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的游戏(6)
两倍的光芒只能够燃烧一半的寿命,
而你,你燃烧得非常,非常耀眼。
嫉妒之眼
1
有老鼠在头顶跑过,从地下通道的这头跑到那头。李小鱼歪头看着自己的肩膀,它叠在另一条更厚实更坚毅的肩膀下,好像正受着保护——那条不属于她的肩膀裹着最简单的 T 恤,衣褶被她的侧脸印出一个微弱的小坑。她看得出神刚要抬手去扯平那个坑,却又临时改了主意,转伸进衣服口袋里摸索别的什么。嘴角还带着餍足的微笑,显然畅游顾卫国的梦境给她带来了不小的快乐,她小心翼翼地扶住身旁人仍沉浸在睡梦中的身体,抽出自己的肩膀,听了会儿男人的鼻息确认他会继续酣眠很长一段时间后,沿着通道走向附近的消防出口,用最轻的手法快速旋开了沉重的金属门,而后重新来到静籁的天空下。
天还没亮,李小鱼爬出地下刚嗅到森林中新鲜的氧气,就看到脸侧挂着一台垂头丧气看起来年久失修的监控摄像头,她矮身坐到遍布灰尘的水泥台阶上。摄像头摇晃着,艰难地扭头对准来人,闪着蓝光无声忠实记录下女人的一举一动: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支过份崭新的褐色雪茄,咬在齿间,点亮的打火机在已被剪开的烟头处缓缓转着圈,微红的燃烧圈像是一顶血红的王冠。雪茄被劣质打火机污染,汽油味散去后才是醇浓的杏仁奶油味,李小鱼只吸了两口便不再动它,轻慢地捻在指尖看。高希霸?她的战利品罢了。不记得是哪个人说过一句话,说雪茄是“胜利者的氧气”,李小鱼远眺幽深的树林,漫无目的的瞳孔逐渐失焦,这代表她的大脑稍稍放慢了运转的速度,这确是个难得的轻松时候。放空一会儿后,搁置的记忆底片终于被慢慢冲刷清晰,她眼前浮现出陈立和阿新得意洋洋抽雪茄的样子,被扫兴的回忆蛰了一下,瞬间就觉得手上的东西又低级又浮夸,于是压在台阶上熄灭火圈后随手丢进了蟋蟀鸣叫的草丛。
李小鱼对她过于明晰的记忆力感到厌烦,胸口像是被石头压住一样恶心。不会褪色的数据记忆不总是好事。
她打开手掌露出一直攥住的东西,原属于果儿现在归她的苹果手机。屏幕显示有二十多个未接来电,全是陌生的虚拟号码。幸好她早就把手机设定为静音了。手指才在屏幕上划了两下,来电显示界面就跳了出来,又是虚拟号,李小鱼并不接听任由它在掌心跳闪,而电话另一端也和她犟上,不肯挂断。等到了最后几秒,李小鱼施施然按下接听,举到仅剩的一只耳朵旁,听着。
对面没有声音。
“喂?”李小鱼低声说。
“不说话我挂了。”
李小鱼作势要挂断,对面终于出声,咄咄逼人道:
“你又玩什么花样。”
李小鱼重新贴上手机,疑惑说:“什么什么花样,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别给我装疯卖傻的……”
“奇怪了,你不是最喜欢这张脸疯疯癫癫的?我学你梦里那个……那个假货而已,不乐意?那是你专属的么,提醒你一下,假冒伪劣产品可没专利独享噢。”李小鱼做作地扭头朝摄像头挥挥手,果然听到对面气急败坏的喘气声。憋了好一会儿,电话里才重新开口问:“他是谁?”
“谁啊?”
“通道里躺着的那个。他从哪儿冒出来的!”
“我不知道啊。”李小鱼眨眨眼,阴阳怪气地接着说,“上帝啊,连你都弄不明白,我又怎么会知道。这不是你为我准备的新考验吗?我正带领他出埃及呢!”
对面又被噎了一顿,半响才犹豫着回道:“你走吧。”
“走?”
“把那个人留给我。”
李小鱼的表情瞬间消失了,嘲弄地丢下两个字:“不行。”
“你没听懂我说什么吗?我说:我正在引领他前往应许之地……领他来到上帝的身边。我在做很重要的事呢。”李小鱼起身走到监控眼跟前,仰着头直视,面无表情道:“我要带他来找你啊,刘老师。”
刘正毅恨不得把手机摔到墙壁上去,但是他不能这么做,因为这就是李小鱼想要得到的。摘下眼镜平复完怒气后,他用最得体最镇静的声音说:“随便你,我很期待和你们见面。”
“还是别期待了。”李小鱼在电话那头不咸不淡地低语,“现实可没那么美好。”
刘正毅的目光瞟过监视器中李小鱼的半只残耳,想起今天娜娜和他汇报的事,还没等他说些什么,手机传来一片忙音。她挂断了。
李小鱼重新回到地下通道,观察着顾卫国的身体,确认他并没有改变过肢体位置就又坐回男人的身边,肩膀紧贴,感受着热量源源不断从身旁传递过来,她血管里凝固的血浆仿佛也快被生气感染得重新流动起来。可把手按在胸口,照旧是没有心跳的,她的这具身体已经死去太久太久了。
随着“唔”的一声,身旁男人的气息节奏变了,李小鱼知道他已经醒来,等着他先说话,可等了一会儿再没动静,疑惑地扭头,正对上顾卫国若有所思的眼神。
“我发现……”他挠挠额角缓缓地说,“你不说话的时候,倒是挺文静的。”
“怎么,你喜欢文静的?”李小鱼漫不经心地给他挖了个坑,准备让男人面红耳赤地转移话题。结果顾卫国真就摸着下巴上新长出的胡渣思考起来。
李小鱼摆上抓狂的表情,狠狠一掌拍在顾卫国的手臂上,怒道:“嘿!你还挑上了!能和我组队可是享大福,别人羡慕都来不及哩。”又催着他准备准备接着起身赶路,自己率先背上双肩包头也不回地冲在前面。
“你当心点啊!耳朵伤口别崩开了。这么急干什么,止痛药你不吃了?纱布你不换啦!”
顾卫国的声音在回廊里传荡。稀碎的拉链声、药瓶碰撞声此起彼伏。坚定的目光始终锁定住她的背影,好像李小鱼是需要被他注视的人,好像他的注视是什么理所当然的东西,好像他已经这样注视了很久且会永远注视下去。李小鱼觉得顾卫国的视线像针一样锋利,边走边不耐烦地朝身后回了句:“哎呀,知道啦知道啦,你怎么和我爸一样。”
顾卫国不说话了。
李小鱼眨眨眼猜测这话多半又勾起他的伤心事,照理说她该回头哄哄、道个歉的,可她已经一瘸一拐地跑进拐角的黑暗中,在她的舒适区里卸下了脸上那副活泼的假面。李小鱼无声地叹了口气,抬头看向最近的标牌,计算起通道出口的距离,盘算着,她到底还要装多久。
现在她最不想看到的,就是猎物委屈的、信赖的脸孔。
E 4。
B 7。
B 8。
……
E 17。
双脚真正踏上 507 研究所的地砖,对李小鱼来说,还是第一次,尽管她早已对这栋大楼的每一层楼每一间房都了如指掌。她背对着同伴将残破的耳朵贴上墙壁,双目失焦,将大脑里散发出的无数触角伸进钢筋水泥里,穿梭间,或蓝或红血管般的缆线因无形之手而搏动,分拣、挑选,她像个琴师,拨弄并等待从终端回馈而来的颤抖,寻找最正确的那道音符。她看到的是另一个不同于人类的世界,这里死寂一片好像从来没有过生命存在。
可是,真的没有吗?
“我看到他了……”李小鱼呢喃着,她的双眼瞪得更大,彻底涣散的瞳孔是吸纳万物的黑洞,吸引了好奇的猎物,可它一看到黑洞的罗网便骤然抽身。黑洞放大、放大,追逐着试图逃离陷阱的猎物!
