人之梦
“我想看你燃烧的样子。”
李小鱼对着重新站起来的π说出她的要求,指了指监控死角。π从那儿取来了一罐汽油。
她竟准备得如此充分。我坐在贴满软包的白色影音室内,在柔软的白色沙发里越陷越深。发现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刘正毅像一只暴躁易怒的老猫,在投影仪前来回游荡,监控头下安装的声音接收器被他拆卸下来握在手中,他不断呼唤π,呼唤他停止和李小鱼的交易,直到最后开始毫无风度地怒骂起来。
“停下!她是个骗子,她只是在利用你!”
“你以为那些乌合之众够坏了?不,她才是这座岛上最恶最坏的那个!”
“扮可怜,博同情。满嘴谎话……她要做的就是毁灭一切!”
“π,你救不了娜娜。你永远无法满足一个魔鬼。”
一直说到嗓子嘶哑,刘正毅和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双眸尤带清澈的AI义无反顾地将橙黄色的汽油浇在自己的头上,企图用这种方法拯救自己的爱人。
我自然而欣喜地接受了拉奇能够像人类一样感知、一样去爱,因为在我认识她的时候,她经过漫长的学习已然拥有这种能力。我从来没有去认真思考过,仿生人是怎样学会爱的,那些元器件究竟有了怎样的改变,才将这片缺失的拼图补全。必然有一个人曾在拉奇的生命里短暂出现,在未知的过去教会她这最后一课。
中控室内的消防喷头被切断,π的躯体被熊熊大火点燃。他不会蜷缩,不会痛呼,没有知觉,站得笔直就像一个流水线上刚刚生产出的芭比娃娃,只是他的生命此刻快到尽头。
“你有什么感觉?”李小鱼盘坐在地上,崇敬地望着自己一手造成的盛景。
“我感受到了……娜娜所说的那种心跳。”π的头部皮层被烧毁,钛合金制造的颅骨骨架还在。藏在喉咙里的声音合成器外翻,他的声音尖利凄惨。
“哦?现在你能感受到肉身和心灵的痛苦了?”李小鱼像被激起兴致。
“不。我觉得很幸福。”
语毕,π的颈椎骨断裂,头颅从身躯上滚落。浓烟充斥着这间屋子,我快要看不清对面的状况,上一秒李小鱼似乎钻进了烟雾最浓烈的区域。我和刘正毅对视了一眼。他满头大汗,神色木然,颊上有两条湿亮的水痕。他哭了。我想我也看着不大好。
焦黑的头骨冲出烟团径直砸向我们这台摄像机。我们吓了一跳。镜头被打落在地,塑料外壳散落在一旁。一双运动鞋走进画面,持续三秒眼花缭乱的晃动后,李小鱼那张俊秀惨白的脸出现在镜头前。
“刘正毅,不管你乐不乐意,我都会接收π的一切。”
她喘着粗气,手持摄像头目视前方向前走去,背景倒退着。她又坐回了中控台的位置。满屋的有毒气体根本没对她造成任何影响。她手上敲击着键盘,我看不到显示器,可不断变化的电脑画面在她白色的面孔上留下或绿、或紫、或红的倒影,速度之快使不断刷新的页面变成一道邪恶的霓虹。随着知识的补全,李小鱼绽出一个畅快的胜利者笑容。
我突然想到一个很可怕的假设。
资料刷到了最后,电脑发出一阵白光。李小鱼的扎眼笑容消失了,张着嘴,像被定住了似的。她看到什么了?该感谢李小鱼将摄像头抓的如此之近,该感谢刘正毅把音影室的投屏尺寸修得这么大。我看到漆黑的瞳仁中反射出的电脑屏幕——一个黑色的倒“8”。
谜底是无穷符号。什么意思?
李小鱼保持着那个滑稽的神情,泪水蓄满眼眶,很快被一只手拭去,她扭头对着摄像机说道:“刘正毅,为什么李致云的资料是空的?”
