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2）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千秋索。
1
万历十二年春，嘉兴蠹县陆府内灯火通明，仆人结队在院内蜿蜒行进。陆直垂目立在宴桌不远处的綉帘旁，既不扰主人宴请宾客，又能及时收到餐桌上的讯息上前服侍。她一向得宠，甚至能上桌为陆家主人布菜，是以见到此刻前边儿酒酣脸热的老爷们没有半点怯意。
屏风后传来一点稀碎声响，陆直不着痕迹瞟了一眼只当是送菜的侍女脚下不小心没再分心多看，可没一会儿身后来人拍了怕她的肩膀，一转头，发现是哑巴管家忠爷站在身后，还是惯常摆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没等陆直反应便把盛放了两小盅炖汤的托盘强塞进她手中，用手语告诉她：上桌。
上菜这种小事不该她来做的，这事让她来做，定是要与旁人不同。陆直也不犹豫，端起托盘走向宴堂，越近，席间之人的对话就听的越是清楚明白。
陆老爷殷勤地对着身旁的赵举人劝酒，碰杯之后口中说的话反而是夹枪带棒：“可我听人说，老弟在做放贷的生意啊。日进斗金，月息四厘，若是拿出四千三百两银子，那月息便是一百七十二两啦，比一个中等铺面赚的还多。”
赵举人疑惑：“陆兄说笑了，谁能一下子拿出四千三百两啊？”
“我陆远暴啊！”陆老爷笑得爽朗，像是看不到客人陡然变冷的面色，反问说：“赵贤弟不就是从鸿顺织局的柜上，‘借了’四千三百两？”
陆直脚步放缓。这说的是赵举人与陆老爷合伙做生意开了一个名叫鸿顺织局的场子，可柜上有老鼠，光今年一年就从这香喷喷的大米缸里搬走了四千三百两银子，经年累月不知贪了多少。今年陆府总账归陆直来查，这便发现了织局阴阳账本的事儿……揭发赵举人，她陆直没什么不敢的。对老爷忠心不是下人的本分吗？
赵举人斜睨着陆远暴，不屑一笑：“陆兄这是鸿门宴？是不是这杯碟一碎——”挑衅似的，将掌心的玉瓷杯盏丢到地上，“——我就要血溅当场！区区四千三百两，还不在赵某人眼里。”
“你们陆家在蠹县是独门独户吧？我赵家在县里那可有的是亲戚里道，你不会因为这点散碎银两就要和我见衙门吧？后日我正要上县老爷那儿叙旧，不若……你就要他老人家把我当场拿了吧！”
“这、这……”陆远暴忙不迭赔笑。赵举人装作恍然大悟，凑上前拍拍他的手说：“哎哟！你瞧我这记性，好赖我赵友仁身上还有个举人功名，要捉我得先上报提学才行。你得多费点儿劲。”说罢，甩袖起身。
“赵贤弟，愚兄就是开个玩笑嘛！”陆远暴躬身请就要离席的客人回座，“我怎会为了这区区四千三百两断了咱们的交情。哈哈哈，来……来……坐。我可是为你炖了鸡尖汤啊，这汤是取雏鸡翅尖，快刀切碎成丝，再加椒料、葱花、芫荽，辅以酸笋、油酱，揭成清汤最是美味！”
至此，陆直晓得该自己出场了。她把托盘交给一个呆愣愣的小丫头，不顾盅壁滚烫，将巴掌大的白玉盅捧在手心，跪倒在赵举人膝前柔声说：“请老爷品尝。”
原本还要摆脸色推辞的赵举人看到面前托举起一双白晃晃的嫩手，十指纤纤水葱指，掌心贴着竹纹玉璧的地方被烫得粉红，像是羞答答初绽开的花心。赵举人“咦”了一声，目光顺着半截露出的藕臂看去，见膝下跪着的是一个不过十二三岁的童仆，面若红霞，眉黛如叶，弱骨柔姿，似笑非笑自成媚态，偏偏面上是一派天真烂漫。若不是作男装打扮，他还以为是个小女郎呢。
赵举人打量着她，饭足酒酣不免思淫，心中一动，面上顿时云销雨霁，笑道：“你就是陆直吧。”
陆直低眉顺目回说：“举人老爷，小人是陆直。”
赵举人意有所指瞟了眼陆远暴说：“陆兄好福气呀。”语待促狭，调笑完，就着陆直的手，拾起调羹浅尝了一口，回味片刻，又朝陆远暴点头道：“可。”陆直悄悄望向老爷，果见他十分满意。
赵举人拢了衣袖，开口道：“陆兄啊，其实我早有意和你说银子的事儿了，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你说说……”
陆远暴却不让他往后说了，打断着：“贤弟！咱们今日干了此汤，银子的事儿就此不提。”他亲自从另一个丫鬟手里舀出自己的那碗鸡汤，重新走到赵举人身前慷慨激昂。陆直趁势将自己捧着汤盅的手凑得更近，笑盈盈地又与赵举人对视一眼，这一眼，像根羽毛一样伸到他心里反复撩拨，直把他激得心神不宁，头脑发热也豪情了起来，只听他喝了声“好。”从陆直手里也舀出一碗汤来，与陆老爷碰了杯，双双一饮而尽。
赵举人对着空碗啧啧称奇：“陆兄啊，你这鸡膀丝果然美味啊！”
“哈哈，贤弟，我前日送你的那对鸽儿可还合心意？”
“确实是不错啊。”
“那鸟儿叫什么来着？紫鹤秀？哎，我哪里懂鸽子啊留在这也是浪费，我便差家人送到你府上了。听我那家人回报来说，赵贤弟你养了一对儿名贵鸽子，不与别的鸽子混养，须得单独饲养。不知这鸟儿名唤什么？”
“陆兄，那鸟儿乃是铜膀白。”
“噢。那为何叫此名呢？”
“此鸽浑身雪白没有一丝杂色，唯独一对翅膀赤铜颜色。正所谓：玉鸟镶得紫金翅，白云剔透半遮日。”赵举人面露得色摇头晃脑吟道，显然对府中一对鸽子爱极了。
陆远暴对着一旁手捧蒸笼的仆人招招手，听到赵举人的话也不自禁跟着吟诵：“玉鸟镶得紫金翅……”笑呵呵掀开新端上的肉菜，笼内正是对死鸽子，只翅尖非是赤铜而是新鲜的血红色。赵举人看清面前的东西惊得从座椅上跌出，跪在一旁侍候的陆直让他这么一撞，手上不稳，一捧汤水就这么直直摔到赵举人的衣襟上。原本香气扑鼻的美汤，现在像是什么夺命的毒药，把这赵举人吓得几乎要昏厥过去。陆直连连叩头讨饶，得老爷开恩后，急忙哀戚戚告退，出了大堂却不走，矮身躲在屏风后偷看。
陆远暴“哎哟”一声，忙将失魂落魄的赵举人扶起，念道：“贤弟，这紫金翅做汤，可还美味啊？”
等身旁人琢磨过来自己刚刚喝下的清汤是什么做的连连干呕，陆远暴还不尽兴，又牵着赵举人去看从铜膀白身上拔下的残羽，捻起一片笑道：“诶——我可是特意让厨子把这鸽儿的羽毛拔下来留给你呀。”
“我陆远暴虽无功名也无势力，可要到你们赵府里取些活物死物的，那还是随随便便就能取来。而且，不会留下一丝痕迹。”
“陆、陆大哥……你，你说我该……如何补过？”
陆直眯眼不由地窃笑起来，眼波一转却看见忠爷也在对面看她立刻收了笑脸躲出去。回房后陆直见到陈旺和张贵一早候在房里，才想起自己昨日确是约了他们一块儿分享宴会吃剩的陈年汾酒，三人一夜如何闲聊享用，不再细说。
第二日，陆直伺候陆远暴练字时，得了一支和田白玉制的君子簪。那是陆老爷从赵举人刚送来的一堆礼物里随手拿取的。
陆直叩首道：“老爷，陆直只是个家奴……您赏的玉簪我也戴不出去啊。”
“昨天干的不错。既然赏你了，我就不会收回来。家奴怎么了？”陆远暴收笔颔首欣赏起自己刚写完的一副大字，随口说，“他赵友仁的东西，只配给我陆远暴的家奴把玩。哎你说，这举人有什么了不起的？若你真是个男子，我给你销了贱籍供你考个功名也不是不可。嘿嘿，举人？可惜啊……谁叫你是个女人呢。”
这可不是几年前了，听到这话陆直可不当真，赶忙磕了个头说：“老爷抬爱感激不尽，可陆直情愿伺候老爷一辈子。”陆远暴听了，偏头看她一眼笑了两声，却不说话。
到了下午陆老爷启程去翠华楼消遣，陆直陪着一块儿，男人女人春宵一刻与她无关，她和妓院的小龟公小宝子玩在一处。他二人身份特殊，与县里相似年纪的孩子玩不到一处，平时两拨人遇上也是备受奚落、排挤，他们叫宝子“小乌龟”，叫陆直“小兔子”。
一开始小宝子也纳闷：“陆直，我知道他们叫我乌龟，可为什么他们要叫你兔子呀？”陆直听了，登时粉脸冷得像块冰，只告诉他“不要再提”。后来年纪大了些，小宝子从其他大乌龟那里听说，原来妓院不是只有女人才能接客的。可他还是没那么明白，陆直明明是陆员外的书童，还帮着查账、跑腿，像个小管家人人都叫“干少爷”，怎么就成了“兔子”了呢？
今天小宝子有点不走运，陆直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缩着脑袋被一个衣衫不整的客人拎住痛骂，地上是打翻的饭菜酒水，头顶滑稽的龟公帽歪歪罩在右眼上。回到后厨，小宝子正拿衣袖揩泪，一看见陆直坐在后门老地方等他赶忙眨眨眼把眼泪憋了回去。
“怎么啦？”陆直的视线在好友红彤彤的眼眶上打转，从怀里掏出一个包好的酥油泡螺，小宝子难过归难过，在吃食上从不委屈自己，接过点心就往嘴里拼命塞。陆直笑他管不住自己一张嘴，上辈子一定是饿死的。
