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晨天光还未大亮时,雪从鹰巢城上方飘落,纯白遮盖了这座古老堡垒的瓦顶,填补了沧桑开裂的的墙缝。在空荡的神木林中,少女跪倒在正中央倒塌的哭泣女人雕像前。她深色的发丝在雪的映照下闪烁着些微暗铜色的光芒,这是只有他才能敏锐察觉的蛛丝马迹。晚些时候需要安排女孩再重染一次头发,可是现在他只想静静地看着她。


及踝深的厚雪,每行一步便会留下一个小坑,想要悄无声息地接近并不容易。培提尔蹑手蹑脚走向珊莎,毫不在意这会让他瞧着笨拙而又滑稽。他如愿挪移到她的身后,近到随便伸伸手指便能抚到被黑色染料包裹的细卷发丝,可他一走近,影子就像一片乌云一样覆盖在少女的身上。一看到她头顶闪着活力的铜色消失殆尽,变成了一团叫人惋惜的漆黑,培提尔原本轻快的心情便消散了。他要做走进她世界的人,而不是像乔佛里之类的怪物挥舞巨棒摧毁一切城堡,无论这城堡是石头做的还是雪做的。所以他俯身去端详珊莎幻想中的家。


这座冰城一定耗费了她许多的心力,湿雪浸透了女孩儿膝下的蓝色羊毛裙,拖地的白色狐皮斗篷紧紧地包裹住她,柔软的绒毛下是一张带有可爱红晕的美丽脸庞,天知道她究竟跪在这儿多久了。


“不知我能否有这个荣幸,参观您的城堡?小姐。”


女孩儿停止了手上的工作。他望进了一片温柔的蓝海,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涌上心头,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见过、亲吻过一个冰雪少女,只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珊莎露出被惊扰的神色,良好的教养使她无法拒绝善意的请求,带着害羞站在他的身边向他展示临冬城的每一个角楼、每一栋石屋。主堡、藏书塔、玻璃花园……她是一个多好的孩子,修女教授给她的每一段临冬城历史都能如数家珍地转述给任何一个愿意倾听的人。


“这是神木林。”珊莎指着用枯枝和落木做成的树林,里边星星点点的墓碑则由树皮扯碎示意。“史塔克家族的国王和家主们不在这儿,他们都在墓窖里……”


“这儿。”培提尔指着鱼梁木的北边,用雪垒成的一个小小的下陷通道,说完心中的古怪感愈发强烈。他从没去过临冬城,不是吗?纵身排列望不到头的冷漠石像只是他的想象而已。“凯特随你父亲去了北方后,我一直梦见临冬城。我总觉着那儿又黑暗又冰冷。”


他确实曾经那样想过,不过是在他还是个没多少见识的穷小子的时候,他其实很早就知道临冬城内有温泉流过石壁,就像暖房一样舒适,说这话只是想要引逗着珊莎再和他多聊些。珊莎听了这话反而沉默下来。她只是扭过头静静地望他,眼中有犹豫和悲悯闪过,唇齿间呼出的白色雾气拢住她红润的嘴唇。


培提尔出神地盯着那儿,从胸膛心脏处辐射开来的炽热催促着他去靠近,可怕的需求感让他手脚发麻。


于是他靠近了。珊莎没有躲闪。


“你想吻我吗?父亲。”珊莎眨着眼好奇地盯着他看,既不抗拒也不邀请,“如果我说我姨妈就在阳台上看着我们呢,你还要吻我吗?”


莱莎?她可吓不倒我。培提尔迷迷糊糊想着,去他的莱莎。他半点犹豫也无,捧起怀中女孩柔嫩的双颊,倾身吻了上去。嘴唇贴着嘴唇,他嗅到浆果的清香、糖霜的甜蜜,一切一切,那些他心甘情愿供予女孩的物质享受。如果条件允许,他会用最奢侈的珠宝、华服点缀她的美丽,让她享用世上最甘甜的美酒,用精致的甜点讨她的欢心……他会和她分享财富、荣耀甚至是权力。


他分不清亲的是珊莎还是自己亲手取得的成功。支撑着他得以亲吻到梦中女孩的从来不是甘于奉献的爱情。可培提尔不能否认,任何人都不能否认,他爱她就像爱权力,而只要他还爱着权力一天,他就不能停止去爱她。


