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张贵

郊外,破庙


张贵透过门上碗大的窟窿眼儿往外望去,雪花打着旋往窟窿钻,隆冬时节黑夜来的早些,漆黑之中大片雪地泛着冷冷的幽光,枯枝折来折去被风的快要连根拔起,渺渺茫茫所见之处没有一个活物。江南的雪都是夹着雨一块儿砸在地上,湿冷挤进袄子的缝隙,钻进皮肤里、骨头间。今年的冬天又是格外的冷,听说就连太湖都一夜之间结上了层厚厚的冰。


这场雪来的又凶又急,所幸他们在天黑之前寻到了这破败的庙宇,没有迷失在风雪中。这个天是会冻死人的。


在这庙中一块儿歇脚的还有一寡言少语的中年书生,瞧他拄着拐应是腿脚不便,随行跟着一老二少三个差役。四人歇在西南角落,与张贵一行正好斜对着。


殿中央的佛坛上,坐北朝南正立一尊五髻文殊菩萨像,左右两旁各立一尊胁侍菩萨。两拨人共处一室很是不便,但也无别地可去。中间立着塑像也算有个遮挡。塑像前的神案已无桌围,老旧的木案上青烟袅袅,梵香阵阵,炉内插着六根新香尚未燃尽。


张贵端着药壶朝坐在墙角的差人打了声招呼,移开抵在门上充做门栓的一小根断梁走出殿外。雪花顷刻间钻入衣领,缩了缩脑袋在不远处寻了个尚有屋檐的里殿,小跑进去。


亮了火折暖了炉,从怀中掏出一包药包来尽数撒进去,不一会儿药味便弥散开来。味道不甚好闻,只是张贵怕夜风吹灭了火,误了吃药的时辰,也只能凑在炉前看护一二。


张贵看着一个精壮的年轻差役跺着脚从一破泥墙后钻出,那泥屋是拴马的地方想必刚刚是喂马去了。那人抬头见张贵蹲坐在对面佛殿里觑他,身前火光映亮了半张脸。


“怎的在这地方煎药,你也不瘆得慌?”那年轻人走上前,挨着张贵坐在门槛儿上,一会儿烤起火来。


张贵望了望身后,菩萨头戴花冠,袒胸穿着法衣,佛台下或立或倒有十几尊小泥塑,尚能辨认出雕的是十八层地狱的景象,别的大些的塑像置放在深处看不真切。匾额已经摘下斜靠在角落,残存字印上书“地藏殿”三字。


张贵回头朝年轻人笑道:“就是些死物……我若有官司在身上,怕的也该是你们这些公差老爷,怕这泥人作甚。”


年轻人闻言一想确是这理,拱手道:“在下姓陈排行老六,他们都叫我六儿,在臬司衙门当差。”


“见过六爷,小人张贵,在薛家谋了个护院的差事。”张贵拱手回道。


“可别叫什么六爷,只叫我六儿就行了。我见你们吃穿皆不是寻常百姓能比的,怎的这年关将至还带着女眷在外奔波?”


张贵打量了下陈六儿,见他确实一副好奇摸样,便叹了口气道:“正是年关将至,我等才急着将我家小姐送回吴县老家呀。老爷病故,小姐身子不好无人照料。本想着料理完丧事,赶趟儿将小姐送回去与家人团聚,谁想碰到这鬼天。”


寻常江南的冬天不似北方冬天严酷,陈六儿点了点头,“你这药是煎给你家小姐的?”


说罢上前揭盖看了看,甫一闻味道就皱起眉头,“这是什么药呀,这般难闻……不是寻常伤寒吧。”


张贵急忙抢过盖子,重新仔细合上,“我家小姐得的不是伤寒……”


“是癔症。”


陈六儿听张贵凑在耳边悄声儿说出的话,口中“啊”了一声,又赶忙闭上嘴望了望被照得亮堂的偏殿。


“薛小姐怎会得这怪病!”


“别提啦,我家小姐天还热些的时候失足掉了井,腿脚落了毛病不说,受了惊吓人也糊涂起来。要不是救的快,命都没了。”


陈六儿没想到这薛小姐这般可怜,原先见她一个人独自坐在墙角抱着本论语念念有词,只道她是姑娘家害羞。薛家小姐看着身形不过双十的年纪,有这顽疾以后婚嫁之事都难了。


“这药味道奇怪,但是喝下去神智就能清醒一阵,药方是蠹县有名的医生程大夫所配。”张贵瞥了眼陈六儿,“程大夫在江浙一带都有些名气,你可听说过他?”


“倒是听说过他的名号。诶!”陈六儿突然起身掀起扑腾起来的药盖,“你这药是不是煎好啦!”


“劳驾……”张贵起身把药倒进碗中,“等会儿我家小姐喝药会有些动静声响,还请六爷您与其他差爷解释一番。多有叨扰还请担待。”


“好说好说……”陈六儿捏着鼻子看着乌漆嘛黑的滚烫药汁倾倒出来,心想着程大夫必定是下了猛药,不然这药怎的看着比毒药还可怕。


2.疯小姐

后殿门吱呀一下打开了,陈六儿钻了进来,身后带着一片风雪。


老何见陈六儿慢慢悠悠走进来,骂道:“喂个马费这么多的时间,你和马一块儿吃饭呢?”