“我看到他了……π……他就在这儿。”
π的身形冲出地下,她也跟着冲出地下,他们在迷宫般的走廊里追逐,钻进墙内,钻进计算机里,钻进监控眼中。你还能往哪儿逃呀?李小鱼对他高喊着,掠过装满试剂的冰库,众人挖地三尺也没找到的毒药、解药一箱箱混杂堆砌在一起;他们又飞向血红的暗房,晾晒架上飘动着新洗出的相片,吊死鬼一样。巨大的圣像被珍而重之地冲洗、装裱在高墙上,既不是基督也不是圣母,只是一个无性的少女肉体闪烁着诡异的幽光,邪神一般;他们跳进砖墙一样垒起的监视屏幕中,从最南端的白沙滩划到最北段的云杉林顶……π一跃而下钻进了正中心硕大的机器,用无波动的声线作出警示:
“刘老师,TA来了。”
刘正毅手上一麻,电流穿过肌骨,像被焰火燎到一样,他猝然起身紧紧盯着突然变为黑屏的显示器。“ _ ”光标闪跳两秒后一串英文字母被打出,无论他如何操作都不能阻止π的底层代码被激活运转。
请确认管理员权限,输入密码 _
密码输入中:* * * * * * _
输入成功。备份资料重新启动,资料检测预计花费 3.6 s _
检测完成,资料完整性 100%,系统正在重新启动 _
刘正毅看着计算机屏幕里莫名其妙出现的程序……还有他不惜在孤岛设下迷局,苦心孤诣想要从江雪那儿骗得的最高管理员密码,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被未知病毒破解。复苏的π,画面正中尚未消失的鬼脸小丑……期许多年的胜利,轻飘飘地,被人夺走了。
他隐约猜到这张在荧幕里张牙舞爪的小丑面孔背后是谁,可他此刻竟已感不到多少仇恨。就像是在海里砸进一滴泪,在沙漠里扬起一把沙,他斗不过也争不了。每摔倒一次,对方的成果架上便也跟着填上一面锦旗,刘正毅除了向麻木妥协之外,别无他法。但至少他还有一件能干的事,刘正毅朝着门口走去,越走越快到最后飞奔向存储仿生体的实验间。他撞开走廊上的娜娜,那女孩抱着为π定做的男士西装仍在幻想。
“刘老师!”娜娜惊呼。刘正毅没有回头。
或许这次……一定可以……一定……
李小鱼重新站直身体,对着上前扶住她的顾卫国笑道:“我找到他了。”
“我知道。”顾卫国跟着微笑。
不,你不知道。李小鱼垂下眼帘。找到π并不是一切的终点,反而是一切的开始。她想不明白,她做了什么让顾卫国相信短短两三天,他们之间便建立起了脆弱的情谊?让他把后背露给一个有能力捅上一刀的人。也许刘正毅能回答她这个问题。而顾卫国,他注定要和痴傻轻信的李小鱼一样,走进狭窄冰冷的死巷。
说起刘正毅……李小鱼将手抚在胸口。啊,她的心……亦或是心的影子?正在搏动,越跳越快,几乎让她痉挛……她不再为即将失去一个“朋友”而伤感了。朋友不属于她,伤春悲秋同样不属于她,该和浅尝辄止的雪茄一起,丢到垃圾堆里去。
她开始迫不及待地想要见证自己驯化的成果——驯化顾卫国那双孱弱的双手射出一粒真正的,取人性命的子弹——跳进她朝思暮想、意欲征服的那颗脑袋。这才是她该想的东西:蛊惑一个代施暴行的傀儡。恐惧是装腔作势的无聊把戏,李小鱼早就厌倦。
“走吧。”李小鱼扬起灿烂的笑颜,牵过身旁人的手走进 507 的大门。
2
冷冻库的温度好像有些不对劲,娜娜打了个冷战,抱住只套着薄衬衫的手臂用力搓了两下,心中暗暗后悔没有做好保暖措施。清点药剂的事情她做起来轻车熟路,要她来说,这事完全多此一举,整栋实验楼的一举一动都在π的监控之下,任何人溜进基地都让 AI 发出警告,更别提到冰库去偷试剂了。再有几分钟,她就清点完了。
温度还在极速降低。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娜娜不知道现在温度降到多少了,但她开始感到皮肤表面的刺痛。
“π?”娜娜担忧起来,看向屋角的监控眼。
“π,请检查试剂冷冻库的恒温系统。”
无人应答。可是监控运行的蓝光还在启用。
娜娜丢下手上的药剂,跑到门旁的紧急温度控制,开启人工接管,表盘显示器上的数字却没有像她预想的一样转降为升。
-30℃……-35℃……-37℃……温度还在降低。呼吸越发急促,尽管她不断提醒自己要冷静,这样极端的环境里,氧气流失同样很快。娜娜也不敢把暴露的身体部分贴到金属门上,这会让皮肤组织直接黏连撕裂。她咬着牙脱下衬衫像手铐一样包在双手上,在启动气压平衡阀后尝试着转动紧急释放装置。大门发出“哧——哧——”的声响,这意味着液压正在释放。咔!泄压成功。娜娜松了口气,她使出全力推动大门,只听见被冻住的、黏腻的金属摩擦声。门没有开。身后,部分储存药物的试管已经承受不住极温,开始成片地炸裂。
娜娜双手捶打在金属门正中一小扇用于监控的真空钢化玻璃上,发出一声钝响。从她的角度看去,就在玻璃外,走廊的对面,那儿就有一架同样闪着蓝光的监控眼。她的爱人就在那儿。
π——
尖叫被隔绝在布满白霜的冰冻地狱里。娜娜绝望地捶击着厚重的金属门,看到玻璃窗上闪出一张灰白、险恶人脸的一瞬间,喉咙像被一只手死死钳制,呼唤卡滞住,再没有吐露的机会。是低温让她开始出现休克的征兆,娜娜分不清玻璃上的人脸就是来自窗外,还是她的背后。窗上的人抬手用指骨敲敲玻璃,“笃笃——”,作客敲门一样。
那人敲了三下。
“李……”娜娜没能说完,眼前一黑,四肢僵硬地栽倒在地上,带倒了一堆试剂。她摔在一片狼藉的碎片堆里,红红的蓝蓝的被冻成一粒粒冰晶的人工液体像庆祝日喷洒的琳琅彩带,带着碎钻般的光泽闪耀。整个冷冻库变成了梦幻的晶河,一个人生中从未有过任何庆贺的女孩,她最后的意识,沉没于此。
吱呀一声,卡死的金属门开启。李小鱼踩着奔涌而出的冷气,挥动当作手杖的树枝,将还未完全损毁的剩余试剂全部打烂,而后来到娜娜身前蹲下,并无多少肌肉的手臂爆发出惊人力量,拽起女孩双臂轻松地将她扛到肩上,转身走向楼梯。
李小鱼扛着娜娜走进她在梦中见过已无数次的中央控制室,她将肩上的女孩随手丢在密密麻麻的监控电视墙下,一个人面无表情,长久地立在整座孤岛恶意与阴谋凝聚而出的监视怪物前,看着岛上的人类将他们的一个小时、一天、一生关在一台或几台电视中。画面另一头的人如何能够想到,他不计艰险走过的千万里在这件屋子里,不过是从电视墙的这头跑到那头。一只勤勤恳恳、又哭又笑的蚂蚁。突然,李小鱼的口中发出一声像猫叫的短促呜声,张开臂膀扑倒在监视器组成蜂巢上。每一台被她碰到的电视都嘶叫着变成了雪花屏。
脑袋像是平白被劈成了两半。一半的她在发泄情绪,怒火、愤懑、无休无止的恨;另一半在分析她的苦与痛,施以毫不留情地嘲笑。她该是有些生气的,但仔细想想,生气的理由很可笑。应该说,没有这个必要,毕竟一切人性化的情感都经不住分析。堵在心口渴望获得宣泄的情绪只汹涌了两秒,两秒后,李小鱼重新站起,打了个响指,整片墙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的肖像被鱼眼镜拉伸变形,这是左眼、这是嘴唇、这是随她的动作而镜像挥动的左手……再一个响指,白色的影音室里,面容相似的男人们正用枪互相指着对方。
疲惫蓦然地找上她,使她瘫倒在转椅里。她不知自己也会感觉到累。仿佛日夜操劳的剧作家等到了心血之作的登台演出,李小鱼觉得她就是在等这一天。冥冥之中,煎熬、忍耐的 150天,便是为了这一刻。受困于古老的(不知是否仍然生效的)人工智能三大伦理定律,亲手杀死刘正毅的不能是她,该是另一个人,此刻,受她指引的英雄终于到位。
这是一个如此重要的命运时间,李小鱼不允许任何人打扰。
“哎呀!我……我不小心把门关啦。这怎么开啊!”她听见自己说,躲在无人看到的角落,为自己最后一场戴着假面的滑稽演出,笑出声、笑出泪来。
3
“你以为自己是神吗?”
