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本来真面目,幻来新就臭皮囊。

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


1

“唔赌唔知时运到”这话是我老豆生前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口头禅。


解放前的广东埠口赌馆林立,鸦片横行,因我老豆好赌,家里的老宅没过几年就要划一大片出去抵给人家,房子卖完后,家里的人口便成赌资,最先卖去的是我的小妈——我老豆的姨太太,她抬进我家时15岁不到,卖出去时刚过19岁生日,再之后是小妈生的两个妹妹,再之后是我亲妈。赌到仅留下一间蚊蝇大的屋铺刚刚好住下我们爷俩。


我也曾差点走上他的老路子。这可说来话长。


我14岁前常跟随老豆去广州南华路那块儿玩,每次跟着大人从当铺当完东西出来,捧着沉甸甸的新换的洋钱,脚就像是自己长了眼睛,朝着那片最人声鼎沸的街巷走去。我老豆去赌钱,我不赌,我去听戏。最开始我们去的是光鲜的大赌场,它们总在场子的正中设个大戏台,请个有名的粤剧、潮剧戏班子一场就是就是一个季度,提供软座茶水,一律不收费。我从未踏进过那家赌场的大门,因我老豆有些小聪明开赌前总将一部分钱财塞到我裤子特制的暗袋中,我只被准许坐在赌馆对面甜水摊,喝上两碗甜汤,伸长着耳朵去听赌坊的墙角,总隐隐约约听得赌坊帘子一般,一串又一串高高挂起的红灯笼后咿咿呀呀的华美唱腔。


我对骰盅里那些黑黑白白的物事不起兴趣,却被那听也听不真切、幽怨的丝弦声勾去了魂魄。家境败落后,我老豆再没赌坊的入场资格,只去街头开的暗场,我还是坐在赌坊对面的甜水摊,坐在冷板凳上,屁股底下的暗袋里塞着银钱,老老实实的,不敢挪动半分。等有巡逻、砸场的人过来,我才起身跑进巷子给老豆通风报信。


我要说的事是发生在民国十九年的正月,那天我照例在甜水摊喝东西,裤子里塞的是刚从票号取得的一张汇款单。那年我家尚未完全败光,别省别地每每有产业变卖,便有大额存款走安徽人开的票号,跋山涉水到广州来。


“一步步,步一步,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急走如飞。”


“不觉是,来到了,此处辕门之地。”


那天赌坊里唱的是《六郎罪子》。我正听得起劲,好似自己也跟着穆瓜健步如飞出了穆柯寨,就要见到那玉面杨六郎。可偏偏有个老烟鬼站在雕梁画栋的屋檐下,一声一声地咯痰,好似要把肺子也一块呕出来,实在扫兴!我正要出声叫那老家伙滚远些,甜水摊的老板娘却掐着嗓子接唱道:


“辕门上,绑的是,小将军。”


“我的小将军,所犯何条,王法令。”


“为甚么,悲悲切,切切悲,悲悲切切,切切悲悲,不言不语不出声,我的小将军,所为何情,你就细说分明。”


老板娘嗓子不错,可惜气短,唱了几句换不过气,自己笑场了。


她三十多岁的年纪,瞎眼,在这儿摆摊快三年了。我一开始以为她也是师瞽,因为总有一帮子走街串巷的盲眼师娘抱着琴在甜水摊唱曲儿,每当唱曲儿的往这一站,路人、赌客、嫖客总忍不住驻足听会儿,有的还会坐下光顾甜水生意。人越聚越多时,摊子的老板——一个断了右手的中年男人就会变戏法一般从桌下拿出一些简单的赌具大声招呼起来,他是个聋子,所以说话声格外响,把师瞽们的歌声都盖住了。


甜水摊的赌盘很小,连一根香烟都能当作赌资,常玩字牌、摇宝之类上手简单的游戏,老板夫妻二人坐庄。这点小生意比南华路的暗娼赚的还少,也就没人去管他们。最有意思的是二人坐庄方式,瞎眼的老婆只赌字牌,耳聋的老公只赌骰子,围观的见他俩好玩,纷纷掏出点东西下注对赌。他二人赌运极佳,赢多输少,有好事者掏出些值钱物件也大多被一一赚去,这些起哄的广州商人腰包鼓胀,来去匆匆,今日在此逍遥快活明日各奔东西,本就带着游戏的心理,也不较真。


这对怪夫妻一开口,我就听出他们是北方人,可到底是北边哪个地方来的,我就听不出来了。我老豆去赌时,我便算托付在这个小摊子上、托付给这对夫妻了,赌到黄昏时分再把我接走。老豆也未给过他们钱,从我10岁开始,这种诡异的默契一直维持了三年。为此,我老豆在某个傍晚的归家途中和我嘲笑这些逃难的北佬只识种地,脑子不灵。我和他们混的很熟,瞎眼的老板娘会和我说些北地的趣事,还有一些习俗风貌,1930年新年结束没过几个月内陆又爆发新一轮的军阀大战,此时的我当然一无所知,乃至于我对于中原大地的想象也都是建立在甜水摊老板娘的故事之上。


她在民国十九年的正月,破天荒地和我说了一个非常完整的故事。那是她和我的最后一次聊天,因为后来发生的事过于刻骨铭心,我一直将那个不知真假的民间传奇记在脑中,怎么都忘不掉。最后甚至变成梦魇在我脑里搭了个戏台,一轮又一轮地上演。



2

故事的主角有两位,都是多年前横霸一方的人物,如今也双双都做了古。一个叫马魁,十多年前便号称“山西赌王”;一个叫龙七,人称“扬州奴”,后来晋人也有叫他“七少爷”、“貔大虎”的。