陈六儿走到自家休息的那片儿,找个铺了稻草破布的地方一屁股坐下,“左右也没什么事,老何你快给些酒来,我暖暖身子。”


老何看了一眼抱着酒囊闭目养神的宋辰,见他没一点动静只能解了腰间的小葫芦丢给陈六儿,“且给你暖暖身子,不准多喝!”


天寒地冻,他凭着经验带了些酒来不过是让一行人路上舒坦些,可这宋大人拿了酒就往嘴里灌,只喝到神情恍惚才作罢。反正他一路也是如此,心事重重给人勾了魂魄一般,问话便知嗯两声做回答,闲聊寒暄更不必说了。老何总以为以为车里坐的不是活人,是具尸体。


哎……什么江南鼎有名的才子?怕就是个酒蒙子!


老何回头见陈六儿只举着酒葫芦在嘴旁,也不喝,眼睛直勾勾盯着对角那拨人。心下更是烦躁就要上前去抢自己的葫芦,“你到底喝是不喝!”


“诶!诶!”陈六儿回身拽住老何的胳膊,声音压的极低,听着很是急切:“你快瞧……”


瞧什么?


老何顺着陈六儿的视线往薛家一行人休息的地方看去。那叫张贵的护院已然端着碗药进来,把碗给了一个瘦削男人,那人胡子鬓角皆杂着好些银白,估计四十多岁,面上总是无甚表情怪吓人的。老何听那俩年轻护院叫他忠爷,应该就是薛家的管事了。


张贵看向立在另一旁姓柳的护院,那柳护院扯了扯嘴冷声说道:“莫看我,你也知我手劲大,没什么分寸。”


听到这话张贵低头叹了口气,走到缩在角落的薛小姐身后,矮下身去掀开薛小姐的雪帽。


老何推着陈六儿向右边挪了挪,中间的佛坛正好挡住这边儿的视线。虽说偷看姑娘家的脸不合礼数,不过现在好奇难忍……偷偷看两眼应该不打紧。


那雪帽齐眉遮着,面容一直藏在帽中看不真切,现下终于看清。那薛小姐一头乌黑的长发只简单绾在身后,细眉秀眼,文弱不胜,瞧着很是俏丽风流。身上裹着件莲青色羽缎斗篷,里头絮着层厚厚的银鼠皮草,衬得面皮更加苍白。


摘了帽子她也不作何反应,仿佛张贵不存在一般,仍旧是靠着墙坐着,两眼呆滞,双唇嚅嗫些子曰子曰的。


“小姐……得罪啦!”张贵朝薛小姐小声说道,照旧得不到什么回应,只能再叹了口气,伸手快速抢走了那本皱巴巴的论语。


薛小姐这才如梦方醒地啊了一声,就要扑身去抢,张贵眼疾手快地抓住她两只手臂扭到身后紧紧箍住。原本迟钝的扭动瞬间激烈起来,张贵差点抓握不住让人逃开,只能再加了三分力气钳制住女孩。


管事撩起袖子走上前去,一手捏住女孩的下巴,刚抬起面来,就迅速后退半步撤回手来,原来那薛小姐见拿手离得极近,偏头就要去咬。


“倒是牙尖嘴利……”那管事冷笑了声,看了看一旁的柳护院。


柳护院只得上前抓住女孩的脸,想必手劲颇大,那女孩的脑袋动弹不得,只一双漆黑的圆杏眼半疯狂半恐惧的地看着身前高大的男人。


“嘿!我说你们这是……”老何再也看不下去,这是吃药还是上刑?边说着,起身就要过去质问。身旁的陈六儿赶忙拦住,“没事儿没事儿,人家自有苦衷,你别耽误人家正事。”


“不是……哪儿有这样子喝药的!”


老何不知其中原委,陈六儿却是看的明白,那个薛小姐古古怪怪确实如张贵所说,摔坏了头。


那老管事只面无表情回头看了一眼,也不管陈六儿他们,走上前去一手扶住薛小姐的后脑,一手端着药碗,生生往女孩嘴里灌下去。


那薛家小姐无处可躲,只能被逼着咽下灌进嘴的汤药,黑色的药汁顺着嘴角流下,斗篷前襟洇湿了好大一片。


不一会儿碗就见了底,老何皱着眉看着两个护院终于松开了手上钳制,退开到一旁去。喝了药后那薛小姐低头咳了几下,手撑在地上浑身发抖。


管事拍了拍女孩的背,抽出帕子仔细擦了擦女孩的下巴,仿佛刚刚下手灌药的不是他。


陈六儿与老何对视一眼,转身回过去烤火,却见原本靠在墙边昏昏欲睡的宋辰,此刻看着对面,半分醉意也无。


3.柳十七

难道这世上真有如此神奇的医术?!