“再不吃，以后就吃不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了。客人要拉我见官。明天你就再也看不到我了。陆直，你会想我吗？你可不能把我忘了……因为我待在牢里的时候一定会想你的。”小宝子两边的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嘟起嘴将手边的泔水桶拎到弄堂。陆直跟上，心里笑这小乌龟幼稚，捂着鼻子瞧他把臭水倒到一个脏洞内，奇道：“怎么就要见官了？”
“客人说我把他的玉佩弄丢了。可我就送了一次酒，那时候他们都在床上打架，衣服也没脱，是他自己弄丢的，他要我今天之内找回来，不然……就拉我去衙门。”小宝子越说越气，一把丢开泔水桶，躲到墙角呜呜哭起来。
陆直蹲在一旁，又抚肩又拍背，只让小宝子哭得更加凄厉。
“我只是一个小龟公，不偷不抢，为什么都要来欺负我？我老娘把我生在妓院里，这是我能选的吗？”
“哎……”陆直听了也叹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展开，里边正是上午陆远暴才赏给她的玉簪，她推着小宝子去看，说：“喏，别哭啦，拿去吧。就说这是你找到的，问问他丢的是不是这个？”
小宝子擦着鼻水皱眉道：“他丢的不是簪。”
“是嘛？那有什么关系呢？”陆直望向小宝子，看他这副样子心里想着：平时看他混在妓院里挺精明挺明白的，就是不够滑头罢了，结果是个假精明、真呆子。
“这种攀炎附势、吝啬狡诈之徒哪管丢的是玉佩还是簪子？只要你赔给他的东西比原来的更贵更好，他定然是认作己物，欣欣然收入囊中的。原来的心爱之物也就丢到脑后了。况且——”陆直说，“他也是常客，我认得他，嫖妓也嫖最便宜的穷酸文人，能拿出什么好东西来？这只玉簪打发他足够了。”
小宝子犹豫地接过簪子：“可这……我怕……”
“快去吧。你就信我一次。”陆直强行将同伴拽起，推着他回到翠花楼。等到小宝子一步三回头地上楼敲门，陆直也尾随在后，躲到拐角。
门内原本与小妓夸夸而谈自己秀才功名的男人，在看到宝子递出簪子的那一刻，眼中迸出贪婪热切的光，又在瞥见身旁女人同样对簪子渴望的目光后，黑下脸来。他整理完表情，做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文士派头，接过玉簪，毫不留情地挥挥手打发走了小龟公，满眼都是掌中之物，哪里还记得要报官的事？
举人？秀才？陆直抿起嘴角。
圣贤之书无不教人为善，可这世道呢？偏偏是反的。
2
神台上佛香袅袅，案台下念珠转得哔剥直响。里屋帐内传出些细小声响，薛夫人舍了蒲团走进卧房。她一身绫罗纱衣，镶金佩玉，行走起来不疾不徐，一丝声响也没发出，见帐内锦裘起伏更大，抬手撕下一张贴在床楣上的黄色符咒，出言道：
“思孝，是你醒转过来了吗？”
帐内无人应她，透过纱帘看去，床上之人分明一动不动。没一会儿，许是歇息过了，锦裘扑腾更甚，帘子一掀，钻出来一个身着单衣、面如金纸的人。那人捂着嘴嘟囔了些什么，薛夫人没听清，见那人指着茶案上的唾壶便连忙去取来，可到底慢了些。“哇”的一声，床上的人呕出一汪黑血，半打吐在唾壶的茶叶渣上，半打滴到榻下昂贵的双凤盘金银毯上。门外的丫鬟听到声响慌慌张张进了屋见这副糟乱情景，又是端壶，又是张罗衣衫，又是打水给两位主人清洗，好不热闹。
“鬼门关里走一趟，才更觉出人间的好呀。”孟戌对着妻子说着，接过茶盏漱完口，吐去齿中残血，接过毛巾擦洗面部，他一改病容，整个人瞧着有了些生气。薛夫人嗔怪反问说：“那你说说，是怎么个好法？”
“好就好在——”
随侍的大丫鬟金环要上来给主家梳头，另一边年岁更小些的丫头双手捧着件印着遍地金暗纹的紫色绸袍，一一都被孟戌挥退。
“富贵尊荣——”
那些跪趴在地上抹着汗试图擦净污血挽救绒毯的仆人，也被打发着将整块毯子卷起，扛到肩上抬出去清理。
“琴瑟相调——”孟戌朝薛夫人笑着，取走她手上捏成一团的符咒丢进了唾壶里。转头看到角落里缩着个十来岁的丫鬟托着比她人还长的玉扣花素白细纱氅衣。她是专门服侍男主人的，叫银环，生来聋哑所以性格羞涩，总垂着脑袋乖巧可人。孟戌反倒招手把她叫来伺候着穿了件外衣，整理完毕，拈着玉扣花笑说，“还有这，拖紫垂青呐——”
待仆人尽数散去，孟戌才又开口温声对着妻子问道：“程大夫呢？”薛夫人粲然一笑起身走到门口，说：“我叫办事的说与你听吧。”话毕，推开房门朝着候在外头的张、柳两位管事招了招手，张管事进了堂，留下柳总管一人自顾自站在门外戒备。
屋内，孟戌边续着茶边听张继祖一番陈词，听到程神医的死状不免啧啧叹息，转又问：“程逸致的尸身你可有检查过？”
张继祖思索道：“那日我被凶手引到别处，再见到程大夫已是差役于药王庙门口发现他之后了。说来也怪，那些差役正巧就在附近……来得如此之快，我没机会近身搜查。还是和之前一样，尸体被摆弄过，光看的话，我倒是没看出死法来。”
“也不算全无收获。”薛夫人静坐一旁转着腕上念珠，说，“现在咱们也知道……行凶的不止一个，至少有两个人。我让张管事去县衙里问了声，结果嘛……哼。”
“怎么了？”孟戌放下茶盏。
“差役是些不识贵人不通礼数的愣头小子，还没个头儿管事。典史嘛……老爷您也知道，他什么都不会说的，尽和我打官腔。噢，宋典史还问起我胭脂巷那栋宅子的事，好在您提前打了招呼，过手的人办事干净，决计撇不到咱们府上。至于知县老爷那真是个猫官，他是什么事儿也不管呐，知道的还没我清楚。”张管事无奈说。
“猫官。猫官。”孟戌琢磨着，来了兴致赶着问了句，“怎么个说法？”
张管事也凑趣解释，原来前任捕头冷无疾给历任县太爷分成了五类：狼犬蛇鼠猫。最贪婪凶残者为狼，最阴毒迅速者为蛇，最忠心严厉者为犬，最奸贪计较者为鼠，最尸位素餐者为猫。孟戌听完，评了句“有些趣味”就此揭过不再提，又问下首：
“杭州派来查案的总捕头到了没有？”
“到了。”张管事回道，“夏捕头前两日到的，给府上送了拜帖，听到老爷身体不好就又回去了。”
“好。你去外边传出点消息说我身体已经转好，等这位总捕头登门，你直接把他带过来。”
张管事应下后又犹豫着提醒道：“夫人交代下的事，我与师兄都办妥了。林四娘与赵举人的事儿没引起怀疑，如今县衙已把二人之死算到了先前‘那群人’的头上，接下来等猴妖作乱的事儿坐实便可。中间辛苦了……呃，那位大人……打理尸体和证据，他也一直候在客院里等着您病好再做拜访。老爷是否要召他过来说说话？”
孟戌叹了声：“他倒是有心了。”思虑一瞬又摇头道，“就说我心领啦，事成之后我、傅大人……我们都会念着他的功劳，叫他放心去办。府里现在人多口杂一走动叫下人看到了又添麻烦。记住，这个节骨眼上他不能被蠹县的任何一个活人看见，府里要有不懂事的你们兄弟两个直接下手弄干净，不用回禀。”张继祖应声，退出了门。
孟、薛二人交代完事情便要再说些家事，还没说两句门外突然传来一个粗狂的男声高声叫道：“孟老爷！求您救小的一条贱命吧——看在我牛不厌曾经和您——”嚷嚷了两声嘴里就被堵上了东西呜呜咽咽说不出话。院子里扑打、谩骂糟乱成一团，薛夫人面色突变，骂道：“这……这蠢货！跑上门来祸害我。”孟戌唤了一声“让他进来说话”慌里慌张便扯着薛夫人躲到耳房的屏风后边。二人刚一躲好，柳总管便扭着五花大绑口塞布条的牛不厌进来，将他甩到堂下。
“松绑吧。”孟戌凑在屏后望了一眼，吩咐道。解开束缚的牛不厌连声道谢。
“牛老板，这是做什么？二十年前不都说好了各走各的阳关道，从此见面不相识。你这是害人害己。”张继祖蹲身质问。
牛不厌跌跌撞撞爬起身，哭着说：“可我怕死呀！我还想活命……先是冷无疾、再是王夫子……连陈旺这个死了二十年的人都被捞出来。程大夫、林四娘、赵举人，光天化日之下就被人这么杀了……下一个就是我了呀，如果我也死了，下一个就是……”他指了指身前的张管事、柳总管，又心虚着指了指偏房屏风的方向，“你们一个都逃不掉的。”
“是陆家的余孽来索命！”
柳总管冷笑一声，说：“陆家已经死绝了。”
“我从前也这么认为！”牛不厌连连摆手，“可这段日子我是日想夜想，会不会当初出了纰漏，该死的人没死。我在想……陈旺，咱们当初是叫他去杀的谁呢？是陆小姐还是陆少爷？杀人……他这个软骨头也能下的去手吗！”张、柳二人原先只当疯话来听，可一说到陈旺的秉性，俱是心中一凛，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心里打起鼓来。没了主意，两位管事纷纷看向耳房，牛不厌也跟着视线探究地望过去。
“不可能。陆少爷已经死了。”薛夫人淡淡说道，“他是陆直亲手杀的。”
