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夜
1.
命运真是世界上最奇妙最不可捉摸的东西。蝴蝶的一次轻微振翅让两个原本毫无交集的人相遇。
赵思炀是在高二下半学期的时候从私立中学转学来到的市一中。
高高的个子,容貌清秀,眼睫毛长长的像是小蒲扇一样,一双杏眼并不睁得很大,睫毛在她的下眼睑上投在一圈阴影。瞧着像只无辜的小羊羔。她的皮肤就像古典油画里天使,白净、里边透着一丝健康的红润。这是一张优越的家庭条件才能生养出来的脸。
高启盛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得出这个结论。是因为她得到充分营养而滋养出来的健康容貌?还是她那副毫无忧愁、好像什么都不需要担心、挂虑的神态?明明穿的都是一样的、丑陋的校服。
是啊,明明穿的都是一样的校服,一样洗的干净整洁,可是高启盛却身材瘦削,没有同龄人阳光、健康的肌肉,空荡荡的校服下,他苍白、贫瘠。不光身材贫瘠、高启盛自己还知道,他的荷包也是贫瘠的。
从内到外,贫穷从他的每一个毛孔中泄露出来。
“同学们好,我叫赵思炀。这个学期开始转学来我们班,虽然我是新来的,但是我希望,能够快速融入进班集体,大家一起共同进步。”
赵思炀微笑着,站在讲台上,背后的黑板上用花体字写了个板书“欢迎”。清晨的阳光射在她的侧脸上,她笑的很甜,这是一个很让人心生好感的笑容。
但是高启盛不喜欢,他觉得这个笑容很假。这是一个打扮精致的、对谁都会摆出一样笑容,永不不会累的昂贵洋娃娃,高家兄妹永远买不起的那种。
“赵思炀,你就坐在高启盛旁边吧,他是我们的学习委员。新同学还在适应环境,高启盛你要以身作则帮助帮助新同学。”
就像是一个扫描的雷达突然确定了目标,台上女孩的目光一下聚焦在高启盛的身上。高启盛很确定她很快不动神色地把自己全身上下扫视了一遍,这让他不自在,手指不由自出开始搓手上的水性笔。
那一瞬间的扫视很快就结束了。
“你好,高启盛同学。”
2.
同班同学们都对转学生有很多的好奇。
赵思炀是个很文静的人,同学找她说话,她都乐意搭话,但是她话不多。她很会倾听,用一种很亲切、很认真的神情去望着说话的人,时不时点头说几句中肯的评论。她外表靓丽、有良好的教养。
同学们都很喜欢赵思炀。
同学们都不喜欢高启盛。
高启盛也很文静,但他戴着一副厚厚的、丑陋的黑框眼镜,塑料镜脚都磨得发亮。他每天都要到讲台上一丝不苟地催交作业,有时候还要到某个人的桌子前面去催。同学们都说他阴沉、是个只会死读书的书呆子。
那有什么关系?会读书不就好了吗?像我这样的出身,是没有时间给我贪玩的。高启盛时常告诉自己。
以后,以后!我们走着瞧。
我们走着瞧。
这一句话一遍一遍地在心底默念,几乎成了贯串高启盛学生时代的格言,他的自尊缠绕在这句空洞的话语上,每在心里多念一次,缠的就更紧一些。
3.
虽然是同桌,但是高启盛和赵思炀不怎么说话。熟悉校园环境,有大把的人愿意带赵思炀出去转悠,带她一起去食堂吃午饭、下课一起去小卖部买零食。学习上,她是从一所很好的私立高中转过来,课业的衔接显然没有问题。所以,他们俩并不熟。
“嗯……启盛同学?打扰你了,我想问问……你现在有时间吗?”