话说民国三年,中原有个地方叫三晋,三晋有个太平镇,此镇古有贤名,小小地界就修了三座牌坊:一座明万历年修的功德坊,一座清康熙年修的状元坊,一座清道光年间修的贞节坊。原本最是讲究“诗书传家”的礼仪之地,在那马魁到来之后全变了个样。这不知根脚的马魁一手赌术神乎其神,上至复杂多变的牌九,下至简单粗俗的黑红宝,没有他不会的、没有他不赢的。他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似的挟着巨款从外地而来,收买一大批要钱不要命的泼皮无赖,在太平镇开起了赌局,每次开赌必要人倾家荡产连带着一条性命也跟着赔进去。往后十多年里,他在三晋开办赌王大赛,大输必伴随着大赢,无数赌徒趋之若鹜,连带着山西周围的几个省份都热闹了好一阵子。


马魁的发家史究竟从何开始,从京畿来的货商自有说法。据他们所言,赌王的半生富贵便从“龙七少爷”开始。龙七,名假姓也假,只知道他是满人,与他玩的好的年长贵人们有时会叫他一声“小禄子”,他出身大门大户可是个进不了宅门的私生孩子。养在外地,放浪形骸、不学无术,狎妓斗狗,犹爱赌术。他年纪轻轻偏又赌术精湛,刚满15岁时已在天津豪赌成名,诨号“小貔貅”,因为金银入了他手,只进不出,赌庄怕他老子的手段拿他也没有办法。


马魁和龙七这两个孽障的第一次相会便是在津门的“万顺”赌场。民国二年,马魁还是个无名小卒,却在龙七少爷坐庄的场子里连胜两日,惊动了这位心高气傲的纨绔子弟,两人一块儿喝了盏雨前龙井,而后不眠不休对赌三日。从中国的麻将一直赌到西洋的轮盘,都难分胜负。场外的赔率是一边倒,最后结果却是让人大跌眼镜——龙七赌骰子输了一个点数。


马魁是真敢想敢干,他不仅要拿光赌庄池子里的钱,还早在天津各道口的高赔赌盘上买了自己赢。照理来说这种人是决计没法儿活着走出天津地界的。可定了胜负的那天,龙七气得砸了一桌子青花碗碟,连带着几个大明成化年的天字罐也摔成稀巴烂,底下人真要动手收拾马魁的时候他却叫了停。


“我不是输不起的人。”龙七冷笑着,对马魁举起了自己的右手拇指,上边松松垮垮套着一只通体翠绿的玉扳指,说,“同治十二年,我爷爷在济南的赌场用这只祖传扳指当抵押赚了四百五十二两六钱银子,有这四百五十二两六钱做本钱,自此才发了家。”


“马魁,不算外边儿的盘口,你今天从我手里共赚走了一千七百两雪花银,要是日后你也和我爷爷一样利滚利,滚成了个人物,我打心里头替你高兴。反正这钱也是我从别人那儿赌来的,没什么大不了,今日花出去,和你交个朋友可以吗?”


马魁半点不怵这乳臭未干的毛小子,自顾自翘着二郎腿调笑道:“呵呵,你这小貔貅出千手段还差点儿东西,可人却是真有意思。我今儿也算是领教了你七少爷的本事,行啊,交朋友嘛……可以。不过我想和朋友你再讨要个东西。”


“什么东西?”龙七问,转了转手上的扳指,一脸戒备。


马魁指了指龙七的绸褂领口,嘿嘿一笑:“小的还想要七少爷的那只玉貔貅。”


龙七沉吟片刻,半点不带犹豫地解开如意纹短褂的襟口,从脖子上接下一只温润的和田白玉貔貅吊坠,丢给马魁,待他接住后说:“这是我家老头在我出生时特定的宝物,跟了我十多年呢,你可别不识好货随便当了。”


马魁面露欣赏抚摸着尤带体温的玉貔貅,说:“我听说就是这件白玉貔貅镇场子,才让七少爷逢赌必赢呢。没了这东西,你不怕走霉运?”


龙七闻言笑的前仰后合起来:“马魁啊马魁,赌场里斗的是运气高低还是出千水平,你能不知道吗!外边儿那帮子蠢人,不知认赌服输,也就拿时运不济骗骗自己罢了。”笑完,他又背着手踱步到马魁面前,眼神睥睨道:“小爷我今日破了戒,让本属于我的东西离手。我可是认真和你交朋友的。”


马魁目光灼灼盯着意气风发的龙七,笑得意味深长,拈着貔貅挂坠垂到鼻尖深嗅一口,轻声说:“今日我也破了戒。我马魁从不和——”他故意隐去了那两字,转用口型表示,“——赌。”


说完不顾龙七神色如何精彩,仰天大笑而去。


此事过后马魁带着巨款行至山西在那儿一展拳脚。另外一边龙七的快活日子又持续了将近一年,待到民国三年,马魁的随口戏言成了真,突糟大难,一个煊赫的家族就这么眼看着落败下来,正经的宅门子弟瓜分了仅剩的财产,龙七什么也没分到。索性他父亲还顾念这个孩子,将这个不成器的子嗣托付给了自己的挚交好友李公。李氏乃晋商中的翘楚,行商历史能往前再推三个朝代,龙七父亲也是存了让这个娃娃学会本事自己闯天下的心思。


于是乎,第二年,落难纨绔龙七少爷奔完父丧,便听从吩咐,跟着李世伯回了山西。李家人听得自家老爷亲口说:龙七在父亲弥留之际,发了毒誓这辈子再也不进赌场,从此以后洗心革面,重振家声。他也确实学了好,在李家的票行里从低做起,勤学好问学做生意。


