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临安纪事
旭日开晴色,寒空失素尘。临安的第一缕冬风来的晚些,随风而来的还有庆元六年的第一场大雪,此时元宵刚过节日喜气还未完全散去。
杨铁心冒着雪来到了村头小酒馆想要沽两壶酒,却见门头紧闭,呼唤几声也不见回应,想到数月前的一晚,他与义兄郭啸天夜晚撞见酒馆老板曲三盗宝杀侍卫之事,心想,“难道是事发了?”他心中担忧可转念一想曲三的武功远超常人,或许只是出门办事去。杨铁心又朝酒馆后的柴房张望,叫了两声“哑妹!”,仍旧无人应答,叹了口气转头向村外走去,行了五里路去到隔壁的红梅村。
红梅村是杨铁心浑家包氏的娘家,他常带妻子回来探望,是以走在村道上,偶有与他错身而过的村人也都笑着打了招呼。行至岳父家附近天色尚早,杨铁心便想着去二老那儿看一看,在村巷里拐了两道弯,听到一阵女孩的嬉笑。
“哑妹!哑妹!我要看打冰花!”听声音是曲三的独女秀儿,紧跟着是一阵踩雪的沙沙声渐行渐远。杨铁心拐过弯来,只望见秀儿拉着另一个穿黑灰色补丁袄子的小童跑向远处的田埂,曲三在年末好心收留了一个哑巴小乞儿,让她住在酒馆后头的柴房中,等到冬天过去,这孩子是去是留尚未定下。两个孩子年岁相同,身量相近,凑在一块儿嘀嘀咕咕一阵,哑妹回头张望,和正在路边驻足眺望的杨铁心视线相撞,她也不管身旁如何撒娇耍赖的秀儿,一直等到杨铁心走远才耐不住纠缠矮下身子将手掌插进雪堆里,没多久就从中捏出了一粒铜钱大小又坚硬非常的剔透冰晶。
这边杨铁心在积雪小道上又走了会儿,进到岳丈家,一番寒暄慰问后替二老整治好了漏风的大门,修理完有些堵塞的土灶,好一通忙活后才坐下喝了两口水。杨铁心见屋内温暖、柴火充足,歇息片刻后便向二老道别,拎着两个酒葫芦慢悠悠踱步往村中的酒家去了。待他打完酒与掌柜聊完闲天出门,走到门外正好瞧见村尾坐在雪地里哭闹的曲秀儿,那女孩一条胳膊死拽一旁小乞儿的破烂衣裳,另一只胳膊被一个中年村妇拉着。
村野妇人骂起人来向来是嘴上不饶人。小乞儿哑妹想来也是被一通冷嘲热讽,此刻板着一张涨的通红的小脸,兀自捏着双拳头。“哑妹!呜呜呜哑妹!”那旁曲秀儿还在呜咽着,乞儿扭过头不肯再去看她。村妇一瞧见看热闹的杨铁心,心下羞恼更是使出了平日做农活的一把子力气,将曲秀儿生生拖走了。
杨铁心也不急着离开,候在道边,等那孤零零的小乞儿三步两回头踱步到了自己身旁,才迎上前去与她一道回程。曲三每每出门要花费数日,归期没有定数,每到这些时日,他就使些银钱将女儿托付给红梅村的一户农家照顾,曲秀儿想与玩伴待在一块儿,可哑妹是个乞儿那户人家并不乐意收留,这才有了刚才的一番拉扯。杨铁心头一次与小孩儿搭伴赶路,他是个粗豪汉子思来想去不知有何可说,干脆闭嘴,一路默默无言,等回到牛家村村头的曲家酒馆,哑妹回头朝他挥了挥手算作道别,小小一个人儿踢里踏拉穿着破布鞋往后院的柴房走去。
杨铁心提了酒往前赶了几步,眼前总萦绕着哑妹那只被曲秀儿揪出棉絮的破袖,挥也挥不去!他总笑话自己妻子心软,可他自己何尝不是一个古道热肠、怜孤惜寡的人呢?想到此处,杨铁心又扭身走回酒店,径直走去柴房,拍开房门。他力气大高估了柴门的坚固程度,一掌竟然把摇摇欲坠的木门生生拍落到了地上。逼仄的屋内一角已用柴火围成了一个小小的容身之所,听到惊响,一个顶着蓬乱头发的脑袋从柴火堆后边冒出来警惕地望着门口。“咦。”杨铁心心中惊奇,柴堆后纠结覆面的黑发下,与他对望的竟是一双灵秀清亮的眼睛。
“我家今日做了好菜要请客吃饭,哑妹,你也一道来吧。”
院门吱呀,包惜弱便知是丈夫回来了,她擦了擦手从灶间走出正巧碰上推门而入的杨铁心,还没等她招呼丈夫到火盆边取暖,又见一个黑乎乎小身影从杨铁心身后钻出。“呀!”包惜弱歪头打量了下,原来是个衣衫褴褛的年幼乞丐。包惜弱入冬后不大到村头走动,杨铁心拍了拍身上的雪沫子向浑家解释了哑妹的来历,见她脸上笑意更浓,欢喜更盛,便知自己此事做对了。
