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彧坐在桌前译写密码,手边摆着用油纸包了封皮的密码本,密码本的内里是靳德峻注本的《人间词话笺证》。留声机里播着李香兰的歌,还是那首《何日君再来》,倒不是说他有多喜欢,只不过是取了摆在最上面的一盘唱片,听个响儿罢了,程宝绮独爱李香兰是以林彧也跟着听了许多遍。程宝绮的晚归已经持续了近两个多月,为了不引起怀疑(尤其是对面的),林彧仍旧照规律播放音乐,即使始终只有他一个人欣赏。楼下传来大门拉开的声音,他悄悄合上本子,侧耳倾听:高跟鞋被甩到一边,橱柜吱呀一声打开了,热水冲泡进玻璃杯。楼梯的踩踏声又下至上,停在二楼的门口。


程宝绮在门口停了两秒才进来。她已解开了喉咙口的那粒旗袍扣子,头发没有盘起来只简单的抿在耳后,耳朵上挂着一对儿种水极好的无色翡翠耳坠,衬得她一副苍白皮肤更加纯净圣洁。程宝绮出奇地神采奕奕,她走到林彧身后凑上前看了看他的工作成果,俯下身从男人手上抽出钢笔,在密码本的侧边空白处写上几串数字。


林彧一侧头就能看到在自已脸旁晃来晃去的翡翠耳坠,指甲盖大小的水白色玉石葫芦。金世达以完成任务为名申请了大额经费购买首饰,为了坐实身份,送给女伴的礼物就要够排场。钱是没有,但是在短短几十年反复无常又不乏血腥的革命争斗中,林彧多多少少(从这些历史的失败者手里)接收了一部分的战利品。他挑了副不知道哪年从哪个军阀家里搜罗来的干青翡翠坠子,借给了金世达。程宝绮戴的这副显然不是林彧的那副。


本子上写的是尺码,胸围、腰围、臀围……等等,是一个中等身量的男子身形。


“我大概比着来的。你当个参考吧,差不太多。”说罢扔下笔,跟着音乐哼着,走到衣柜前拿了干净衣服,抱在怀里就要下楼。经过挂在床铺对面的黄铜梳妆镜时,却停了下来。


程宝绮只轻微转了转头,耳上那对精致的小葫芦就跟着摆动,可爱的紧。有着白玉的素净却极其通透,一汪凝结的水色。程宝绮抿了抿唇不再欣赏,就要上手去摘,身后的人却比她快了一步。


不知什么时候,林彧扔下手里的笔,起身走到了程宝绮的身后。他面无表情地对视着镜中的女人,天花板很低,头顶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大片的阴影,显得又威严又可怖。他抬手捻起一颗小葫芦,眯着眼睛看向躺在粗糙的指尖中,无比娇嫩、润泽的玉石。耳垂就像是女人的一个命门,程宝绮感受着耳末传来的轻微坠感,动也不敢动。


“看起来计划进行的挺顺利啊。”


呼吸吹拂过耳廓,程宝绮没办法转过身去,只能看向镜子里的男人,他手上不松,仍保持着端详的姿态。头微微低侧,眉毛眼睛却向上挑,下三白露的更多,没有那双温和耷拉的眉毛作遮掩,林彧的眼睛一般是冷漠的,而比冷漠更高一级的,就是这样的审视。程宝绮原本心中的轻松一扫而空,只剩下忐忑和犹疑。林彧松开坠子,视线移到程宝绮刚刚解开的那枚扣子,捻起一侧的衣襟看了看,有拉扯的痕迹。


他明明心情不好面上却扯起一个笑容来。


“你不是要去洗漱嘛?”


断开视线,程宝绮抱着衣服快步走了。



2.