众人皆以为这个混世魔王转性之时,他又在去三晋办事的时候,撞上了此时声名鹊起的马魁举办第一届赌王大赛。


“扬州奴”这个外号究竟是在赌王大赛之前就出现还是在之后,无从考证了,可这个嘲弄的外号最先是从李家大院里传出来的,这个不假。李家人将龙七比作不务正业流落街头的破落子扬州奴,李公比作救人危难规劝从良的东堂老,而那开堂设局的赌徒马魁就是引诱良家子弟堕落的无赖柳隆卿。随着赌王大赛落幕,其间发生的诸多事情被一传十十传百,“扬州奴”这个不体面的外号这就这么深深烙在了龙七的身上。


赌王大赛上,马魁、龙七再次碰面,只是这次二人庄闲调转。马魁改头换面光鲜亮丽,最打眼的就是挂在他脖子上的那只白玉貔貅,他在坠上多加了颗拇指盖大小的红珊瑚珠,衬得玉色更加流光溢彩。


龙七穿着件灰扑扑的伙计长衫,走进人堆里都无人在意。他到底不过十六岁,满脑子都是重振家门荣光,东山再起的念头,一见赌盘聚集的赌资丰厚,哪里耐得住重利诱惑,只想着模仿祖辈发迹,以小博大。等付了高昂的入场费,进了大堂,见得正中太师椅里翘着腿的马魁,心里登时敲起鼓来,说不慌乱是假的。马魁的本事他在天津就摸得一清二楚,万顺赌场那次惜败确实是他技不如人。


这可如何是好?进了局就没那么容易抽身了。马魁坐在堂前,一眼就瞅到这位缩在末座不敢上前的小郎君,见他落魄了,也没出言奚落,反而回请了一盏上好的雨前龙井。


二人回到内堂清净地,龙七面露难堪一言不发,还是马魁扯出胸前的玉坠和龙七寒暄:“托七少爷福,我自入晋以来,一路亨通无阻,短短一年,也算是置下些产业,没白费你资助的雪花白银。”


“马魁铭感在心,这小貔貅我也是日日擦拭,贴身佩带不曾离身半步啊。”


“你……你快别那么叫我了。”龙七窘迫地侧过身子,这马魁不知怎的越说贴的越近。


“哈哈哈哈……”马魁干脆起身坐到龙七所在的长凳上,托起玉坠凑上去说:“不知是否是我养护不当,我这几日总觉得玉坠有个地方的纹理……有些不大妙呢?七少爷是玉石器的行家,可否帮我这个粗人检查一二?”


马魁神色轻佻,目光不离眼前人的面庞,龙七见惯了风流阵里的腌臜,心里明镜似的,此刻恨不得拂袖而去。若是在我以前……龙七心思流转又凄凄哀叹。他还是七少爷时性格乖戾,外边人背后骂他可面子上哪个不是又敬又怕?更别说出言调戏了,头天话才出口,舌头第二天就给人割了去。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龙七匆匆朝玉石瞟了一眼断言道:“马先生保养极好。无有不妥。”


“七少爷不仔细看看?”马魁挑眉反问,见龙七只顾摇头不语,也就不再强求,笑着将貔貅重新塞回衣领内。此时正好开局的钟声摇响,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不管私下如何心思百转,上了赌桌,定争个你死我活。龙七大半年专心实务没有碰过赌具,凭着天资一路过关斩将和马魁在决胜局再度面对面。龙七使出浑身解数,赌得一身长衫后背湿透,可惜最后还是二度败给日渐精进的老手马魁,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待马魁将所有赌资施施然收入囊中,龙七只觉手脚一片冰凉,头脑昏沉欲坠。大赛刚一落幕,听到消息的票行管事正巧推开阻拦的地痞,领着胡须斑白极有威仪的李公进门。李公撇着头傲立在堂前,伫在身后的两个短打汉子跟着管事将龙七团团围住。 管事站到龙七面前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顿,不留情面地指鼻子骂道:“真有你的呀,小禄子!拿着票行的收账来赌钱。”


“无药可救……无药可救啊!你这个无药可救的扬州奴,我没本事,教不好你。你把欠柜上的钱还清,滚回天津的窑子里去罢!”


龙七吓得支支吾吾,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一旁看戏的马魁上前一步绕开管事对着李公说:“这位老先生,龙七少爷是我的朋友,朋友有难不可袖手旁观,他欠贵宝号的钱……我帮他付了。”


李公看也不看马魁一眼,蔑笑道:“你算什么东西?泼皮无赖也敢来攀关系。”


马魁面色不改,回说:“我不是什么东西。鄙人姓马单名一个魁,您也别管我什么来路,在商言商,我付完账后,龙七与你两清。我还想请龙七兄弟在我这儿住段时日,想必你们也不会介意的哦?”


“小禄子,这就是你的朋友吗?”李公瞪了一眼龙七转身离去。


“什么玩意儿!”管事走前还欲再骂。 谁知马魁从腰间抽出一条鞭子,劈头盖脸就朝他挥去。


一鞭子劈在管事下巴上。立马见了血。


“你他妈又算个什么玩意儿!”马魁凶相毕露,府里的黑衣打手全围了上来,管事还算识时务领着人灰溜溜跑了。


待李公一行人离去,回神的龙七牙关咬紧,恨恨对着大门嘶声斥道:“王八蛋……你们管得着吗!小禄子……小禄子……连下人婆子都敢这么叫我。七爷爷可不是你李家的奴才。”


“这就对啦。就该早早和这帮子人划清界限。”马魁凑上来揽住龙七的肩膀,劝解着,“费了老大的劲,不还是在给别人家赚钱么。你的天才就在这‘赌’字上。和我一样,你是个天生的赌徒,把这金造的命活成个石头样儿,我看得下去,天都看不下去!