陈六儿看着那原本痴呆疯癫的薛家小姐,低头缓了一阵,再抬头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张贵和柳十七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


薛奇躲开陆忠的帕子,低头看了看身前的一片狼藉,伸手解了斗篷递给一旁的张贵。张贵收拾了衣物,回转过来又拿着那本论语递给自家小姐。


薛奇看了看被捏的皱巴巴的书封,笑道:“论语早就不读啦,张护院,麻烦你替我去拿我那本左传来。”见张贵推门走进风雪,又转头朝着柳十七说道:“柳护院,照旧例,点多些烛火吧。”


柳十七听罢,轻车熟路地从包袱里取出些短烛,走到神案前拿下空置的烛台,插上自备的短烛点上火,朝着昏暗角落走去。


不一会儿整个佛殿更加亮堂,四个角落都闪着温暖的烛光。


柳十七自然看到那几个官差欲言又止的神情,他可没有闲心上去解释一番。


随他们猜去吧。


那日他们点了火,一路顺畅地进了陆家后宅约定好分头去杀陆近信一家四口。等到办完事在路边碰头时,却只见踉踉跄跄一身血的忠爷,陆直不见了踪影。


“干……干少爷呢?”陈旺吓得脸都白了。


陆忠满是鲜血的手指了指被火龙吞噬的陆家大宅。


柳十七上前摩挲了下陆忠衣衫的破口,使力撕开了口子,低头看了看。


利器所伤。看形状还是短匕。


柳十七回头与张贵交换了下眼神。陆直一直是和忠爷呆在一块儿的。


“干少爷在火里?咱们……咱们得去救他呀!”陈旺扯过牛二就要往火里走,被牛二反拽住。


“陈旺你疯啦!现在跑进去不是送死?”


柳十七掏出金疮药递给陆忠,看着他低头往伤口撒了好些,疼的倒吸了口冷气。


“行啦……”


一个嘶哑的声音呵止了纠缠着的陈旺和牛二。陈旺回头看了看张贵,又看了看柳十七。


撕下半边袖子,裹住伤口,陆忠抬头神色淡淡地看着众人,开口说道:“陆直没死,她在一个火烧不着她的地方躲着呢。咱们先走,随后再来接她。”


张贵自然不信,陆忠在偌大的陆家装哑巴藏了这么多年,还装的天衣无缝,城府之深令人心惊,“忠爷,您也别打哑谜……您且直言干少爷现在何处,我们也好放心。”


陆忠沉吟了片刻,赤红的火光映着他面上忽明忽暗,神色更是难以捉摸,“她在……井里。”


井?哪口井?


不待张贵开口,一个慌慌张张的更夫举着锣跑了过来,叫道:“着火啦!你们怎么不救火啊?都愣着干嘛!”


那更夫随后又被赶来捕头冷无疾一刀杀了。面对冷无疾的质问,张贵看了看烧的已无出路的陆宅只得信了陆忠的话,暂时离开此地。


寻了个僻静的小屋躲着,陆忠只一副安心养伤的样子,再没提陆直的下落。陈旺与牛二那日见了哑巴管事开口说话,自己好似变成了哑巴。柳十七知他们畏惧于忠爷的心机。为陆直办事是一回事,为忠爷办事就是另一回事了。陆直年幼、心善、有恩于他们,陆忠年长、狠辣、高深莫测。


如今事已做成,他们怕被灭口。


陆家灭门第二日,柳十七与张贵偷偷溜回陆宅废墟,一直等到后半夜,待收殓尸体、搜查证据的官差走后,才分头行动去查陆家的水井。


陆家资财丰厚宅子置办的极大,各院也都挖了井,好几口都被房屋残骸压在底下,二人不敢大声呼喊,只敢小声叫陆直的名字。


没有任何回应。


二人无功而返,此后又偷偷去了一次,没有任何收获。


一直等到陆家灭门后的第气天,陆忠才挑了个雾气极重的半夜叫上张、柳二人回到了陆宅,径直走到后院,张贵认出这是忠爷原先的院子。


此刻自然是烧了个精光。陆忠遥遥指了口被断梁压住的井。柳十七张贵清开断梁,露出底下的石井盖。盖上有个圆形花样漏口,往下看了看,黑漆漆的,没有水,是口枯井。


张贵撬了撬一旁的棍子,使巧力移开了井盖,试探着往下叫了声:“干少爷?”


回答的有张贵自己的回声。死一般的寂静。


柳十七甩下备好的绳索,扶着井口飞身下了井。


4.陆忠

陆直亦步亦趋地跟着前面气定神闲的男人。仿佛他们只是要去进行一次悠闲的午后垂钓,就和六年来做过无数次的一样。即使知道这是一条去刑场的路,可是被驯育、鞭打过的羊是不会逃跑的,只能跟着它的羊倌走向自己的命运。


陆忠领着陆直穿过田野,穿过忙碌的农人和堆砌如山的作物,这些都是陆远暴的资产,无论是田还是人,包括陆忠和陆直。麦田消失在背后,身边只剩比人高的荒草。


陆忠停下了。所以陆直也停下了。


“员外叫我来杀你。”


陆直听言仍低着头,只温驯的跪了下去,沉默地等待屠宰。家奴的一切都是属于主人的,她恨透了陆远暴,便是临死前的一声惊叫都不想给他。


可是屠刀没有落下。只一双温暖的手摸了摸陆直的脑袋。陆直浑身颤抖起来。


“我和陆远暴不一样。陆远暴谁都可以杀。我不会杀你的,就算是我死了,我也不会杀你的。”


可是屠刀还是落下了。那双温暖的手又扶起了陆直的身子。


“你信我会杀你吗?”陆忠关切地看着陆直,少年人每一刻的神态,每一丝犹豫在此刻都是一览无余的。


我信。


陆直摇了摇头,泪水顺着清秀的脸庞滚落,消失在粗糙的麻布衣料里,“我不信……我不信忠爷会杀我。”


陆忠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近乎怜爱地抚去她温热的泪水。


“杀陆远暴不难。难的是……杀人不用刀子,夺财没有官司。”


这十二个字必是在她尚不完全成熟的内心引起了极大的震撼,就像一道无名闪电,在这荒原中为她劈开来一条灼热、焦黑的生路。陆直呆愣了片刻,“您已经想到了法子了吗?”