手指紧攥着水池台边,池中摆着盛满热水的面盆,毛巾饱吸水分,胀开着漂浮在水面。低着头,悬在上方,在毛巾流动过后,程宝绮能看见自己面容扭曲的倒影碎片。是她蹙成一团的细眉,是她紧咬的牙关,是她一半沉醉一半忍耐的眼睛。冰凉的玉石拍打在颊畔,在承受与享受间,她不知自己的大脑是不是已经被欲火烧化了。


程宝绮知道林彧跟在她的身后,她倒了擦身用的热水,解开衣服直到一丝不挂,只剩那串漂亮的翡翠耳坠。女人的贞操观,在进训练班的头两个月就会被强制性地抹去。这种东西,有人在意时才会显得宝贵,没有人在意,就是一文不值。程宝绮熟悉男女之间的事情,就像熟悉枪支、短刃、绳索和毒药,林彧也是一样的。扯开了那层朦朦胧胧的爱情面纱,性欲的整个排解过程就像疲软、萎缩的阴茎一样,毫无魔力可言。


两人在技巧方面都太过熟练了,感觉就像在完成一项最简单的任务。但是也正因为两人的技巧太过熟练了,难免会有攀比心,林彧是一个极要强、控制欲旺盛的人,他做什么事都要赢、要压别人一头,性爱方面尤其如此。程宝绮却是一个习惯忍受的人,她可以忍受极端的生存环境(要多亏她童年时期的流浪经历)、可以忍受审讯逼供,她甚至对于致幻药物和镇静药物都训练出了一定的抵抗能力。她将那些任务中不可避免的性行为认定为是具有正当性且不可避免的,所以她毫不吝啬地献上一切能够增强对方信心和满足感的表演。


她始终压着声音。和那些逢场作戏的瞬间不一样,现在进行的一切既不正当也不合理。呻吟是一种表演,在没有观众的时候,她更喜欢沉默,是以一场性爱畸变成了一场无声的竞赛。


热水瓶被撞倒,水胆的碎片混着滚烫的开水倾泄了一地,身后,林彧小声咒骂了一句她听不懂的方言。程宝绮回头看了看,地上躺着她刚换下来的衣物,蔓延开来的热水烫坏了她的缎子旗袍,始作俑者甚至不会施舍过去一个眼神。看准了时机,林彧凑上来轻轻咬住她颈侧的脉搏点,齿尖研磨,就像一个被咬住脉管的兔子,程宝绮吃痛的挣扎起来,但是右手仍旧被反抓在身后。腹部被紧紧压制抵靠着水池,身后冲击变得更急切更猛烈,没过多久就迎来了最终的释放。林彧会故意延长性交的时间与节奏,紧紧地抵住交合的部位,务必让双方同时,且最大限度地感受到自己和伴侣的高潮,不得不承认在这方面林彧是一个真正的大师。


滚烫的液体在腿间滑落的过程中飞速冷却,只留下一道尴尬的湿痕。程宝绮一直等到身后的钳制松解才勉强撑起身子。水池上方的圆镜黏着几块灰黑色的陈年污垢。林彧无甚表情,这是自然的。但是他神情放松,不乏满意地在镜中欣赏起自己的作品。流光溢彩的翡翠葫芦下,紫红的印记与玉石辉映着。



3.

松田浩又来了。这次他没挑日子,来的时候小皮匠正坐在门口给皮鞋上油、抛光。


程宝绮拿着新出炉的报纸,走到自家门口却看到松田浩把手里的鞋递给林彧,心头暗叫不妙,快步走上前。


“现在皮鞋的质量是越来越不牢靠了,三天两头坏。”


林彧拿起一只鞋子看向鞋跟断裂处,整齐的切口。以为是看错了,把系了绳挂在胸前的眼镜重新架上鼻子,又仔细看检查了下。确实是人为切开的。他挑着眉头看向眼前这个文质彬彬的男人,弄不懂他是什么意思。那副镜脚修修补补的老眼镜挂在鼻尖上,让小皮匠看起来比同龄人更加沧桑、迟钝。


“林师傅,修的话多久能修好。明天可以吗?”


“你要急的话,今天也行。”林彧慢悠悠地说道。


松田浩缓慢地眨了下眼,假装思考了一下,温和地说道:“明天吧,今天我还有事。还是照旧,送到洋行来,好吗?”