“老弟,要是老天给的东西少了,那就把别人的东西赢过来。这不是偷,也不是抢,有什么不敢做的呢!人一辈子愿赌服输。”


龙七随手拂开马魁搭在他肩头的臂膀,来来回回踱着步说:“我发过誓再也不赌,又是我自己破了规矩。说这话的时候,我爹就快咽气了……我是认真的。”


“自己个儿知道是在发愿,老天只当你胡咧咧。胡咧咧可做不得数。”马魁不以为意地挥挥手。


“你说的轻巧,我现在屁都不是,被人斩手斩脚怎么办。”龙七还是不敢应承马魁,反驳说,“我这些年见了太多亡命徒,做赌局想要通吃,非要赌命不可,永绝后患。否则真是连个安生觉都没法儿睡。我的命太贵了,赔进去就会蚀本。”


“谁敢找你龙七的麻烦?”马魁放肆地甩甩攥在手心里的马鞭,指了指门口,“就那狗屁李老头……我照样抽他脸,你信不信?”


十足的无赖样。


“你奶奶个纂儿的!”龙七对着马魁骂道,脸再也板不住,嘻嘻哈哈嘴角快咧到后脑勺。


“你现在想怎么办?”马魁一脸得意拽过龙七,边说便往回走。


“既生瑜何生亮呐,赌技上我胜不过你,我认了。我龙七凡事要做只做第一,没有做老二的道理……我想想……后边的路我得好好想想。”龙七若有所思,由着马魁将他领进内屋。



3

赌王大赛后,龙七真的应了马魁的邀请,在他的宅子里住了半个多月。半个月后,马魁资助了龙七一千七百两银子作为本金,供他去做生意,二人约定一年内还钱。而龙七果真用这钱置办实业,一年内连带利息还清欠款。


这实在不可思议。现今置办实业的龙头无一不是与北洋政府关系暧昧,龙七背后难道也找到了靠山?有心思歹毒者便传开马、龙二人有分桃断袖之癖,一年之约根本没有完成,是“扬州奴”使了手段,马魁爱美人心切,半推半就免去的债务。还有种说法是龙七使了些不入流的下三路法子搭上了某位军阀。


不管怎么说,“龙子”一旦飞上了天,便是怎么也拉不回来了。此后两年里,相公堂子总出道些小倌号称是“小扬州奴”、“赛龙子”……龙七越是得意,便有越多人去青楼借他人之身泄私愤。由此也能窥得他树敌之多,只因这位龙七少爷弃赌从商之后,也算不得正经商人,他手段多变,又黑又毒,也不知是不是和马魁这厮混久了的缘故。


那些去相公堂子专点“小扬州奴”的老爷、少爷,没过多久家里都糟了难,不是路上遇上响马丢了性命,就是经商不利穷困潦倒。两年后,再没人敢和那几个字搭上边。但倒是那位“小扬州奴”本人,听说攒够了钱,经营有道,如今在外省已改头换面娶妻生子,家中仆人成群,比那些曾经的恩客都要体面。


龙七能在一年内把一千七百两翻一番的奥秘,全在于他不知道耍了什么心机手段收服了一帮黑道绿林,用在李家票号习得的本事,反其道而行专门截杀晋商的走镖车队,又用商人身份配合马魁开地下钱庄、专放利子钱。二人沆瀣一气的事一直等到民国五年——晋南世代的大户人家,乔家,被马魁伙同龙七以一场生死赌局,赚走数十代积攒下的全部家产——连那绵延不尽如迷宫般的乔家堡也在一夜之间易主——才让人看得分明。龙七以做生意为由谎骗猎物入局,马魁再以赌术定生死,既有人证也有物证。这个法子一辈子只得用一次,再用就无人相信了,须挑个大鱼才够本。这一豪赌得来的富贵是常人几辈子享用不尽的,可龙七、马魁却只去那座赢来的砖堡喝了一回茶,肩并肩参观过深邃幽暗、历经沧桑的走廊、庭院、碉楼,就把它丢到了脑后。


人的贪念膨胀起来永无休止,对于赌徒而言,下次赢来的赌注须要胜过今次的,否则那难填的欲壑就会扩张成一道天裂。得了乔家的富贵后,马、龙二人还未喝完一盅香茶,喜悦已全然散去,百无聊赖之际对视一眼,心中皆是自问:那下次呢?下次我又该赢些什么?


十年间有多少家破人亡的惨事一遍又一遍地上演。不乏有仇家上门,可人到了面前或怨愤或冷静地将自家遭难的故事细说分明,马魁、亦或是龙七,皆是沉吟,冥思苦想,绞尽了脑汁儿,装模作样回了句:这事儿我好似做过?对不住,我记不大清了。您再回忆回忆,或许找错人了呢?