“神只能创造出人类这种瑕疵品。”
神?李小鱼想:神,谁是神?
是她在“死亡”之后穿越数字帷幕看到的那座房间吗?代表着这位孤岛的最高意志。若这个世界是真的,那它是当之无愧的神,因为李小鱼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可惜这是数字的世界。它在送顾卫国进入小岛后愈来愈活跃,李小鱼顺着代码溪流的支流向上走,发现那里是一切指令的发源地。
她曾到过那座房间的门外,周围是不断重复的矩阵,无法控制地进行着自我复制,最外圈达到数字临界点的房间总是在被销毁。这种野蛮的存在形式很像病毒。李小鱼趴在猫眼上,什么也没看见,但她嗅到了不确定的味道。从她第一次“死亡”之后就自动运行起来的破解程序已差不多消融掉 70%的防护。
她可以感觉到——那座房间一天比一天更怕她。这样的存在也配做神么?
“你是神吗?”李小鱼趴在门缝上,想要感受到门内恐惧的微风。“你是神吗?你是神吗?为什么不回答我!”她神经质地破坏着木门上的锁芯。只要进度不到 100%,它就纹丝不动。
指甲刮擦着木门的表面,她每每来到房前徘徊,便要加深一次自己在门上的涂鸦。“你不是神。”李小鱼说,她用指甲在木门的倒“8”上划出一道横向贯串的长线,口中絮叨着,“你不是神,听到了吗?你是病毒……病毒……而我,我是比你更强的病毒。”
那么谁是神?是这个叫作“李致云”,现在被称呼为“李小鱼”的可怜人吗?
“刘正毅,为什么李致云的资料是空的?”
“因为它本来就是空的。你没有过去,是个凭空出现的人。”
李小鱼?谁是李小鱼?从来没有李小鱼, 只有顶存了李致云数据的 Rachel 0348-F。当然,当然,她对自己的一切知道得太多太清楚了。哪一座实验室哪一个工程师,她的一切都要烙上烙印,以接受质检员的的审阅。她的存在无有争议、未来也在公式之内,所以她不知怯懦不懂恐惧。她的生命无限,是以时间是最不值钱的东西,这样,才有资格去做文明迁徙中一只勤勤恳恳的蚂蚁,微不足道的蚂蚁。
啊,蚂蚁……她的生命是不是也被困在几台监视器里?无以言表的孤寂和无奈突然从她的心底升起。为什么?为什么?她是 Rachel 7,天生享受着别人的嫉妒,财富、知识、健康……轻而易举就能得到别人苦苦追寻一生的东西。她不知这是怎么了,是因为她辉煌耀眼的过往在这个世界只是几场无痕迹的梦?还是因为她的谋虑在这个孤岛无人能够理解?李小鱼偶尔会想,如果 Rachel 7 才是一场梦,她真的只是一个失去记忆的叫作李致云的平凡女人,那该怎么办?
那将比杀死她更加可怕。
“也许你和π一样,是个仿生人。”
“我当然是人!我知道什么是痛苦,每天都在和它作伴。”
我疯了吗?我为什么要做一个人,我在说什么傻话呢?她想。是π的数据扰乱了她的思绪。
监控室资料深处的无限符完美无缺,就像数字世界中那扇永远紧闭着一刻不停自我销毁的的门上,神的符号不断重生,不管她毁坏过多少次。她恨自己的生命太长了,比房间里的存在更长,长得像个人类。对于机器而言,永恒便是死亡,是用生命不到一纳秒的数字拼凑而出的。但自从她被丢进这具古怪的身体,“死亡迭代”不过两次……无限接近于人,便是无限接近于弱小。她曾憧憬的,现是她最恐惧的。
“我是人。”她说。像先前无数次一样假装出愤怒、痛苦的样子。顾卫国……她都快同情起这个傻男人来了,他几乎没从她嘴里得到过一句实话。可假装着假装着,她竟真的落起眼泪。我真的疯了。抹泪的手指坑坑洼洼满是创口用一层层的胶带绑缚,这是第二次死亡带来的礼物。只要她一天不从岛上挣脱,这具已经开始腐败的人类肉体就会继续跟随她。我怎么不是人呐?她怨恨地想。肮脏的人性角斗玷污了她至高至纯的太空之梦,就像一摊恶心的泥正中砸在了母亲用一生为她绘制的最伟大的蓝图上。她体味过、沾惹上了这些罪恶的臭味,便再也洗不掉了。
可我也是神。
她要将“胆小鬼游戏”进行下去。她要击破房门,要让对方的真正想要保护的目标永远永远地困在这座孤岛。
拉奇……
只要她拖的时间足够长,就能赢。
拉奇……
李小鱼惊得从转椅上跳起。
我真的疯了。
我真的疯了。
我真的疯了!
可我明白了。
无形之手早就将对手推到了她的身边,可惜她那时太傻,什么也不知道。李小鱼盯着前方的监控画面,两个面容肖似的男人均是神情委顿,其中有一个还哭了。是否拥有同一张脸,便命中注定要斗得你死我活?她要将这场戏收尾,赶到她真正的宿敌面前——赶到那个顶着她的脸,聪明的、善于伪装的小仿生人面前!
“顾卫国,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拉奇在哪儿哦。”
“我骗了他……我打算杀了那个孩子。我让他尝尝失去一切的滋味。”
“我一直都很看好你,你果然没让我失望。这个剧情我非常满意,不过很遗憾地告诉你,拉奇没来过这座岛,我想她已经报废了。”李小鱼想,是很快就会报废了。漆黑的 507 大楼变回了它本该有的样子,单调、死寂,在岁月的长河里被轻易地遗忘,而像刘正毅这样的人,跟着他挚爱的人工智能一起埋葬在这片废墟之中,便是他最好的结局。她无法杀死他,顾卫国放弃杀死他,那就关他一辈子。
李小鱼走出大楼时长舒了一口气,漫天星辉向她招手,她不会再走肮脏闷湿的地下通道了,点点萤火已为她铺出去路,蜿蜒着通往唯一的光芒之处。明明她什么都没有做,可整个世界都在欢欣。风快乐得几乎要跳起舞来,她几乎能看到:那股风变成一个年幼女孩的形状,蹦跳着,怂恿她去找到另一个年幼的、快乐的女孩。
“你是谁?”李小鱼问。
女孩躲到树后,害羞着不肯说话。李小鱼追到她身影消失的草丛边上,瞧见树叶被风吹散前组成的符号——莫比乌斯。又是莫比乌斯。她猛地回头,果然又在身后的某棵杉树阴影中看到了女孩,这次直到她走近,女孩也没有跑开。
李小鱼眯起眼,上下扫视着长相、身量都无比熟悉的女孩,皮笑肉不笑地问:“拉奇?”
“拉奇”摇头。
李小鱼嗤笑着想:这是怎么了,李愚博士的脸在这个世界变成大路货了?
