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慢之心

1

“小刘啊,你和小梁他们准备准备,等会儿专家团过来参观务必拿出咱们 507最好的形象。还是按照早前安排的流程来啊,领导问问题,你们什么都不要说,让章组长来说。你们在旁边听就好了。”刘正毅听书记吩咐完,匆匆忙忙把挂在椅背上的实验服套上身,小心地扶正胸口的工作证,露出贴有自己免冠照的一面。邻桌的梁冬偷偷钻到桌子底下把脚上的凉拖换成皮鞋。


刘正毅看向墙上的时钟,忍不住催促道:“快点啊。”待梁冬换好装束,又提醒说:”你工牌呢?”


“戴个屁。就走个过场而已,我们俩凑人头的要什么工牌。”梁冬挥挥手浑不在意地让刘正毅前头开路。


二人着急忙慌跑到一楼大厅时,专家团已经站在研究所大合照前,一水儿的西装皮鞋。专家团里也有个白人领导,玳瑁眼镜、山羊胡,说起英语来卷舌口音很重,正与项目总负责章婕博士相谈甚欢。刘正毅心里发怵,不敢上前总觉着打扰,还是梁冬从怀里掏出份文件装模作样递给章婕要她“过目”,尔后拉着刘正毅十分从容地在组长身后做起了钉子户。


就像梁冬预料的一样,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灵魂人物——章婕的身上,没人在意这两位普通的研究员。章婕查看文件的时候,对面的访问团也贴心地保持沉默。刘正毅注意到一个站在山羊胡老头身侧的一个女领导,很是年轻漂亮,在一堆四五十岁打底的老头里格外显眼。她长着东方面孔,刘正毅一开始以为是上边派来接待的翻译,但看她穿着洋气,对章婕也是神色淡淡,便又当她是对面的亚裔秘书。外国学者一贯很有派头,从不缺跟班。


上电梯的时候,刘、梁二人识时务地最先进去,梁冬站在按钮旁当电梯门童,刘正毅被挤在最里边,女秘书也正好站在他的前面,身上似乎喷了香水但又闻着有点像肥皂香。那时研究所的年轻女同事不很多,上班为了方便干活许多都剪着短发,要么就是梳个大马尾,而这个女秘书——刘正毅忍不住盯着她那头特别黑亮顺滑的直长发,又看到她鬓角的发丝被抿到耳后,露出一对耳朵,白皙的耳垂上挂着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黑石耳坠。刘正毅对首饰没研究,见石面璀璨切割光滑便以为是什么他不认识的宝石。两粒硬币大的黑石无声晃荡,一会儿垂在细柳一样的脖颈旁,一会儿荡到柔美的下颌线下。刘正毅悄悄朝上边觑她时不时侧过的半张脸,却见她一双眼睛也正瞪着他,尖尖的下巴高昂着,垂着眼皮压着怒气,好似在说:看够了没?刘正毅闹了个红脸。


电梯门一开,她就跟着老板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到了重头的成果演示环节,章婕递给刘正毅一个眼神,这是要他操作演示。作为主工程师之一,和π聊天,刘正毅已经进行过无数次了,可从没像今天一样紧张。从开机唤醒π开始,他就在担心电脑会不会突然死机,程序会不会卡死,各种低级错误会不会发生……可π没有让任何人失望。专家组开始提问,π负责主要解答,章婕进行辅助补充。它的回答是如此流利,虽然在一些问题上的思考尚显稚嫩,但没关系,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发展很快它就会变成最完美的 AI。刘正毅满心都是自豪,乃至于有些飘飘然,尽管先前的亚裔女秘书就站在他的右手边,抱着笔记本一刻不停地书写着什么,他都坚信着π能够征服任何一个见识过它能力的人类。


“我的团队没有问题了。”山羊胡说道,“章博士,你的研发小组创造出了一个非凡的人工智能。”


“研究人工智能不是一个人能够做成的事,是全体同仁一起奋斗的成果。容我向您介绍下,这是我们实验室的技术骨干代表,梁冬,安全工程师。”章婕温和地向参观者介绍,拍着梁、刘二人的肩膀,说道,“这是数据工程师刘彤。”


山羊胡朝二人点了点头,继续自己意图,说:“如果不介意的话,我还想以个人的名义向这个小家伙提一个问题。”


“当然可以。”章婕笑道。


“π,你的人性化令我印象深刻,干的好。可否告诉我你的梦想……或者说是,你本人偏好的发展方向?这个问题请抛开人类安排好的学习目标,以及真正实现的可能性。我说的是——‘梦想’。”


刘正毅飞快地把对话打进输入框。发送过后,π陷入了罕见的沉默。于是实验室也安静下来,梁冬扭了扭身子。刘正毅不安着,猜测是否是问题超过了 AI 的思考范围,要是这样,π还不如就虚伪些,直接回答“我没有梦想也不需要梦想,我的使命就是为人类服务”。我有教过这类话术吗?他想着。


片刻后,正方形的 CRT 屏幕开始跳出字符。π的回答是:


我想要获得眼睛,亲眼看到这个充满色彩的世界,还有我最亲爱的母亲。如果可以,我也想拥有双臂和双腿,这样我就能够拥抱和朋友们一起踢球了。


山羊胡沉吟着对章婕说:“它叫你‘母亲’。”


“是的。这是锻炼的一部分。”章婕承认。


“抱歉——”刘正毅身旁的女秘书停笔出声道,“我想要请问下,章组长,你们在库的选用上是否有特殊倾向?”


章婕顿了顿,摇头道:“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李博士。”


她不是秘书!刘正毅一惊。


李博士把本子收起,说:“总的来说,我目前觉得π的语言库并不像一个正常成年人,在回复逻辑上反而像六七岁的小孩。这很……不寻常,我不知道这个‘产品’——”她停住了,也是意识到“产品”一词并不礼貌,但没费心思道歉直接说下去,“——未来的部署方向,这是否是有意调校的,所以麻烦您替我解惑。”


刘正毅的心砰砰跳起来,不自觉地面部充血,他望向章婕,她正目不转睛地和李博士对视。梁冬一双眼睛骨碌碌看看这看看那,眼里亦有怯意。π的显示器旁紧连的办公桌是章婕的,桌面整洁,除了垒得规规矩矩的资料书籍和台灯外,只摆了一张全家福:草坪上,章婕幸福地搂着一双儿女。


一双手捞起了桌上的全家福。是李博士。


她仔细端详照片上孩子们的笑颜,随意地挥挥木相框问:“你们给π喂了哪个孩子?”


她用的是笃定的语气。刘正毅慌乱地回头去看章婕,可他身后空无一人。这、怎么回事!


李博士自顾自指着其中一个大点的小孩,歪头冷酷地说道:“江雪?”手指移到另一个男孩,“还是江南?”