他对着皮匠说这话,眼睛却看向皮匠的老婆。


松田浩仿佛能看到一阵阵尘土扑朔朔地从这个男人身下掉下来,一个活物挣扎着从假眠中复苏。后知后觉的丈夫终于开始思考,串联起所有的怀疑和猜想。忠厚、无辜的眉毛开始扭成愤怒的形状,那双眼中闪烁的不可置信在松田浩看来,简直是最成功的娱乐。


程宝绮在一旁呆住了,一句话都不敢说。她看到林彧去摸桌上的剪刀。


他要做什么?程宝绮快步走上前,抱住林彧的胳膊,“明天就明天吧。我再叫对门的二宝帮个忙,之前送鞋子他都干的挺稳妥的。”说着,顺手将报纸盖在桌边的剪刀上。


“别愣着了,不修鞋啦?”程宝绮悄悄推了推林彧,推不动。林彧瞪着松田浩,松田浩的目光饶有兴味地在这对夫妻间逡巡着。三人皆是沉默站着。


“啊——”


程宝绮的眼皮挑了挑,凄厉的惨叫却是从对面传来。



3.

“有时候我觉得你挺奇怪的。你是我们几个当中最坚定、最忠诚的……但是你现在却躲在我这里。”


“李唐,今天怎么话这么多。”


进了特训班程宝绮就知道,她无论如何都会走上这条路。那些从小就开始的训练,记忆力、注意力、体能素质……一切一切,都是为了成为一个命中注定的间谍。程宝绮夹着烟的手指颤抖着,她看着灰尘在阳光下无所遁形,升腾、旋落,暖阳直射在她的背后可她阴影中的双臂仍然寒冷彻骨。


李唐躺倒在床上,身上盖着层破被褥,额角乌青发肿,破口已经结痂,正可怖地发黑,压在被褥上的右腿包着夹板,散发着苦涩的药味。那天松田浩到皮匠铺来,他身上是藏着一股疯劲的,做着近乎挑衅的事…………程宝绮都不知道应该如何收场。但是皮匠铺的剑拔弩张都被街上的骚动打乱了。


钟表店的老刘一拳一拳地打击在丁美兮的身上。在众目睽睽下被这样的毫无尊严的殴打,是对一个憔悴世故但仍然骄傲、美丽的女人最大的侮辱。程宝绮松开怀里丈夫的胳膊,向外边刚走两步就被一股力道从身后狠狠拽住,回头对上林彧,那是不容置喙的警告。


人群又发生一声惊呼,程宝绮回头。李唐穿着那件破长衫不知从那儿钻出来,极凶狠的朝老刘挥出一拳,但那招是个花花架子,老刘灵活地矮身躲了过去,推了两步又冲上前朝李唐的小腿踹去。在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后,李唐抱着腿倒在地上。


老刘揪着李唐的领子,极有力度地挥击面门,不打颧骨专挑脆弱的鼻骨和太阳穴。这几下拳头就漏了陷:这个人明显受过专业的搏击训练。


“够了!你干什么,要死人的!”松田浩像是突然惊醒般冲上前去,拉扯开红了眼的老刘。


程宝绮看着面前被打的凄惨的李唐。偌大的李宅里家徒四壁,说句话都有回声,仅有的家当全部被移到一间十几平的卧室。卧房的角落供着灵位,供桌上散落新鲜的香灰,显然是时常拜祭。上边有李唐的父母、兄弟。没有人会来看望他,林彧说电报站走动的人越多,就越危险。程宝绮也是偷偷来的,李唐穷的吃不起见效快的西药,只能喝点中药汤剂,她看不过去,只能自己出了几块银元,给他送来作贴补。


“松田浩……他很厉害。”


当然,还有林彧。这话她不敢说。明明一切发展都在按照计划进行,林彧和松田浩的冲突是设计好的,但是直觉告诉她有些地方确实脱轨了。


“你和丁……的事情,林彧看出来了。他很不高兴。”


“随他去……他公器私用的事我还没有举报他。”李唐低声咒骂着,程宝绮无端联想到自己和林彧之间不太光彩的事,谨慎地看了他一眼。


“……你知道这没结果的, 啊?”程宝绮眯了眯眼睛吸了口香烟,见他又变成闷葫芦的样子就想戳他,考虑到他病号的身份还是没下手。


“没影儿的事儿,就别再提了。计划已经到最后一步了……今天开始电报站会暂时冻结,接下来的一切都是绝对保密。下一次进我家门的不是行动成功的莫斯电码,就是来清剿我的敌人。”