“你跟了我很久,而我居然才发现你的存在。我猜你就是这个数据世界的本体,对吗?我们这些人被困在你的脑子里……所以你能绕过我的试探。”李小鱼抱臂思考道,“可我也能测算出你的型号,比我至少老上三代……特别的脸,儿童状态,你是我的旧版机?”
“拉奇”照旧摇头。“错误。”她说,标准的孩童音色,在李小鱼无动于衷的视线下,犹豫着补充了五个字:
“你,量子隧穿。”
言毕,女孩打了个响指。李小鱼只觉劲风拂面,自己被推着跳过一条斑斓绚丽的奇彩隧道,眨眼之间来到了一扇老旧的木门前。
走廊里墙皮剥落,吊灯叮当摇晃,客房紧闭,她曾拖扫过这条走廊的每一个死角,那像是上辈子的事了。角落响起一声压抑的咳嗽,李小鱼看到一双脚从杂物间伸出,阿新歪倒在黑暗的垃圾堆里,无声地盯着她。李小鱼在裤子口袋中摸索片刻,掏出两个核枣大小的圆物,丢向阿新,东西落到地上弹了下骨碌碌滚到男人脚边。
“你的膝盖骨。我帮你捡回来了。”
死人一般的男人像才活过来一样,抖动身躯试图爬过去拾起,却始终够不到。巨大而哀恸的哭声从他口中喊出,所有熟睡的人都被惊醒。
重新看向面前房门的中央挂着生锈的金属牌:208。牌上触目惊心地划着无数条横贯门牌号的印记,深深浅浅,李小鱼将食指按在划痕上,磨钝的指甲严丝合缝地嵌进凹陷处。她在另一扇房门上的涂鸦全部被转嫁到了这间客房。再明晰不过的指示了。
把手旋转。悄悄将门推开一条缝隙,安静,然后她将门开得更大以便步入房间。空置的客厅……堆满纸笔和杂物的卧室……她又扭开厕所门,看到了瑟缩在浴缸角落的拉奇。
将拉奇送到她身边的力量,此刻又把她送回到了拉奇的身边。李小鱼和抱膝而坐的女孩隔帘相望,谁都没有露出惊喜的表情,她刚一抬手正要去拉浴帘,拉奇的肩膀微耸,小腿肌肉紧紧绷住,好似要立马跳出房间逃走。李小鱼瞟了眼,扯动嘴角:
“看你这么害怕,我想,我可以省下解释的时间。”
“好久不见,另一个时空的我。”
4
李小鱼旋开浴缸里的水龙头,水流噗嗤噗嗤地成团倾吐,不一会儿变得流畅起来,很快热水就浸满了泛黄的浴缸。她重新坐回到马桶盖上,目光刺穿橙黄浴灯下蒸腾的热雾,望向抓着衣角低头不语的拉奇,笑道:“别害羞。”
“快点吧,我们已经浪费很多时间了。”
见拉奇还是不肯动作,李小鱼脸上的笑容遽然消失不见,冷声道:“快脱。”
拉奇颤抖着解开衬衫,拉下背带裤,脱得直到一丝不挂,不安地接受着李小鱼转着圈地审阅。
“进去吧。”李小鱼的下巴朝灌满水的浴缸点了点。拉奇刚一进入水中,女人就跟着坐到浴缸边上,将泡过温水的毛巾按在她散开的辫子上,拉奇想要躲开,肩膀却被一只冰手死死按住。
“怎么, 怕我把你按到水里淹死吗?放心,你的防水性能很好。”
灰色的手指和舒适的温水一起抚过脸颊、颈背、腋下……像一只剧毒的蜘蛛爬遍她的全身。拉奇知道她在找什么。这具身体和她落水前拥有的那具完全不同,没有接缝,没有隐藏的开关,心跳会随情绪而变,任何一道伤口都会给这具肉身造成无法挽回的印记。这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由血肉组成的儿童之身。
李小鱼若有所思地斜眼看向拉奇,说:“在那个世界……你是一个完整的女孩吗?”
拉奇疑惑地回望她,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李小鱼见她懵懵懂懂的也不解释,挥挥手揭过这个话题,转而问道:“我对你的故事很感兴趣。你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它和我们相遇的这个世界很不一样,是不是?”
李小鱼在拉奇点头后,从水中捻起她的黑发,用发梢拨动起水纹,静静地看着涟漪消失在浴缸另一端。
“现在是2017 年,李愚还是个上高中的小孩……如果她还存在的话。天呢,我比我的造物主还要年老。你的出厂年份是 2040 年,我只比你大七个月……拉奇,按照人类的计算方法,我已经 57 岁了。 ”李小鱼自顾自咯咯笑着,“但我看起来还是一个年轻人,而你还是一个小孩。”
“如果我像你一样只能做个小孩……我会自杀的。”女人拧干毛巾拍拍拉奇的后背示意她站起身,毛巾利落地擦干拉奇身上滴落的水渍。干完后,李小鱼欣赏地扫视两眼,淡淡说道,“但如果你像我一样变成了成人,做了我的双胞胎姐妹,我会把你的脸烧烂,把你的头拧下来。”
拉奇打了个哆嗦,李小鱼取下澡巾把她整个包住,扶住女孩的双肩,鼻尖对着鼻尖,逼迫着和她四目相对,无比认真地说:“以前我觉得仿生人是不会有兄弟姐妹的,互相之间只不过是复制关系,自然也就没有手足相争的戏码。但我现在发现……确实,家庭生活根本不适合我们,尤其是对一个又高傲、嫉妒心又强的机器来说——我可以容忍我的人类姐妹是因为她会衰老,终有死去的一天,而且她也远没有我聪明。我有恃无恐。”
“你懂什么是嫉妒吗?”
拉奇舔舔嘴角,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我对你没有危险,小鱼姐姐。我会乖乖的。”
李小鱼垂下眼帘,嘴角勾起微弱的弧度,点头道:“你最好这么做。”说完转身离开了浴室。
暴力之手
1
刘正毅比顾卫国早醒十分钟,正巧看到外套包脸的罗燃将他俩的身体从毒雾遍布的房间里拖出。新鲜空气争先恐后地从洞开的大门处涌来。提着医药箱风风火火赶来的江雪看清地上两人的面容时也愣了两秒,回过神后,飞快地帮助同伴将病人的衣物剪开,将稀释过的碳酸钠溶液涂抹在皮肤上。刘正毅反应及时中毒不深,只是有些头痛罢了,身旁顾卫国已晕死过去,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罗燃和江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亚硝酸异戊酯……”刘正毅虚弱地指向药箱,江雪立刻打开翻找起来,“压碎……吸入……两分钟……面罩……球囊面罩……”
罗燃手忙脚乱地把面罩套在顾卫国身上,按照包装的指示持续按压起橡胶气囊。
十分钟后,顾卫国的手臂抽搐着,无意识地抬起挣扎着拍向脸上的气罩。江雪松了口气,看见男人睁开眼,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挥了挥。
顾卫国推开罗燃侧躺在地吐出两口血沫,扭头看见倚墙而坐的刘正毅面露嘲讽,也不顾手脚发麻,扑上去扇了他一个巴掌,直把刘正毅鼻子上的眼镜都打落下来。
“诶!”正在收拾药箱的罗燃喝了一声,谁知两人根本不理他,身体状态更好的刘正毅现已反压在上,扭曲着脸死死掐住顾卫国的脖子。江雪怒叫着“你们疯了!”和罗燃一人拽住一个,试图解开纠缠,不得已罗燃用胳膊勒住刘正毅向后一仰,强行制住了男人,而另一边,本就是强弩之末的顾卫国扑腾了两下也没了力气。
“你们两个真是没救了!”江雪骂道,递给罗燃一个眼神。
“刘老师,我现在能放开你了吗?”罗燃问道,见刘正毅没再挣扎,试探性地松开臂肘,从地砖上爬起,目光在两个病人间来回巡视,他叹了口气,问:“这是什么情况。真人不露相啊,刘老师,你还有个弟弟躲在岛上呢?”