这是一个晚自习,外边天黑乎乎的下着很大的雨,豆大的雨珠打在走廊的不锈钢栏杆上,拼拎乓啷的敲打声回荡在安静的教室中。高启盛感觉到有支笔轻轻戳了戳自己的右手臂,转过头去,赵思炀正眨巴着那双软绵绵的小羊羔眼睛看着自己。
“我有道题不会做……你能帮我看看吗?”赵思炀用气音小声地说着。高启盛为了听清他说的是什么,脑袋凑近了些,热热的气息若有若无地碰触着他的脸。痒痒的。
高启盛犹豫了一下,回头望了望后窗,乌漆嘛黑的,没有人。班主任被拉去开会了。班里同学都在埋头写字,教室里只有笔尖摩擦、纸张翻阅的声音。
“我看看……”高启盛也用气音小声嘟囔,用右手指压着赵思炀的卷子,小心的挪到自己这边。赵思炀见状也帮着挪,两人的手指一不小心碰了一下。凉凉的。高启盛手指快速后缩了一下,瞥了一眼同桌,见她好像并不在意的样子,也就不吭声低头看向卷子。
这是数学模拟卷最后一道大题的第二小题。赵思炀的公式写的很工整,那一个“解”字写的圆圆的,一看就是一个女孩儿的笔迹。高启盛检查了一遍,其实大概得解题思路是对的,但是答案就是卡住了。
“我觉得你可以换一个思路……”
赵思炀凑上来听的认真,低眸看着卷子,笔盖压着她的嘴唇,红润饱满的下唇被压出了一个小小的凹陷。
高启盛认真地说了一遍自己全部思路、又拿起身边的草稿纸,翻了一个反面去给赵思炀画图演示。
“谢谢高老师……不愧是学习委员就是厉害。”赵思炀笑眯眯地小声夸奖着。
“没有没有……你其实已经快做出来了。”高启盛连连摆手,低头不好意思地笑着,不敢看旁边又把赵思炀的卷子给移回去了。
赵思炀拿起水笔在手里晃了晃,看到高启盛又开始正襟危坐地学习,从口袋里抓出一把东西,塞进了高启盛空荡荡的校服大口袋里。
高启盛伸手进去摸了摸,一阵塑料的摩擦声,掏出了一个低头看,是小卖部卖的透明塑料包装的桔子糖。这糖做成了桔子瓣形状,所以叫桔子糖,各种颜色都有,价格很便宜五块糖只要一角钱。
抬头看向赵思炀,见她拍了拍自己的校服口袋,显然兜里还有。她用嘴型朝高启盛说,谢啦。
那一口袋糖后来都归高启兰了,本来想一个晚上都吃掉的,但是被高启强教育说晚上不能吃太多糖,要蛀牙。于是就从柜子里拿了一个月饼铁盒子,里边还有些别的杂牌小包装饼干、攒下来的大白兔奶糖什么的,把赵思炀送的糖也都放里边了。
“你不给自己留一个啊,人家女孩子送给你吃的。”高启强靠在高启盛屋子的门框上朝弟弟揶揄笑道。
里屋的小兰已经睡着了,高启盛挥手打发哥哥,把床头吹下来的电线开关一拉,房间一下子就陷入了黑暗。
“我当然吃过了。”
他确实吃过了,那糖很甜,但是嚼起来费劲。
一点都不好吃。
4.