那些寻仇的听到此话无不血气翻涌,沉着的人也控不住发狠冒进起来,这就又着了道了。


这两人说自己记不住事儿不全是激将手段,只是能让他俩记住的必是生平干过的得意之事。这种事儿不多,拢共就零星几桩,这些被下了死手祸害过的苦主,还能有运道再起来,东山再起后心里过不去这坎儿偏要再赶回来报仇的,马魁和龙七至今没见到过。


民国十五年,又一届赌王大赛,一个叫馨月的女人突然出现在太平镇。适时马魁心里生出聚资招兵买马的心思,龙七也不耐烦再去孝敬胃口越来越大的山西王,二人一拍即合准备干票大的。可馨月的出现打乱了二人的计划。这个女子年纪轻轻赌术奇高,一度挺进赌王大赛的最终名单。


所有参赛的赌徒在比赛结束前都无法离开场地。深夜,马魁与龙七坐在庭院中乘凉,见馨月神色恍惚如孤魂野鬼游荡在马家大宅中,出声将她唤了过来。


馨月神色紧张,马魁却是一脸坦然,说:“姑娘,我一见你就知道你是来寻仇的。只是你这次为谁而来?是找我马魁,还是找的七少爷呀?”


“找你们两个。”馨月答道。


“哦?”龙七停了手中的折扇,看向馨月饶有兴趣地问道,“你姓什么。是姓乔,还是姓郭?还是姓赵啊?”


他对每个指名道姓找他的仇人都问过这话。


“都不是。”


龙七一下没了趣味,咂咂嘴阖眼躺回藤椅,叹道:“哎,我这日日夜夜等着他们来找我,这么多年了没点儿动静,怕是真死绝户儿了。我这活着还有什么劲儿啊。”


一旁的马魁不出声死死盯住馨月,见她那双不服输的眼睛里蹦出冲天火光,猛地拍了拍手,笑道:“我知道你是谁了!”


“小姑娘,这栋房子原本是你家吧。”他紧接着扭头踢踢龙七的藤椅腿,一脸怀念,“小禄,咱们把这宅子赚过来已有十年,你看看,当年和我猜点数的小孩儿都这么大啦!哎呀,都是大姑娘了……我们真是老了。”


“有这回事儿?”龙七狐疑地把眼睛眯开一条缝,悠着手上的折扇。


“怎么没有。啧!你还抱过她呢。”


十年前,他俩看中这套宅院,从一个小生意人手里使计夺了过来,那小生意人被迫上吊之时,这家的女儿正巧在场,龙七搂着她,拿着个蝈蝈笼逗弄小孩儿。男主人死前不断咒骂,马魁心里生气,就把女孩儿抱过来,和她玩了一把摇宝,告诉父女俩,要是女孩儿猜对了数字她父亲就不用死。这不过是哄小孩玩儿的把戏。男主人被这话撩拨出一丝生欲,住了嘴,不自觉在长凳上垫着脚尖去望桌上开出的点数。马魁怎么会输呢?女孩儿猜“四”。骰子是“五”。


那父亲死前对女儿释然一笑,说:孩子,这不是你的错。


马魁顿住刮茶碗子的手,斗蛐蛐的龙七也抬头去看这个将死之人。不是每个父亲能对自己的孩子说出这句话的,可惜这句至理名言,他的女儿没听懂。


这事儿在他俩经手的惨案里根本排不上号,龙七早就忘得一干二净。马魁能记住,因为那是他唯一一次对着六七岁的小孩儿出千。那个小孩儿的眼神,他一直记在心中。


弄清了渊源,马魁看见来报仇的馨月反倒心生欢喜。这么多年了,钱财、地产,这些身外之物在他眼里渐渐变成了一串不断增长的数字,他再也找不回当年为一次小胜血液沸腾、欣喜若狂的感觉。生活就像一副摊开了的底牌,一切都是已知的定数,再没有赌的余地。他知道龙七也是如此。


有了聊天的兴致,马魁滔滔不绝地和馨月谈起事发那日的所思所感,说着说着聊到馨月父亲的那句话,不免扯到自己也是因父亲嗜赌家门衰败,小小年纪被当成赌资卖来卖去,一生厄运不断可偏偏老天不收他的命,没有这番经历如何习得一身本事。他孑然一身至亲血脉早已死绝,同辈、子侄什么都没有,此刻颇有些长辈叙古的派头,说得好似他害馨月幼年飘零是干了什么促人成才的好事。马魁这些往事,龙七早就听腻了,闭眼假寐一会儿竟真的就这么睡了过去。


第二日,赌局未开,馨月对着当裁判的郭副官说,她要赌命。就像十年前马魁与她父亲的赌约一样。她不光要赌马魁的命,她还要赌龙七的命。


龙七听完不恼,呷完一口茶慢慢说道:“有意思。我倒是想掺和一脚,可你一条命,赌我们两条命?后生,生意不是这么做的。”


一旁坐山观虎斗的郭副官出言提议:“那就再加上我这条命,如何?七少爷,马老板,我陪五小姐赌。”他是山西王阎督帅派来监视的耳目,馨月此次参加赌王大赛冒充的正是阎家五小姐的身份。


“好啊好啊。郭副官好胆识,可惜我早就不碰赌具……马爷,这次我可把身家性命全压在你身上了。”龙七说完朝着马魁点了点头。“不过,两位高手斗骰子昨日已斗过几轮,难分胜负。我提议换第三个人来摇色,这样也能节省大家的时间。我们一局定胜负,如何?”