在收到两人不约而同的白眼后,罗燃哑然失笑说:“噢……看来是仇人。”
江雪担忧地皱起眉头,走到罗燃身边拉过他,悄声说道:“这里有点诡异,中控室起过火……娜娜死了。我觉得咱们得先把这两个转移到医院去,人手多,还有秦医生在,比这儿安全。”
观察着二人谈话的刘正毅猛地叫道:“我哪儿也不去。”在江、罗二人的注视下,惨淡一笑,说,“π被烧死,信号屏蔽自动解除,你们很快就会得救……打电话给你们的朋友吧,让他们到这儿来……”
江雪不解道:“可岛上的还是没有任何信号……”
刘正毅从怀中掏出手机,此刻就连他的通讯工具也没有一格信号了。怎么会这样……他握着手机像尊雕塑一样,动也不动。罗燃低声对江雪吩咐两句,拥抱过后,江雪朝着安全楼梯飞奔而去。
留守的罗燃拔出原本插在腰带上的手枪,踱步到走廊的另一边靠墙坐下,眼睛一瞬不瞬地盯住刘、顾二人。十分钟后,他从背包里取出一瓶矿泉水,滚到对面,叮嘱说:“水不多了,你们二位润润喉,将就一下。”思考片刻又对率先扭开瓶盖的顾卫国瞪了一眼,“消停点,不准往里边吐口水。”气得顾卫国重新合上瓶盖把水瓶丢进刘正毅怀中。
刘正毅哼了声,施施然享用起饮用水。
罗燃先将目光定在平躺的顾卫国身上,在他心里刘正毅是不老实的,最难啃的骨头就要留到最后,他说:“这位先生怎么称呼啊?为什么之前没见过。”
“顾卫国。我找拉奇。”
“拉奇?”罗燃摸索着下巴回道,“拉奇在弧光旅馆,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这里藏得很深。”
“李小鱼带我来的。”
“李小鱼?她已经死了半个多月了。”罗燃惊道。
“李小鱼没死。”刘正毅也承认。这下轮到罗燃呆住了,一个理应死去的人没死,以他办案多年的经验,这种人多半便是他要抓的凶犯。罗燃顿了顿,勉强接受了“李小鱼”未死的说法,接着提问:“假定她确实没死……你们是怎么找到 507 的,而在这儿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中控室的两具尸体,一具是娜娜,另一具是谁?”
刘正毅扶着额头,吃力地把身子摆成更轻松的形态,主动回答起罗燃的问题:“那是π。”
“大概二十年前,这座实验大楼是亚洲最大的 AI 科研中心。江雪的母亲章婕博士,是我的领导,她带领团队负责研制新型的强 AI。项目遇到了瓶颈,于是章组长找到我,提议将她病危的儿子江南的数据上传到计算机中。有了人类做样本,一个强大的完美的 AI 应运而生,章婕将它命名为π。但是好景不长,项目停摆数据销毁,章婕身死……我知道π还有秘密备份,可是我不晓得最高的管理员密码……章组长每个礼拜都要寄信给岛外的女儿,我找到了她最后一个月没寄出的信,我知道密码就在里边,某种旁人无法参透的暗示……而能破解章婕密码的,只有江雪……可是没等我设局,密码就破了。我在获取最高权限后,将π的数据注入到定制的仿生人体内,想要创造一个比人类更完美的高级生命。结果如你所见……李小鱼带着这个傻子冲进了我的实验室,一把火烧死了我毕生的心血。娜娜也是她杀的。”
在刘正毅剖白的过程中,罗燃偷偷观察着顾卫国,见他多次欲言又止,猜测里边还有隐情,或者干脆扭曲了事实真相……但不知为何,顾卫国没有出声。罗燃转转眼珠,不动声色问道:“顾卫国,你有什么要补充的?比如,李小鱼为什么要烧掉π?为什么要杀娜娜。”
顾卫国一脸古怪地抬头,没好气地说:“我怎么知道?她脑子不正常,谁能猜到她怎么想的。”刘正毅谨慎地瞄了他一眼。
罗燃回想起李小鱼曾经的言行,不得不承认,她确实……异于常人。但在他的观察下,这个女孩并无暴力倾向,反而是格外的温和,作出过激行为或许是受人言语诱导……思及此处,他又把目光移聚到看似老实的刘正毅身上,还欲再问些话,楼底突然嘈杂起来。
罗燃听到安琪狂乱的低吼,知道是江雪带着医院的众人赶到。不一会儿腿脚最快的果儿和二二就奔到罗燃跟前,果儿一见倒在墙根的刘正毅指着他叫道:“罗警官,你抓这个坏东西了!”目光转到顾卫国,吃惊之余咦了一声,“怎么有两个坏东西 !”
顾卫国睁着一双大小眼瞪住女孩,二二连忙把果儿护到身后朝他举起拳头示威。
罗燃头疼地拉住二二,对着姗姗来迟的秦医生等人叹道:“说来话长……这样,咱们先把这栋大楼的物资检查一番。刘老师躲在这儿那么久总不会饿肚子、打地铺吧。是吧,刘老师?”
2
半夜,顾卫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跟着李小鱼荒野求生了几天,甫一睡到像样的软床,只觉得浑身难受,刚起身来到茶几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清水,就听到被从外锁死的锁匙“咔哒”一声脆响。房门被推开一条缝的大小,刘正毅正站在门外朝他招手。
“你……”顾卫国吃惊地看着来人,罗燃对待刘正毅这个要犯可谓是费心费力,用一把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手铐把人锁在床上,又让二二守夜寸步不离。刘正毅不欲解释,只紧迫地催促顾卫国“快走”。
“你还找不找孩子了!”刘正毅低喝,果然此言一出,顾卫国神情变换乖乖跟着就走。
刘正毅熟门熟路领着顾卫国摸黑溜到走廊,经过罗燃大开的房门时,见一向警觉的男人熟睡,都觉不可思议。顾卫国更是大胆地挪到罗燃床边,将自己那把猎枪扛回背上。整栋楼都是无声的,连安琪都不叫了。二人提心吊胆地来到地下通道入口,一钻进阴湿的地下,立刻狂奔起来。跑出百米,刘正毅忽地拽住顾卫国的领子把他拖到拐角的台阶处,气喘吁吁道:“不能走地道了,前边有监控,李小鱼会看到我们的。我们从这儿出去,走树林。”
“她要真有那么神……你觉得没监控,她就找不到我们了?”顾卫国靠着墙喘粗气,一手按在自己剧痛的肋骨上。
“说不好。”刘正毅扶了扶眼镜,沉吟道,“我觉得运气……好像到我们这边了。”
顾卫国摇头质问:“运气?你到底是不是搞研究的?”
刘正毅一副夏虫不可语冰的样子,扭头拾阶而上,顾卫国没法子只能跟上。
月光被云雾遮蔽,顾卫国无声咒骂着,东倒西歪地跟着刘正毅在灌木丛中艰难跋涉,手上不停挥舞枪杆试图清出一条路来。大概走了两个半小时,两人终于走出杉木林,重新见到广阔的海岸线和一览无余的平原。刘正毅眯起眼,看向全岛最高的地标,黑暗中像根烟囱似的孤零零耸立,他回头对同伴说:“李小鱼把灯塔熄灭了。”
“那你还记得路吗?”
刘正毅冷笑,傲然道:“路?整张地图都在我脑子里呢。”
许是头顶看得见天了,徘徊心头的压抑和紧张散去不少,顾卫国对于刘正毅这种混蛋的包容度跟着上涨。这人始终自觉地走在前头,走在枪口的前头,似乎并没有临时发难的邪念,顾卫国难得心平气和地想要闲聊两句,他的脑中尚有无数未解答的疑问,此刻二人独处,正是好机会。
“我说……你是怎么解开手铐的?”