从那次晚自习开始,高启盛和赵思炀之间看不见的“三八线”就被打破了。
赵思炀时不时会和高启盛讨论一些题目,赵思炀成绩很好,问的题目也确实都是难题,有的时候他也做不出来,就干脆两个人一起研究、讨论。
关系倒是慢慢熟络起来。很少有人会找高启盛聊些学习上的东西,可是他最擅长的只有学习,最新上映的电影、卖的最火的磁带他都还没看过、没听过,明星八卦、时尚潮流,他也了解的不多。
和赵思炀讨论一下学习方面的东西也算是高启盛一天中比较主要的交际。
每次考试高启盛都是第一名,赵思炀大部分是第二名,偶尔两人并列第一。但是赵思炀每次听老师报成绩都非常的平静。平静地听分、平静地上去拿试卷、平静地回座位看卷面。
如果自己次次都是第二名,高启盛自认为一定会心有不甘。可是她没有。
“因为你是真的很厉害啊……我家里有请家教老师的,我自己的水平我很清楚。”
赵思炀乖乖地看着高启盛,无所谓地笑了笑。
高启盛能看出一个人是不是强颜欢笑。她没有,她确实不在意这些。
期末考试考完了,年级里要统一组织开家长会,寒假过后就要升入高三准备高考了。
开会的时候学生在自己教室里自习,家长先到大教室去开一次年级的大会,开完大会回各班班级,在旁边的空教室里再开一次小会。
高启盛父母早亡,还是哥哥来参加家长会。这天高启强过了午市就早早地收了摊,是最早到的家长。高启盛早就看到自己大哥在外边探头探脑了,见到弟弟望向自己,高启强笑着站在前门朝里边挥了挥手,手里还拎着一个很土的红色塑料袋。
“那个……不好意思。让一让。”
高启盛一直时不时抬头看门外,看到高启强像被身后什么吓了一跳,转了个身,让出了身后捧着一摞指导手册的赵思炀。
赵思炀朝高启强点了点头就抱着东西进了屋,把手册快速地发了下去。
门外的家长越来越多了,都在窗边门后和自己家孩子打招呼,高启强不知道是不是和哪个家长聊天去了,不见人影。
“今天你家里谁来啊?”高启盛翻着手里新发到的册子,小册子印的很劣质,纸张很薄还有淡淡的臭味,上边有些字的油墨都被蹭花了。
“……没人来。我爸爸今天要开会。”赵思炀玩了会儿手里的册子,给几页纸的页脚都叠了个小三角,慢悠悠地回答。
“哪个……刚刚差点撞到你的是我哥哥。”高启盛笑着,手里不自觉地转笔。
“哦——”赵思炀朝门外探了探头,但是也看不见高启强,“你哥哥看起来人很好。”
5.
“刚刚那个女孩子,是不是就是之前给你送零食那个?”
下课铃响了,学生休息十分钟,高启强在走廊里笑眯眯地对弟弟悄声说着。见高启盛给了自己一个“不想搭理你”的眼神,高启强啧了一声用手肘顶了一下弟弟,“我都看到啦!她坐你旁边,你俩还在说悄悄话。还给我装……”
“人家女孩子长得也蛮清秀可爱的啊,你……你下次也送点小礼物什么的……礼尚往来嘛。”
听到高启强越说越越离谱,高启盛连忙做手势打停,“哥你瞎说什么呢?她单纯就是我同桌。我们俩之间非常纯洁,啥事儿都没有……”
“行行行……纯洁纯洁……”高启强笑着点头应声。
高启盛撇了撇嘴,推着哥哥往隔壁教室走。
“哎呀……不要推我嘛,我就说了两句,至于吗?”高启强回头比着两根手指。
“开会啦……别的家长都进去了,快点快点……”
6.
高启强被老师单独留了一会儿,出来的时候基本上人都已经走光了。
“说什么呢……聊那么久。”高启盛背着包迎上走出来的高启强,兄弟俩边聊边走下教学楼。
“你们老师说啊……你非常的有潜力,只要像这学期一样稳定发挥,高考很有希望的!”高启强骄傲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哦,就这些啊……我早就知道了。”高启盛装作风轻云淡的样子。高启强歪头看了看弟弟,“你别假装了,我都看到你笑了!”