无论他多么渴望时间在这一刻暂停,这一吻终究要结束。


珊莎轻轻退了回去,没有彻底脱离他的怀抱,她抬手伸向培提尔的头顶。培提尔也跟着伸手,本意是去抓女孩儿的手,触碰到的不是柔软温热的肌肤,而是坚硬冰冷的金属。他呆住了。


迟来的记忆终于如潮水般涌来,冲刷着他。雪停时,冠冕牢牢坠压在头顶,他的梦却开始破碎。


“记住,培提尔……长夜漫漫,处处险恶。”


白茫茫的花园中,只他一人独立,陪伴着被雪压倒在地的泣泪残像。

2.

当太阳升到一天中最高的位置时,地面上却是一片混乱。战马的嘶叫声回荡在横穿君临城的主干道上,不断有骑士从红堡方向飞驰而来,加入停驻在炼金术士公会门口的大部队。大批仆人不断进出工会大门小心搬运出用毛皮遮盖好的木箱。一面面不同纹样的家族旗帜迎风飘扬,骑士们装备严整按照效忠的家族聚集在一起,而侍从小弟要么奔去钢铁街采购最后一批的军备武器,要么钻进鳗鱼巷奉命去购买暖身用的烈酒。后到的骑士团被挤到跳蚤窝的边缘,光一个早上就已经撞死了3个贫民,马粪的臭味甚至能飘到雷妮丝丘陵顶端的龙穴。


瓦里斯穿着绸缎鞋套着一件朴素的棕色兜帽披风站在干净的大理石阶梯上,石阶沿坡而建通往山顶的教堂。一旦过了正午时分,天空便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暗下来,当人们发现今日的白天永远短过昨日的,再浑噩的人也会感到时间紧迫。利用地势,瓦里斯能够看到远处的街巷中,已有妓院早早提出点亮的红色灯笼悬挂在屋檐下,颓废的男人们像是趋光的蝇虫围聚而上。一声号角过后,身着金甲的御林骑士骑马在前,在街上的一团乱象中清出一条供车马自由行走的阔道来。他瞧见国王的轮宫慢慢悠悠驶来才悄无声息地再次回到街上,小心地避开地上弥散恶臭的烂泥。


轮宫发出一声呜咽,停在瓦里斯的面前,国王培提尔·贝里席从里钻出,他难得穿着一身轻便铠甲,虽然身材仍旧不够健硕倒也不会显得不伦不类,从而有损皇家威仪。


君临的臭味此刻简直难以比拟,瓦里斯注意到他的老朋友虽然始终面不改色,可一出马车就嘟囔了些什么。紧跟在他后边的哈兰王子就没这么好的掩饰能力,这个矮小苍白的黑发男孩仿佛马上就要病倒了。哈兰王子现在刚刚度过他人生的第六个命名日,贝里席家族登上王位如今已经十年整了。


要是十多年前有人和瓦里斯预言最后登上铁王座的是小指头,他只会报以甜腻的微笑,心中认定说这话的是个无药可救的蠢蛋。可是命运啊,它就是一出滑稽戏。从五王之争再到后来的异鬼战争,留下传世事迹的男男女女如此之多,通通如流星一般消逝。英雄们没有跨越死亡之河的能力,异鬼却有。无数的战士被埋在北境的厚雪之中,又在可怕的召唤下从雪中爬起。颈泽以北已是一片死寂,长夜最先到达那儿,那是一片乌鸦和探子都无法进入的失落之地。


瓦里斯离开得太早,只听说丹妮莉丝的龙死而复生朝着人类喷吐幽冥般蓝色的火焰。他真心为每一个消失在北方的生命难过,丹妮莉丝、史坦尼斯、提利昂、詹姆……当然还有史塔克家的几个孩子,难民说他们一直守在临冬城直到最后一刻。贝里席原先总是像个阴影一样跟在珊莎小姐身边,最后却一个人带着近乎一半的谷地骑士南下,无论瓦里斯如何试探,小指头对临冬城的一切都讳莫如深。