内堂一片死寂，无人敢出声。牛老板彪壮的身子竟然发起抖来，他瞟着屏风后搞不清楚为何堂内还有第五个人存在，听起来还是个女人。就在这时，堂侧那座百子立屏后传来一阵被衣袖掩住的咳嗽声。孟戌疲倦的声音越过立屏传入众人耳中：
“该死的人没死……又或许该死的人确实都死了，只是秘密被不该听到的人听到了。”
“古有豫让漆身吞炭，斩衣三跃，今有人装神弄鬼，冒名顶替欲报陆氏一门之仇。”
屏后转出一个着白袍的人影。牛不厌一见这人立马跪下，口中忙不迭叫着“见过干少爷”。孟戌挥挥手拢起袖袍坐上空着的主座，从袖口中掏出一只手掌大小雕着松鹤的梨木盒摆到侧手的桌上，掀开扣盖，也不知里边装的什么顿时芳香四溢。孟戌捻起一片绿油油的鲜嫩香叶，卷了两卷塞入嘴中嚼动起来，等他温吞地咽下一片心下满意了才好似不经意地开口问道：“你叫我什么？”
牛不厌惊觉失言，补救道：“小人见过孟老爷。”
孟戌还不放过他，言语间更是温柔：“你怎么不叫我陆老爷呀？”
牛不厌低着头不敢回复，战战兢兢听到头顶一声轻笑，抬头一看，孟戌惫懒地靠在太师椅上又卷起了一片叶子嚼食起来，唇齿间模糊地泄出些词句：“那人想做豫让，可他分得清谁是赵襄子吗？牛老板，就连你……你也分不清啊。”
薛夫人施施然从屏风后走出。牛不厌见一珠光宝气的贵妇人立时就想回避，可耐不住他眼疾偷摸儿看了眼对面的容姿，乍一看只叹对方雍容，可心里头一转一想，觉察出不对劲来。又见贵妇没有掩饰的意思，就壮了胆子再偷看一眼，这一看，牛不厌登时愣在原地，想通了孟戌的言外之意。啊！陆直……继承陆家遗产的“干少爷”陆直原来是个女人！就连他这个知晓些内情的人都把孟戌认成了当年的陆直，躲在暗处居心叵测之人更加难分辨了。
牛老板如何惊怖这厢不再细说，那厢的薛夫人已将视线一一扫过堂下众人，斟酌了词句，开口道：“这二十年来咱们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一场大火，你们哪个不是置办家业就此安身立命，活的体体面面。这好日子还想不想过下去了？如今又到生死存亡的关头，唯像二十年前一样同心协力才可。”
“这二十四年来，在座的可否有哪位不留心喝醉了酒、说漏了嘴……把秘密漏给了不该听的人？今次坦言相告，我绝不追究。”
“船大难掉头，一翻起来可是谁也逃不掉。”
牛不厌瞥着稳坐堂首安静吃茶的孟戌。薛夫人见他神色，心思流转已然明了，冷笑道：“怎么，还怕藩台大人治你们的罪吗？不说实话误了大事，那可真就得尝尝他的手段了。”她软硬兼施，张、柳、牛三人俱是不响，思及消息可能是已死的诸人泄露出去，此刻已死无对证，也就不再强逼，索性敲打牛不厌的目的已然达到，数着念珠盘算一番后说：
“牛二，也别说我们没想着你。过几日薛府要做法事给老爷冲喜……孟老爷亲自点了你麒麟楼的菜，还指名道姓要你这位老饕掌厨，你得了消息并不声张，到了日子便遵吩咐入府。张管事会安排车亲自把你给送到外地，这颗定心丸总算是吃得下了吧？”
牛不厌得了允诺赶紧磕头谢恩，心满意足地跟着柳总管去了宅子的后门。办完这事，天色昏昏，张总管告罪一声奔去前堂张罗晚饭，夫妻二人与孟少爷一块儿用完了餐，考校完功课，便各自回房。薛夫人为求菩萨恩泽在孟戌卧房外侧设了个小佛堂，又是吃斋又是写经，此刻孟戌回房处理公务也就跟着一道回去，预备把已抄了大半部的《药师本愿功德经》继续抄录完全。
写完信，看完书，孟戌收拾妥当走到水盆前擦洗因思虑而生出的满头虚汗，一副准备就寝的样子。
“外头还有一位呢。”薛夫人淡淡说道，举着灯笼去照铺满圆桌密密麻麻的娟秀小楷，鲜亮墨迹被热火一烘变得更加服帖。
“什么，还有人！怎么不早说。这都什么时辰了。”孟戌丢下梳洗的毛巾，叹道，“今日可真是热闹啊。”
薛奇理理鬓角，她这两日忙着打理府内大大小小，还有外头波云诡谲的险恶事也得一并担在肩膀上。从前孟戌还行的时候，有人分担、倾诉，一切便不觉疲累，这段时日只剩下她一个人顶着才觉这担子实在是太重了，重到把人压趴下。索性老天这次没把她丈夫的命收去，薛奇心中总算生出些轻松来，起了逗弄心思，灯笼下一双俏目眼波流转，一双眉毛挑得高高的，勾唇笑道：“还说呢，可不就是你在外头惹下的情债呀！可这位不稀罕见你，就稀罕站在夜里、风里，一个人呆呆地看着咱们家的大门呢。”
“看咱们家大门做什么？”孟戌笑了两声，眼睛轱辘一转，说道，“喔，我知道了，是看咱们家有没有发丧吧。”
“前几日，我派张管事置办了些白事的物件，这不仅惊动了咱们那位‘老朋友’，还把你的情缘孽债吓着了，以为你真就死了……我从前怎么就看不出这样儿的一个人竟也是个痴心的，至于你嘛，可别说你也看不明白？”
“哎呀，这种事我怎么会明白呢？”孟戌慢悠悠走到她身后捏住薛奇薄薄的肩膀，俯身哀告讨饶。
“我叫管事把宋大才子请进来喝口热茶。真是怪了，我这薛府是什么龙潭虎穴？怎么也不肯进来，一问便推说时候不早要走了。那就随他去，我也懒得搭理他呢。”薛奇小心翼翼取开灯笼罩，挑去燃尽倾塌的烛蜡，“原本是个不爱管闲事儿的人，程大夫一死，他也转了性子，这段日子跟着县衙里那帮毛头小子胡混——”这说着，肩上吃痛，薛奇扭头去看丈夫，见他面上原本带的些许笑意尽数化为阴沉。
“你说牛不厌跑来的事儿有没有被宋辰瞧见？”
薛奇摇摇头道：“要不是柳总管把他半路截住，可就不好说了。这牛二可万万不能当成是蠢货呆货，心思毒着呢。”
孟戌思索片刻问道：“仲虬还在外头站着？”见薛奇点头呼来管家，随手取下枚玉佩递过去，说道，“把东西给他，只说清醒了片刻，说得模糊些……好似病有好转，但又好似没有，回光返照一般。”
打发走管事，孟戌关上房门吹灭烛火，将薛奇扯到床边附耳小声说道：“薛府摆宴偏偏点了麒麟楼，我猜‘那个人’也料到背后有蹊跷。下人院混乱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时机，他一定会趁机去杀牛不厌。不若我们顺水推舟？正好借他手把这个祸端除去，一了百了。”
“不可。”薛奇正色道，“此事决计不能被那对师兄弟听见，不能教他们也寒了心。做戏做全套，牛不厌得保，等事情过去你再叫霍……叫他去料理。”
夜晚露水重，薛奇懒得回自己院里，干脆就在这小竹园里囫囵一晚。二人合计完就准备脱衣安歇，刚拉好了帘子，外堂突然敲起门来，孟戌扬声问道是谁，屋外的张管事应了一声，只说有东西要回禀。张继祖语气有些怪异惹得孟戌又重新披衣趿鞋，管事低头小心推门而入将掌上的物件奉到主家面前。
孟戌挑起来一看，原来是个磨损严重的荷包，上头绣着一只威风凛凛的青面狮虬。
“这是……这绣工瞧着眼熟呢？夫人，这布料是你过手的？”孟戌端详片刻怪道，把东西递给身后慵懒倚靠床头的薛奇。
薛奇接过来看了两眼提醒道：“四个荷包绣着四菩萨的神兽坐骑，你拿着的那只观音大士的金毛犼，现在挂在贽儿身上了。另外三只，进京前你不是说要送给朋友呢。”
听这一说孟戌脸上露出恍然大悟来，又问张管事：“怎么把这东西送进来了？”
张管事面露难色瞟了薛夫人的位置一眼，孟戌不耐烦又催了两句，这才说道：“宋……宋老爷说他和满天神佛许过愿，保佑挚友长命百岁。把这锦囊戴在身上，百邪辟易，您就会快快的好起来。”
孟戌闻言一愣，半响哑然失笑道：“这个宋仲虬……当年拿来求仕途的东西，换个名目就保佑起我来了。”
“宋老爷说当年与诸友同拜月神，他求的从来不是功名。”管事犹豫着回道。
这下不仅薛奇愈加沉默，连孟戌面上的笑容也支撑不下去，挥了挥手就要叫管事下去，临了又叫住他问：“宋辰回去了吗？”听管事说“回了”才叹了口气放人走了。孟戌取走妻子手中的荷包，摆到侧间的书桌上，回到里屋，听闻薛奇所在的床榻那头发出一声冷哼。
“天底下的痴人都教你给撞上了不是？那么多好人家的女儿不去爱，偏来爱你。”
“外加上你这风流种也非要去胡搞人家，搅了月老的姻缘谱生生搅出一堆情债烂账来。一个徐润卿还不够，再加上个宋仲虬，噢，我还忘了个梅娘呢！”
大约在十年前，他们还呆在京城的时候偶然去到一位上官举办的中秋宴，宴上有位颜色姝丽的美姬中意孟戌人才风流，多有言语示意，他便也顺着话回了两句。谁知没两日这位美姬就改换了良家籍贯一顶软轿抬进了孟府，半推半就成了姨娘。可怜她色艺双绝，谦和有礼，更难得是一片痴情认定了夫婿。样样好的一个女子进了孟府，也只有香消玉殒一条路可走。梅娘安安分分在孟府呆了两年，走的那天孟戌坐在床头，饶是他已入得官场多年，此刻竟也抖如筛糠。孟戌的身后立着半隐半现，低声颂佛的薛夫人。
梅娘嘴唇嗫嚅，出气多进气少，已无力发声，孟戌附耳去听：
“孟郎，孟郎，你好……你好绝情。”