高启盛也不再憋着,兄弟俩笑着走到室外。
“下个学期啊,我多留两条鱼给你,补补脑……高考了,营养得跟上。”
高启盛静静听着哥哥的碎碎念,只觉得生活里最幸福的事也就是这样了。
“诶——前面那个是不是你同桌啊?”突然被拍了下的高启盛抬头。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校门口了。高三的已经毕业、高一的早一天放假,同年级的也走的差不多了,街上空荡荡的,之前在校门口做铁板里脊肉的小贩今天也不开工了。
赵思炀一个人背着书包站在校门口。
天上开始下蒙蒙雨,高启强抬手摸了摸自己头顶,抹下来一手的雨水,“下雨了,你同桌可能没带伞,也不好让一个女孩子在雨里一直淋着,你把我们伞拿给她吧。”
说完,高启强从自己一直拎的塑料袋里掏出一把黄色的折叠伞,上边要印着一家连锁烧鸭店的logo,显然是个赠品。把伞塞到弟弟手里,见他还在那儿犹豫,推了一把,“快去啊……”
高启盛看着手里伞面蹭了些灰渍的老折叠伞,在哥哥的催促下还是朝赵思炀走去。手上快速理了理折叠伞上的褶儿,把logo埋在了里边。
“思炀?你怎么在这儿站着呢?”高启盛走到赵思炀身边,小心翼翼地说道。
赵思炀回头看到是高启盛,笑了笑,“我在等接我的人呢。”
“那个……下雨了,你没伞吧……额,你要不先撑我的伞吧。”
高启盛的眼镜上沾了许多小水珠子,下雨了温度降低,说话还有点发抖。赵思炀摸了摸自己的刘海,摇头,“不用啦,应该就快来了。伞给我了你们哥俩怎么办?”
高启盛赶忙摇头,“我们走走就到了,旧厂街离这儿很近的。”说罢就把手里的伞往赵思炀手里一塞,“伞你下学期还我好了。”
说完就落荒而逃,跑回哥哥身边。高启强笑着拍弟弟的后背,回头朝赵思炀点点头,举起手里的红塑料袋,罩在兄弟俩头上,拉着弟弟就跑起来。
快跑了一段距离,高启盛还是没忍住,回头望了望。
一辆看起来很气派的黑色奥迪停在了校门口,司机撑着伞跑到赵思炀面前,替她开门。
赵思炀头也不回钻进车里,车启动。扬长而去。
那把烧鸭店的黄色折叠伞始终没有被打开过。
7.
班级里有个女生排名,年级里也有一个,是一帮男生私底下讨论排出来的。很肤浅,他们觉得谁好看谁就排名高。这个排行榜还是高启盛有次上厕所不小心听到的。
班级里的第一名在赵思炀转学来了之后就归她了,听说她在年级里排名也很靠前,但是年级第一美女是一个异常漂亮的维族女孩。班里第二名是一个学过芭蕾舞的女孩,腿长,走路背挺的笔直,像只白天鹅。第三名的陈璇没想到也被排进去了,她家境也不大好,人胆小,但是长得好看。有些男生就喜欢欺负她。
“要我说,第一名还得是我们班的赵思炀。人又漂亮家境又好。”
“哟,杨波……人家家境怎么样你都打听清楚了,等毕业了去做上门女婿啊?”
“切,高攀不起啊~隔壁班四眼儿和我说她爸爸在市政府工作的,怎么着也是个领导呢。”
两个男生上完厕所拉上裤链笑闹着走了出去。
等两人声音都不见了,高启盛才从隔间里出来。
漂亮的女孩不乏追求者,更别说在青春萌动的高中校园。赵思炀的追求者很多,高启盛经常瞟到有情书塞到同桌的课桌里,有时候还附赠些小东西,发卡、文具什么样的都有,但都不是太值钱的东西。学生哪儿买得起贵东西。
高启盛作为班花的同桌,俩人坐的那么亲近,自然不受男同学的待见,平时关系不好的就更恶劣了。
“诶?我饭钱呢?”坐在左前方的杨波翻着自己的课桌抽屉,把里边的书本、漫画也不管遮掩了,全都清到了台面上,还有些零碎的一角钱硬币、纸币,高启盛甚至看到了两根没抽的散烟混在里边。
杨波抓耳挠腮了一会儿,起身开始拉椅子看地上有没有掉,“你们帮我也找找呢……我一个月饭钱呢。”
周围坐着的两个同学也蹲下在地上找起来。
但是什么也没找到,杨波朝隔着走道的高启盛叫道:“高启盛,你也帮我找找呢?”
高启盛低头看了看课桌底下,朝杨波摇了摇头表示没找到。
“啧……怎么这么敷衍啊,你看看桌里呢?”
你的钱怎么会到我的桌子里?!