“好孩子。”包惜弱蹲下身搂住哑妹,她布衣荆钗外罩一件青色小袄,丝毫不嫌弃乞儿肮脏,只温温柔柔唤着:“好孩子,肚子饿吗。我去给你找些吃的来。”说罢,就起身去厨房拿了一个软乎的白面馒头出来,就要递过去瞧见孩子带着泥灰的黑手又赶去取擦布擦手,手忙脚乱间不忘吩咐丈夫去打水,说是要给孩子擦洗。
杨铁心还没坐热身子便被妻子使唤起来,只能摇头苦笑,知晓包惜弱那股子仁慈善心已是给彻底激发出来,并不争辩,老老实实干活去。倒是那哑妹,甫一被搂在胸前就给吓呆住了,此刻低着头盯着自己脚尖,很是胆怯不安。杨铁心将木盆端进里间,土灶上放着一口铁锅掀开圆木盖,立时水汽四溢,白雾缭绕烘的屋内暖洋洋,他打了热水倒进盆中,走到外间呼唤妻子,便说边解开隔断用的布帘不让暖流消散,哑妹年纪尚小可到底是女儿家,布帘拉严实了也能少些尴尬。
包惜弱哄着孩子吃了半个馒头后才领她进屋洗澡,先是接水擦洗面部,她每擦过一次,哑妹污糟的面容就白皙一分,心中惊异,又擦两下才显现出被污尘掩盖的雪白皮肤。包惜弱凑过去仔细端详,见这女娃细眉秀眼,一脸稚气却多少显现几分雪胎梅骨的冶艳姿容,偏生她两颗漆黑如墨的眼珠毫不羞怯躲闪只定定地与人对视,犹如夜空星采,神情庄重好像个小大人,叫人不敢轻言逗趣。这“哑妹”正是在江南流浪乞讨了两月有余的李溶月呀!
包惜弱越瞧怀中孩子心中越是喜欢,她嫁到杨家还不到两年,但夫妻感情极好,早就有了为杨家生个胖娃娃的念头,她边为李溶月解开头上随手扎出的小辫,边在心里念了观世音菩萨,只求祂老人家也赐给自己一个乖巧漂亮的孩儿。待擦完面洗完头发,包惜弱就去解李溶月的破袄,原本顺从的孩子突然挣扎起来,她猜是女孩面皮薄也就不再强求,只柔声对她说:“好孩子,你自己擦洗可好?我就在外头,有事你便喊婶子。”说完起身小心掀开布帘一角去到外堂。
李溶月并未立刻解衣,她侧耳去听外头,听到大门开合一个声音更为洪亮爽快的男人进到房中,与杨家夫妻热情寒暄,不久便落座烤火,推杯换盏着开始说些大宋朝廷的荒唐野史。“常见杨大叔与一个姓郭的伯伯在村头吃酒,想必今日宴请的人便是他。”李溶月思索片刻不再偷听,从怀里掏出匕首置于灶上,麻利地脱下破衣蹲身擦洗起来。
“忽听那韩侂胄叹道‘这里竹篱茅舍,真是绝妙的山野风光,就可惜少了些鸡鸣犬吠之声!’他话刚说完不久,忽然草丛里汪汪汪的叫了起来。”包惜弱笑道:“这狗儿倒会凑趣!”注1
郭啸天给一旁听得津津有味的义弟、弟妹揭开谜底:“这哪是什么狗子?却原来是咱们临安府的堂堂府尹,赵大人呐!”正欲再添几句讽刺的话,呷完酒抬头见一个穿着破衣、白净可爱的小孩儿从里间钻出,登时愣住了:“这是谁家的娃娃?”
包惜弱回头一见李溶月,立马起身把孩子拉到火盆边一块儿暖身,笑道:“铁哥你瞧,可不是个漂亮孩子!”又朝郭啸天问道:“郭大哥,你猜猜这是谁?”郭啸天蹙眉去看李溶月的脸,冥思苦想一番只摇头说是不知,杨铁心自然乐此不疲又解释了一番。郭啸天听罢重叹一声:“义弟,弟妹,谁家孩子是生下来就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的?这娃娃一瞧就不是寻常人家生养出来的,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一个人流落到了牛家村。这世道啊……”三人皆是一阵唏嘘,包惜弱见李溶月低头在火上暖手,十根白嫩指头上半数生了冻疮,被热气一烘,红白紫相间着,好不可怜心头又是怜惜起来,把两只小手握在手里好一阵搓揉活血。
外头风雪更大,忽听得东边大路上传来一阵踏雪之声,脚步起落极快。郭杨两兄弟起身将大门微开出条缝,向外张望后回头朝包惜弱和李溶月解释道:“是个有功夫的道士!”二人见道人气概非凡、轻功不俗,心中俱起了结交之意,商讨片刻便决定请客喝酒,再向屋外看去,道人晃眼间已是到十余丈外,赶忙齐声喊出:“道长留步!”