“我没有……但是你会有。”


陆直拜伏在年长者的脚下,五体投地,又磕了三个响头。即使身下是杂草丛生的荒土,陆忠也听到了那三个响头的声响。


爹爹在上,受陆直一拜。




陆家灭门后,冷雾便夜夜笼罩这这片废墟,都说是怨气太重,煞气化形,要找活人附身。陆忠抱着手在一边瞧着,柳十七肩上扛着半身是血的陆直艰难地从井底爬了上来。


那陆直披头散发,一身的腐败气味,那是死人的尸臭,衣服上的血斑已然发黑,两只小腿形状不似常人,显然是落井时候给摔断了。胸口似乎还有起伏,就是活着也该只剩一口气了吧。


是半个活人,是没死透的鬼。




“忠爷……”陆直立在跟前像往常一样抬头望着他。


那眼神该是恭敬的、孺慕的。那种眼神陆忠没在别人的眼中得到过,只有陆直这样看他,陆直总是这样看他。像是一头渴望得到指引的幼兽,她怎么会是一头羊呢?她怎么能是一头羊呢!


冷匕像在切开柔软的蜂蜡,极顺畅、极稳当地穿透了腹部。没有溅出一滴血。


好稳、好快的手呀。陆忠想,他教了陆直很多,但是他没有教过她杀人……教她杀人的也应该是我才对。是谁教的呢?那对绿林兄弟……是师兄……还是师弟?


纵然能冷静地思考这些,可陆忠还是不明白陆直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杀他?


“忠爷,你一直都在骗我,是不是?”


陆忠倒在陆直持刀的手臂上,咳了咳,血沫子染红了身下雪白的袖口,“你……知道了我藏起来的金子。”


“……金子?我不要你的金子!”


“你根本没想让我活下去……等得了陆家的家产你终归还是会杀了我,是不是?”


陆忠艰难地侧过头去看陆直,此刻她的面庞离得极近。14岁的陆直有着张模糊的脸,那时候孩子的纯真与成人的忧怖,无垢的善与无情的恶还在她的脸上如幽影般徘徊。


“你想做我的爹,是不是?”陆直咧嘴笑了,这笑既不畅快也不好看。陆远暴虽然施以了无情的摧残,可他到底曾用孔孟之道培育、浇灌过她,一个受过圣人教诲的人不应该这么笑。


陆直像是陷入了一个狂躁又迷幻的精神世界,她的魂灵跟着倾覆陆家的滔天火舌一块儿,折叠、扭曲。她也不准备得到任何的回答,只自顾自的说道:“我不需要一个爹!陆远暴做不了,你也做不了!”


陆忠张了张嘴,吐不出一字,只有粘稠的血液汩汩流出。


井边传来一声轻喘,陆直警觉的回头,拔出匕首又快速捅了一刀,扔下进气少出气多的陆忠,径直走向院角落的水井。


陆不忧至死都没有来的及发出一句声响,一头真正的待宰的羊。


“陆少爷!”


“小宝子?”


陆直茫然地回头看向背着绳索奔进来的小宝子,这世上最大的恶人就是老天不是吗?


“不忧少爷死了。是他……是他放了火,杀了少爷。”


陆直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指着倒在地上,看起来奄奄一息的陆忠、她杀陆不忧时竟是哭了?


那敦厚善良的小龟公登时愣住了,他看向陆忠,一双眼睛满是惊疑与憎恨。陆直走上前去,递出匕首,“他对我有养育之恩……我下不了手。你来替陆少爷报仇吧。”


小宝子低头看了看那还沾着血的凶器,又看了看倒地不起的长者,困惑地问道:“陆直,好人若是因为复仇而受到坏人本该承受的刑罚,这世道不就反了吗?”


陆直点了点头,也不讲究什么男女之别,上前紧紧抱住了小宝子。


“小宝子,可这世道本来就是反的呀。”陆直哭着说,那小龟公缓缓倒了地上,心口插着把刀。


14岁,陆直的脸终于被火塑出了形状,曾经的一切彷徨都被火淬炼干净,世人只道恶是丑陋的、粗鄙的,却不知道恶也可以是美的。


可惜再美丽的东西,蛰了手就需要修剪干净。


5.差役

老何只觉得那薛家主仆四人说不出的奇怪。


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身边不跟着几个丫鬟随行伺候,男女到底有别,一道上路生活起居如何料理?