声声泣血。
此后孟府再没抬进过女人，问起，只说是孟大人伤心妾室之死，反倒还得了个“忠贞”的名声。
梅娘！梅娘。孟戌往常要是听到这个名字心里准是一阵发慌，拉住薛奇的手央求她不要再说下去了。这些年来他们为了替自己换个活法没少干亏心事，是以午夜梦回就连心智坚定如薛奇，也难免会被梦魇缠住。可今日不同了，孟戌好似听到个不相干的人名全无反应。大病一场，竟是把从前心里头积攒的畏惧、惭愧一道儿和黑血吐了出去。薛奇见他这样，也有些拿不准。待孟戌面色躺回床上，气息缓了下来，薛夫人半梦半醒正要入睡之际，突然听到丈夫念道：“你说我真是还阳了吗？此刻的光景，当真不是魂归天外前的迷梦？”
“哼。好人才不长命，你还得活很久呢。怎么突然说这话？”
“有些恍惚而已。死了一回也许真能想通些事儿。便是徐润卿和梅娘一道托梦来找我，也是不惧。”最后二字拖得又长又重。
3
孟思孝少年得志为官却是谨言慎行。从前薛奇觉得他怕这怕那，错失了许多登天的良机，可如今真变得神鬼不惊，当真是件好事吗？入京的诏书将孟戌带到了嘉兴，一封从杭州寄来的密信又将他困在了此地。信中写：右军同知霍公希隆因急症病逝云南都司府，进授荣禄大夫，其子扶灵回乡。这样一封信如何就让孟戌病至膏肓？就连薛奇也不知，她甚至此前从未得知丈夫与这位霍大人有何渊源。
薛夫人并不那么清楚与孟戌碰面之前的故事，譬如“她”在成为“他”之前，是如何成为流窜江浙的南戏优伶？“她”在成为优伶之前究竟是怎么样的人？一概不知。薛夫人也不问，孟戌也不细知她从陆直变为薛奇之前，过的是怎样日子。古人有云：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可她二人之间甚是古怪，反而是可与共享乐，不可与共患难。所幸有背于世道之事何其多，不差她们这一件。
要说孟氏之事，先得说陆氏之故事。
万历十三年，也就是陆家灭门的那一年，那时薛奇还不叫现在这个名字，叫陆直。陆直从八岁起在陆家卖身做仆人，她刚学完规矩见了陆远暴便被相中做“书童”。那时她年纪幼小可也知这是难得的恩典，只是不明白为何要穿男装学男孩儿的腔调，随后跟着陆老爷一趟一趟伺候下来，见了那么多的世面。这不是一个女人呆在后院里能学到的。到了十岁，陆老爷把她送去学堂开蒙，虽说晚了些可谁让陆直聪明呢，走在学童堆里半点不露怯，温书不磕绊习字不马虎，同龄的孩子没有比她更优秀的了。那一刻她觉得当个男人可真好。能读书、能学珠算，还能交朋友。她喜欢和翠华楼的小宝子做朋友，她唯一的真心朋友。
可学的好有什么用呢？良贱不可通婚，贱民不可捐考，永世不得翻身啊。再说她学男人，学得再像内里都是个女人。过了十岁，原本因吃穿用度优待、私塾进学种种而对主家生出不合时宜的孺慕之情的陆直一夜之间长大，懂的、不该懂的，她也都懂了：在陆府待到老待到死也就是这样了。甚至还等不到她老，用不了几年，待她身形长成怕就入不了陆远暴的眼，总有更年轻漂亮的童儿顶替她的位置。陈旺张贵这些总爱叫她“干少爷”，她起初还听着受用，转念一想，她陆直是什么呀？玩物罢了。到头来什么也不是。
陆直的心那时还没那么狠，嫌隙暗生之余还是由着主家使唤、折辱。动手是受人点拨。一直记得大管家陆忠和她说过，要想过得好，须得悟明白“杀人不用刀子，夺财不惹官司”这个道理。呀，陆直想——她后来总回想——杀陆远暴者乃是陆忠，不是她陆直！她不过是一把比刀子还厉的杀器，她的才智、人缘都是网的一部分，张开了，要去杀死陆远暴这个惹所有人恨的恶鬼——用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也不知九泉之下，陆老爷会不会后悔在一堆孩童里偏偏就挑中了陆直，偏偏非要教会她那些原本她不该遇到的、学会的东西。
陆远暴的癖好古怪倒是古怪，教陆直硬做了六年的男人，做男人是好啊！惶惶大火，陆府付之一炬，一纸精心伪造的遗书让卑贱仆人陆直摇身一变手握万贯家财的 “陆少爷”。为了避风头，她安置好房产带着所有能带走的金银细软和张贵、柳十七二人一路向北。许是陆家那火烧得太旺太炽，同年的冬天飘起鹅毛大的绒雪。暴风雪把三人困住，陆直害了风寒只得歇息在一个破庙里。那庙是忠烈庙，早早被一摊子人占了，既无庙祝也无香火，柱上系挂着破布条，一层层的，隔出好几个小棚。神像前的空地烧了团火，门窗紧闭但年久失修的窗柩都在呼呼漏风，一进去陆直就闻着股闷臭，当下犯了恶心，以为自己进了什么难民堆。
“有人没有！”张贵皱着眉在前殿转了圈。
一个小灰棚里有了动静，支布的竹竿子断了是勉强接上的是以那棚比别的矮上半截。先是钻出一双黑乎乎的光脚，接着是一副身躯撅着屁股倒爬出来，张贵一看，是个六七岁病恹恹的女童，对着男人缩肩低头，话也说不清。
张贵心生怜悯，软下声挥挥手，叫她去把能做主的人叫过来。女孩儿一溜烟跑了。不多时进来一个留着短髭的彪悍男人，身形魁梧偏偏穿红戴紫，穿戴的异服浆洗过多早没了光彩，红的大褂像摊猪血，紫的头巾像块渍布。男人看到陆直三人施了一礼，细声细语问好。他的声音倒是清亮。
张贵一见这人就厌恶，说话也不客气：“你们这是干什么的？忠烈庙给你们鸠占鹊巢搞得乌烟瘴气！”
“老爷容禀，我们是苏州来的南戏班子，小人是掌班裘大。此行是要送一批训练好的女乐去杭州洪老爷府上做家伎，不巧遇到风雪，一路上已经死了两个，没得法只好借宿忠烈庙，想必天神不会怪罪。”
那时极有名望的大户人家才会蓄养家班，这些专供家庭取乐的戏班往往也办得铺张奢靡，大名在乡绅之间流传。陆府空有财富没有人脉底蕴，再者陆远暴不爱这些更似用排场充面子的娱乐，情愿去妓院点林四娘喝酒听曲。张贵回头望陆直，见她点头，也就不为难，只吩咐裘大给他们三人腾个位置。起先，戏班只腾出来一片案几宽的小地儿，柳十七冷着脸上前就要亲自出手清理场地，被陆直叫住，掏出来一锭约莫二十两的银子递过去，裘大笑眯眯收了走到殿门边上嚷了几句，进来两个十多岁的大女孩麻利地又把空地向外扩了不少，足够三人打铺盖休息。
裘大安排完笑着施礼又走回到塑像后的门廊边上，他先前就坐在这儿，屋内涌出的热量烤灼背部刚好抵消严寒，惬意得很。听得有人问“这是在干什么”，他漫不经心的回道：“练功嘛。”
说的正是殿外雪地里站着两个甩臂蹬腿的童子，六七岁，还在练基本功。不远处立着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一个挽巾戴帽扮生，一个盘发挂钗扮旦，具未穿戏服拖着破衫在暴雪上刮蹭，捧着一片用烂的白布条一会儿紧挨在一块，一会儿或风流或羞暧地打圈儿。一对生旦演得投入，未上妆的年轻脸庞冻得惨白，表情却还生动非常，道具简陋难掩伶人风采，反教人怜惜之下为之动容。风雪中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
生唱：“感卿赠我一缣丝，惭无明珠作效答。”
旦和：“一番相思偏惹下，何劳明珠赠袅娜。”
“我裘大调教这些小东西还是有一手的。”得意洋洋说完，回头瞥见身旁站的一个人乃是张贵，裘大又朝身后跟来的陆直、柳十七说：“少爷府上可养女乐？我这儿还有几个好苗子呢，今次不进洪家，带回去教几年说不定比这两个还好。”
“这两个练了多少年？”陆直指着两个大的问。
裘大见陆直有点兴趣，出声打断了难舍难离的“范蠡”和“西施”，招招手示意她们过来，对陆直解释：“演旦角的叫芝儿，六岁起跟着我，学艺七年，乖巧懂事让我放心。演生角的叫芹儿，才练了一年，脑袋聪明一教便会可惜人倔不服管，我练她练得最狠。”裘大又絮叨着解释这讨人厌的芹儿原是扮老生伍子胥，要不是唱正生的孩子在雪天病死了，哪里能轮到她。
正说着，芝儿、芹儿走到近前向三位老爷行礼。芝儿长相娇美，扮西施自然适宜，她身边的芹儿也是俊秀脱俗，最难得她生的比同龄女孩儿更加高大，穿上戏服扮男人必然比之同行当的女伶倜傥。两人面色淡淡，先前唱戏时的缠绵悱恻消失不见，别说是亲近了是否和睦都未可知。陆直从一旁瞧出来，蓦地念起“戏子无情”四字。裘大费好一番口舌，见陆直都是囫囵带过心知没戏，收了话头四散而去。
夜半歇息，陆直胸痛难忍无法入睡，便起身走向殿内唯一火光，却见火旁坐着一个人影，正是白天见过的伶人芹儿抱着一本书，嘴唇翕动正在默读。陆直撩起袍脚坐到她身边问：“你看的什么？”
芹儿欠身恭敬答道：“回少爷，是《诗经》。”
“你还识字呢。这书哪儿来的？”陆直好奇凑过去果真是一本翻烂的《诗经》，又问：“为何不去睡觉？”