“国王陛下。”瓦里斯沉静地向培提尔致意,打量了下他的面色。培提尔面色还算健康,只是他这几年皱纹加深,鬓角的白头发长了很多。铁王座不是个舒适的座椅,坐在上边也不如早前风光了,一个不幸福的男人自然老得很快。暗自摇了摇头,瓦里斯瞥向一边的孱弱王子,躬身行了礼。培提尔登上王位三年后娶了一个提利尔家族旁支的贵族女孩,那姑娘生了孩子没多久就死于产后大出血,来得快去得也快,加冕了才不到一年。瓦里斯现在已经记不清她的面容,只能说她与先前的“高庭玫瑰”玛格丽特相比,实在平凡至极。哈兰和他的父亲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黑发、灰绿色的眼睛,身材矮小。这个孩子安静而又害羞,眼中还闪烁着天真,总是躲在父亲的身后。瓦里斯难以想象小指头以前也是这幅模样。


“艾林公爵到了吗?”培提尔理了理袍脚。侍从递来一顶银色的头盔,国王只是撇了撇嘴让人退下。


“是。他已驻扎在城外,是否需要派人传唤?”瓦里斯双手拢在宽大的紫色长袍中等候国王的指示,传唤的纸条他一早就准备好,收在袖口的暗袋里。


“没这个必要。我已经留信给他。”培提尔回头看了看儿子,将他从身后拖出,“我北上之后,罗宾和你一块儿担任国王之手。”


一听到要和劳勃·艾林共事,瓦里斯努了努嘴,体弱多病的谷地守护者性格乖僻,但对他的继父有一种偏执的忠诚与信任。这孩子的脑子多半被甜睡花毒坏了,却又偏偏手握重兵,就像一个孩童挥舞着一把远远超出他认知的利剑,需要一个安分的智囊加以控制。瓦里斯的大脑加上艾林公爵的士兵,这足以应付南境与西境的残存贵族。


钟声从山顶的贝勒大教堂传来,众人仰头望向灰暗的天际,原本应高耸着七座水晶塔楼的地方,现在只剩两座了。地位较低的信众们跪地祷告,不少骑士也是闭目祈求众神给予最后的垂怜。一些搬运木箱的仆人停下脚步,瓦里斯偏头看向脚边被层层包裹的住的木箱,箱子一角已被掀开,里头是满满当当密封保存的装有野火的陶罐。这是十年来不断制作、储存的所有野火,炼金师将这些液体改良成了发散更快、更难浇灭的武器。日光——曾是滞碍野火长时间运输的重要原因,现在已不成问题。


很快半个大陆都将变为一片灰烬。一种对于毁灭的恐惧略过瓦里斯的心头,叫他背后发凉。坦格利安疯王未尽的暴行,终将被一群头脑理智的人去实施。


钟响七下过后,一切归于平静。


长夜来临,英雄已逝。多么可怕的境地。异鬼南下只是时间问题,更教瓦里斯悲悯的是,众人能指望的,只有一个大半人生在将世界变成混乱废墟的阴谋家、一个侍奉过六任君主的异国太监,还有一个暴躁幼稚、智力有碍的虚弱年轻人。他能做的只是让维斯特大陆在最后的余晖里不陷入彻底的疯狂,即使这要他辅佐一个讨厌的国王。


仆人将国王的坐骑牵了过来,培提尔扶了扶头顶的王冠,翻身上马。这时突然晃过一道闪电,短暂照亮灰色的乌云,云后是猩红不详的天空。尔后迅速地,天黑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马匹开始躁动不安,周围传来此起彼伏的训马声,远处还有市民们的尖叫。仆人手忙脚乱地点亮随身携带的火把,哈兰王子害怕地紧紧抓住瓦里斯的袍袖。


七神啊,今天天黑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早。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因为长夜离南方更近了。


三道绵长的号角声响起,瓦里斯目送浩浩荡荡的骑队开拔,他凝视着远处诸神门大开的镔铁门闸,呢喃着哈兰王子无法听懂的异国语言。

3.