薛小姐清醒过后人倒是温和有礼,一副好相与的样子,与姓陆的老管事坐在一道说话。二人说话声音极小,在佛殿的另一角是听不见的,


那小姐不知问了什么,陆管事摇了摇头,指了指对面的老何。薛奇顺着手瞧过来正好与偷窥的老何对上视线。


老何慌张移开眼睛,薛小姐也不恼,只提了些声量柔声问道:“诸位公差中可有熟悉州府地图的,我等非是本地人,大雪乱了方向,不知前往吴县该往何处走?”


老何啊了一声,朝着对面已经抱刀睡得香憨的小顺喘了一脚。这小子早年做过邮驿,是以此次护送派他贱人向导。


“唔……怎,怎的了?”小顺嘟囔了一声醒转过来,“踹我做什么。”


“人家问你,去吴县往哪个方向走?”老何只得再复述一遍。


“吴县?那可还有好些路……现下连浙江都没出呢。”小顺抹了把脸,坐直了身子,“嗯……你们要去吴县啊,就接着往北走,差不多再走个三十里地就到长兴啦,出了长兴差不多就进到南直隶了。那儿的路我可就不太熟了。”


“这么说,你们是吴县人?”小顺被扰了美梦,左右也睡不着了便打听起来,“宋大人您也是吴县人吧?你们说话的腔调听着很像啊。”


薛奇那边并未马上接话,老何以为是小顺多嘴惹了人家,就要出声圆场。


“原来这位上官也是吴县人,说来惭愧,民女幼时离家,已是分辨不出乡音啦。”女声幽幽传来,老何想到陈六儿所说的薛家惨事,只觉得那声音听得很是凄凉,直教人哀叹惋惜。


“薛小姐不必伤怀,重归故土是喜事,宋某虽家在吴县,但有家似无家……犹如孤魂野鬼一般,此生怕都不能落叶归根。”那好似活死人一般的宋辰竟出言安慰起来。


“宋大人言重了。”


听到这话,宋辰低头笑了两声,举起酒囊又灌了两口。“吴县的几个乡绅大户宋某还是知道的,可为何……不曾听说过薛家的名号?”


“我薛家祖籍吴县,祖父曾在应天府做官,是以我这一支居家迁至应天,在吴县应还有些老亲,宋大人对他们可能会有些印象。”薛奇不疾不徐,应答自如。


“噢……”宋辰沉吟片刻,“不知尊祖名讳?”


薛奇笑了声,说道:“先祖上讳光下讳远,仕至南京吏部侍郎,乃是嘉靖三十二年的进士。先父薛冧,未曾做官,只有举人功名。”


“上官若是不信,还有吴县禹水巷薛家老宅的进士匾额、应天府的举人名录作证。”


“薛小姐言重了。这荒郊野地飞禽走兽也不见一个,竟然避雪遇到同乡。宋辰惊喜只余多嘴闲话两句,绝无盘问之意,还望薛小姐海涵。”


老何这才听出不对来,这宋辰还未上任,就开始审起人来。


“吴县宋辰?呵呵……宋大人的名讳。民女是听过的。”那薛奇还是副笑模样,回完这句便低头看起手上的书本,不再理会旁人。


只是不知听到的是好还是坏了。


那宋辰听到这话愣住了,神色变幻许久之后才收敛表情,重新拿起酒囊灌了起来,直喝到眼神不定,神情恍惚才凄凄惶惶地酒醉睡去。


老何真是不懂,说起来宋辰与薛奇都是可怜人,曾经名满江南的才子,冤狱昭雪却已落得身体残缺,本该做状元的人,如今做个无品无籍的小吏。薛小姐更不必说了,双腿已废,还有时好时坏的疯病,何苦针尖对麦芒。


见宋辰已沉沉睡去,想必也不用上药了。老何从怀中取出药瓶,想了想,起身走去薛家那块儿。


每到阴雨、寒冷之际,损坏的关节便会疼痛难忍,那痛听人说是痛入骨髓,再吃痛的汉子也只想立马魂飞魄散,脱离苦海。宋辰用过几次药,见效很快。老何可怜那孤女,现在看宋辰昏睡过去,索性想将药借给薛小姐用一用,也能减轻苦楚。


走到一半便被那冷眉冷眼的柳护卫拦住,老何把药递给陆管事,对方却是不接。薛奇从书本中抬起头来,好奇地看向那药。


“薛小姐,我这药虽然不是什么名贵东西做的,但也算半个不传的密药,对陈年的腰伤腿伤什么的很是有用。”老何以为他们是嫌弃药做的不够精细,连忙解释着。


“劳烦差爷费心,我家小姐已有药了。”


薛奇觑了眼仍不接药的陆管事,出言宽慰道:“多谢大哥,民女确实已配了药。”


老何只得作罢,回去招呼了陈六儿后半夜换人守夜,便和衣躺下,累了一天很快就见了周公。


等到了后半晌,老何给人摇醒,睁眼见跟前蹲着陈六儿,已困的眼皮子打架,嘟囔着:“该换班啦……”老何挣扎着爬了起来,把铺位让给陈六儿,周围的人俱已睡得七横八竖。


“等等……我……我先去撒泡尿。你,你不准再睡着了,听到没。”陈六儿嘿嘿笑了两声扯了扯腰带,转身向后门走去,也不管身后老何气的踹脚。


陈六儿摇摇晃晃出了门,沿着屋檐,就着佛殿的光绕了半圈,正要去不远处的一个荒草堆里方便,突然听到一道被刻意压低的痛呼声从破损的窗户纸里传出来。


陈六儿只道是自己听岔了,可刚抬脚,又听到一声细微的抽气。这位置,是薛小姐那处吧。陈六儿悄悄靠近,附耳去听。那声音断断续续,是个女声。


“你特地在……灌药……好叫我不得安生……折磨我……叫我求生不得求死……你已出了气……该把药给我了吧。”


低哑的男声笑了两声,陈六儿听得更真切些,那男人坐的离窗户更近。


“求人是这般摸样的吗?”