“书是我捡的。”说罢芹儿面上闪过难堪，脸颊被火光衬得红扑扑，好似怕陆直再追问是如何“捡”的，她说，“我要值夜，负责看火不让它灭掉。闲着无事就用这功夫来读书了。少爷早些休息吧。”想必这也是裘大拿来折磨她的一个小手段。
陆直边烤火边观察身旁人，低声道：“瞧你颇有傲气，还会识字，我可不信是自愿跟着戏班学艺。”
芹儿笑道：“那当然不是了。有一两个是家里犯了官司贬为贱籍，其余的都是裘大从牙子手里买来的。”当朝落实户籍制，按照大明律买卖人口一经查出都是刑罚极重，少不得流放充军，这样的事却从芹儿口里轻描淡写说出。陆直听了不惊，概因她卖身进陆府前逃难，这类事情见过几桩。朗朗青天，吏治清明之下尚且腌臜层出不穷，更别说今日。
“你还读过什么书？”陆直问。
“四书五经都已经学完，只是这一年荒废许多。”
陆直不信，随口挑了些内容要她背诵、解释，都说对了。
陆直再问：“你觉得女人扮男人如何？你喜欢扮男人么？”
芹儿从书里抬起头来，正前方立着尊偏将塑像，威风凛凛不可侵犯，她摇头道：“没甚么意思。做男人和做女人先得被当成人看才行。您瞧我们这戏班子，个个都是贱命，就算进了洪府吃穿不愁到底做个哄人开心的玩物。主人说我是男我就是男人，说我是女那我就做女人。”
陆直听她说的竟然也有些犹怅，陆府往事桩桩件件并未烟消云散，她拉过芹儿手中半面《诗经》共读，见上头誉写着：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盘算许久，陆直叹气说：“芹儿，我从裘大那儿把你买过来，你就跟着我怎么样？”
芹儿先是一喜，低头对着书本悄声念了两遍“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后，对陆直冁然而笑说道：“少爷，您要是把我买回去专门给您唱南戏，那可不必。于我而言做个女伶远不是正道，既不是正道，那进洪家门抑或是进您家的大门没有区别。唱戏消遣的优伶何其多，白费了少爷的银子和善心。”
过了两日陆直身体好转，风雪稍霁，张贵收拾盘缠，柳十七得了陆直吩咐把一包银子交给裘大，带着芹儿一块儿向北行进。临行前，戏班的老板裘大叫住了正要钻进马车的芹儿。他的双手捧在圆鼓鼓的肚子上，长长的紫袍袖子荡在短小的双腿前，笑得弥勒佛一般看不见眼睛。难得温和地对芹儿招招手，谁知那孩子已是不肯听他话乖乖上前了，裘大骂了声却不是真气恼，对着芹儿神秘莫测地说：好你个没心肝的小畜生，去吧，伺候好了少爷福气还在后头呢！芹儿的头垂在胸前听到裘老板的好意劝告，脑袋垂得更低，爬进了车。马车里，陆直看她大冬天屐双草鞋满脚冻疮，便叫她把鞋丢出车外，给了她一双自己的靴子。芹儿挤出笑脸儿千恩万谢接过，立马套到脚上，发现二人尺码差不多大，忙不迭奇道：“少爷，您的脚真小呀！”
进了苏州府，原先从不离陆直半步的柳十七消失了一段时日，等回来时陆直唤了芹儿来到身边，先是问她原来姓什么。芹儿支支吾吾说“不记得”，陆直想她是觉得自己现在的身份对不起爹娘所以故作不知，也不强求，对她说：“我给你在长洲县找了门亲戚，姓孟。有个叫孟戌的良家子没熬过这个冬天，他家这支人丁凋落就他一个孩子，日常不爱与人往来，以后你就是孟戌了。”
芹儿呆愣着跪在地上，面上流下两行清泪说：“谢过少爷。可……我就这么顶了他的名偷生，真是惭愧……”
陆直不以为意。“惭愧什么？他读书不成这辈子连个秀才都没考上，你不一样，你改作孟家子孙落在他家的族谱里，日后光耀的是他孟家门楣。孟氏列祖列宗高兴还来不及呢。”
“啊？”芹儿惊叫，“我……我如何能考科举。搜身这一关便过不去呀！”
谁知陆直哈哈大笑道：“打蛇要打七寸，笼络人心自然要笼络到人的心尖上。这世上恶人多，善人少，俗人多，圣人少，都有七情六欲，都有难言之隐！只要诱惑够大，如何不能指鹿为马？”她松开头顶发髻，松松盘到一边，对着目瞪口呆的芹儿幽怨道：
“芹儿，我扮男人扮厌了，想退场做回女人。下半场换你替我唱。你要好好的报答我，替我考个功名回来，听明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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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队法袍严整的道士穿过街市，抱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法器陆续钻进大宅的侧门。薛府外一早就热闹非凡，围了一小圈贩夫走卒看热闹，总角儿童结伴跟在肩扛五方旗的道士后边，欢呼雀跃，拍手唱歌，一直到被门房拦住才作罢。两个穿着皂服的衙役没有维持秩序的心思，也站在薛府旁的茶摊里好奇张望。大门一关什么也瞧不见，倒是没人敢登梯偷窥。
府内众人聚在前厅之后的空地，院子中央设了临时醮坛，四周支着醒目的绣像幡三支，对应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三清幡下侧设了七支代表北斗七星的小幡，位置暗合九宫之说，已祈延寿之用。其余闲散位置的青幡上有朱笔写就的道家赦令、经文、八卦、如意等等无一不足。每有风过，必响起一片悠远铜铃声。
薛夫人请来的主法道士姓黄，名不见经传，那身红底金纹的阴阳鱼法袍外加镶金五老冠都是主人家赠与的，是以做法事格外的卖力气。步罡踏斗、诵经礼拜，像模像样，末了绕着法坛下拄着拐杖神情委顿的孟老爷走了两圈，口念法决，喝了声“去”。
候在一边的小道士一边叽里咕噜高声念放生咒一边把关有雁鸟的木笼端到孟戌面前，另有一个道士也念着咒走到薛奇跟前，拎的笼里关着鸽子。
黄道士在醮坛高呼：“救物命，解冤结！”而后孟、薛二人听他吩咐解了笼子，二鸟振翅高飞，引得墙外孩童惊叫连连。放完飞禽，管事张继祖捧着刚从府内花园水池里捞出的两只龟鳖，带到黄道士面前待他开光加持完毕，朝主家行了一礼，提着放生物回到下人院，进了早就备好的马车，预备出城前往最近的河道。掀开车帘放好龟鳖，却瞥见里边坐着的并不是预料中的牛不厌，张管事脸色一变，偏头想起薛夫人早先的吩咐，没说话，驾着车驶离薛府。
这厢办事，那厢还在接着做法。斋醮完毕，众道去偏房用饭，柳总管拿了银子过去打赏。主法道士黄道长背着铁剑跟两位主人避开下人，入得一清净房内，窗户都被钉死，房中桌柜皆被挪走，就着方位设了座小的法坛，上挂十殿阎罗图，供的是堆成小山状的斛食和列成三排隐去姓名的灵位。四周布置的幡色为黑，十二面，招魂之用，引孤魂赴食。就连府内下人也不知，这祈福驱祟的斋醮之后还有个超度亡魂的幽醮。
黄道士持剑背幡，口念《破地狱咒》做起法来，一个接一个地数过灵位所属亡魂的生辰八字，共计一十六个，仍是隐去名姓。可念完全部，他又接着念第十七人的八字。薛奇心下狐疑，料想这人是孟戌让道士临时加的，算算生龄，发现比其余死者都要年长暗自思忖道：这是何人？竟从未听说过。按下不表只等法事结束再问个明白。
超度完后，黄道士改念《送亡科》焚化纸钱，自此礼毕。
孟戌抬手叫住收拾法器就要去后厨用饭的道长，对他说：“道长劳苦功高，不与外头人一块儿吃了，我略备薄酒款待则个。”迎着黄道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薛奇给屋子上完锁，听他吩咐也识趣福身走回自己的院子。半路听到逐渐远去的丈夫问话：“道长好本事，一口气念出十七人的生辰八字无有错误。”
“孟老爷谬赞，黄某从小入道观也就背这些记性好，过目不忘，许是天神降旨意让我做这个行当罢。”
“噢。过目不忘……好本事。好本事。”
薛奇一走远就听不到他们的说话声了。走在空荡荡的后院，心思漂浮起来，脑子里无端想起密屋里摆的十六个灵位。间接、直接栽到她们手上的冤魂，有名有姓的已有十六条，可拢共要杀的远不止十六条人命，那些该死未死的，若她活得够长日后恐怕还得再行超度。平日她是不数人的，只是记在心中那本最隐秘的账本内，为了法事才列出来清算，这一算，可吓了好大一跳。死的竟有这么多了吗，她想，竟有那么多了。
陆直将女扮男装之事托付给芹儿后，改名换姓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富家闺秀“薛小姐”薛奇。拜陆远暴常年教导所赐，打理起家业来娴熟非常，她多持暗股，多用化名，层层绕绕，枝枝蔓蔓延伸而出遍布苏州，没几年又碰到些南直隶的人。认识振轩居的老板再正常不过。读书人光闭门学习是没办法获得名声的，一个才子，须和别的才子玩在一处才可。正所谓，门内有君子，门外君子至嘛。