“七少爷说得有理。不如就从在场的诸位客人中挑选一位操盘。”郭副官正要捧起骰盅,双手指节被一支紫檀扇柄拍了一下,他恼怒地看向龙七。


“郭副官,入了局,咱们可就不能随便碰它了。”龙七站起身捋捋袍脚,晃晃悠悠在庭院里逛了一圈,一一扫视过在场的观众,向一个扛枪的大头兵招了招手。


“额?”那人指指自己,呆头呆脑连官话都不会说。


龙七笑着点了点头:“你。”


大头兵粗手粗脚,从赌桌上拾起一颗骰子,小心丢进黑色的木盅,两手并用高高举起那物什,剧烈地摇晃起来,不光手在动,连带着臂膀,臂膀连带着整个身子都在摇动,好似个庙会上附了身的乩童。郭副官带来的那群扛枪小兵看他傻样纷纷窃笑起来。


骰盅扣下。


“两位,下注吧。”郭副官说。


“我赌‘四’。”馨月面容坚毅。


“‘四’?真是不吉利啊。好吧,那我就和十年前一样,我还是赌‘五’。”马魁捋捋唇下短髭。


骰盅一开,生死已定。


郭副官率先推开一脸胆怯的兵哥,朝桌上看去,看清点数后,面上一派喜色。


“四点。五小姐胜。”


马魁“咦”了一声,站起来惊奇地看着桌上的明明白白的“四”点。龙七望着天,连连叹着“可惜”。


“马爷,江山代有才人出,咱俩的戏到了下边儿再接着唱吧。”龙七走到马魁身旁拍拍他的肩膀。


马魁长叹一声:“七爷,对不住啦。”


“真是不走运。可人要愿赌服输啊。”郭副官嘴角含笑,仍要假意喟叹,他朝身后手下挥手,士兵得令立刻奔上戏台。


龙七施施然来到馨月身旁,打量了她两眼,面容和煦,说:“后生,你的路数我看出来了,可你是怎么出的千,我却看不明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否劳烦你为我解惑?”


馨月答曰:“我没出千。这是老天要你们两个的命。”


龙七一愣望向戏台,戏台横梁挂了两条套好圈的麻绳,显然是为他二人准备的。马魁的手下消失不见,北洋兵们举起手中上了膛的步枪,对准合围住的猎物。此刻马魁已走至绳子,听了馨月的回答,二人像听到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哈哈大笑起来。龙七笑到弯下腰,却又猛然间不知从哪儿拔出柄匕首,丢开匕鞘,闪着光的寒刃晃晃悠悠插在一片狼藉的赌桌上。


龙七看也不看郭副官对准他的驳壳手枪,冷笑道:“你不敞亮,馨月姑娘。我爹死前叫我这辈子不再碰赌,可他自己却是个不露声色的赌博高手。我老娘是个笨女人,她和我爹赌点数玩乐,胜负各半,有次她贪心,打赌说如果她赢了,我爹就要把她抬进门。最后她当然输了,一根绳子上了吊。再赌十次百次,她都会输的。胜负从来由人不由天,我碰到马魁之前从未输过,马魁碰到你之前也从来没输过。你为了报仇学艺十载,终于技高一筹,临了不坦坦荡荡反而扯什么天意。”


“小姑娘,其实十年前你就赌赢过你爹的命呐。”马魁搭腔。


孩子,这不是你的错。


孩子……


日日夜夜,日日夜夜……为了赢那一个点数,熬没了十年光阴。


馨月只觉浑身血液都被冻成了冰。


龙七还觉不够,接着道:“你若信天,我再与你说件趣事。我爹还有个本事,他会用骰子给人算命。生我那天,他行了大运赚了许多钱,在天上隐隐约约看见一只貔貅,兴致一起给我算了一卦。那几颗骰子告诉他,我和我爷爷、爷爷的爷爷、祖宗的祖宗一样!天生血里流着个‘赌’字。从呱呱落地那一刻起,赌到我血流干为止。”


“哎呀七爷,你这故事真真比我还要曲折!”马魁遥遥感叹、二人唱双簧一般你一句我一句,人都踩上木凳,把上吊绳套进自己的脖子了,死到临头还在作怪。


龙七对着馨月不怀好意地说:”孩子,我给你也算一卦吧。”


他撩起长袖捞起桌上的骰盅,甩动臂膀,哗啦哗啦地摇起来,众人没有听声辨数的耳力,只听骰声杂乱,龙七将黑色的盅盖砸向桌面。


啪——


“我猜,你的命同我一样。马爷,我先走一步——”


言毕,龙七也不揭盖,拔出扎在木缝中的匕首,朝自己脖上一抹,登时血喷到三尺多高,没出几息就毙了命。


马魁见龙七已死,朝着面无半点喜色的馨月大叫道:“馨月姑娘,你实在不孝。我俩去了地府,你爹在那儿的日子可就不好过啦。你自己的麻烦也才刚刚开始呀!”嘿嘿一笑眨眨眼,一脚将身下着力的凳子踹倒。


一举除去两大祸害的馨月没去掀开龙七的最后一骰,她冷眉冷眼,如来时一般,两手空空,飘然而去再没消息。可围观的人耐不住好奇,混乱间不知哪个人偷偷掀开那个黑罩子。罩子里的三颗骰子被摇得粉碎,一堆白沫上赫然放着龙七总戴在指上显摆——号称是她家祖传的那只转运扳指。


这只翡翠扳指被某位长了第三只手的赌客顺了去,几经易手,直到某年某月某位家住江西的败家子把这宝贝带到当铺,想换根金条玩玩。当铺伙计拿过来看了看,摇头。败家子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这个扳指的渊源。伙计挠挠脑袋,进了后堂把掌柜的叫出来。掌柜的扶着眼镜看了看,半信半疑地听败家子噼里啪啦讲完扬州奴和赌王的故事,躬身说了声抱歉,小庙的镇不住大佛。走遍九江的十几家当铺,没一家肯收。可这两人的事迹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传下来了。


还是某个刚出道的伙计听了同行茶余饭后的闲聊,口无遮拦道出了真相:那不是个假货嘛!


假货?龙七少爷整日挂在嘴边的传家宝是个假货?