李溶月坐在屋内啃着原先吃剩的馒头,听得郭杨二人与道士言谈间多有龃龉,只道此事不成,没想到片刻之后,那一身蓑衣的道人大喇喇地进了外堂。李溶月抬头望去,那道人也正觑着坐在下首吃东西的李溶月。
道人乃是享誉武林的“中神通”之徒,全真七子里的长春子丘处机,他截杀勾结金人的大奸臣王道乾,途径牛家村当郭、杨摆的是鸿门宴,埋藏此处想要捉他立功,是以神情不屑,言语多有讥讽,见到堂内竟有稚童,心想着:“这些走狗鹰犬倒是做戏做的周全。”而李溶月呢,她见杨叔郭叔为人豪爽热情,好心招待这道人,这恶道反而口出狂言,仗着身负武功随意欺侮人,实在可恶!二人心中所想南辕北辙,却是不约而同冷哼一声,引得丘处机又是扭头一瞥,他不理会郭啸天的劝解之言,自斟自酌喝了三杯热酒后,忽地解开蓑衣斗笠露出真容,三十来岁,双眉斜飞、目光炯炯,端的是英气逼人。紧接着,丘处机将背后革囊甩上酒桌,酒菜倾洒,革囊滚动间掉出个血肉模糊的人头来。那囊中不知还有什么别的物事,溅撒出些红沫子沾到李溶月的脸上、身上,惊得她站起身来。
杨铁心此刻抱着匕首正从内堂走出,听到包惜弱惊叫连忙奔出,竖眉喝道:“好贼道!”拔出匕刃就往道人胸口刺去。丘处机冷笑:“鹰爪子动手了吗?”只一掌拍在杨铁心手腕上,便空手夺去了匕首,还未等他继续出手,忽而凭身一扭,侧身将将躲过从后捅来的雷霆一刺,再定睛一瞧,是那稚龄孩童,当下冷声说道:“小小年纪便如此狠毒!如此这般我便不再留手,道爷今日大开杀戒了!”
再说李溶月,她一见那圆滚滚的人头便想到喜用五指穿人头顶的梅超风、陈玄风,那人作了道士打扮可出手无情,为人傲慢无理,半点没有道家中正宽和的气度胸怀,多半是和梁子翁一样的假道邪道!如今动起手来,杨铁心、郭啸天的粗浅功夫一定吃亏,她感念杨家恩情,哪有不报之理,这才掏出短匕刺人背心。
李溶月这一刺倒是没被轻易夺了兵刃,被丘处机一把捏住手腕也是不慌,左手悄然向对方小腹拍去。丘处机惊觉那掌掌心隐有刺骨寒意,没有硬受,松开左手退了开去。李溶月趁势挥臂,一道明黄色闪过,却是将丘处机斜插在背后的宝剑剑穗,被她一匕斩断掉在地上。
“好。”丘处机丢下一句,环顾众人夺门而出,便是出门再打的意思。李溶月也不管他在“好”些什么,一招之间已是看出这个道人武功虽不及洪七出神入化,却也在她见过的梁子翁、陈玄风之上,是个极厉害角色,当即收回招式不纯熟的匕首,即使心中已然知晓比斗的结果注定,也还是跟着提起铁枪的杨铁心奔至门外。
李溶月落后半步,杨铁心年轻气盛,性烈如火,已是挑枪战上,他深得杨家枪真传,只见他攒、刺、打、挑、拦、搠、架、闭,抢尖银光闪闪,抢缨红光点点,好一路抢法!杨铁心把那抢使发了,招数灵动,变幻巧妙。但那道人身随抢走,趋避进退,却哪里刺得着他半分?七十二路杨家抢法堪堪使完,杨铁心不禁焦躁。注2
丘处机面色不显,招架起来全然一副轻松模样,可他心里头也是越打越赞叹,如此漂亮枪法,确是那威震沙场的“杨家枪”!思及此处心中疑虑更深,有心再引他出招,见杨铁心回身走去,便欺身上前追赶,陡然间,铁枪头寒光摄面,正是杨家枪法中最是刚猛狠疾、防不胜防的“回马枪”,他双掌合拢极惊险将枪尖夹在面门前,双掌一合任凭杨铁心如何拔取,枪头都是纹丝不动。至此,丘处机已知是误会一场,断定杨铁心乃是正宗的忠良之后,就要出言打和之际,听到脑后风声已至,猛一想道:“呀,还有个手黑的小娃娃,我怎的把她给忘了。”回头果见李溶月飞身上前,视死如归使了十成的力拍来折梅手的第二式“傲霜斗雪”。
注1、注2:摘自朗声旧版《射雕英雄传》第一章《风雪惊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