万历十六年，已得秀才功名的孟思孝一副墨宝勾出了场发生在振轩居外，宋仲虬一分银换诗一两银卖画的闹剧。吴中四才子相识的故事至今被文人雅客津津乐道哩。与这些不着调、才学高的江南才子们混在一处，孟戌果然很快适应身份，摆脱开“芹儿”的拮据之影，享受起诗词书画的纯粹快乐，还有被人拥簇、理解、欣赏的巨大满足。就算是龌龊的戏班班主，或是老搭档——唱西施极美的芝儿走到她面前，也认不出来——孟戌就是芹儿，芹儿就是孟戌。芹儿是个天生的戏子，一个不为人知的却一顶一的角儿，要从小生唱到老生，从才子佳人唱到帝王将相。
有的时候薛奇真不愿意叨扰芹儿的美梦，可有些俗事非做不可。二人说定轻易不碰面免得被人看出个中玄机，能用金银能走完的关系她都不会找来孟戌，要孟戌出场的那都是得用“才”和“情”俘获的人事。说是君子之交，以文结朋，左右还不过是想听脱俗的、有才华的人说些脱俗的、有才华的巴结话。万历十七年，孟戌院试夺魁后又一鼓作气中举，身份总算够格，薛小姐就盘算着带他去更高处闯荡。听闻某位德高望重、桃李天下的大员薨逝，按遗志一切从简回苏州安葬，也有人说这位大人不得皇上喜爱，是以在政事上被处处打压，积郁成疾。低调发丧也是避免触怒圣意引火烧到后人身上。薛奇一琢磨，问清了府邸门路，让孟戌写好文章候在门外。
“这能行吗？”马车内，孟戌忧虑道，“今日吊唁的官绅我一个不识，凑上去惹人笑话。”
薛奇笑说：“你可小看了你自己的名气，现如今南直隶谁不知你这十七岁的少年天才。就算不认识，今日也该认识认识你啦。去罢。”
孟戌不再多言点点头钻出了车，昂首阔步走进了挂满白布的大门。观他从容气度，不可小觑，薛奇想着：哎，让他和宋辰等人交好，果真是招妙棋！当下十分的满意，软身躺在垫上，面色如常，心中的惴惴之情却不肯说与人听。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薛奇听得堂内蚊蝇般压抑的啜泣呜咽，变成一片格外响亮的哭声，心想是孟戌那篇书词俱佳，见之锥心刺骨，闻之色变动容的悼书说到了老爷们的伤心之处。这世道只有锦上添花，哪有雪中送炭？荣华富贵换不得死后哀荣，贪名者所求的不过是后人传颂、千古流芳。一哭，此事便十拿九稳。等孟戌出来也是副笑模样，还没跨过门槛就被不知道哪位贵人叫住，上了另一座小轿。
薛奇看得分明，笑着和柳十七吩咐说：“咱们也动身回府吧。”
十六人，里边有七人是在万历十三年死于陆氏案。五人受此事牵连死在万历三十七年。这十二条人命，不管是不是她动的手，冤有头债有主，薛奇都算在了自己的头上。剩下的四条，三条归孟戌，只有个徐润卿……哎呀，或许得算她们两个头上。
万历十九年，会试，没人知道薛奇也跟着上了京师。在薛奇看来，高中之事十拿九稳，此届来参加会试的举人们凡是有可能挤进一甲之列的皆被她仔细调查过，往日所作文章记录在册，供孟戌查阅做到心中有数。皇上近年的施政主张也得过高人提点，写策论想必是没有大问题的。可孟戌总说胡话，说自己的眼皮子一直跳，要有“灾事”，又说了庆功宴上的种种怪事。薛奇无奈说：“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还当自己是走街串巷、哄人钱财的卖艺人？”
谁承想，敲锣打鼓送完喜报后，一场名叫“科场舞弊”的案子真就来了。孟戌一听名目吓得当场昏死过去，被改名“张继祖”的张贵好一顿掐人中，薛奇乍一听见也以为说的是她们这档子事儿。可这不能啊，从长洲县出发，六年里，一路打点到了京城，她孝敬周全，从不吝啬，事到临头也没嫌弃过对面官大官小的。人说：法不责众。要抓她们这番轰轰烈烈科举事业的帮凶，怕是要把大明江南地区的官僚抓光！下头的人知道搜身之事，不敢声张，上头的人知道自己收过好处或是有了私交，怕被牵连亦会不遗余力去遮掩，这是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秘密，没有人想死。
待孟戌醒来，薛奇与她合计：“要是东窗事发咱们早进大牢了，哪儿还能坐在这儿吃茶。你想想是也不是？不要慌张。我派柳十七出去打探情况，看看刑部抓了什么人，他手脚麻利一会儿就回来了。”
柳十七回来后禀报，刑部召走了会试同考官三人，两位主考还在家中但是有被软禁的痕迹，想来事情没想象中那么严重。考生被锦衣卫抓走七人，除了宋仲虬和徐润卿外，其他无人皆是酒醉庆功宴的，不多时便放出来两个。
孟戌扶额长叹：“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抓宋兄和徐兄。”
两日后薛奇亲自打听消息，才听到了宋仲虬和徐润卿两位大才子，各自都瞒着友人登门拜访过考官的故事。一个以同乡后进之名赠见面礼，一个更加荒唐：登府门却不入，以一金币乞文，倒不是真的要行赂不过是行揶揄之事，何其狂也！一个狂生的随性之言，反倒害了自己成全了他人嫁衣。发难的御史与主考之一似有龃龉，一切左不过还是朝堂文官间的政治倾轧。事情明了，孟戌听罢木然点头，“哦”了一声起来刚走两步，一头栽倒在地。薛奇看了没想去扶，对着跑上前的张继祖说“让他躺着吧”，没事儿人一样又看了几页账本，突然仰头大笑起来，笑得一头珠翠摇摇欲坠，笑得捧着肚子呼痛。张、柳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又见薛奇笑声骤止拿帕子掩面呜呜哭泣起来。
张继祖忧道：“小姐，这是怎么了？为何又笑又哭？”
薛奇拭泪说：“我笑天下才子，都是一个样儿。整日画些吟些竹呀鹤呀的，结果背地里都忍不住想些歪招，和我这用商道走官道的没区别。芹儿还以为四人里自己最世故，真以为他们什么也不懂呢。”
“那哭是为何？”
“哭呀……”薛奇冷笑，朝地上努努嘴说，“你猜孟探花为什么晕过去？宋、徐二人之事在皇上面前露了脸，捎带着对同为四才子的孟思孝、刘梦璘印象不佳。君子结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科举最后一关是当今皇帝亲自点状元，排名次，虽说科举理应公正，可人有私情。皇上喜欢的，名次向前挪挪，不喜欢的，自然要向后挪挪给别人腾地儿。”
“我俩苦心经营，想着一朝蟾宫折桂赚个状元郎当当，现在没了宋仲虬，孟思孝也做不成状元，连探花怕是都做不成了。就让他好好躺一回吧。六年呐，一路的辛苦……”
蜡烛燃尽，孟戌从地上爬起，拍拍袖子出门来到薛奇房中，脸上泪迹未干，取过纸笔一手行书酣畅潇洒，上边写道：
此事万不可再拖下去。锦衣卫或叫我去做旁证，可难保不会查到我等，你我此刻起谨言慎行，以笔代口。叫柳十七和张贵出去活动，罪名早一日坐实，早一日安心。
薛奇深以为然，当断则断。可扭头见孟戌侧颜，这样美的一张脸也会说出这样冷酷的话来。她记得孟戌和一位友人关系暧昧的紧，时常互送信物，是哪个来着？你这是叫他们去死啊，薛奇想说，脑子里的陆直却活过来，横插一嘴怒喝道：不然还能怎么办？要我说，就这么着！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惊瞠，孟戌面皮抖动，再也承受不住，侧过脸拿衣袖遮住半面，孔孟的教诲使他羞惭难耐，口中结结巴巴戚惶道：“是我……是我太想……”说不下去了。
羞惭什么！要不是怕隔墙有耳，薛奇真想捧住他的手，告诉他：我知道你想什么。你太想给自己换条命了，是不是？想到能换条宽敞亮堂的路走，便什么都能豁得出去，是不是？薛奇真想告诉他，从头到尾事无巨细地告诉他陆直的故事——你不要怕——她想说，你千万不要怕——咱们是游魂，要借人躯壳、借人阳寿而活。借来的命真是好，昏镜重明，赫赫扬扬。当不了状元当不了探花，那就当不了吧！殿试未启，皇榜未揭，可在这一天，薛奇知道，她结出的这张小茧，终于等到了破壳的时候，蜕故孳新钻出来的不是光会作锦绣文章的江南才子孟思孝，而是一个相时而动、摩厉以须的真正的大明朝官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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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命彻查蠹县血案的夏捕头是在傍晚时分上门来的，那时做法事的道士们已经各自出发回了道观。柳总管回报说，扎在府外的衙差来来去去换了两拨，想来这位懂事的夏捕头已经候了许久，门房一听名字没禀报就直接迎了进来。柳总管旁听完，送走夏捕头后又来到薛夫人的房中复诵内容。