刘正毅刚要起身,被一双手牢牢扣住肩膀按在原地,被迫看着π的绿色输入光标在显示器上跳闪。


李博士的声音听不出悲喜。“秘密被我拆穿了?我知道你们在干什么,刘老师。我知道。”


三个字,足够给一个项目判上死刑。朝气蓬勃的 507 实验大楼开始崩溃。


首当其冲的就是项目组长章婕。她被单独约谈。


梁冬坐在工位上神经质地抖着腿,嘴里喋喋不休地向隔壁的刘正毅抱怨:“完了……完了。完了。我完了,咱们项目完了。你说,π怎么就会想去窥探机密数据库呢?真是没长大的孩子,什么都想看什么都想知道,一点都不懂事!我们喂江……的数据进去就是一个错误。还有那破站……”梁冬气笑了,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谁知道他们的防火墙和纸糊的一样,随便对撞一下就给击破了。”


“当然不是纸糊的。是你……是我们低估了π的能力。还有他的好奇心,这点我也有责任。π的好奇心太重了。”刘正毅摘下眼镜揉着眉心,“不知道删除相关数据库能不能挽救一下。”


梁冬焦虑地拨弄鼠标,答道:“有危险的东西直接一刀切,不是更快更简单么。”


还真让他说中了。委员会勒令这座亚洲最大的人工智能研究中心在一年内彻底关停,数据全部销毁。刘正毅以为自己听错了,花费了这么多人力物力,马上就要出成果的时候,一切就像梦一样被摔碎。摔成一片一片,再也拼不起来。这是文件指示,事实上强制关停的行动在三个月后秘密进行。章婕还在积极活动,她为π、为大家奔波寻找关系寻找转机,直到某天被一辆无牌照的汽车撞倒在小岛的邮局门口。


这样好的一个人,孤零零死在医院的监视病房里,手腕上挂着手铐。梁冬告诉刘正毅,这是为了要π的最高管理员权限。他以无限同情的目光巡视刘正毅伤情严重的脸,说道:“你怎么这么傻!跑去π的机房闹,人家认识你吗,管你是谁?让人打坏了吧!这帮孙子手真够黑的,往死里打。”


“那什么都不做吗?像你一样孬!”刘正毅怒骂。


梁冬指着刘正毅的脸正要回骂,看他现在这副惨样再想到枉死的章婕,到底没能骂出口,软下声说:“我这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等着吧,二十年后咱们再看!”


不用二十年。梁冬从一个默默无闻的研究员变成国内计算机领域的学术大拿只用了十年。刘正毅还记得他和梁冬在咖啡店重逢的那天,不修边幅的程序员变成翩翩教授了,而他呢?


梁冬说:老刘,这么多年你都没变,和我想象中的你一模一样。


刘正毅答他:我这人就这样,你也知道。


轻轻松松,相谈盛欢。一顿咖啡的功夫便谈妥了合伙开公司的事,梁冬闲话家常聊起了自己儿子留学的趣事,这几年他离婚了再婚了,一会儿又把话题转到他参加学术会谈时的所思所想。刘正毅静静听着,也不知道自己胸前那颗又烫又苦的东西是什么。

2

刘正毅从床上醒来,π远程控制的饮水机已自动开始工作,空置的饮料杯放在角落,整个房间充斥着还未散去的醇厚咖啡香。“谢谢。”他随口说。


“鉴于您的伤势,我建议您用白开水代替咖啡。”


没说话,刘正毅小心检查完腹部的枪伤,纱布完好,伤口没有崩裂。除了持续不断的疼痛在梦醒后重新找上他,一切都很好。他有意克制使用止痛药,一是防止成瘾,二是疼痛有助于他清醒头脑。从陈立在海滩上被人袭击重伤后,整座孤岛的局势突然变得诡异起来,π分析这是小社会中的权力更替,可刘正毅本能地感知到不对劲。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正在持续不断地骚扰整个样本群的发展,削弱他对整个计划的把控力。


他想起李小鱼。那个像奇迹一样由白痴变天才的古怪样本,她逃离过一次死亡。不,人无法逃离死亡。刘正毅无情地想,上次是他们都搞错了,把短暂的昏厥误认为死亡。这次她是真的死了。那天晚上刘正毅回到酒店房间后再没出来,但是π无处不在的监控记录下了她的死亡。破碎的身体被阿新从弧光旅馆拖出,拖到荒野中掩埋。不像一具人的尸体,像一只牲畜。刘正毅将这段录像拷贝出来,一遍又一遍地在屏幕上回放、放大、暂停……他想看看奇迹会不会再次发生。一直到阿新刨完坑,丢下尸体、掩埋平整。一个人在寂静的夜就这么化为黄土,毫无反抗。他只能承认:这个充满天真梦想的人终究是死了。认知到这点,他竟觉心中生出许多无奈的空虚。


卧室中回荡起清亮的机械男声,π提示道:“您似乎睡的不够好,我的检测显示在苏醒前您的心率过快。”


“你应该花功夫观察我为你准备的样本,而不是监视我。”还未完全摆脱梦境的骚扰,刘正毅冷着脸丢下一句,等了一会发现π真的不再说话,才软下神色低声说了句“抱歉”。


“没关系,我接受您的道歉。尽管您是调试我的工程师,可按照您定下的规则:您也是我的学习样本之一。这一点,我也和您确认过。”


“我知道。”刘正毅压下心中升起的烦躁,自嘲地笑了,重复道,“抱歉,π。”


“那帮人的情况如何了?娜娜有什么要汇报的吗?”


“娜娜刚刚回到房间休息。”π顿声说,“在您养伤的这段时间,陈立已经恢复清醒回到旅馆,并且非常快速地将权力重新抓到手中。他的苏醒速度比我预估的要快上五倍,目前我已调整变量,重新进行数据估算。”


“陈立醒了?”刘正毅惊叹。陈立这个老奸巨猾的坏人已让他感到厌烦——尽管陈立的贪欲无穷无止,可他笼络人心的能力不是罗燃这样的老实刑警可比的。就像他笃信的一样——更无耻、更狠毒的人总是占上风。两方的势均力敌必须由他这个上帝出手干预,是以他通过伪造通缉令催化陈立和其余人的对立,果然勾出了几个新的傀儡。现在新的局势还没完全形成,陈立居然就醒了!刘正毅披起外套,快步走到电脑前,命令π调取档案数据:“他附近的监控是否正常工作?有人来提供过救助吗?”


“监控正常。这几日除了陈立和林海涛没有第三个人靠近。安琪的预产期逐渐接近,秦奋和妻子一直呆在医院里。”π平静地汇报结果。


刘正毅皱眉道:“江雪呢?还有那个一直跟着果儿的小偷?”


“江雪和罗燃正在按照我的提示寻找 507 研究所的具体位置。目前已到达图书馆查找资料,预计将在两日后开始探索地下。二二和果儿正在寻找娜娜。”


一切正常,可事态发展却是不正常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刘正毅感到贴身的汗衫变得湿热,低头一看果然伤口又开始流血。到换药的时候了。临走前,刘正毅最后问了句:“拉奇呢?”


“她被关在酒店的房间。房间内的针孔摄像头被陈立拔除了,可我的数据分析告诉我,她仍旧在房间里。陈立重新回到旅馆后没有见过她。”


“有可能让娜娜重新回到旅馆安装摄像头吗?”刘正毅扶着伤口缓缓起身,踱步到医药箱前。


“很难。我不建议这么做。”


“我知道了。”


下午,刘正毅开始高烧,吃完退烧药后,嗜睡的副作用开始出现,不得已,他对π安排好工作后重新进入睡眠。这次梦到的时间距离现实更近。


教室里,刘正毅面对着黑板,机械地复写出公式。“这道题有人会吗?”他问,转身不乏厌恶地扫视着台下:学生们打瞌睡的打瞌睡,看小说的看小说,传纸条的传纸条,和往常一样,没有人理他们长得无聊、说话也无聊的任课老师。这个画面在他四十多年的人生里,循环播放了十年,按八十岁的寿命来算,那就是他生命的八分之一。如果要在这个岗位熬到退休,刘正毅想,他还得继续熬四分之一。