假作真时真亦假。同治十二年,岁在癸酉,农历腊月初六,大雪,龙七他爷爷从怀里掏出块儿不值钱的破烂在山东赌坊骗得了第一桶金,自此繁衍出那么大个家族。老头子活到八十多在富贵堆里寿终正寝,这个歪故事却激励了龙七他爹还有龙七,上梁不正下梁歪,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龙七浑身上下还是有个真货的,那只和田玉貔貅坠儿真是个名贵的玩意儿。可惜在他十五年那年就被随手送给市井泼皮马魁,又跟着马魁的尸身一块儿丢进口薄棺材,悄无声息埋在黄土之下。


甜水摊老板娘说完故事,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漂亮得不像话的扳指,说这就是龙七的扳指,是某个云游商拿来抵饭钱的。她朝地上一丢,扳指坚固如初,一直滚到路旁的阴沟中。老板跑出去又捡回来给我看,半点裂痕也无,可不就是个假货!老板娘收回扳指一脸不屑地和我说:“这些故事啊,越传越玄乎,还有人说龙七的魂魄附在扳指上呢。这就是两个贪生怕死的恶霸无赖,哪里会慷慨就义搞得和水浒英雄似的。”


“啊?”我惊道。我听得入神是真信了七八分的。


于是,她又和我说了另一个版本的结局。



4

馨月赢了与马魁的生死赌局,可她到底心地善良,临门一脚又废弃了赌命的约定。这可惹恼了郭副官,他不好直接当场动手杀人,便使了个恶毒的法子:挖走了龙七的眼睛,刺聋了马魁的耳朵,用一个碗口大、没有锁芯的铁锁链铸在二人的手腕上,作为惩罚。围观者无不叫好。


官兵顺利霸占完二人的所有财产后,把他们赶出三晋自生自灭。而馨月姑娘为入局诓用了阎督帅五姑娘的名号,这事儿没那么容易了结,她后来跟着郭副官一块儿回太原复命,进了阎府后再没人见过她。


聋子领着瞎子。一个做对方的眼睛,一个做对方的耳朵,狼狈为奸的马魁、龙七只能被迫继续依靠着生存。他们出了三晋往南走,有仇人,那便离开山西!等一路颠簸到了河南地界,还是有仇人。他们就这么一路逃窜,湖北、湖南、江西……晋商走到哪儿,龙、马的恶名就传到哪儿。他们二人所做的坏事实在太多了,只得像过街老鼠一般活着。那条取不下的锁链成了他们的标志,不光没人愿意和他们赌,就连正儿八斤卖力气做活也没人愿意请。请天地之大,竟无一处容身之所。


终于有一天,马魁说:“小禄,累不累?咱们换种活法吧。”


马魁平生最爱说些恶毒玩笑,可重要时候他从不打马虎眼。两人落难之后,龙七的三魂七魄好似也被铁箍打散了,唯唯诺诺,全靠马魁来拿主意,是以他现在最听这位主心骨的话。那龙七以为马魁说的是: 小禄,咱们该死啦。 龙七点点头说,好。这样的日子他早就过腻了。两天后龙七掏出一包从隔壁棚屋里偷出的“红肉”,马魁拿出一把不知什么时候买来的剔骨刀。


龙七摸索着那把尖刀,像被烫伤一般将它丢到一旁,哭道:“魁哥,我这辈子曾立志做大清第一纨绔。到如今,什么福都享过了,可我这辈子没碰过大烟……听说抽上一口,神仙也不想当。我只想吞些下肚……权当尝过滋味,了了心愿。死也做个浪荡鬼。”


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原本一双晶亮眼眸的位置只剩下两个黑黢黢的空洞,泪水正从洞中涌出。当年一掷千金的风流派头已被这两年的灾祸磨光,现在想来,还不如就死在最风光鼎盛的时候呢——如今他的膝盖都直不起来了。龙七忘了,说这些又有何用?马魁又听不见声音。听到对面男人一言不发拾起剔骨刀,龙七吓得就要逃,没走两把马魁一扯锁链又把他拉了回来。


“你说,是你的命比较硬还是我的比较硬呢?咱们最后赌一把。”马魁没头没脑丢下这句,举起骨刀挥砍下来。龙七只觉劲风挥过面庞,腕上陡然一松,他尖叫着颤颤巍巍去摸自己的双手,都在。一个软乎的东西滚到脚边,血腥弥漫。马魁抱着断臂往外走了几步,栽倒在地。


龙七赶忙趴到地上去探马魁的鼻息,一寸一寸摸过去,突然手上抓得一块银元大小、温热的硬物。他一摸就认出那是他从小戴到大的玉貔貅。马魁以为这东西能带来好运,讨来后十多年来从不离身。若这个死物真有此神力,他二人怎会落得这般境地。 龙七仿佛已看到马魁一命呜呼之后自己的惨状,恐惧之下手握着貔貅死死抱住马魁的身体,在心里赌咒,像他爹死时一样虔诚地赌咒:老天呐,求求你啦,你再让我们俩过了这关罢!我……不!我们两个!下半辈子一定好好做人,否则我就死无全尸。


也不知是貔貅显灵还是马魁本就命不该绝,这难有惊无险地度过,歇了个把月,马魁又能下地活动了。甫一下地,他就捞起尖刀用锁链绑住龙七的一条胳膊,也想如法炮制助他脱离桎梏。龙七这纨绔又哭又踹,叫道他要用自己的法子脱身,正巧手上摸到一根铁杵,丧魂落魄地对着手腕上的铁环磨了起来……