柳总管说：“老爷说是刚沐浴完不便见客，就让夏捕头隔门说话，院内下人都被遣散不准靠近，我守在院口也就听个囫囵。先是问老爷好，接着又提了些凶案死者的名姓身份，这些全蠹县的人都知道。老爷便提点他，让他说说最近民间疯传的猴妖作祟一事，夏捕头听了直说是有人故弄玄虚。”
薛夫人正端坐在妆台前卸下头顶金钗，问道：“那他这是不信咯？”
“信。也不信。他不信猴妖，信猴妖之事与蠹县命案脱不开干系。想必后边儿他就会像您所预料的一样，拼了命的去抓打扮成猴妖的人，再一推二六五把命案凶犯的头衔也戴到那人头上。”
薛夫人捂嘴笑道：“才见了一面，夏捕头在你眼里就成这么个混差事、装糊涂的高手啦？草草结案急着回去领赏。”
柳总管冷笑：“不光装糊涂，还是根老油条哩。老爷问他程大夫是怎么死的，他不肯说，每每问到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他一概不说。老爷就在屋里拍桌子，骂他说程大夫是被佛郎机打死的，知县上报州府火器流落民间的事儿，消息已经从杭州再转到他手，这个时候还想着欺瞒上官。夏捕头跪地请罪，老爷又敲打他，说夏捕头你在县衙里的名声我也听说了，脾气够大，比知县老爷还要威风呢，是不是浙江大小官员都不在你眼里？夏捕头再磕头请罪。老爷让他回去之后给魏知县和宋典史道歉服软，不准再去找麻烦。”
“捕头吓坏了，冒犯魏大人确是他失礼，可小小典史怎么也要他恭敬伺候？请老爷明示宋辰的靠山究竟是谁。老爷生气，又骂他一通后才回他说：宋辰不是别的，正是江南才子之首的那个宋辰。在别人眼里他孟戌就是宋仲虬的靠山。他俩同乡同窗又差点成了同榜，纠缠宋典史就是让他这个布政使下不来台。夏捕头这才听明白。”
薛夫人听到这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拾起茶碗润了两口。柳总管待她笑完接着说道：
“老爷接着又夸他办事是有规矩、有决断的，不然也不会把这么大的案子托付给他，勉励了些好好办案的话，查好猴妖案才能继续被重用，才能继续重用别人，放开了去做，身后有他和臬台大人支持。夏捕头千恩万谢地走了。”
“嗯。”薛夫人沉吟道，“佛郎机之事确实麻烦。我猜那东西是为你兄弟俩准备的。”她偏头不动声色瞧柳十七一眼，见他神色淡淡并不惊慌接着说：“复仇者千方百计要把事情闹大，否则怎么动得了一省大员？既然压不了，咱们就得想方设法把这事儿快些了结。但愿今日张贵一行，能把那支枪勾出来……”
那把枪便是铁证，再配合上即将被夏捕头抓住的猴妖，人证物证齐全，蠹县命案就是板上钉钉。
薛夫人起身对柳总管说：“我知道你心里的忧虑，真遇上火枪武功再高也没用。你师弟也该回来了，去候着他们吧。”
柳总管沉默施礼，走到门口却驻足回头，轻声反驳了薛夫人一句：“夫人多虑了，我柳十七的飞刀不比佛郎机慢。”
薛夫人只当这是大名鼎鼎“鬼手”柳十七作为草莽英豪的骄傲之言，不是成稳老练的薛府柳总管能说出的话，颔首微笑没有接话，此刻天已黑透独自挑了灯笼走出，往孟戌休憩的小院行去。
凉风送爽，穿林打叶之声听了就让人觉得痛快。往常薛奇嫌弃丈夫至爱湘妃竹是附庸风雅，斑斑点点一副多病的娇贵模样，种多了阴气森森的。所幸他只在自己独住的那座小院种上些，薛奇也就不好说什么了。今日作法，阳火旺盛，口燥心烦之下穿行在府邸一隅的小竹林里，反而体会到了静心的妙用。薛夫人来了兴致，难得走进竹园小径赏景，看到许多竹下的新土被翻弄上来，或许是孟戌又动了种花草点缀的逸致闲情。
到了尽头，薛夫人叩响房门却是无人应答，正纳闷呢，听到院口传来柳总管的呼声，唤她到客房别院去。这个别院可不是先前安排宋辰住过的那间，而是靠近东南角更加荒僻、未及修缮完全的废园，一棵树苗没栽一捧草籽没撒，大门常年上着一把手臂粗的铁锁。薛夫人觉得这儿不吉利，一靠近便心慌，是以平日不到这块儿来走动。二人匆匆赶到，孟戌坐在正堂的老破木椅上，捏着一柄匕首凑在灯下反复察看，显然等候多时。匆匆束起的头发，发尾几绺还是潮的，刚沐浴完的样子。薛夫人再观他衣服，不再是白天穿的那件金丝綉蓝直身，是新换的暗绿花纱袍。崭新的白靴旁躺着一具面部血色还未褪干净的男尸，粗葛衣裳，蓄了一副大胡子。滴洒砖地的血迹一路蔓延到屋子左侧，角落里张管事捧着受伤的右臂，一个男人蹲在他的面前正忙于止血，待柳十七飞奔过去后从善如流地退回黑暗里。
薛夫人先去看尸体的脸，把灯照在脸侧，半响没有说话又矮身去摸，从眉毛摸到鬓角不多时撕拉下一整片假胡须来。这下她再端详，就看到一个吊眼尖脸的净面男人，叹道：“怪了。我从未见过他。”
一旁因药粉刺激而面容扭曲的张继祖喘着气艰难说：“他是蠹县的谢师爷。虽然剃光了胡子，可我认的出他来，就是跟在知县身边的那个师爷！他的功夫了得啊，要不是我们有两人，今天怕是要栽在他手上。”
座上的孟戌不耐烦丢开匕首拍桌问：“佛郎机呢？佛郎机呢！他用火枪了吗？”他的目光从张管事身上转到藏在黑暗中的那人身上。
“大人，火枪不在他身上。”藏着的人说。
另一边，看着柳十七用布条填满手上大洞的张管事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急迫地抓住师兄的手叫道：“师兄！师兄！你去看看他的脸……你看他像不像‘狐脸’！”柳十七转身去看，“咦”了一声，犹豫说：“确实像‘狐脸’。他失踪很多年了……我说不好。但这是有可能的，毕竟咱们两个在旁人眼里也是生死不知。老爷夫人，我想这位谢师爷是一个外号狐脸的绿林中人假扮的。”
薛夫人抚裙立起：“他从前有什么交好的同党，你们知道吗？”
柳十七回说：“狐脸是出了名的独行客，连朋友都没有。算算年纪，二十年前陆家案发之时他比您还要小个几岁呢，我想他并非苦主，是受人之托过来蹚浑水的。”
孟戌冷笑：“不管他是谁，总算还剩一个人，我料想剩下的人也躲在县衙里……如今尸体在我们手上，正好做猴妖大戏的开场。”
千方百计想为陆氏翻案的人，每杀一人就装模作样将尸体摆出形状，配上一句选自《论语》的判词。他们想要将污水泼到那人身上，就得学着他的样子杀人、善后，此前的林四娘还有赵举人无不是如法炮制。而这位谢师爷，他身上的担子可比妓院老鸨、家业破败的疯举人要重得多——他要向蠹县的父母官，更重要的是，对着杭州来的夏总捕头透露一个讯息——杀人者，猴妖也。
而猴妖要杀的下一个目标不是旁人，就是暂歇本县的朝中大员，浙江布政使孟思孝。
孟戌取过纸砚毫笔刚要提字，眸光一闪，握笔的左手腕堪堪顿住，扭身把笔塞进旁观的薛夫人手中说，“我的字再怎么遮掩怕是还会被熟悉我的人认出。不如我们一人想一句，再由他人把字转刻到尸身上如何？夫人先请。”
薛奇接过狼毫笔思索片刻笑道：“要不说读书得从少年读到白首呢……多年不读论语我竟连孔夫子的教诲都忘得一干二净啦。话说在前头，你别笑话我没学问，咱们各自写完，同时揭开如何？”言毕露出诡异笑容，饱蘸墨汁挥毫飞快写成后将纸面一折，等着孟戌书写。
两张纸条摆在一起摊开。左边一张是孟戌写的，上书四字：
天何言哉
右边是薛奇写的小楷，上写：
天之将丧斯文也
孟戌猛一读到这两句被拼接在一起的圣人之言，觉得十分怪异，不自觉就摆起笑容，可没一会儿他连着默读了三遍，笑容渐渐隐没。
天何言哉？天之将丧斯文也。
“天之将丧斯文也……你说得对，就写这句吧。”孟戌淡淡说道，将自己的那张纸条盖住蜡烛，眼看着赤红的火圈从一个小点不断扩大，直到整张纸燃烧成黑灰，灰烬又在鞋底碾成尘埃。孟戌背起手低下头六神不安，彷徨失措，仿佛房中众人在一刹那间都消失了一般，独个儿快步走出，郁郁远去。
虽然被割伤了手可张贵、柳十七办事一向仔细，薛夫人叮嘱张贵最近一段时日好好养伤不要随便出府，又大概说一番安慰关怀的话说完就回去了，本来她提着灯笼准备原路返回自己的院子可思及刚才孟戌的慌神儿的痴样，有点皮里春秋的意思，脚下拐了个弯走进栽满湘妃竹的小院，看见一个被烛光照亮的侧影正伏坐在窗边的桌案前批阅公文，时不时以帕子捂口低咳两声。薛夫人忍不住起了些许怜意，在幢幢痩竹间站了一会儿，看屋里人是好好的，就没有进门，掩着手中灯火小心离去。回到自己房中才发现绣鞋底部沾满了黑色的泥土，浙江将要转秋了，清晨和傍晚的露水浓，把未经浇灌的泥土湿润得十分软烂。她换下鞋，就要把侍候夫妻二人的丫鬟叫进来，霎时间脑中电光火石，蹿出几个念头。