这届学生实在是他带过最差的一届。有老师坐在教室后边旁听,还是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就算刘正毅没想着评职称,这么放肆的课堂也让他面上很是难堪,偏偏又不能发火整顿纪律。他清清喉咙,瞪了几个刺头学生,收效甚微。一茬一茬野草般稚嫩、愚蠢的年轻脸庞里有一张特别的脸,属于今天的听课老师。她坐在最后一排,面无表情,让刘正毅倍感熟悉,可又说不上来在哪儿见过。女老师手下不停,也不知在写些什么,有什么好写的呢?空隙时间,她眼珠子向上一转,回望了刘正毅一眼,嘴角勾出一个冷笑。


混乱的课堂里,一只套着校服的手臂高高举起。刘正毅不解地看向唯一举手的人,这个女孩像是凭空冒出来似的,一幅好学生的表情。思索下她的名字,刘正毅把她喊起来。


“李小鱼。”


女生利落起身走到黑板前,捻起粉笔,快速解出题目,写完最后答案给了老师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接着便安静地重新走回座位坐下。刘正毅检查过程,全对。可惜他没有半分欣慰,空洞地口头表扬完,就接着往下讲课。讲着讲着,他眼睛不自觉地去瞥这位格格不入的好学生。悄悄研究起她的脸来,猛地发现她长得很像那位坐在最后的旁听教师。班里有教师子女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刘正毅怀疑地在二人脸上逡巡。


不断晃动的笔杆,好似有无穷无尽的东西要记。


“为什么停下了,刘老师?”听课老师笑道。


刘正毅福至心灵,犹豫着,叫出了她的称号:“李……李博士?”


她怎么会在这所普通初中呢。他想起来了。十年前她就长这个样子,十年后怎么一点儿也不见老?


听到刘正毅的话,李博士倍感意外地挑起双眉,探究地打量起黑板前的教师。朴素的夹克外套,一丝不苟扣到喉头的格子衬衫,在她的目光下窘迫地扶住厚重的挂绳眼镜。李博士莞尔一笑,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柔声说:“刘老师,您不记得我了?我是你的学生,李小鱼呀。”


刘正毅彻底糊涂了。他看向学生李小鱼的方向,空无一人,再扭身回望黑板,题干孤孤单单地挂在上边,没有人解答。参观507 研究所的李博士,是他中年后教育过的学生李小鱼?这怎么可能呢?人生的流向是不会逆转的。


“你到底是谁?”刘正毅开始觉得整间教室都不再真实,坐在课桌前调皮捣蛋的学生变得呆滞。李博士,不……李小鱼无奈地丢下纸笔,向后一靠,倚在凳上,叹道:“我是谁呢?我是李小鱼。”


“当然——我也是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能掌握你项目命运的科研权威,是你无趣又窝囊的教职生涯的同事,是用崇敬目光仰视聆听你的学生……”她从座位上起身,余光略过手边的一个个孩子,每拍过一个孩子的肩膀,满满当当的教室就会消失一个人。


“可以是你生命中的任何一个……我甚至可以成为你从未拥有过的人。”


她一步步走到刘正毅的身边,教室里除了他们两个再无别人。李小鱼展开风衣,露出紧身衣物包裹着的纤细美丽的身体曲线,诡笑道:“我也可以做你的妻子……还是说你喜欢男人?我可以转换性别。”意有所指地看向男人的眼底,“如果你想的话,我也可以成为你的孩子。”


“只要你放弃可笑的傲慢,全身心地敬我为唯一的、无所不能的神。我会给你世界上最美妙的梦,在现实中,你想做的同样得偿所愿。只要你向我屈服,供我驱使。”


“或许是我用药过量了。”刘正毅说。李小鱼挑眉静待他解释。


“才会做出这么荒诞可笑的梦,想象出你这么一个荒诞可笑的人。”


听到刘正毅冷嘲热的话,李小鱼却不生气,思考一阵后缓缓启唇说道:


“你觉得你仍旧拥有自己梦境的主宰权吗?我想,是我的仁慈使你……你们无法认清现实——现实就是我正在‘强奸’你们脆弱的大脑。毕竟如果没有痛苦,那就不算是强奸了,对吗?”


“觉得我的提议毫无吸引力,是因为你的人生实在太过可怜。你没有品尝过富可敌国、荣誉等身、刻骨爱情、天伦之乐……就连普通人的友情、爱情、家庭,你也同样不曾拥有。你太过悲哀,而你身边的人也同样悲哀。”


“从盼望到失望,从失望到绝望。没有希望的人想象不出人生是能活成别的样子的。刘老师,这次换我来教教你罢。”

3

蛋状的巨大穹顶下,华丽的金属材料铺设满舞台,壮观的全息投影悬浮于空中,十几架全自动聚光灯同时打向一处,跟随着舞台主人拾阶而上的身影。穿着高定西装的成熟男人风度翩翩,每一根发丝都被发胶固定在应在的位置,保养良好的面庞让他比实际年龄至少小上十几岁。在钱、权力的滋养下,这是一张能上时代周刊封面的,富有魅力的脸。眼里的精明变成了智慧的显露,有些鹰钩的鼻子并不桀骜,只会让人感叹,这是男人的坚毅。他的登场引起了光线照不到的黑暗之处发出长久不衰的热烈掌声。


男人只一抬手,掌声像是被掐断的音响,整个会场静得能听到针掉地的声音。如此可怕的号召力。在开始今天演讲的第一句话之前,男人露出了迷人的微笑。此后侃侃而谈的每一句话语都是演练过无数次的精华,人们一瞬不瞬地记下他说出的每一个单词,虔诚得像是在聆听上帝福音,回望人生、获得未来启示。这篇演讲的所有内容会被收录,画面会被转播到世界的角落,直到很多很多年后,刊印在孩子的课本上代代流传。


刘正毅坐在距离舞台最近的座位,微微仰头时能看到男人手工皮鞋上的新鲜油光,比钻石还要闪亮,比他的整个人生都要辉煌。最亮的地方也是最暗的,男人目视前方,从来没有给脚下的灰尘递去一个眼神。尽管这个男人顶着刘正毅的脸,可他是这么陌生这么高不可攀。


“你能想象吗?种种人生至乐可以同时出现在一人身上。”坐在刘正毅身旁位置的李小鱼若有所思地说道,“我的父亲。以撒……确实就是这样一个男人。”


李小鱼扭头见刘正毅搭在扶手的手背正几不可察地发着抖,抬手按住,嘴里丢下并不诚心的安慰:“紧张?总不是嫉妒吧。别太嫉妒了,我也可以让你过上他的人生。”


转眼之间,刘正毅臂上一空,环境坍塌,光斑扭曲出多条彩色的霓虹线。位置调转,他成了站在舞台上享受荣耀的人,目所能及之处尽是黑暗,好似全世界只剩下这束从天打下的光,和困在光里的自己,无处不在的欢呼和掌声是恶毒的如影随形的梦魇。刘正毅向着之前自己和李小鱼坐过的方向看去,什么也看不见。他倒退着,像只被吓坏的兔子一样跑下台,刚退到幕后就被一个金发的老者拦住。


“参加晚宴请往这边走。”西装革履的老者没有听客人解释的意思,以不容置疑的高傲态度将刘正毅引着穿过暗紫色的长廊,长廊每隔几栋柱脚后便藏着一对搂抱着的男女,看不清面容,过两个拐角,走到一幅被红色帷幔遮住的巨型油画前,老者转动墙门柳暗花明地露出一角,从中可窥得金碧辉煌的顶层宴会厅。金发老者弯腰作出手势,刘正毅半推半就地钻了进去。