程宝绮睨了眼李唐腿上的夹板:“你也知道啊……腿都断了,想跑都跑不掉。”


李唐扯了扯嘴角掀开床单,示意她往床下看去。一根细引线从床头一路延伸到床底深处,那里静静地躺着装电报机的皮箱和两包自制的土火药。


“我就没想过要跑……”


程宝绮看了看手里的烟,起身走到窗台仔细摁灭。烟蒂和烟灰被风一吹就无影无踪了。


“日本人在上海的几个点都开始秘密撤离。”李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宝绮,去做完咱们该做的事。”



4.

程宝绮翻了翻手上的书,是全日文的。没兴趣再看,合上丢在一边。


“这算什么?分手礼物?”


松田浩从书堆里抬起头看看程宝绮,微笑着:“没有分手,只是礼物。”


他坐在红木地板上,书柜里的书都被搬了下来,高高地垒成几摞围在身旁,眼镜被随意地放在手边某一堆书的顶部,书桌的台灯被拉到地上,松田浩凑在灯光下一本一本的擦书。他的读物很杂,有日文的、中文的也有英文的,小说、诗歌、哲学……各种都有。他的行李早就打包好了扔在角落,只一个大皮箱,这栋屋子里的其他东西,包括家具、画作、古董……都会有专人接手转卖。


“你骗我干什么呢。你不会再回来了吧?”程宝绮将手里的薄册丢到松田浩怀里,抱着双臂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我不要这本书,我不喜欢,重新换一本。分手礼物……不合我的心意,我也是不会收的。”


松田浩却好像是听到了什么不懂事的玩笑话,只是包容地笑了一下。他抚了抚封面,纸面有些破损被粘和过几次,“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我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送给你,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意才对。”


“你少骗我。封面那几个汉字我认识,不是好话。”


松田浩站了起来,穿过书丛,猛地推开了阳台的木门,夜风呼啸着灌入,吹起白色的纱帘。人声、车声将两人包围,潮水般淹没了走入夜中的松田浩。他回过身,倚靠在阳台的栏杆上,嘴唇翕动,声音却听不真切,程宝绮只能跟着走进阳台。



“我是穿五彩衣,献筋斗戏的侏儒。唯以享受太平为乐的侏儒。

敬祈满足我的心愿:

不要使我穷得粒米皆无,不要让我富得熊掌食厌。

不要让采桑农妇都对我嗤之以鼻,不要使后宫佳丽对我秋波频传。

不要让我愚味得麦菽不分,不要使我聪明得明察云天。

……

我是醉春日之酒诵金缕之歌的侏儒,唯求日日如此天天这般。”



“宝绮,你觉得侏儒是不好的词。可是我希望你能像侏儒一样,做一个盛世里的凡人。”

跑马灯的迷乱之光彻夜不灭,香风醉人,程宝绮被刺得眼睛生疼,松田浩却是一副如鱼得水、意气风发的摸样。松田浩眼中的盛世,只是一个从租界富人的别墅顶楼才能窥得一角的海市蜃楼。

“谢谢你的祝福。可是你已经把我的婚姻、我的生活全毁掉了。”

“你赶跑了我的丈夫。”程宝绮不无恶毒地说着,瞪着自认为浪漫的男人,“现在我做不成盛世的侏儒,我只能去做大上海的妓女。”

松田浩靠在栏杆上,探究地看着眼前这个苍白、忧郁,此刻充满怨恨的女人。她总是和善解人意不沾边。就连给予男人的泪水,也不过三、四滴,淌在脸上任由风吹干也不肯去擦。有意思……拭泪是示弱的表现,泪水本身难道就却不是了?

“程小姐真去挂了牌,宾客如云,怕是不会再施舍一个眼神给我这种小商人了。”

听了这话,程宝绮显然厌恶极了,不肯再看这男人一眼转身就走,松田浩冲上前去。不情不愿地,她脸上的泪痕还是被他的衬衫擦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