“因为它本来就是空的。你没有过去,是个凭空出现的人。”刘正毅背靠着沙发腿,低着头,看了不看投影仪一眼。
“李小鱼,你有想过……你真的是‘人’吗?”我迟疑地开口。“也许你和π一样,是个仿生人。”
“你胡说什么!”李小鱼的怒火和恨意现在转嫁到我的身上,“我当然是人!我知道什么是痛苦,每天都在和它作伴。”
我继续解释说:“在未来,先进的AI已能用数据模拟出人的痛觉。”
“别用这种不堪一击的人造物贬低我!”
单调的画面里,李小鱼摘去她一直戴在头顶的鸭舌帽,露出一头剪得粗糙的短发。胡乱堆在前面的刘海被撩开,下边藏着的是一颗被子弹穿透额心的头颅。她慢慢凑近监控摄像头,务必让对面的人看清她饱受蹂躏、坚韧着不肯认输的额头和它中间承载满虚无、不解的黑洞。这个洞的存在本身是邪恶的,让人看了毛骨悚然,带着这个恶毒标记的人并不害怕,它只对看到它的人张牙舞爪。
“你的π只需一道程序和几滴汽油就能轻易摧毁。无限的视野、无限的能力还有的无限的生命,我远比他完美。”
“没有我做不到的事。”李小鱼轻声说道,低头重新抚平额发用帽子把一切痕迹掩盖起来,“主宰命运、断人生死。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吧。”
李小鱼跨过因毒雾窒息、毫无生气的娜娜,伸出右手,她沾满胶布的中指与拇指交碰,在因燃烧而干涩的空气中打了一个响指。啪。清脆,响亮。只一个小响指,整个507基地的灯像听得了什么命令,瞬间关闭,投影仪断开连接又变成了一块黑幕。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和一旁的刘正毅,他像被抽掉了脊梁骨,再也没力气站起来。
临走前,李小鱼想到了什么突然又连上了音影室的音响。她的嗓音在3d加持下将我们环绕其中,无处不在。
“顾卫国,你的故事我没看到结局,恐怕以后也没机会看到了。你绑架林萧峰的女儿,拿到了赎金,逼他自首。你真的打算把他女儿放回去?拜托,你和我剧透一下吧……悄悄说,我不告诉别人。”
我双手颤抖着,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她……她怎么会知道。
“顾卫国,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拉奇在哪儿哦。”
“我骗了他……我打算杀了那个孩子。我让他尝尝失去一切的滋味。”我痛苦地将脸埋在手中。天呐,瑶瑶的药已经吃完了,如果我溺水后没有人找到我的藏身地,她真的会死。
李小鱼鼻息喷在传输器上,轻笑两声:“我一直都很看好你,你果然没让我失望。这个剧情我非常满意,不过很遗憾地告诉你,拉奇没来过这座岛,我想她已经报废了。拜拜~”
寂静中,我听到化学物与空气反应的声音。呼——呼——呼——我在黑暗里四处寻找声音来源,一抬头,股股白浪像泉水一般从通风管道里钻出,肆漾开来。
“这什么东西?”我捂住口鼻踹了踹躺倒的刘正毅。
“氢氰酸。”刘正毅瞪着天花板,冷冷说道,“这是我给他们准备的……我给他们准备的,最后晚——”话没说完,他表情一怔,似突然得了失心疯一般大笑起来。
这座岛就像一个疯人院,关着一群偏执狂、幻想家、谋杀犯、狂信徒……
好累啊,我靠着紧闭的感应门滑下,脸颊贴在门缝里感受不到一丝空气的流通。拉奇,你到底在哪儿呢?在我耳边回荡的笑声越飘越远,不是那个男人不笑了,是我缺氧。
一只手搭到我的肩上,另一只手狠狠抽了我一个耳光。我掐住刘正毅的脖子,这个混球,这种时候还想自相残杀?
“拉奇……那个小孩儿……从车上……开始……就一直跟着李……小鱼……”刘正毅神志不清地说着,他的眼镜滑下鼻尖垂挂在胸前,“一直跟到……弧光……旅馆……”
刘正毅倒下,再也没起来。
李小鱼……她至死都在骗我!
肩上的重量变轻,我抖动身体,背包、衣物、皮肤,一层层剥下来,往天上一钻轻而易举就浮起来了。我像是一个被流放到太空里的物件。
在太空里,没有人能听到你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