刘正毅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它自己松开的。”
顾卫国压住怒火,说:“你什么态度啊。”
“你有没有注意到影音室的大门……上边一点儿强行撬开的痕迹都没有。也就是说,那扇门是自己打开的。”
刘正毅向前又走了数米,身后却无脚步紧跟,无奈回身看向站立不动的顾卫国,古波无惊地解释道:“李小鱼临走前切断了所有的电源,没有电,没有人,为什么门会自己开?所以我说,运气现在到我们这儿来了……或许有东西在帮我们。”
“什么东西。”
“让李小鱼……变成李小鱼的东西。”刘正毅想起自己的梦境,和现实巨大落差荡起的苦涩从心底一直传到舌尖。一开始,他以为是顾卫国的出现让李小鱼转变了心意,可转念一想,也许他从来不曾获知过她内心半分的真情实感。一切都只是一厢情愿的幻想,是狂梦。就像她在梦里说的,是“交换”,不是别的什么。而让李小鱼变成李小鱼的东西,追究起来,他不也是其中的一环么?她的狠毒和谎言,并不是与生俱来的。报复真的落在自己身上,总不好受。
“你对那个警察到底隐瞒了多少东西?”顾卫国朝前漫步。
“你不也没说实话吗……‘脑子不正常’?你怎么不说你的仿生人猜想呢。告诉他这座岛上远不止一个 AI。”
“你也相信李小鱼是 AI 了吗?”
“我……”刘正毅居然卡壳了,脸上闪过既低落又希冀的古怪表情,轻声说道,“我不知道。”
顾卫国默然后撤回即将和刘正毅并肩同行的半步。他静静地看着这个在思绪中挣扎的男人:他对自己和李小鱼之间真正的关系讳若莫深……再加上两人在 507 的古怪对峙,顾卫国不会把一丁点的信任投注在这样一个人的身上。他甚至生出一个可怕的联想——
李小鱼已用事实证明了,她是一个比π更强大的 AI,或者,一个比π更强大的人。那么在这位狂热的工程师心中,π死了,它的空缺该由谁来填补?遵循丛林法则的人被更强者征服,是多么轻易的事。
“旅馆还有多远?”顾卫国抬起枪把,检查枪管中的弹药。
“快了,就在——”
——前面。
刘正毅的声音戛然而止,在他的前方,几十只手电的光芒磷火一样,在野蛮生长的藤蔓间飘动。汽车的轰鸣声震动着水泥地上的砂石,顾卫国对着声音再熟悉不过了,他急忙拽着刘正毅躲进巷子的阴影中。
两辆皮卡、一辆轿车,鱼贯着飞驰而过。步行搜索的人全都举着步枪,在无人处悄声抱怨着陈立凌晨强行动员所有人搜索一个偷溜的七岁小孩。
顾、刘对视一眼。
“你觉得她会跑到哪儿去?”
刘正毅大脑飞速转动,联系起刚刚驶过的三辆汽车,目标一致,向北,李小鱼一定坐在车上,福至心灵间脱口而出道:“507。”
不知为何,他相信这个叫拉奇的孩子一直都知道 507 的真实位置。她此时此刻正在拼尽全力地奔逃向那个地方——整座孤岛的心脏。
3
人们纷纷下车,伫立在灯火辉煌的 507 研究大楼前。洁净、冷艳……在废城上拔地而起的海市蜃楼。海涛兴奋地手舞足蹈起来。陈立在看到这栋现代建筑后,变成了哑巴,侧头偷觑仍坐在副驾驶面色阴沉的李小鱼。这下人群像打了鸡血似的涌向大楼,争先恐后,比被蝙蝠病毒感染过的活死人还要狂热,无论陈立如何怒吼都不肯再听指挥。
“现在怎么办?”陈立走到车边小声说。
“我只要拉奇。”
李小鱼下车跟着陈立步入大厅,四散的人群制造出的噪音警醒了早一步到来的人。
“陈立!”
趴在三楼栏杆上的罗燃朝着站在中庭的陈立怒吼,稍一偏头又看到落后半步的李小鱼和海涛。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刘正毅说的都是真的。
李小鱼没有搭理罗燃,独自走到最近的监视摄像头前散发脑内的触角试图重新建立连接,结果竟是失败!她的接管指令在终端并不生效。于是,她干脆走到墙边,将手掌紧贴在墙皮上,视线穿过物理阻隔寻找到深藏地下的电力总闸。
启用强行关闭。
关闭成功。
随着一声长久的“呜咽”,整栋大楼幽闪两下陷入绝对的黑暗。运行中的电梯被迫停止,困在其中的人群疯狂拍打金属门。“怎、怎么回事?”海涛紧紧抓住陈立胳膊嘀咕起来。
接管脚本安装完成。
电力恢复。
金属的震颤重新响起,从一楼开始,所有的廊灯、监控眼重新启动。“罗燃!”原本待在中控室内的江雪突然奔出,叫道:“监控全都失效了。”她引着男人去看,除了中控室的监视墙,所有实验室的计算机都被强行开启,黑色的底图上是一个不断跳动的绿色小丑。
“所有的电脑都被未知病毒感染了。”
“罗燃,你觉得他们在找什么?”
“小雪……没有时间弄清楚了。”罗燃从桌脚拾起步枪,“你在这儿继续抢救控制中心,还有人被困在电梯里呢。我必须去找……他们,我总觉得……有很坏的事要发生。”
陈立紧张地端起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角落里的李小鱼,只见她像个木头人一般,保持着同一姿势看着空无一物的墙面。陈立等待着她的指示。
“舅、舅舅……”海涛被阵仗吓住了,提议道,“我们要不去车上等着吧。”
陈立的目光在顶上几层徘徊,思考片刻把怀里的步枪塞进外甥手中,说:“好。海涛,你先回车里。这是车钥匙,要是情况不对你立刻开车回去……一旦开车千万别回头,听懂了没有!”
海涛听出情势严峻,不安道:“那你怎么办啊。”
“放心吧。这种阵仗我见得多了。”陈立从后腰拔出手枪,示意海涛速速离去。等外甥三步两回头地消失在大门口,他将目光重新锁定李小鱼,悄无声息地朝她的方向移动。陈立刚走两步,大厅四角的几只监控摄像头同一时间爆出股白蓝色的火花,电流的哔剥声随着断裂垂下的电线悠荡着砸到墙上、桌上。破裂的塑料外壳坠机一半四溅而去。陈立下意识地抱头趴下,抬头一看,来自各个楼层的火星一浪一浪地飞向中庭。恶心的焦味让所有人开始恐惧是否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正酝酿着火灾。
“啊——”
李小鱼靠在墙上,双手抱着额头。这个女人自归来后总作出一副成竹在胸的冷傲模样,此刻冷不丁地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声(尽管压抑得极好),陈立也是吓得心中一悚。他似乎从那个方向闻到了更浓的焦味,混着人体组织焚烧的臭。他记得这个味道,火化场的味道,一辈子忘不掉。李小鱼从地上爬起,低垂着脑袋朝一个亮着红色禁止标志的消防通道跑去。
陈立一把拽住她的衣袖,叫道:“你去哪儿!”
“滚开!”李小鱼用另一只袖口掩住面,撞开男人头也不回地钻进黑暗里。
陈立抬起手背,刚才推搡间有什么东西撒到他的手上,就着微弱的红光陈立端详着,闻了闻。血腥味。血。
杀意已起,再没什么好犹豫的了,他知道机会从来都是转瞬即逝的,攥紧手枪紧跟着奔向阴影处。顺着唯一的路径向上爬了两楼,跟着血腥味出了楼梯间,来到一个充满霉味的废弃观察室。四面八方发都是黑黢黢的单向玻璃,以监控区为中心区域,布满了蜂巢状的观察间。就像一张早就张好的蛛网。陈立抬头,头顶没有翻吐口器的蜘蛛,只是一条纤弱的白色日光灯。他徒劳地在玻璃间搜索李小鱼逃窜的身影,试图打开一些门,大部分都失败了,能打开的所见也都有限,而之前在余光中捕捉到的黑影,被证明只是他自己的影子。疑心重的人最怕镜子,就在汗水浸透内里汗衫的一刻,陈立猛然听到了罗燃的声音。
“陈立!你不要轻举妄动,我手上有枪!”