紧闭的窗户不知何时被风吹开,一声狼嚎从遥远未知飘来,培提尔从黑夜中醒来时被冻得浑身冰凉。


他从君临出发后一路来到谷地在月门堡内短暂逗留,除了来此收拢以罗伊斯家族为首的剩余部队,再有就是补充继续北上的物资。早年他在这片区域留有好几个隐蔽的仓库作中转,这些原本都是准备留到收复临冬城以后用的:要么支援成为北境守护的珊莎继续进攻南方,要么在北方人想要卸磨杀驴的时候逃回来重新拉出一支队伍……如今粮食早已腐烂,只剩下堆积成山的金龙币。越往北情况越坏,现在谷地的日照只有三个小时,没有太阳,作物无法存活,而没有作物,金币只是一堆无用的金属。就算是国王,也只能吃不知道被存放了多久的陈粮。


没有办法依靠日出和日落确定时间,所有人的作息变得混乱,无限长的黑夜不是让人陷入不合时宜的昏沉,就是在疲惫至极时被无情地剥夺睡眠。培提尔在骑马时睡着过,所幸没有摔下马背。他有时会梦见凯特,她从不是一人,身边不是布兰登就是奈德……次数比他想的要少。他有时会梦见父母,他有时会梦见珊莎……她一会儿红发一会儿又是黑发。事实上,他离谷地越近,珊莎的幻象在他的脑子里就越顽固,如果他前一晚没睡,第二天她一定就会策马与他并道而行。


“我情愿与你走在一块儿,父……贝里席大人。我真是受不了哈利。”珊莎会骑着马走在他的身边。看打扮是她恢复身份准备讨伐波顿的那段时间。她一头红发,回家的念头在心底燃烧着,偶尔苦恼于骑士的献媚,可瞧着生气勃勃,发呆时嘴角露着笑容,面对培提尔也没原先那样紧绷。哈罗德到最后也没能成为她的丈夫,这个儍瓜骑士永远留在了北方。


他没有搭话,因为珊莎从来不会执着地从他这里追问答案。她是个很好的学习者,当得到沉默时会去反思自己是不是又说了什么傻话,然后陷入更长久的无言。


他尽力想无视她。她期盼、奋斗的未来,是他已经亲历过的往事。他不知道和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说话还有什么意义,绝望的灵魂已经够多了,培提尔更情愿看到一个怀揣希望的珊莎·史塔克。他也必须得无视她。时常有士兵重复着无法听懂的呓语在黑夜中走失,就算是两两互相监督也无法避免这种情况的再次发生,恐慌像是传染病一样在队伍中蔓延,侍卫们不会想知道他们的国王也在理智的边缘徘徊。


从月门堡出发走回到国王大道,沿路前往佛雷家族世代居住的孪河城,培提尔对这条路既熟悉又陌生,这也是十多年前珊莎争夺临冬城时走过的路线。他记得从孪河城最高处的学士塔里向北看去,如果特别运气好、又恰巧赶上雾散的话,能窥见在沼泽中漂浮的灰水望。腐沼阻挡了北方的高树、岩石,但已能得见顶峰积雪的山峦,那一头是史塔克的故乡。如今的——苦寒而又黑暗的史塔克坟茔。


珊莎轻踢了下马肚,催促着小马带她越过危险的沼泽。幻影畅通无阻地穿过扛着知更鸟旗帜的先遣部队奔向自己的命运。培提尔遥遥坠在后边,他不准备再去那儿了,孪河城会是他旅程的终点。


城垛上的士兵等到军队开到城门口才姗姗将吊桥降下,骑士们鱼贯而入,培提尔甫一入城就注意到正北方城外新搭建出的一道庞大沙墙,那墙顺着绿叉河而建俯瞰着孪河城最高的角楼,走到墙跟头抬头仰望一定更加巍然。当野火顺着沼泽深处的植被燃烧,点燃一切活物、死物,永不停息,烧尽那些悲戚的、无用的鱼梁木,烧塌所有人类存在过的痕迹,烧啊烧,直到有一天烧到绝境长城以北,这个南北交接的咽喉之地,将会成为阻挡野火向南燃灭一切的屏障。


真是荒诞。培提尔思索着,毁掉她家园的不是异鬼,而是我。


罗索·布伦爵士一瞥见国王就走上前来,他的身材仍旧高大,灰发颜色比原来更浅,因为疏于打理变得又长又纠结,一向冷硬的面孔看起来很是困惑惊惶。培提尔几乎以为布伦看见了跟了他一路现在又不知所踪的珊莎。


“国王陛下,我收到一些令人不安的消息,必须向您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