高启盛周围的人都不在,赵思炀也去数学办公室搬卷子了。高启盛垂下眼睛,正好看见杨波那双擦得锃白的回力球鞋,在那儿一点一点的,格外刺眼。忍了一会儿,还是开始低头翻自己的课桌。
“没有。”翻了一阵,高启盛抬头朝杨波甩了一句,就接着做手上的拔高卷。
杨波走上来直接把高启盛推到椅背上,自己上手在课桌里掏起来。
“这什么?”杨波甩了甩手里的一百元钞票,蓝灰色的纸张被晃的哗啦哗啦响。
“这是我的饭钱。”高启盛一扔手里的笔,刷一下站了起来。
“你家卖鱼摊哪儿来的一百块大钞,你之前不都十块二十块凑出来的吗?”杨波一脸不信,直接就把钱往自己兜里一放。
周围同学也知道他是故意找茬,机灵的已经跑去找老师了。
高启盛一踢身后的椅子,走到杨波面前,用手指着对面,“把钱还给我。”
看杨波只是瞪他,高启盛直接上手就拉对方衣袋子,要去拿钱。
两人一下子扭打在一起。
高启盛身体没有杨波强壮,眼镜都被打飞了,但是拼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儿,俩人还是死死纠缠着。高启盛下手黑,专挑不受力的部位打,杨波暗自叫苦,锤起拳头来更用力了。
“干嘛呢!别打了都!”班长被人叫回来了,原本排列整齐的桌椅被推出了一个圈儿,圈中心的空地里,高启盛和杨波扭在地上打。
班长长得也挺高大,上去就要把两人分开,但是打红了眼显然是敌我不分,混乱间把班长也推攘了出去。
“啊!”
一声惨叫,旁观的同学围上去看班长,见他手捂着眼睛,血从指缝里流出来,纷纷叫道:“别打啦!别打啦!班长眼睛流血了!”
“快送校医那儿去!”
众人七手八脚的扶班长起身往医务室赶去。杨波也不管高启盛了,跟着一块儿跑了出去。
一下子教室里又安静了。
高启盛揉了揉发疼的胸口,咳了几声又干呕了几下,什么也没呕出来,嘴里只有返上来的胃酸。缓了一会儿才从地上爬起来,原本干净的校服已经脏了,索性也不管地上干不干净,眯着眼睛跪在地上边摸边找。
陈璇戳了戳高启盛后背,把甩出去的眼镜还给他。她刚刚一直缩在角落不敢动,眼镜正好飞到她的脚边。
“谢谢。”高启盛嘟囔了一句,把眼睛戴回鼻子上。右眼镜片上有道裂横,戴着看东西尤其明显,塑料镜脚也有些歪了。
把地上散乱的书本拾起来重新在桌上码好,收拾了下自己的桌面,高启盛起身准备把周围搞乱的桌子重新排一遍。
一抬头,看见门口抱着卷子站在那儿的赵思炀。
高启盛揉了揉鼻子,看到手里有血,从抽屉里的卷筒纸上撕了截下来,往鼻子里一塞,复又低下头慢慢地、一列一列地挪桌子。
8.
班长被送到了医院去看眼角膜。
高启盛和杨波被叫到了办公室。三方的家长也被叫来了。
班长的妈妈是个脚踩着高跟鞋,嘴上擦着红口红的时髦女人,一身衣服很像某期画报女明星穿的。她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抱着手臂冷着脸看场内其他人。
杨波的爸爸妈妈都来了,他爸爸是个戴眼镜的文员,手里提着一个公文包,显然刚从单位过来,一言不发。杨波的妈妈是个烫着卷发,纹了眉毛的泼辣女人,一会儿在骂杨波,一会儿又和班主任诉苦。他们两个一人一个凳子坐在班主任桌前。
高启盛的哥哥,身上还围着围裙,显然也是着急地从菜市场赶过来,防水的围裙上沾有鱼鳞还有些亮亮的,应该是鱼血,身上一股鱼腥味。他局促地看着杨波妈妈和班主任聊天,插不上话。他站着。
高启强和他的弟弟高启盛都站着。
“刘老师,波仔和人打架呢肯定不对的,不过呢,事情的起因,错不在我儿子啊。”
“杨波妈妈,不能这么说啊,我们小盛也没有偷钱呐?这本来就是个误会啊。”
协商的结果是没有结果。高启盛被哥哥领了回去,后续的处理要看班长的病情。如果班长的眼睛坏了,高启盛不仅要被处分,还有可能被开除。
“我儿子读书的眼睛都被你打坏了,他读不了书,你也别想读!”