陈六儿听出是那陆管事和薛小姐在谈话。


那薛小姐只忍住痛喘了一会儿,就在陈六儿以为再无下文时,那薛小姐终于哽咽着说道:“忠爷……好爹爹……求您把药给我吧。”


“谁在外边!”


陈六儿一看自己半个脑袋的影子映在窗户纸上,吓得尿意全无冲进雪里,躲趴进草丛。让大风大雪冷吹了好一会儿才定下神来,心跳如擂鼓般,汗毛竖立不知是冻得还是吓得。


6.陆直

摔进那黑漆漆的井里的时候,陆直以为一阵剧痛过后,自己这短暂的一生便解脱了。


可是没有。


一阵剧痛后,陆直只听到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疼痛让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中钻出,她抬头看向唯一的光源,是被大火映红的天。


不一会儿又一具身体被丢了下来,摔在腿边。是小宝子,他的胸口还插着陆直那把匕首。


她看着一个身影站到井口,忠爷。


是她小看了血忽律,一个老练狠毒的凶匪,如果不割了他的喉,被割喉的就是自己了。


他是来听我的哭嚎、求饶?


陆直活着就只剩一口气了。陆直就是为了这一口气而活着的。所以在那口石盖一点一点地吞噬掉仅剩的光明的时候,陆直一句话也没说。她任由痛苦将她淹没,将思绪流浪进另外一个同样没有光的世界。


不出所料,昏沉了一阵后她又被驱赶回了枯井中。


她应该是昏睡了一天,因为她听到了鸟站在石盖上鸣叫,但是只有少量人的声音,是二拨收尸的人。


第二日,下半身的伤口火烧一般,喉咙干涩,陆直捧了些泥坑里的积水喝。张贵他们会来寻她的,没有陆直陆家的家产他们一分都得不到。


第三日,为了节省体力,陆直除了做必要的事,不再活动。她开始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了,疼痛消失了,可这不是好事。上边有人在敲敲打打,陆直仿佛能看到他们废力地挪移着横梁、断木。陆直感觉自己发了热,全身除了腿,仿佛被压碎了一般。


第四日,陆家彻底安静下来了,没有官差巡查、没有劳役清理废石。呕吐……可是陆直还是接着喝泥水,手已抬不起来。肚饿、口渴。忠爷说他还有金子,他们应该分了银子远走高飞了吧。老鼠从陆直的腿上跑过。陆直捏死了啃食她和小宝子的老鼠。


第五日,一只老鼠叼住她的耳朵,说他叫陆远暴,要把陆直活活吃光,这样她下辈子也跟着投胎做老鼠。陆直拔出匕首戳死了老鼠,把陆远暴吞了下去。


第六日,第六日发生了什么?记不清了……陆直梦见自己四五岁的样子,被她真正的父亲抱着,去河里捞月亮。可是总也捞不到,着急回头时慈爱的父亲变成了陆远暴,骂着贱奴才,要把她推进水淹死。陆直慌慌张的从水里立起来,水才到她的腰际,此时她又变成了十六七岁的样子,身上一丝不挂,是一副长成了的女人摸样。岸边坐着一个戴斗笠的男人在钓鱼,是忠爷。他老练地一扯鱼线,陆直吃痛却不肯上岸,吐出了嘴里的东西,那是一个带血的鱼钩。


第七日,其实陆直只分得清哪天是第七日,前面那些日子她都是胡乱算的。第七日是陆不忧和小宝子的头七,他们围坐在陆直的身边,说,想要得到他们的原谅,陆直就必须永远和他们待在一起。


可是我快要死了……我今日就会死了。


陆直已经说不出话了,可是陆不忧和小宝子听得见她在说什么。


你不会死的。小宝子从怀里掏出半个酥油泡螺,喂到陆直嘴边。吃吧……


陆直摇了摇头,哭了。


吃吧,吃吧……吃了咱们还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咬了下去,酥油泡螺却不是酥脆的,是顿挫的,牙齿划过结冻的汁水,铁锈一般……




一地的死老鼠翻涌着恶臭,披头散发的陆直缩在井边低着头紧紧抱着一只断臂,不远处是一具已经开始腐败的少年尸身。


柳十七点亮折子看到的就是这般。


7.薛奇

薛奇在陆直的尸体上出生。


可是薛奇明明比陆直活的更久,她清楚的记得自己的父母、自己的童年,从哪里来死后要到哪里去。这些陆直都不知道,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叫花子,死了以后就要被扔到乱葬岗去。