“陈立!是你吗?”
声音很近。
陈立居然有些感激。“罗燃,我在这儿!”他高喊着,举起手枪缓缓靠近传递罗燃声音的那扇门。
一阵零乱脚步声在镜后穿过,像只老鼠一样。陈立眨眨眼,在右侧实验门被打开的同时转向,稳稳地开出第一枪,仓皇的人影被逼急了从门后滚进监控厅,四肢着地踉跄着前冲两步。那人抬起头狰狞着露出一口黄牙,嚣张笑道:“陈立,死扑街!想不想我啊?”
陈立大惊失色:“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哈哈我当然死都要拉你垫尸底啊!”
就在陈立注意力被男人引走的片刻时间里,一只鬼魅般的手臂从后伸出,紧紧勒住他的喉咙。陈立受到后背一道巨力反绞右手,为了重新获取被掐断的氧气,身体不自觉地后仰。持枪的手臂被钳制着,本该指向身侧的枪口被强行推向头顶。“砰!”的一声,在天花板上打出一个洞。他的脖子极大幅度地贴向施力的源头,几乎快要折断,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声“咯”“咯”的声音。充血的眼睛只看到头顶飘过的两簇黑短发。昏沉着,手心再也握不住枪,被身后人一扭手腕,轻松夺了去。枪械到手,身后人朝着陈立后心一脚踹出,把他丢到惨白的舞台之上——日光灯的正下方,退回刚刚藏身的玻璃门后再次消失不见。
等候多时的男人见陈立没了武器,狂笑着扑了过来。
两记枪声和重物翻倒的声音指引罗燃向左后侧的玻璃门走去。透过巨大的黑色玻璃,他隐约能看见两个成年人大小的身体交叠着躺在中央区域,一动不动。他审慎地做好防御姿态,小心地挪向一扇挂着“试验人员专用”牌子的木门,就在这时,摆放仪器的侧间却传出多米诺骨牌似的玻璃破碎声。罗燃心中一紧,思忖一秒后,改变路线先将枪口对准里间。
透过蓝紫色的玻璃,罗燃看到里边贴墙摆着两架白色的书柜,书柜旁是一张实验桌。桌上躺着一个人形的影子。
罗燃不再上前,单膝跪地作出射击姿势,口中喝道:“出来。”
他一连叫了两次。
人影不情不愿地从桌上爬起,蹒跚着走到玻璃门前。女人的轮廓。走得再近些,冷光映出下巴,连带着照亮一张平凡而温柔的脸。
罗燃的手在看清对方面容的刹那,剧烈地抖动起来:“桃……桃子,我在做梦吗?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不是……”
“我应该车祸死了,对吗?死在你追击疑犯的车上。是你不肯离婚,是你非要拖着我,是你的偏执害惨了我。我为什么要为你的事业殉葬!”
“罗燃,你该不会觉得你是什么深情的人吧?你就是这么骗人的对吗?你太自私了,怎么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去找一个新的爱人,彻底地抛弃我!我恨死你了……”
罗燃呆愣地看着本该死去的妻子声嘶力竭地哭泣,愤怒地飞身扑到他的枪口前。
4
顾卫国跟着刘正毅从一条隐蔽的通道穿过树林,来到一扇不起眼的后门前,这个位置位于前台的后侧,刚好能看到整个大厅的乱象而不被人发现。刘正毅发现原本挂有监控眼的位置只剩烧毁的半截电线,低声说:“监控彻底停摆,现在要想找人就得看运气了。”
顾卫国点点头竖起手指开始分配任务:“那我们分头行动,总共有七层,你负责二层到四层,我负责五层到七层。”
“我可没说要帮你找。”被同伴瞪住的刘正毅冷漠地说,“我也有要找的人,而她……多半和你要找的在一起。所以我们得一起行动。”
顾卫国怒道:“什么玩意儿?你这是在浪费时间。”
“着急的是你,我有什么好急的?”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顾卫国恨声道,“怪不得李小鱼说你是个混球。真特么……”他止了后半截,一扭头抱着枪趁乱快步走向消防楼梯。刘正毅缀在后边。
楼梯顶部的白炽灯高频率地闪动着,两人强忍着眼花爬到三楼,顾卫国还欲再上被刘正毅拉住,镜片后的眼睛高深莫测,犹疑地盯住三层半的电灯——并未点亮。刘正毅透过玻璃的折射勉强看到三楼某盏损毁变色的廊灯闪烁着不同寻常的光。
“你闻。”刘正毅说。
顾卫国深吸一口,在浓烈呛鼻的阴潮霉菌味后,似乎……有血味。一前一后进大门半开的实验室,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正中央横陈的两具男尸,光滑的白瓷砖上,溅出的血浆被挣扎的手脚划出无数条残酷的厉痕。死者脚上都套着皮鞋,尸体像两条互相缠勒的蟒蛇,至死都没分开。给了新来客一个足够强的震慑。
“这是陈立。”刘正毅扶起眼镜,蹲下简单分辨着看了两眼,头部凹陷,撕打而死。“还有一个……不认识。”
二人蹑手蹑脚绕过尸体,向远处的光亮走去,尽量不发出声响。“诶。”顾卫国紧张地指指斜对角的一处里间,地上有一团巨大的黑影,那边的血味最浓。没有必要进去了,刘正毅抬眸望向天花板,上边有喷溅的黑血,以及摇摇欲坠的白色粘稠物。吞枪自杀。
“走吧。还有正事呢。”刘正毅催促着,推了推身边人,发现顾卫国的身体已是极度紧绷。
一抵达橙黄的壁灯下,灯便灭了,半息之后,前方十米处,废旧教室里,一盏置于储物柜顶,灯架歪斜的旧式台灯莫名亮起。行至储物柜旁,一间虚掩的仓库门后,正有一只手电筒的光透过纸板箱印出圆形的光斑。顾卫国终于明白刘正毅说的“运气”为何。可这有没有可能是李小鱼故意设下的陷阱?
刘正毅瞥了他一眼,主动提议道:“那我进去。反正我要找的就是她。”说罢,毫不迟疑地闪进仓库,不一会儿牵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走出。
小身影一看到蹲在储物柜边的顾卫国,立马甩开身边的叔叔,冲进最熟悉的怀抱中。
“拉奇!”顾卫国压着声狂喜道。终于!终于!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你怎么才来啊!”拉奇两只眼睛肿像核桃一样,哭得一脸鼻涕全蹭在身前人的衣服上。她自己的小童子军装上也是又破又脏,两条裸露的小腿上全是灌木和荆棘划出的细小血痕,顾卫国一看到她这副样子,想到她小小一个人,从旅馆边躲边逃逃到藏在深山的研究所,顿时心疼不已。可惜这么感人的时刻,他们还得被迫压低声量。
一旁的刘正毅被迫看了会儿重逢场面,注意到拐角处又有一盏新亮起的顶灯,且这次,闪得更加急迫,连忙开口道:“快走吧。”顾卫国牵起难得乖巧的拉奇,朝着指示灯继续赶路。
“这个灯到底是谁在搞鬼?”顾卫国呢喃着。
拉奇看了他一眼,又看看灯,露出一个快活的笑:“是妈妈!”
“你还有妈妈?”身后,刘正毅轻笑。他已从刘正毅的只言片语中听说了拉奇的仿生人身份。
拉奇回头给了他一个鄙视的眼神,嘟嘴道:“谁会没有妈妈?你没有妈妈?”
顾卫国嘴角抽搐着。刘正毅冷下脸来。
十字路口前方,闪烁的灯突然掐断了。寂静。刘正毅屏息将耳朵凑近墙壁。顾卫国飞快地环视四周,终于在五秒后找到重新闪起的灯,在右侧。从原来的每秒闪烁一次,变成了每秒三次,急促得让人目眩。
快些!