那张涂了口红的血盆大口,一张一合之间,吐出了在高启盛看来,最可怕的字眼。
高启强总是说人生有很多条路可以走,总有一条路能走的顺的。
可是摆在高启盛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从来都只有一条路。
他读书有天份,他从小就聪明、成绩好,这是一条他有把握能改变人生的道路。高启盛对上大学有着许多的幻想与期待,步进了这一个门槛,就是一片全新的天地,高家兄妹的人生或许就能由此改变。
可是现在都没了。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往哪儿走。
“小盛呐,别担心,你们班长不会有事的……你也不会退学。哥去给你想办法。”高启强坐在高启盛床边,摸了摸弟弟的头发。
恐惧与迷惘已经完全占据了他的内心,打人时的沸腾热血已经被冰凉的现实泼的阵阵发凉。大脑就像是给擦除了记忆,除了空白还是空白。高启盛面朝里边躺着,只看着老化掉皮的墙面发呆,一点反应也没有。
9.
过了两个礼拜,高启盛被叫回学校去了。
“班长没有事了吗?”正在摆菜的高启盛呆呆地看着哥哥。
“没事。你们班长啊,就眼角那边留了个小疤,没有别的事。明天你就去学校吧。”高启强摸了摸自己的背,坐下分碗筷。
“那我的处分呢?”
高启强笑着夹了一筷子菜,“没有处分……人家心好,和校长求情,这事就算了。”
“你啊,以后对班长好点,我们欠人家大人情了!回学校以后不要再和同学打架了,好好读书,听到了没。”
高启盛想着自己这几日天天梦到的血红嘴唇,真的,就这么放过我们了吗?
10.
高启盛回学校之后,就变得更加孤僻、沉默寡言,连赵思炀也没能和他说上几句话。
班长已经回来了,眼角确实留了道指甲盖长度的疤,杨波还是坐在老位置吊儿郎当不听课。好像中间没有发生一系列插曲一样,一切都是老样子。但是现在高启盛在学校里走只走人多的大道、课间也要等到快上课了,厕所没人了才会去。
体育课自由活动,男生打球的打球、谈恋爱的谈恋爱,高启盛校服大口袋里塞了本小说,准备去个僻静的地方蹲一节课。
走到体育馆背边,靠近后山的地方,一拐角发现前面站着一个人,赵思炀。
听到有人来了,赵思炀赶忙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扔,随便踩了两脚往旁边草丛里一踢。高启盛走过去,闻到一股烟味儿。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
高启盛揉了揉鼻子,烟味儿一点儿都不好闻,臭的很,也不知道为什么都爱抽这玩意儿。高启强呆的菜市场也是经常一股烟味儿,一地的烂烟屁股,所幸他现在学习重不大去那儿写作业了。
“那说明我保密工作做的好啊。”赵思炀从口袋里掏出包泡泡糖往嘴里一塞。这个糖很劣质,香精很多,一嚼开来站旁边也能闻到一股水蜜桃味。
高启盛靠着长满爬山虎的砖墙找了个石台阶坐下,从兜里拿出小说翻到做了标记的一页,埋头看了起来。
“是不是现在觉得幻想坍塌啦?”赵思炀跟着高启盛一块儿坐下,探头想去看埋在书里那张脸。
“我有什么幻想……”看了几行字,高启盛还是抬头看向旁边的女孩,“烟有这么好抽吗?”