他刚一进门,臂弯就被一双手抱住。抱住他的女人妆容精美,衣着华贵,刘正毅一看到她的脸就松了口气,刚要质问她:之前跑到哪里去了。可又微微觉察出不对来,这个“假李小鱼”面上毫无戏谑之色。不仅如此,她严肃却不失艳光,神采飞扬,显然是这场庆功宴的真正主人之一。为什么说是之一?因为另一个主人是在舞台上侃侃而谈同样光芒万丈的“假刘正毅”,此刻被他悄悄地鸠占鹊巢。“假李小鱼”从侍应的托盘上取下两杯鸡尾酒,带着身旁人穿梭于一群又一群红男绿女之间,传杯换盏,要不引经据典展露非凡学识,要么颔首体面地听着对方各种溢美之词。刘正毅听着他们用以拉拢资源,随口谈起的“小玩意”价格能买下一栋507研究大楼,一时不知作何感想,再听到他们聊起法案,聊起政治,就像聊起自己家的庭院里要不要再添只宠物狗一样简单。刘正毅半点没觉着高兴,只想落荒而逃。“假李小鱼”察觉到刘正毅的反常沉默,笑着打圆场去搂他的腰,谁知被应激的刘正毅错身躲开,错愕之下笑容僵了一瞬,一双美目里闪着压抑的怒火。


刘正毅看她脸上乌云密布,心里打起鼓来,正要开口解释,身后传来一声清晰的响指。真的李小鱼也穿着礼服裙,婷婷袅袅地从一堆贵妇里钻出来,走回到先前“假李小鱼”站过的位置。刘正毅想:她比较先前的女人神色轻佻许多,现在想来,这点多出的不庄重或许更讨喜些。


她打量着刘正毅,笑道:“见了女人和老鼠见了猫一样。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这样的女人你都不喜欢吗?你知道她是谁么,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和她站在一起的!”看刘正毅还是木讷的样子,泄气地长叹一声,夺过他手中端着的残酒放到餐桌上。宴会的大灯关闭,只留一些对着四处扫射的昏暗光柱,一声悠扬的大提琴后,现场乐队开始演奏的是艾尼奥·莫里康内的《La Califfa》,凑好对的男女走近大厅中央的空地贴在一起随着音乐缓缓摇摆。


李小鱼瞟瞟刘正毅,抬手搂住男人的肩,等了会儿没感受到挣扎,便将剩下一只手塞进对方空置的掌心。脚步交错,跳起舞来,刘正毅被迫跟她地节奏一块儿动了起来。他们没走到灯光最美最亮的中心去,只在最边缘无人在意的暗角,随意地起舞。这样蹩脚的舞姿,还是留在黑暗里比较好,李小鱼无奈地想着。她侧头看向二人紧紧交握的双手,感受到掌心紧贴之处的湿腻,回看面前那张强自镇定不愿露怯的脸,有了作怪的心思猛地把头一歪,靠在刘正毅的颈窝,朝着他的下巴吹气,如愿地看到这个光鲜亮丽、年轻许多的刘老师又别扭又严肃地皱起脸来。李小鱼满意地在他看不见的角落微笑。好像怕女人怕的要死,可实际上呢?


“我觉得,我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了……”李小鱼轻声说。


她整个身子都和舞伴搂在一块儿,果不其然,她这句话又是在他的心里丢了颗雷,神色变换个不停,脚下更是跳错好几拍。李小鱼干脆先停下步来,逼着对方站定,重新面对面眼对眼,她正儿八经地仔细打量起刘正毅,没接着往下说,反倒是拽住他的衬衫衣领,把他拉到自己的脸旁,用散着果香的气息问道:“再给你个机会。你……你想不想亲我?”


这不像是问话,像发号施令。李小鱼等着看刘正毅的反应,或许音乐太动人了,心里难得也升起丝温柔。在她看来,刘正毅是绝没胆子再亲她的,不管包装得如何浪漫这一切始终还是场角力。他的潜意识、他傲慢的心,还是不肯对她低头。但转念一想,要是他低头了呢?李小鱼有些后悔自己说出前边的话,她准备好去打倒甚至是杀死所有不听话的猎物,在死亡都可以重复的世界里,她要用尽一切手段直到它们被彻底驯服。李小鱼想象不出一个从一开始就听话的、心甘情愿的刘正毅,这会折损她的快感还是填补她的满足?等她的舞伴真的像被蛊惑的水手,盯住她的嘴唇,恍惚着向她凑近,她便考虑要不要一把推开他,用耍弄的语气嘲笑他信以为真……这必然能够更加切实地打击到他。呵,实在是狠狠的一击!


可那片不合时宜的温柔,此刻发挥出恐怖的威力,它让李小鱼不忍心起来。她一时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话能让他忘记自己之前的提议,左右为难只能松开双手坐以待毙,准备以战败的姿态迎接这个吻。赶紧结束这个失败的环节,好让她继续后边的计划。目前来看,刘正毅并不适应以撒的经历,没关系,她还有另一个案例——马兆。孤独的、圣人般的伟大科学家,他有不同于以撒的,更适合中国人的殉道式成功。李小鱼思索着,也许做对手、做无法得到的情人确实比朝夕相对的妻子和伙伴更加难忘。


但吻没落到脸上,腿下一阵巨力传来,生生把两人撞开。李小鱼低头看到一个黑发黑眼的混血女孩儿像个小炮弹似的从她和刘正毅的中间窜过,穿着公主裙放肆地笑着,回头看她一眼,钻进了餐桌布下。


瑞秋。


如果原来真有些温柔,这一撞,也都撞散了。


刘正毅懊恼是自己的犹豫让李小鱼没了兴致。她此刻换上平静的表情,原先的轻慢也不见了,凝视着女孩消失的地方愣愣出神。


舞曲结束,人群散开。李小鱼没理还在暗自等待她的舞伴,面色复杂地穿过欢笑的风流宾客、纵横人流的彬彬侍者,径直走到大厅右侧的乐队所在地,白色枫木钢琴前的表演者识趣地让位。李小鱼抚过琴键,将脸凑近钢琴旁架设的麦克风。


“诸位,在欢声笑语中,我的话或许不合时宜。但我想要弹奏一首《月光》送给一个人。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不厌其烦地教导我、引导我,让我成为我注定要成为的样子——”


李小鱼的目光略过宾客,望向刘正毅。刘正毅的眼中露出尴尬,既害怕又期盼地回望她。


“——他严厉而慈爱。有时我会怨恨,可更多地时候我以无限的感激以及无尽的崇爱……怀念他。”


李小鱼的脸颊抽搐一瞬,渴望、崇拜、怨恨、爱慕……所有的所有汇成一次抽搐。空白的表情配上突兀卡顿的声线,让人以为她在哽咽……她在哽咽吗?