等大丫鬟金环走进房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位神色凝重的夫人。薛夫人问：老爷今天换下的衣衫鞋袜打理好了吗？金环迟疑地回：老爷今日换下的衣服没有交到奴婢手里，交给谁清洗的奴婢之后就去问张管事。薛夫人又问：那老爷给主法的黄道士单独备酒菜，是谁送的饭？送到哪儿去了？金环想了一会儿说：今日府里忙乱，饭菜是麒麟楼一早做好送过来的，至于哪个下人传了菜我倒是没有注意，但送回厨房的是负责打扫废园的巧哥，许是人手不够才让府内仆人走乱了。后厨回报老爷今天用膳还是极少，好些菜都没动筷子。夫人，是午膳出了什么差错吗？
薛夫人挥挥手，惴惴不安的金环如释重负抱着脏鞋退到门外。心里存了事就不易入睡，更深夜阑，连风声都停了，薛奇的脑海里像有无数个在说些听不真切的小话，她不堪其扰，知道自己的好奇心一起，不搞明白是不会罢休，于是掀被披衣，揭了小厅常亮的灯笼皮，只拿着烛台走出院落。
黑色云雾遮盖住一弯明月，所有的光亮都汇集在手中摇摇晃晃的一粒灯豆。走过蜿蜒曲折的廊亭，她恍惚有些以为自己还是尽职巡夜的“干少爷”陆直，正走在浮华奢侈但人丁稀疏的陆府，一旦过了子时鸡犬不闻，随她走动见不到一个人影也撞不到一个鬼影。整个府里几十口人，白日看到的都是奴才，好像他们才是这家的主子。几十个奴才去伺候陆远暴一个主人，现在想来，怎的陆老爷就不害怕呢？她虽是一个下人，每一个秘密却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和耳朵。现在她走的不是陆府，是薛府。雕梁绣柱，画栋飞甍，比火烧前的整座陆府还大。薛奇想：人之生存所需不过三尺，一张床铺的大小，其余皆是奢欲。她是否走上了陆远暴的老路？否则，走在自己的府里，为何会觉得这座宅子太陌生了，全是她看不到的角落，那些角落正在发生她不知道也不喜欢的事情。
废园的锁虚虚挂着，一扯就开。薛夫人快步走进，去的方向不是陈放过谢师爷尸体的那间，而是它对面的一间，那儿的房顶瓦片年久失修塌了一块，泥匠还未来得及修补，每到落雨就积水因此屋内一切摆设早早挪走了。积水冲淡了白漆，入门之后正对的里墙应能看到大片大片的红砖头，新老交叠、错落有致。刚一进院，白日里生出的心慌意乱再次找上了门，再加上寂静夜里不知怎么会有的“咚”“咚”声，薛夫人紧张地凑近陋屋，离得越近，声儿越响。
薛夫人把烛台摆在门口的台阶上，靠近窗柩上的孔洞，朝里看。却见本该修补上的砖墙被拆下，砖头垒放于地，顶头摆着架小烛灯，灯光照耀的角落，放着一大碗砌墙用的糯米灰浆，湿漉漉的。墙前徘徊着一人，身形高挑瘦弱，光瞧个背影薛夫人就认出来那是孟戌。他半夜里不去睡觉，跑到废园，手中握着一根柴火棒，一下又一下朝着墙壁打去，沉闷的敲击声便由此而来。没打一会儿，就支着棒子汗如雨下、气喘如牛，歇了一会儿再又去打，如此往复。薛夫人有些着恼，孟戌的嘴巴倒是不露风声，也不晓得是什么紧要事儿白日里做不得，非要晚上偷摸着做。棍棒打的什么看不清，但地上那片有好些拆墙抖落的石灰粉，孟戌从这头踱步到那头，留下一串鞋印。他一让开，薛夫人才看清墙里边别有洞天，是个被绳索捆绑在由木棍简单制成的刑具架上的人，蓬头垢面，垂着脑袋一动也不动，一身衣服粘着血，要不是仔细看，都看不出原本红色的袍料，上头绘着染黑的阴阳鱼，又贴满了写着各种人名的纸条，夜风一从房顶漏下去，哗啦啦吹得直响。有被打落下来的白纸随风而舞，像极了号丧用的纸钱，飘到窗台上。薛夫人踮脚勉力去看发现人名还算眼熟，是京中的一位官员，听孟戌说过几回这人与他很不对付爱在地方政事上指手画脚，这么多年偏偏还斗不倒。原本该让张、柳二人料理的主法道士原来在这儿呀。可怜的黄道士被孟戌用棍棒打碎了不少骨头，还是代人受过。
薛夫人仔细瞧着，关节处衣衫破裂最严重，施暴之人真是极有耐心，一寸一寸地反复捶打，欲将尸体的每一节骨头都敲断。一会儿孟戌回来，手上换了把掌心大小造型奇异的小弯刃，嘀嘀咕咕着，这会儿好似他成了做法的道士，托起黄道长的下巴，对着被吐出的舌苔割了一刀。握刀柄的手里现在也拈着一截红艳艳的舌，孟戌蹲在昏暗的烛光下，微笑着反复把玩，玩过后用帕子包好，又去剜尸身的耳朵、眼睛……此刻，就连薛奇也不免目眐心骇、胆寒发竖！在她眼里，孟思孝是个饱读诗书，就算宦海沉浮也都爱惜自己羽毛的人，胆小有余，但他有自己的骄傲，端着名士的架子，连人家作诗讽刺他都不屑理会。他不像个会做出这等事的人！而芹儿呢？芹儿更不会了。啊，一墙之隔，薛奇的心里头真是说不出的难过。
常人受了这等折磨怎么不痛叫出声？原来是黄道士白天就被杀了，手忙脚乱的孟老爷把人收拾起来塞进修补了一半的破墙里。二十年来他十指不沾阳春水，泥瓦匠的活干起来更是手忙脚乱。忙中出错，弄得一身衣服脏污不堪，一双鞋子尽是灰尘，好容易把墙砌好，回到自己院里谎称沐浴，将换下来沾血的脏衣裳埋进了卧房门口的竹园子下。本来这事就该过去了，可不知是否因学陆氏余孽给谢师爷提判词，扰了心神。半夜孟戌总梦见自己的一撕袖袍被嵌在亲手堆砌的砖缝中，那撕破的衣衫上用他最擅最爱的“赵体”书了六个字：天刑之，安可解。
孟戌惊起奔至藏有尸体的屋子里，丧魂落魄，重新一块一块地凿下砖，看花了眼睛却怎么也找不到梦里的那片“疏漏”。仓皇间，黄道长的尸身没了依靠摔在地上，同时在孟戌心里激起了一阵难以自抑的恶念。他想，孔孟之道扶他上了青云，可宦海沉浮间扭曲的内心却不能找孔孟先贤排解。多少苦痛郁郁之情不足为外人道。他跟着陆直早就做了天底下最大逆不道的事儿，二十多年，只认出两个道理：存不下的天理和灭不掉的人欲！今日方知，原来他是病了，得的是凡间药石无解的心毒。帮衬着处理与他毫不相干的陆氏遗案竟是多年来最合心境、最为畅快之事，如今，又多了一件。孟戌挥起手中的棒子，黄道士终于面目全非变成了别人，他打的是政敌、割的是仇人……
木门推开。孟戌遽然回头，看见门外站着的是他至亲至疏之人。“少爷。”他这晚也许是真糊涂了，心乱意乱下喊出了一个让二人都恍惚的称呼。后边说不下去了，那道目光落在残烛和被残烛照亮的他自己的脸庞上，胸襟染血，刀子还握在手中，满室的污糟，如何辩解。
你叫我少爷，可你还是芹儿吗？
你究竟是谁啊？
她用经文、香火、钱帛……世俗能给的一切供奉，从地府里换回来的到底是什么？
薛夫人怔怔看他，直到蜡油滴到手背才被烫醒，她转身走远，没有要质询的意思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轻移莲步，袅娜娉婷，不知怎么就回到床上，自己解了纱帘躺下才回过神。她想起了一个早就被抛到脑后的人——她儿时的好伙伴，翠华楼的小乌龟，小宝子。他懵懂，他憨厚。陆直想念起他来，小宝子的位置原先被善解人意的芹儿代替了，她以为找着一个比小乌龟更好的知心人。可她现在才发现，她和芹儿不是互相消减不堪往事的解药，反而是对方的毒药：只要看到对方，比鸠还致命的欲望就会燃起。靠着它，她们永不知疲倦地闯荡，平日里是好事，今夜不是。今夜，她开始害怕孟戌了，害怕披着孟戌皮囊的芹儿。
她好累，躺在足以栖身的瓦下，陆直觉得今晚自己会梦到小宝子，如果在梦中和他一起去清溪边摸鱼那再好不过。
这么想着，薛夫人睡着了。
- 虽然引言用的是一首钗头凤，但个人觉得不太搭就用了青玉案，毕竟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妈呀！我也用上词牌名了
- 一切人名是我瞎编，没有历史原型（我想也没人会考虑这个
- 戏班唱的是梁辰鱼所作昆剧名篇《浣纱记》中的游春段落。但不是古本，是哪一版的新编我忘了😅因为这章我是在相隔较远的时间里分段落写的。所以文笔其实小节和小节之间有差异（我真服了自己了）
- 因为是陆直性转所以我改变了她的一部分人生经历，黑暗了点，就不细说了
- 宋辰科举的经历还是拿的唐寅剧本……好吧，我现在想起来了，徐润卿的名字是我用徐经+徐祯卿改的！我终于想起来了！
- 我总是想偷摸儿的加点什么鬼差拿人、还魂托梦、风月宝鉴这些东西，但是整个气质太唯物了，硬是加不进去😠我当初给这本的定位是再生缘+镜花缘……结果可想而知，我也不知道自己编了些什么（怎会如此啊）。原本以为写明代背景小说的参考宝典是红楼，结果发现是金瓶梅更有用😅真是好书，我说真的，民俗大全简直
- 是不是刘正毅那篇是我的文笔洼地呀，写古风文我就觉得自己好像很有文化，科幻文就阿巴阿巴阿巴1+1等于几来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