赵思炀笑了笑,从兜里拿出一个红白包装的香烟,上边印着一串细体英文,“红万,香港电影里都抽这个。京海可买不着。”
Marlboro。高启盛凑上去细看了下那串英文。
“杨波这么对你,你就算了?”
听到赵思炀的话,高启盛不再看香烟,转头又去看自己的小说,“不然呢?真要搞到自己退学吗?”
赵思炀起身拍了拍身后,越过高启盛就准备走了。
“你要是想报仇的话……明天晚上倒数第二节课课间,到车棚等我。你要是不想,就当我没说。”
11.
高启盛剪杨波自行车铰链的时候,赵思炀就站在他身后,举着手电筒帮他照光。
其实高启盛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一走出教学楼,晚上的凉风吹到脸上,其实心里就有些后悔了。
“你到底要不要报仇?你要是不敢的话,咱们就回去。”
教学楼隐隐传来打闹声,那些快乐的声音离他们很远。黑暗里两个人都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没有了那张温柔善良的脸做伪装,赵思炀的声音听起来冷冰冰的。
老虎钳被塞到高启盛手里,他需要紧紧地,紧紧地抓住钳子的塑胶握手,才不会让里沉重的工具从指间滑落。
“知道杨波哪辆车吗?”
杨波的自行车是辆七成新的飞鸽,前把的铃儿坏了。很好找。
“开始吧。”
借着赵思炀打的光,高启盛稳了稳颤抖的手,对准链子就开始夹。
“别一下夹断。磨个八成……让车骑一段时间自己断。”身后传来赵思炀的指令。
高启盛扶了扶从鼻梁上滑下来的眼镜,他是看过杨波骑车的,很野,速度飞快。这么快的冲力,人甩出去一定会受不轻的伤吧?这么想着,手上还是没停,但是力道轻了许多。
直接剪断容易,磨一半才费劲。虽然手颤抖着,可是高启盛觉得自己此刻进入了一个极端兴奋又极端冷静的状态。耳边能听到血液在血管中飞速循环,自己的心跳有力、稳健。
砰!砰!砰!手上也跟着一块儿,磨,磨,磨!
双手在机械地做着重复运动,眼前也仿佛能看到杨波从车上摔下来的样子。车子倒在地上,轮子还在自顾自的转着……
周围的人都愣住了,水泥地上蹭出了一条血痕,校服像自己那天的一样脏。杨波卧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围观的人开始慢慢靠近……
杨波心爱的白色回力球鞋掉了一只在地上,被上来围观的人踩脏了,你一脚,我一脚……
一块……五块……十块……高启盛的饭钱是由多少张零钞组成的,杨波的白鞋就被踩了多少脚。鞋被踩烂、变形,再也看不出原来骄傲的模样。
高启盛呼出了一口热气。手已经不再抖了。
手稳住了,大脑又开始活络起来。车棚这似乎是有个保安会巡逻……
“保安出去打牌了,再过半小时才回来……”像是会读心一下,赵思炀捏了一下高启盛的肩膀,“不用着急……”
……
过了好一会儿,虎口都磨红了。捏了捏链子,“好了。”高启盛回头朝身后说道。
赵思炀又拿手电筒照了照,确认无误后,两人才一块儿站起来。
“走吧。”老虎钳被赵思炀放回了垃圾桶后边,拿周围的瓦楞纸盒遮盖严实了。重新抱起自行车后座上的书本文具,两人转过身准备回去。
“谁?”高启盛敏锐地看到有个人站在车棚外边,赵思炀反应迅速把手电筒照了过去,灯光照到落荒而逃的背影,那人感受到身后射来的光,吓得绊了一跤。穿着校服,是个学生。
“那是谁?我们被发现了?”高启盛脑袋里飞速回想年级里的人,和刚刚的背影做对比。那人扎了马尾辫,是个女生。
“是陈璇。”赵思炀不慌不忙地收起手电,“她什么都不会说的,放心好了……”
两人并肩往教室走去,一走动起来,高启盛才发现自己宽大的里衣后背都湿透了,风漏进去,凉飕飕的。
12.