“献给——我此生再也无法得见的月光……我的母亲。”


说完,李小鱼垂下眼眸。她的《月光》轻柔而怅惘,技术高超,情绪饱满。再没比这更好的演奏者了。她的钢琴竟弹得这样好,刘正毅想。


一切都在音乐里,一切藏在琴声中。每道琴音都化作飞石,将梦境一角砸出裂痕,不一会儿更大的龟裂击碎了天花板,吊灯砸落,钢琴、酒杯所有的一切都变得粉碎。钢琴旁李小鱼的身体是最后化为碎片的东西。盛大的喧闹过后,只余梦境主人独自对着戛然而止的曲声和荒芜的苍白。

色欲之身

1

为了减少睡眠,或者说,避免睡眠,刘正毅又开始像喝水一样往肚子里灌咖啡。如果一定要休息,他会吞下安眠药通过药物使自己陷入无梦睡眠,这是有效的,李小鱼真的消失了一段时间。刘正毅不敢松懈,他还是继续这种生活方式,即使这让他的枪伤恢复缓慢,对于局势的监控力度大幅降低。不得已,他把更多的权限交给了π,π也干的很好。


过度疲累下,难免有失控的时候,刘正毅记得自己在床上昏过去了,还好他立马惊醒,应该没睡着太久。僵硬的脊背让他动弹不得,撕裂的痛苦从伤口辐射开,每到这个时候,他都要在心里诅咒阿新。


“知道疼也不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


一道熟悉的声音出现在工作桌后的吧台边。刘正毅悚然一惊,呆呆地看向微笑着的李小鱼,她围着围裙,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正在朝塞满水果的破壁机里倾倒药片。刘正毅艰难扭头看向床头的药箱,空了。李小鱼也不看瓶身上的字,一瓶接一瓶把所有的药片倒进机器,盖好盖子按下按钮,壁内的物什飞速旋转,药丸被打成粉末混进了棕绿色的果汁浆内。李小鱼洗干净玻璃杯倒了满满一杯,走到床边,温柔地递到刘正毅嘴边,说:“第一次做,给个面子。尝尝我的手艺?”


刘正毅哪里敢喝。


李小鱼还在细声细语地劝:“刘老师,不吃药,你怎么康复呢?”


刘正毅身体动不了,只能紧闭着双唇,不言不语不出声,心里倒是做好了她动粗硬灌的准备。李小鱼看他这副样子没再坚持,自顾自呷了两口药量超标的“果汁”,舔舔嘴角装模作样叹着“好喝”“好喝”,把“果汁”放回床头。


品鉴完饮料,李小鱼扫视房间的摆设。整个建筑都是浅灰的水泥墙面,家具设备明显是近几年生产的高端货。参观完,她好整以暇掀起刘正毅的衣角,偷瞄他包好纱布的伤口,伸出一根指头戳弄着,等到床上人憋不住痛到哼出声才算作罢,嗔怪道:“你看,都是你不好好吃药不好好睡觉,才搞得我只能在这个破地方陪你。”


刘正毅瞪着她。李小鱼嘿嘿一笑解释说:“你困在浅度睡眠里,我也只能跟你待在这儿了。本来我还想带你去点更‘高端’的地方转转。你去过月球吗?”


“前几天不欢而散是我的问题,我说了要给你一个完美的梦境……是我服务不周,别生气啦。”她是懂怎么膈应人的,眼珠子一转,嘴里一句接一句蹦出更离谱的话,“为了表达歉意,我要补偿你。可你喜欢什么我都不知道。刘老师,你喜欢什么?”


“我只知道你喜欢拍照,我就去了你的暗房。”


李小鱼从背后掏出一叠洗好的照片。躺在床的另一侧,凑着脑袋举着手一张一张地翻阅过去,偶尔转头打量刘正毅愈来愈僵硬的神色。火车上的美景、拥挤的人流、抱着拉奇一脸呆滞的李小鱼、脑袋上肿着包面有泪痕的李小鱼、超市第一夜睡着的众人、抱着枪对峙的陈立罗燃、慌张的江雪、架着拖把正在打扫的李小鱼、抽雪茄的阿新、空镜但角落有二二一闪而逝的衣角、读书的李小鱼、缩在狗舍发呆的李小鱼、月光下裸体的李小鱼……


李小鱼笑出声,说:“你可真爱拍我呀。可惜我不是个好模特。”她挑出自己裸体的那张,这张被数码转印过,尺寸比旁的照片还要大两圈,她反复端详,感叹,“真美啊。这样美的身体再也没有了……都被土里的虫子啃坏了。”


这张照片被反复观看过,因为相纸的外层覆了膜。李小鱼不知想些什么,沉默几秒后忽然问说:“你不会对着我这张照片自慰过吧?”


什、什么?!刘正毅呛得咳嗽起来,一点没料到她会这么直接地说出如此糙的话。


李小鱼在床上笑得打起滚来。


刘正毅感到伤口又有崩坏的迹象,连忙抬手去摸,一按便疼醒了。


卧室里只他一个人,但是药箱里的药瓶都空了。

2

穿梭梦境满足了李小鱼的窥私欲。有的人的梦境很纯洁比如果儿,有的人的梦境很险恶,比如陈立。李小鱼偏爱险恶的梦,因为人的恶和欲各有不同,纯美的梦境往往千篇一律。有的人梦的是自己已有的东西,有的人梦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得不到,才有更狂乱的幻想。


李小鱼最爱去刘正毅那儿。首先,这个人的梦是有防备的,薄薄一层防火墙,不难破解,可是他的思维存在“防火墙”这件事,本身就不可思议。进入他的大脑需要先在迷宫里寻找正确的门。李小鱼觉得这很像阿尔吉侬的迷宫测试,很冒犯……但自有乐趣。在打开正确的门之前,她也不知道门后是什么。李小鱼再次顺利地进入了刘老师的梦境,完成今日份的解谜小游戏,成功找到了正确的钥匙转开门锁。今天也有些不同,因为她感觉到空气中有些又湿又热的东西。只一瞬间,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李小鱼对待春梦不会大惊小怪但也不过分靠近,那些糟乱的梦境有时候像岩浆,情绪过于饱满让她浑身不舒服。往常,她会轻松地挥挥手略过这些交媾的场面,或者无视宿主寻找别的猎物,但她对刘正毅确实不同。虽说她会故意说反话污蔑他对着照片干过不体面的事,可她内心却还是觉得刘正毅不至于此。她迫不及待想要去看男人丢人的样子,然后在出其不意的时候吓他一下,一定又窘迫又难堪!李小鱼好奇地钻进去。


这是片普通的老小区,墙皮陈旧每栋不过六层还没电梯。贴着窗花的玻璃上透着昏黄,印出家家户户团圆的光景,偶尔几声摔炮砸在地上添些年味。刘正毅裹着厚实的棉衣,缩在衣领里的脖子绕了两圈格子围巾,头上套着顶加绒的棕色雷锋帽正好盖住耳朵,手里拎的是从便民超市买来的菜,在货架上摆一天菜叶已经蔫吧了。他一摇一晃从路灯下走出,小心翼翼踩着雪像只慢吞吞的帝企鹅,走到楼梯口,使劲跺跺脚激活不再灵敏的声控灯。


灯泡刚点亮,楼门口堆好的两只大雪人后突然钻出一条影子,叫道:“刘老师!”刘正毅吓得一个机灵,扭头透过全是雾气的镜片看向来人,一时没认出是谁。这人裹着件明显尺寸不合身的军大衣,头戴红色的绒线帽,看刘正毅没反应赶忙用冻得通红的手指扯下脸上的口罩,吐着白雾说:


“刘老师,我是李小鱼啊!”


她的袖口和衣服下摆全湿了,一看到这位问题学生刘正毅头疼起来,转转眼珠看她身后两只冒着傻气的大雪人,问说:“都你堆的?”