“停!”我出声叫停,这个龙七也未免太过可笑可悲了,我更愿意相信他已潇洒着死,而不是在某个肮脏的犄角旮旯里继续龌龊地活。我狐疑地看了看笑眯眯的老板夫妻,没大没小地嚷道:“呐,你又骗我!照着自己的样编故事,骗三岁小孩呢。龙七和马魁怎么也这么巧,一个耳聋一个眼盲。”


对面大赌坊的丝竹停了。今日是九重天粤剧团演出的最后一日,许多票友慕名而来,现下都纷纷离场。老板看着戏迷们欢喜离去,起身拍了拍妻子,对我大声说:“收摊啦。”


天色确实不早,我东张西望不见老豆踪影。突然有人叫了几声“细佬”,我回头,看到一群抱琴的师瞽站在街角,街巷里边是野妓的地盘,她们虽眼盲却十分精准地一步也没有踏过那条界限。她们不知我的方位只大声呼喊着我。我和身后的老板夫妻打了声招呼,飞奔过去,那几个师瞽立马围住我,尖声尖气七嘴八舌地说:


“我听到你老豆声音啊。”


“他好似被打呢。“


”打得好惨,你快去看看。”


我顾不上别的,冲进去,果然看见两个赤着胳膊的彪悍女人揪住我老豆的头发,将他一个大男人按在地上扇巴掌。我上前将人救出,问清缘由原来是我老豆嫖完不肯给钱。有我在场,老豆不敢过份显出他死乞白赖的嘴脸,他心里还讲究父亲威严,于是讨教还价一番后还是不情愿地给了钱。


我们父子二人灰头土脸地往还称得上是个“家”的烂屋走去。这次我走在前边,老豆低着头像只斗败的公鸡走在后边。快要走到家门口时,我被身后的一只枯手掐住胳膊。我吓了一跳,回头看见老豆双目通红,青筋毕露,瞪着我,说:“你的裤子怎么回事!”


我伸手朝屁股一摸,那儿不知何时被割出了一道口子。


“冇嘢……东西还在。”我嘴唇颤抖着,摸到裤子里的纸张还在,连忙安慰道。老豆面色稍缓,待我将小袋内的东西掏出,他又彻底僵住。


我掏出的不是汇票,是一本卷了边的薄册子。


上面写着几个汉字,我那时荒废学业,大字不识几个,连名字都认不全。老豆兜头给了我一个耳光。


我们后来赶到警察局报官,那儿早就乱成了一锅粥。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堆人围在警局门口叫嚣自己丢了贵重东西。警察安排我们一个一个登记。那个年轻的巡警问我丢了什么。


我答,汇票。


哦,那具体是多少钱呢?巡警问。


嗯……五十两。老豆扭扭捏捏答。


哎一开始都是几百两几百两的汇钱过来,这次,只有五十两了。


巡警笑了,对我们说:要是往常,这五十两也算大事,可隔壁福建的毛老板,丢了足足一皮包的金条。是我们不凑巧。


录完口供,警察抓来了一群师瞽,正是在街角叫住我的那几位。报案的苦主都不约而同地与她们有些交集。警察抓到她们的时候,这几个女人正躲在漆黑的客栈厢房里分一堆银元。


“冤枉啊大老爷,我们一群瞎子,怎么做小偷啊。”师瞽们还是叽叽喳喳,用着极高的调门辩解,“别人给钱叫我们去街角站着,我们就照做咯,难道站着也犯法吗?”


“谁给的钱。”局长问。


“糖水店老板咯。”师瞽异口同声道。


警察又赶到甜水摊夫妻租住的房屋里,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下一个沉重生锈、有碗口那么粗的铁锁铐,和一串断裂的锁链。锁铐一边粗一边细,细的那边泛着光,似乎被人精心打磨过。锁铐下压着一小团模糊的血肉。


警察在屋内仔细搜索一番,又找出一张泛黄的信纸,上边用新鲜的墨迹书写: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




警察在全城展开搜捕,后来有船夫主动上门提供线索,说在众人报案那夜见到这对贼公贼婆搭船出海。搭上的那艘船还坐着九重天粤剧团。


“那艘船往哪儿开?”巡警擦着汗,问船夫。


“唔知喔,好似叫咩荷……荷里活。听佢地讲是去果度变魔术。”船夫想了半天才回答。


“咩活?”巡警皱眉。


“荷里活啊!”一旁的年轻师瞽瞪着一双灰白的眼睛,神色激动颇有些心驰神往,道,“荷里活……梅兰芳去果度唱过戏噶!”


那对夫妻最终有没有去到荷里活变魔术我不知道,那天从警局回家我被老豆毒打一顿。半夜我想起被卖到天南海北的妈妈妹妹,偷偷收拾东西离了家,那本我看不懂的小册子也一并带上。


我离家出走到码头,正巧碰到倒大霉丢了金条的毛老板,他正准备跳海。我拦住他,学着我老豆的方法,带他偷偷蹭上一艘赌船。船往北边开,到了泉州下船。毛老板后来重整旗鼓开了个估衣铺,我在他店里做学徒,自学识字后终于读懂了那本改变我命运的册子。 它叫《鹅幻汇编》是一本讲中国戏法的书,我这册这是个残本,正经的高明戏法没讲,倒是将江湖骗子常用的唬人手段拆解了个透,有些手段我甚至在街头赌桌见过。


我看懂这书时因为头脑聪明、做活勤勉,已颇受师傅器重。有正经营生做,谁还会在意这些不入流的手段?


我丢在柜子下垫脚,许多年后,我有时想起“扬州奴”、“山西赌王”,还有那对贼夫妻,连带着也会想起这本杂书,可惜那时想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