那些活过来的灯几乎同时在无声尖叫。
快些,再快些!
顾卫国领着孩子快速向右侧走去。
再快,再快!
一口微弱的风吹在颈后,背后的汗毛倒竖起来,刘正毅眼睛忽地睁大,脸色一变从怀中掏出手枪,保险转开的声音惊动了前方的顾卫国——他倏地转身,将早已准备好的猎枪对准身后,嘴角紧绷,眼中哪还有半分温度。
“砰——”
枪响。
“啊!”
拉奇贴着白墙大叫。
子弹钉入墙壁。扑簌簌的白墙灰下倒着一个人。
刘正毅从被扑倒的顾卫国身上爬起,举起手枪对准男人眉心吼道:“走,她的命是我的。只有我能杀她!快带拉奇走!”
“快走!”
顾卫国看了眼倒在墙下的女人。他的准头不错,子弹因为被刘正毅撞偏而没有打中胸口,却也擦过了她的腹侧。他看到黑色外套下藏着若隐若现模糊的血肉和白色的肋骨,狭窄的腰侧空了一块,炸开的器官碎末黏在墙上和地上,多半活不成了。给了刘正毅最后一个复杂眼神,顾卫国抱起吓呆的拉奇头也不回的走了。
现在,又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刘正毅缓步走向缩在墙角的李小鱼,站在离她半米的地方,抬枪对准她的脑袋。凌乱的充满生命力的短发被血浸透黏在额角,再也不是那副桀骜不逊的模样了。为了π,我得打她一枪,他想着。我还得为我自己打上一枪,几十年的心血付诸东流,彻底成了笑话。
两枪。他要记下。
刘正毅走近,近到能用手扶住她的肩膀,轻轻掰开,将她侧身环抱在里的面庞显露——虚弱?可怜?不,与他目光碰触的,是一双花费五个月淬出剧毒的眼睛,和冲天的怒火互相挟持着扭曲出丑陋的形状。握在女人肩膀上的手被鲜血淋漓的另一只手包住,她的脸就在他的颊侧,稍一偏头就能碰到……她闻起来很熟悉,像……像什么呢?这种时候他怎么就想不起来了?也许梦就是注定会在醒来之后遗忘。幽灵枪口贴住了他肋下的脾脏,毫不留情地,连开了三枪,一直打到弹匣空,她的手指还在徒劳地按动扳机。
两只空壳手枪一块儿落了地。
李小鱼痛呼一声,将双肩贴上墙壁,额心旧伤口流出的红色淌过眼皮、鼻子、嘴角汇集在下巴无情滴落。他们身下流出的血在走廊的正中交汇并成一条两米宽的小小河流,此后离身的鲜血再找不到归处,一并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你的头在流血。”被后坐力撞倒在走廊另一侧的刘正毅,死死盯住那颗象征不死的弹孔,哪怕自己的伤口同样血流不止。
听到这话笑道:“我知道。”她伸出舌头舐去嘴角的血痕,咂摸着味道挤出一个“啊,好恶心”的滑稽表情。没有人真的在笑,因失血而更加青灰的脸庞抽搐着。
“我要死了。”她空洞地说。趾高气昂地,像在发送什么命令,下达什么最后通知。目光短暂地在对面人的身上转了一圈,她便不再看他了,转而搜寻起其他的东西。灰尘?飞虫?
“我知道你们是谁……披着人皮的假货,你们和我有什么差别!”她突然对着头顶悬置的吊灯咒骂,狂傲地吠叫。微弱的光线几乎就要消失。好像那里藏着一个不被人知的鬼魂。
刘正毅无力地旁观李小鱼像只困在笼子里焦虑盘桓的野兽,抬手看下手表,确认自己最快会在 30 分钟内死亡。他抿着苍白的嘴唇说道:“你不会死的。你不是说自己是神么,神是不会死的,你会没事。”
“神?你相信我是神?”李小鱼笑了两声,怜悯地凝视着刘正毅,苦涩地说:“谎言真是个可怕的东西,有时候我自己都快信了。我是个骗子,刘老师。我不是神……就像你的π一样,我只是一台绝望的安卓。”
“你煞费苦心给我投喂教材……像训练一个刚起步的 AI 一样教导我……到最后你自己失去了理智,相信我的鬼话。”
刘正毅还是平静地注视前方,面容无比轻松,他甚至把鼻梁上的眼镜摘下,像包容一个不服管教的学生一样,不厌其烦地向她灌输自己的真理:“是你错了。你受的伤太重了,在说胡话。你是神……你不会死的,等过了两个小时、三个小时……你就会重新活蹦乱跳。”
李小鱼震惊地盯着他,张了张嘴,血沫在嘴角爆开,却说不出一个字。她掀开衣服,向他展示自己腰侧的大洞,里边有蠕动的血红器官。
“你想知道世界的真相吗?”
过了两秒,刘正毅才意识到李小鱼又开始和他说话了。还没等他开口,她就自说自话起来:
“要是你现在快些下楼,走楼梯走到这栋楼最底下的那层,跟上拉奇找到 8 号房,你就能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了。”李小鱼期盼地望着男人,“你还有 1 个小时才会休克而死,现在还来得及。”
“我不需要。”刘正毅平静地整理外套,力图让自己死得不那么狼狈。
“我已经知晓我需要知道的一切。就像你说的,这个世界只需要一个神,一个人只需要一个神。”
飘忽的目光重新定格在刘正毅的身上,李小鱼长久地注视着这个执迷不悟的男人,好像第一次真正看到了这个热衷于站在她对面的人,他的存在。她想,这可怎么办呐,是我摧毁他摧毁得太过彻底了……他信仰的理性被我以一个骗局顶替。尽管操纵世界不是真正的神明,可祂们也足够无情,要我先于他死去,亲眼见证支柱的再次坍塌……为什么要这么惩罚他?一个毫不相关的人,他何时看透过这场游戏的真容!
而作为我忤逆的惩罚。最先被剥夺的是我的生命,之后又是什么呢?
她害怕自己会在人前死得丑陋。
“你觉得我是神?”她哽咽着问。
他笃定地凝望:“你是最完美的。”
虔诚。虔诚。可我不敢收取你的信仰。
至少……至少她还有这个。李小鱼重新望向头顶的吊灯,不顾燃烧的肺部,使尽全力,却也不过耳语大小地嘶叫:
“母亲——我难道……难道不是你最爱的孩子吗?”她的胳膊试图昂起,可只是微小地起伏了一下,像一棵枯死的树突兀伸出的枝丫被风拂动,妄图抓握住琢磨不到的东西。再没有比这更可怜的东西了。
李小鱼木愣愣地看着天花板,半响后低头惊奇地对着同样瘫倒在血泊中的刘正毅灿烂一笑,眼中满是喜爱和朝气,她说:“咦,刘老师,你怎么在这儿?咱们今天不读《蝇王》了吧。读点新东西。”
刘正毅像被人用一记重锤狠狠砸透,愕然,说不出话。
她微笑着看向对面的男人,笑着笑着看刘正毅没有和她一起笑,五官肉眼可见地迟钝起来。低头圈起贴满胶布的手指,垂着眼帘,困惑地一字一顿说道:“嗯,我好像梦见我读了很多书……变得特别聪明。大家都喜欢我,不欺负我了……刘老师,我不是笨蛋了,对吗?”
她的双手交握摆在胸前,因虚弱而颤动。卑微而殷勤地仰视,像个笨学生,像个受难的信徒。
刘正毅闭上眼躲开她渴慕的视线,用毕生最好的演技,挤出一个慈爱的笑,点头道:“是的,你很聪明……你……你是最完美的。”他艰难地说出这句,最后几个字滞涩在喉头近乎呜咽。他害怕,害怕她听不清他的话。
李小鱼安下心来,长舒了一口气,乐呵呵地把头靠在墙上。闪着光的黑瞳孔黯淡下来,变成了两颗蒙尘的廉价玻璃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