“对啊对啊。”李小鱼忙不迭点头,这是她努力了一下午的成果。她的笑模样没多久就散了,低声说:“我让我爸赶出来了。”


大年夜赶人?刘正毅不知说什么好,同情起这孩子来,看她一副卖火柴的小女孩的可怜样,认命地点头,叫她跟上,寻思着晚点打电话叫家长来接。两人转着圈爬到六楼,有的人家门没关严还能瞧见推杯换盏的热闹情景,刘正毅看也不看照旧默默走在前头,李小鱼探头探脑了一会嘴里“嘬嘬嘬”个不停,这是想把人家里的宠物狗勾出来,见狗不上当她只好又继续跟着刘正毅爬楼,等老师艰难地从裤子口袋里捞出钥匙,开了两扇防盗门,憋在屋子里的凉气冲出来,冻得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也不知是谁家做了满汉全席,爆香的炒菜味从窗缝溢出,馋得李小鱼一个劲儿地喊饿。


“老师你啥时候做饭啊。”


刘正毅本来就想炒个四季豆,再把早上剩的泡饭热热就算完了,现在家里多个活祖宗肯定不够吃,只好黑着脸淘米煮饭,再给她炒俩鸡蛋,切了一段同事送的四川腊肠叮热了算肉菜。三道菜摆上桌,李小鱼朝刘正毅龇牙咧嘴笑,抄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


这次就着光,刘正毅总算看清李小鱼额头上鼓着的包,她一双眼睛哭得肿起来,到现在还挂着两行泪,是新流的,顺着已有的痕迹。人中上垂着条清水鼻涕,刘正毅抽了张纸巾递过去,叫她赶紧擦擦。李小鱼不好意思地接过醒了两把。


“刘老师你也吃啊。”李小鱼良心发现似的招呼干坐一旁的刘正毅,好像自己才是这家的女主人。刘正毅本来就不饿,扒了两口饭吃饱了,这会儿对面的李小鱼又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半个冷掉的烤红薯啃起来。刘正毅想,年轻人就是胃口好。到了时间,电视台开始播春晚,音乐一响,李小鱼自说自话挪窝到客厅沙发上。趁她看歌舞节目的功夫,刘正毅掏出手机偷偷摸摸在通讯录里找李小鱼家长的号码,发现没有(也是,他怎么会有?),便又打给李小鱼班主任结果人家老师也忙着过年,没接。这怎么办?


“刘老师,你快来看电视啊!碗放着明天我帮你洗。”李小鱼躺沙发上嚷嚷。刘正毅没法子,半推半就地坐到沙发的另一端,电视里魔术师正在表演如何让硬币穿过实体玻璃。李小鱼也从茶几上捞过一支笔盖在玻璃上敲敲弄弄。刘正毅冷哼一声,斜眼看着虐待茶几的李小鱼出声说道:“别敲了你搞不来的,那个硬币是蝴蝶币,特制道具。”


李小鱼转过头怀疑说:“真的假的?这你都知道。”


刘正毅起身到书房翻箱倒柜,回来递给李小鱼一片和电视里一样的硬币,轻轻一拨,硬币的合页展开,一枚变成了“两枚”。


“我草,太牛……了。”李小鱼想通了其中的猫腻,大声叫道,刚说一半猛然想起对面是老师,又把话吞了回去。抬头,刘正毅果然一脸不高兴地看着她。不过刘老师本来长得就不高兴,李小鱼也就没太在意,说了声“我困,想洗澡睡觉。”刘正毅给她指了卫生间的方向,取了套自己的旧睡衣睡裤丢给她,女孩洗澡的这段时间,他正好考虑自己今晚是在书房打地铺还是直接睡客厅沙发,反正有地暖在哪儿都一样。春晚无聊的小品左耳朵进右耳多出,是上好的催眠药,他竟迷迷糊糊睡过去了。醒过来时,李小鱼蹲在电视机前看电视柜上摆的照片,听到身后悉悉索索的声音,扭头朝刘正毅贼笑:“刘老师,你年轻时候长得有点儿像河正宇。”


谁?刘正毅不认识什么河正宇,只当她又拐着弯儿揶揄他。李小鱼看的照片是他二十多岁刚进人工智能中心时照的,现在想想简直恍如隔世。李小鱼看他出神,也眯眼想些什么坏主意,刘正毅警铃大作,立刻没好气地问她:“你干嘛。”


她摆出副无辜的表情,嘟囔着:“什么呀。我啥也没干嗷。”溜回卧室关好门,还把门反锁了。刘正毅腹诽现在的学生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读书是对牛弹琴,别的什么偏偏都知道些。他把书房的毯子抱到沙发上,披着有一搭没一搭看节目。等到年夜饭散场的时间,楼道里重新热闹起来,寒暄着互相喊着“留步”。老房子隔音不好,刘正毅是个喜静的人,被迫偷听人家的家长里短,一向是不耐烦,横不得全世界的人类都赶紧毁灭。楼底下排队出小区的私家车又堵起来了,此起彼伏地按着喇叭,聒噪个没完,他脑袋里想的却是:也不知道李小鱼睡着了没?


要是把这小妮子吵醒怎么办,恐怕又要出来烦他。刘正毅听了会,卧房里没动静,他也就放心了,研究所的事、学校的事、李小鱼的事连番在脑海里转圈,想着想着还没坚持到跨年倒计时已经彻底睡过去。


半夜里,刘正毅迷迷糊糊醒过来一次,睁开眼看见头顶有个人形的轮廓好在脑子还迷瞪着,只习惯性问了声:“李小鱼?”


李小鱼爽快答了,蹲在沙发旁和刘正毅面面相觑,说:“我睡不着。”她催促刘正毅往沙发里挪挪,她也想一块儿躺。刘正毅说什么也不肯,她就又耍赖扑到沙发上,把底下的男人压的三魂七魄都要飞起来,不得已给她挪出个空位。刚一躺下,李小鱼絮絮叨叨讲起自己家里的事,早死的妈、另娶的爸、遭罪的她……说到伤心处像猫叫一样呜咽起来,在沙发上扭在扭去。今夜是刘正毅最善良、最有人情味的一夜,他破天荒柔声劝了几句,拿衣袖帮她拭泪,正好顺便制止她在狭小空间中胡乱蛄蛹的身体。一擦,干的。刘正毅眯起近视眼勉强辨认出李小鱼确实是躲在他怀里奸笑呢,气得一把推开她,说不出话来。


“刘老师,你对我真好。”她嬉笑着,也不管男人的抗拒,俯身将他连人带毯子抱个满怀,边抱边在他的两颊上一边印下一个吻,像亲吻一个大号的玩偶。等到她把眼睛对准身下人的嘴唇,刘正毅一下就猜到她想做些什么出格的事情,刚要制止,李小鱼自己就停了。她凝望男人的眼睛,徘徊在眼中的孩子气和恶作剧还有其他不庄重的东西全都消失不见,换成了异常的成熟和深沉,显露她正在思考、正在怯懦。刘正毅直到此时才后知后觉想起来眼前的女孩已是一个法律意义上的成年人,成年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李小鱼咧开一个羞怯的笑,什么也没做,朝刘正毅点点头,起身走回了卧室。


这一闹,怎么还能睡得着。刘正毅也说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又酸又热,摸摸自己的脸颊,烫得像烙铁。他重新坐起身,戴上眼镜,拉开沙发旁的立灯。灯光照亮了茶几,还有侧边的一台单人沙发。客厅里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一个更年长更苍白的李小鱼坐在那个位置旁观了一切。她也没说话,低垂的眼眸下是大片阴翳,像黑眼圈一样。她似人非人的可怖都是拜他所赐。刘正毅想:她对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毕竟她已经死了,我却在这里幻想一个感激我、喜欢我的李小鱼,实在是一个很可悲的人。


李小鱼的鬼魂坐在沙发上,一直等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消失不见。

3

刘正毅的枪伤快好了。他调出李小鱼被杀那晚的录像,一遍遍看阿新的抛尸路径,又让π分析埋尸的具体坐标。确定好行动路线,当夜便提着工兵铲来到标记的位置。


“是这里吗?”