陆直是受欢迎的,虽然她从来得不到善待。薛奇是不受欢迎的,那些围着她的男人指使那个唯唯诺诺的程大夫给她灌药、扎针、火蒸,要她再变回陆直。


凭什么,明明是我先来的。


为了堵住他们的嘴,薛奇给了他们想要的,她按照陆直的计划说服了赵举人,在知县老爷面前哭的肝肠寸断,陆远暴的尸骨被仵作挖出,烧的焦黑当作呈堂证供。


“大人,陆远暴确是被毒死的。”仵作皱着眉一脸凝重。


薛奇差点笑出声,这哪儿是陆远暴,真的陆远暴明明在井里被陆直吃掉啦。


可薛奇不敢笑,她低眉顺目等到了判书轻飘飘落到眼前,等到了她成为陆家财富的继承人。薛奇又变成小姐了。


她给了陈旺、牛二一些产业,给张贵、柳十七买宅子,给忠爷的东西最多,因为陆直曾经说过:


“要像侍奉爹爹一样侍奉您。”


薛奇看着忠爷,念叨着陆直曾说过的誓言。可是陆直最后又不想要爹爹了,她想杀了他。陆直想要什么薛奇弄不明白,她只能问忠爷。


“您想做我爹爹吗?”


忠爷没回答,转身就走了。


不知道过了几个月,只知道雪盖末过窗台,最后化成水打湿了台下的书本。柜上摆的一团死气的盆景抽出了新芽。陈旺、牛二好久没见了,应是走了,张贵和柳十七不肯走,说是要报答陆直的恩情。


“你们要一辈子陪着我吗?”薛奇躺在床上倚着床围剥桔子,双腿断了,她只能呆在床上。她叫忠爷替她买个小丫鬟却总听不到下文,只有老管事整日站在身前看管她。


张贵看了看一旁的师兄又瞟了眼立在角落如影子一般的忠爷,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说:“好,我张贵一辈子都跟着干少爷……啊不,一辈子跟着小姐。”


薛奇看向柳十七他还是一副木头的样子,算是默认了。薛奇笑道:“好呀好呀,陆直有陆不忧和小宝子陪着,就我什么都没有……陆直有的我也得有,从今天开始,你就叫陆不忧,你就叫小宝子!你俩要一辈子陪着我。”


薛奇自顾自笑着,也不管屋内其他人如何震惊。


“忠爷……”院子里,张贵看着摆弄花草的陆忠,张了张嘴却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陆直真的疯了。


三个男人沉默着,半年了,谁都不肯盖棺定论地说出这一句话。


“我去把程大夫叫过来。”柳十七摔下这一句就转身,被陆忠一把拽住。等了半响,只得到了一声叹息,手臂重又获得自由,柳十七快步跑了出去。


张贵看着陆忠给花剪了刺,修了边,接着拔干净了叶子,拿到眼前端详下,接着又一片一片摘了花瓣。一朵花剩个小小的花心,乏味至极。


程致逸很快就被带来了,照例,把脉、开药……只是按着吩咐,药下的重些。捏着药方,程大夫犹豫片刻还是说道:“这药是你们逼我下的。吃死了人,别赖在我头上。”


“这是自然。”柳十七抽走了药方,不待程致逸送口气,接着说:“药死了小姐,得叫您一家老小一块儿做陪葬才行。”


8.???

陆家灭门三年后,陆直这个身份正式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她所有的一切都属于薛奇了。


程大夫的药很厉害,灌进嘴里,一路灼烧着五脏六腑,想呕却呕不出,跟着浑身发凉止不住地打颤,可是身体烫得很一直浸湿了后背。陆远暴骂她贱奴才,也不全是瞎说的。陆直很能吃苦,薛奇一被灌药就跑了,只留陆直一个人忍受苦痛。


她还记得陆宅的大火,记得井下的七日。陆直怎么能活下去呢?陆直该怎么活下去!


“可是……我发现做哑巴好啊。别人对我没有戒心,还多少有些可怜我。”


陆直还记得忠爷说这话时,脸上藏不住的得意。他能装一辈子的哑巴,那陆直也能装一辈子的疯子。


药方在陆直“清醒”过来后就改了。毕竟多喝两次真的是会毒死人的,一个半疯的陆直就这么活了下去。


喝了药“清醒”的时候,陆直就打理产业,拿着算盘在床上算账,这些都是轻车熟路的事。


没喝药的时候,她只闷头读书,话也不说一句,除了偶尔看看别的经传,大部分时间都翻来覆去地看那本论语。几年前她做书童时候手抄了一本给忠爷认字,没想到他还留着。读书读厌了,就学着薛奇的样儿,念叨些荒诞又可怖的话。


大部分这些话都是对着忠爷说的,谁叫他们朝夕相处。陆直最后还是有了个小丫鬟,只是大部分时间忠爷都在,站在一边观察她、监视她。呵,他难道不会厌烦吗?陆直经常厌烦,厌烦了就把薛奇叫出来。


他到底想要些什么呀?发现你装疯,然后杀了你吗?薛奇问。


深夜,陆直发了场噩梦,醒转过来。看到纱帘上立着个人影,战战兢兢,不敢拂开。即使调理的再久、再好,陆直的精神与身体在三年前都被确确实实的摧毁了。她害怕帘后站的是那些她永远不敢忘记的人。