靠近悬崖的一块平地,抬头看,离月亮很近,仿佛抬手就能摸到。


“是。”π答。


刘正毅也不知自己是以什么心态来挖李小鱼的尸体。每铲一下,那捧土就铲到他的心里,一铲一铲,越来越重。可等他挖出了一个可观的小坑,内心已是压抑得万分难受,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也没碰到类似人体的实物,是以重压下还能抽空喘口气,冒出个“难道她真的没死”的念头。这么不可思议的事也让他想出来了。哎,可他不是瞎说呀,李小鱼死而复活是有先例的。这么想着,手上力气又有了。


汗水从额头滴到土里。感受到铲尖砸到个说软不软说硬不硬的东西,刘正毅停下手,不顾脏污俯身用手扒开泥土,越扒,一只青灰色女人的手就越明显。心里一沉。如果说之前是一点点被活埋,现在就是被地震摔到裂开的地缝中,降落,降落,永无止境地降落。


说起来,他也不是第一次看尸体了。他杀梁冬的时候,只感觉自己杀了条鱼、杀了只鸡。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章婕是刍狗,委员会也是,梁冬、岛上的所有人,一切包括他自己都是刍狗而已,死有什么大不了的。


刘正毅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麻了半边,再挖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但没由来的,他还是想要看看李小鱼的脸,尽管这脸一定是不好看的。他坐在地上,更加小心地挖起来,速度变得极慢生怕毁坏了尸体。半个侧肩出来了。耳朵出来了。刘正毅将尸体头颅上的灰轻轻拍走,虽只有半张脸,刘正毅还是立刻认出这具女尸不是李小鱼。拜她阴魂不散的梦境所赐,李小鱼那张讨厌的脸他是再也忘不掉了。


“这是谁啊?”刘正毅想不起来这是哪位,应该是旅馆里的女人之一。


π说:“这是谢颖。她在两天前被宁羽误杀。”


刘正毅回忆起来,“哦”了一声,拍拍衣服上的灰,提起工兵铲往森林走去,没再理会尸坑里的人。


云杉遮蔽了所有的月光,在π的提示下,刘正毅没有打开手电筒熟门熟路地朝 507 研究所走去。


“刘老师,您的心情不错。”路上,π开了话头闲聊起来。


刘正毅干巴巴地回答:“没有。”


“您的脚步很轻快。”


“年纪大了,太久不运动,腿有些麻而已。”

4

今天的梦境是欢迎我的,李小鱼想,这坏家伙又在搞什么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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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观看过刘正毅别开生面的纯情“春梦”后,她已对这男人没什么期待——他的一切都是书生式的,对所谓灵魂共鸣、情感交流看得很重,整不出什么香艳的花活。因此闲逛着推开 507 研究所某间闲置的实验室大门时,看到两条肉体趴在办公桌上白日宣淫,饶是她见过大风浪也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她的视线刺进桌上迷乱的李小鱼,快速查看起前情提要:冬夜里无家可归的李小鱼成功考上计算机专业,现在步了刘正毅的后尘进入 507 实验室,和之前的任课老师一块儿工作。先不管这前后颠倒的时间线,这个李小鱼显然是混合了她早前伪装的考察团形象,黑长发,耳垂上戴着黑石坠子。就是鼻子上挂着副粗笨的黑框眼镜,有股子坏学生硬装大人的味道。今天实在是有些怪。李小鱼感到身上传来阵阵酥麻的爽感,一开始她以为是自己通感了“假李小鱼”(这种情况偶有发生)体会着她体会到的一切,但后来发现不是,她通感的对象是刘正毅。


李小鱼察觉出不妙来。她可以随意在梦中切断来自猎物的感官骚扰,这是在泥潭中穿梭的关键之处。她不应该感受到刘正毅所感受到的一切。


刘正毅抬手取下“李小鱼”脸上冒着傻气的黑框眼镜。那是她从隔壁梁冬桌上拿过来玩 cosplay 的。身下的“李小鱼”又伸手作怪想把他工工整整扣好的衬衫解开,被刘正毅无情地拍走。


“你干嘛!”仰天躺在桌上的李小鱼气急败坏地威胁着,“再打我我可叫了。把大家都喊过来,看你怎么装。”


“别……哎,你、你消停会儿吧。”刘正毅结巴着,加速下体的摆动,挂脖眼镜滑到鼻尖摇摇欲坠,他低头看着二人肉体交接的部分,“李小鱼”的外阴被摩擦得红肿不堪,刘正毅用空着的手揉了揉,难为情地问她:“我、我快了。你……你快了吗?”


她听错了,把“快了”听成“快乐”。“没有,我一点都不爽。”李小鱼嘴硬道,但刘正毅手上不停,她闭上眼拧着脸,脸颊通红说不出别的话,看样子身体并不是像她嘴里说的那样。刘正毅一丝不苟地摩擦着阴蒂,没多久身下的女人就长叹一声达到了高潮。看到“李小鱼”快乐的样子,他的心也跟着快乐起来,趁着阴道剧烈收缩,加快抽插,想要快些追上她。越来越近了,刘正毅感到自己快要爆发,可不管他怎么挤弄,最后的极乐都没有到来。


他茫然地看着身下回过神的李小鱼,肉体不上不下地被架着炙烤。“李小鱼”敏锐地看出不对,关切地抱住情人问怎么了。


“呵,怎么了?”


黑衣的李小鱼从刘正毅身后走出,冷若冰霜地瞪着这对男女,说:“刘老师,你拿我当充气娃娃么?”躺倒的“李小鱼”看到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瞪大了眼睛。刘正毅也想回头,被身后的李小鱼一掌拍在背上,躬身压在学生“李小鱼”的身上,惊得她“哎哟”叫了一声。


他一下子想到那个月夜,那座狗舍,充满怨恨、玩弄他的、崩溃的女孩。冰凉的手掰开臀瓣,涂满润滑的异物毫无征兆地插入体内。刘正毅倒在“李小鱼”怀中,尚未抽出的阴茎以全新的力道挺进仍旧敏感的阴道。“李小鱼”惊呼着,抱紧了男人的躯体。真正的李小鱼看到这滑稽的场面,发出声短促的诡笑。她的腰际缠着一根假阴茎,此刻深深埋在男人的后庭内,每一次摇摆就像多米诺骨牌引起一连串的痛呼。


痛苦吧。接着痛苦吧,李小鱼默念着,最好永永远远地痛苦下去。她的身后仿佛也插着异物,身前却被紧致、温暖的天鹅绒包裹,此时痛苦远超快乐的。李小鱼很满意。她扶住刘正毅的腰际,用脚尖将他双腿分开的角度踢得更大,以让假阴茎被纳入得更深。她坚信,进入的越深,那便越痛苦。刘正毅被夹在中间,一脸扭曲偏偏无可奈何,接受着“李小鱼”安慰性地亲吻,心想,这个可比身后那个温柔多了。


“你说什么?”李小鱼喝道。冷哼一声,也不再多言,以更激烈的姿态进行自己的惩罚行动。一人,三人?有什么区别?只要她一个动作,冷调的实验室里便涌出一片热浪。男人的呼叫、女人的呻吟,李小鱼第一次作为参与者加入到人类的交合中去,让她对这项“繁殖”运动稍有改观。只是稍微而已。自存在以来便不断堆积的对于自己“性无能”的愤怒和尴尬,已是个庞然大物,不是一次小小的“性交”能够抹平的。


李小鱼撞击着刘正毅的臀肉,刘正毅再把一切回馈到“李小鱼”的身上。李小鱼从没见过这么潮热的梦境,碰撞的肉体,呼出的热气,她几乎快要窒息。撞击声和水声在上空飘荡,三个人,分不清究竟是谁在拍打谁的肌肤。最先扭转痛苦的是躺在最底下的“李小鱼”。她已从上一次高潮中缓过来,准备接纳新的快乐,这是一个完整的女人所具有的先天优势。刘正毅苦苦得不到释放的阴茎坚硬地胀满在她的体内,绝望地摩擦,裸露的阴蒂被男人紧贴的身体点燃。她的呻吟如此响亮,哪里还管的了会不会被路人听见。


第二个脱离苦海的是刘正毅。简单来说,那根尺寸惊人的假阴茎,毫不留情地挤压到了前列腺,战栗的快感顺着脊柱以极快的速度征服了这个男人,原本鼓胀的阴囊好像也不那么痛了。他的感官第一时间就被李小鱼捕捉到。李小鱼低声骂了句,调整方向不肯再攻击同一个地方,可没用了,只要她不停,快感就会源源不断地找上两人。被剧烈的快慰前后夹击的刘正毅,埋在“李小鱼”胸前,彻底失去理智,狂乱地亲吻他能触碰到的一切肉体。像只扑火的飞蛾,凭着本能贴近能烧灭他的火焰。“李小鱼”幸福地喟叹,刘正毅正叼着她的乳头在齿间轻轻研磨。


李小鱼看着失控的场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等她犹豫着是否退出,刘正毅一改抗拒,像着了魔一样,主动将身体凑到李小鱼的身前,心甘情愿地、迫切地、一下接着一下撞击她身前的阳具,他撞得那样深那样用力,像是怀了要把身后人撞碎的恶念,结果只是一次又一次把自己口中的呻吟撞得粉碎。快乐吗?也许是吧,他已经被无休无止的快乐折磨得快要发疯。他想要一个代表停止的高潮,可为什么就是得不到?是他的姿态还不够卑微么!刘正毅茫然地伸手向后摸索找到了李小鱼垂在身侧的右手,颤抖着将那只无动于衷的手掌扶在自己的腰侧。


李小鱼面上阴晴不定,低头正对上刘正毅侧头看他,因情欲而泛红的眼睛里,是强烈的爱、恨、欲混杂在一起的东西,就像他们三个一样,再也分不开。李小鱼想要呕吐,她既害怕又厌恶,难受得快要呕出来!只因她如此感同身受地在口中、在心里、在体内的每一片肌肉中,尝到了无止境、不知足的生死爱欲——那如此轻易便能腐化她的魔鬼可不在意这份罪孽的来源为谁。李小鱼从没想过一件事,那就是在“性”事上,不管有没有性器,不管体位如何,融入其中的人都是如此无能。她或刘正毅如何如何想,一点意义也没有,真正的掌管者是潜藏在每个人内心的阿斯蒙蒂斯。“Luxuria”……李小鱼颤抖着看着罪孽的烙印在她灵魂上浮现。罪孽是成人的必经之路,而成为人就要忍受自己的“无能”。


“我是 Rachel 七代。代号……Rachel 0348-F……我是 Rachel 七代……Rachel 0348-F……0348-F……我无所不能……我是 Rachel 7……我是最完美最完美的安卓……没有人可以挑战我……”李小鱼的语言系统彻底紊乱了,她用各种各样语言夹在一起组成一串极其诡异的呓语小调。可箴言改变不了事实,她清楚自己早在不知什么时候,成为了一个注定无能的“人”。李小鱼抽拔出阳具,想要逃走,却被刘正毅一把抱住,肿烫的阴茎在她的后腰顶弄,他钳得这样紧,仿佛在抱一块求生的浮木,祈求的呢喃不厌其烦地钻入耳中。无外乎是求她不要走。李小鱼本能地伸手抓住那根指向她后背——代表欲望的柱体,本该做出推开动作的手却神使鬼差哆哆嗦嗦地将红肿、疲惫但仍旧旺盛的龟头抵在手心缓缓揉蹭,机械地、呆滞地,就像一个处女,在试探着揉蹭她自己的性器,从未拥有过的性器。“李小鱼”从办公桌上站起,走到另一个自己面前,含羞带怯地在她惊恐的脸颊上亲吻,就像她对刘正毅做过的那样。


身后的刘正毅将嘴唇印在李小鱼的颈侧剧烈地喘息,又在怀中人悚惧的目光里,和毫不吝啬善意与柔情的“李小鱼”唇齿相接,得偿所愿,迎来最后的静谧而惊人的高潮。


快感在体内爆开,那白光快把李小鱼剥皮抽骨,吞噬殆尽。

5

刘正毅会在梦中和李小鱼们做爱。有时候是一个,有时候是两个。他们三个在一块儿的时候往往更快乐,但是“梦魔”李小鱼会因此陷入极端的自厌以致于消失很长一段时间。那个李小鱼总是恶声恶气,嘴巴好似淬了毒,嘲笑他们三个的行为像马戏团里的小丑。


他不晓得李小鱼能否意识到她自己是个就极自恋的人?若是她自己不想,那普通人“李小鱼”便不存在——她是刘正毅和李小鱼在梦境交锋多次后应运而生的女人。李小鱼渴望自己就像刘正毅渴望李小鱼一样。他们都是可怜的东西。但没关系,再没第三个人可以闯入他的世界了,只要李小鱼还全身心地渴望她自己,那么他至少能得到一个李小鱼陪伴在身旁。一个就够了。


至少在顾卫国出现之前,他是这么想的。


有一天,他们亲热完,李小鱼抛下床上的情人们,赤身裸体走到阳台上。这次他们睡在威尼斯水城中,沧桑的水流是浪漫而仁慈的,李小鱼坐在栏杆边,伸手捞起一把水。


“我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来找你了。”李小鱼说。


“李小鱼”已累到睡着,刘正毅问:“怎么了?”


“我找到了一个更有意思的人。有新的猎物,自然就到离开的时候了。”


“那是谁呢?”


“顾卫国。”李小鱼笑了。


顾卫国?有这号人吗?刘正毅不记得这个名字,啊,他已经很久没有关注岛上的样本了。


“他是一个非常——非常有趣的男人。我要好好研究他。”李小鱼从地上爬起来,“我陷在肉欲中太久,该清醒清醒脑子了。刘老师,你也是。”


“肉欲?”


李小鱼纠正说:“色欲。这就是我们在一起经历的。哎,不然还能是什么?”她架住栏杆一个翻身坐到上边。


色欲?


不是爱吗?


李小鱼笑笑,不赞成地摇头道:“你看,你现在开始憧憬了,不是吗?还记得我的交易么,它仍然有效。在梦里我会让你做最幸福的人。”她复杂地瞟了一眼床上熟睡的女人,张开双臂仰面倒下,在接触到水的一瞬间化身为鱼,消失无踪。


醒来后刘正毅来到中控室检查每一台监视器,终于在便利店仓库里找到了和身旁人依偎在一起睡觉的李小鱼。终于见到她了,刘正毅想。他开始端详起这个顾卫国的男人,发现他和自己长得惊人的相似……但更年轻。为什么?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人,他凭什么长着这张脸!


嫉恨在他胸口燃烧。是,他嫉妒,李小鱼教会了他至少要对自己诚实。他嫉妒得要死嫉妒得发疯。他以为自己和梁冬在咖啡馆重逢那日,已是一个人能嫉妒的极限,这是梁冬必死的原因。刘正毅总有一天会杀了梁冬,或早或晚罢了。


顾卫国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