“别怕。是我。”帘子被拉开,是忠爷。


陆直仍噤若寒蝉。温暖的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顺着发丝抚过她的脸,陆直抬起了头。


他真的老了,发间的灰白比三年前更多了些。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总不笑。


那我呢?陆直也不是14岁的半大孩子,成了一个不爱笑的阴沉女人了。


女人。陆直害怕听到这两个字,她能感受到流连在她身上的眼神意味着什么,所以她总是逃开,叫薛奇去说些不着调的话。


“我说过,就算是我死了,我也不会杀你的。”身前的男人如是说。温热的气息吹拂在额头,他何时离得这么近了。


薛奇,恰恰相反,他是想证明,即使我没疯,即使我真的想杀了他,他也永远不会杀我。


可这是一个多么无趣的反证呀!就算他是对的,那又怎么样呢?


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十四岁的陆直会傻傻的追问着他,到底是不是真心要做她爹爹。


十七岁的陆直再也问不出口了,她已知道答案。


可是忠爷真正想要的,薛奇和陆直都给不了。


粗糙的指腹拭去了她的泪水,陆直被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耳鬓厮磨,肌肤相亲。再普通不过的肉体欢愉了。如果这具残躯还能给人带来些慰藉,那便都拿去吧。


毕竟,这已是陆直能给予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了。


9.尾声

雪还在飘着,不过总算能继续赶路。天刚蒙蒙亮,老何就被箱子碰击之声惊醒。抬眸看去,是薛家两个护院正在将箱子搬回马车上,走动之间多有瓷器碰撞的声音。


走到门口,果然,两匹健壮马匹已重新套上马笼头,笼头上各系着一直小铜铃,不时发出清脆的铃铛声。马儿此刻正踢着脚原地踱步,显然休息的不错。


“二位兄弟,需要我帮把手吗?”老何思索着,共度雪夜几人也算是有了交情,便想出手帮个忙。


张贵回头笑道:“劳烦不了您,我兄弟二人啥都不行,就有把子力气,这点儿事儿都做不好,还不如回家种地。”


老何也给逗笑了,“好好,有事儿你就招呼一声。”说罢,绕着两辆马车转了一圈,又看了看地上的车辙印,好家伙……这薛家做的什么买卖,这两车不过是紧要物什,其他大批看不见的资财又该有多少。


转悠了一圈老何也就回去了,小顺正备水伺候宋辰擦脸,陈六儿一改往日碎嘴一个人静静嚼着干粮。


“忠爷,马车备好啦,咱们出发吧。”张贵走进来朝着管事说道。


那陆管事应了一声,将手里的雪帽重新罩住薛小姐。过了一夜,许是药效过了,那小姐又是一副呆呆傻傻的摸样,乖巧地任凭摆布。柳护卫上前弯腰,轻轻松松抱起自家小姐走出了破庙。


陆管事临走前遥遥朝他们拱了拱手,老何笑着回了一礼。


铜铃声响起,载着薛家主仆朝着北边赶去。不一会儿声音就听不见了。


老何等人收拾完毕,也套上了马,回头看了看这睡了一宿的破庙,朝着宝相庄严的菩萨恭恭敬敬拜了三拜,转身上马出发蠹县。




行了二十几里地,几人到了驿站休息,正呷着茶,小顺突然开腔说道:“也不知道薛小姐他们到了南直隶没有。”


“该是进到那儿了吧,哎呀,苏州府是个好地方啊。你说……这么有缘,我若是下次去到吴县会不会再遇到他们哈哈。”老何搓了把花生米,塞进嘴里嚼着,说话都口齿不清。


“谁说他们要去吴县?”宋辰冷不丁说道。


“嗯?”小顺从茶杯里抬起头来,“他们不是问了去吴县的路吗?”


“他们问了去吴县的路便要去到吴县吗?”


“那她一个女孩儿家,能到哪儿去?”老何来了兴致,就要和宋辰抬杠。


宋辰看了眼沉默不言的陈六儿,轻声说道:“去到一个绝对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


“她干啥背井离乡跑到别出去。”


“因为那薛小姐与人珠胎暗结,怀了身孕。”


老何、陈六儿、小顺都愣住了。陈六儿飞快地扫了眼众人,老何愣了一下,指着宋辰大笑:“让我抓找了吧!宋大人。被我问住了,编起瞎话来。”


“那我再问你……”老何笑眯眯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亲眼看到了她喝下那碗又臭又苦的药。你说她有身孕,她是如何在咱们眼皮子底下作假的?我老何的眼睛可是毒的很。”


“确实……我确实’亲眼’看见了她喝了药。”宋辰思索了片刻,确是想不出薛奇到底如何假喝药,在一群老练差役的眼跟前演了一出装疯卖傻的戏。寒窗苦读再久,也不可能事事皆知,这世间也有许多孔孟先贤都瞧不懂、想不通的东西吧。


“想不通,就莫要再想啦。横竖也想通不了,那就别浪费了好茶。”老何挥了挥手,倒了杯香茶递给宋辰。


宋辰看着老何那副凡事不上心头的摸样,还是低头去嗅了茶香,叹道:“你说的对……莫要浪费好茶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