杨波是在第二个礼拜出的事,在上学的路上,人都摔飞出去了。听说腿断了。
看着杨波空着的座位,高启盛勾了勾唇角,可是想到那天逃跑的陈璇,心里又有些忐忑。
陈璇确实没有打小报告。她现在甚至成了赵思炀的小跟班,赵思炀走到哪儿,她就走到哪儿,两人一块儿吃饭,一块儿结伴上厕所。那些欺负她的男生,再也没有骚扰过她。
“她打小报告也没有关系。”
又是一节体育课,高启盛和赵思炀还是蹲在体育馆后边,赵思炀还是在抽她的红万。
“没有人会相信她的……”赵思炀吐了口烟,从盒子里抽了根出来递给高启盛,“尝尝呢?”
高启盛抬头看着背光的长发女孩,她的身上有一圈金边,不过这光一点都不神圣。这是罪恶的光环。
犹豫了一下,接了过去。
凑上打火机点了火,高启盛吸了一口就扔了,“抽不来,太烈了这……”
13.
“同学们,请举起你们的右手,和我一起宣誓!”
“面对国旗,我庄严宣誓。”
“我已长大成人,永远做祖国忠诚的儿女……”
“……用诚信对待他人,用感恩对待父母……”
“……用热情对待社会,用忠诚对待祖国……”
宣誓的声音此起彼伏,高启盛跟着前边激情洋溢的学生代表,轻声念着。
高三学生的成人礼正好在周五举行,家长也在,高启强就坐在身边。这么多人挤在一个体育馆小礼堂里,热烘烘的,味道很不好闻,但是高启强显然不在意这些。他激动地看着弟弟宣誓,宣誓做一个大人,眼睛里有泪水在打转。
高启盛见不得哥哥这样,从口袋里拿出纸巾递过去,高启强欣慰地接过去拭了拭眼睛。
学生和家长坐在一起,同学间就隔得很开,高启盛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赵思炀。她坐在左前方第三排,背挺的笔直,身边的椅子是空的。
她的家长还是没有来。
赵思炀也不回头,高启盛只能看到她扎着马尾辫的后脑勺。
“阿盛呐……阿盛?”
高启盛回头看向哥哥,“哥,怎么了?”
“看什么呢这么入迷,我说……明天周末小兰想去……”
14.
“周末你有没有空啊?”
走到了校门口的时候,赵思炀突然把高启盛叫住了。
“啊?我……我周末妹妹回家,要带她出去……”高启盛局促地扶了扶眼镜。
赵思炀看了高启盛一会儿,笑了笑道:“没空就算了……”
咬了咬嘴唇,犹豫了一会儿,高启盛抬头说道:“周六呢?周六我有空的。”
赵思炀闻言笑容更大了些,人显得更加阳光靓丽,点了点头说:“行,那就周六……我们在86路公交车的保健医院那站见面。”
约定好了,赵思炀朝高启盛挥了挥手,迈着轻快的步子过了马路。马路对面停了辆黑色轿车,但是这次不是奥迪。
15.
周六,高启盛和赵思炀在公交站台见了面,两人一块儿再换乘坐6路公交,坐上两站到市中心。
高启盛穿了件格子衬衫,打扮的很干净斯文,赵思炀也穿着普通的白色长袖衫和牛仔裤。原本高启盛还担心赵思炀衣服太高级,衬的自己寒酸,没想到根本没出现这种情况。
周末市中心人有点多,高启盛抢了个靠窗的单人位给赵思炀坐,自己拉着顶上的横杆站着。赵思炀笑着看了会儿站在旁边,随车晃来晃去的高启盛,伸手把车窗户拉的更开了点。车子行驶起来,清凉的风被灌进来,驱散了车厢里的闷热。
下了车,两人在路边的小卖部里一人买了一瓶北冰洋,插着吸管边走边喝。
走到市中心的新华书店逛了会儿,各自挑了几本感兴趣的书,找了个角落开始白嫖。高启盛拿了几本外国的悬疑侦探小说,赵思炀拿了本旅游杂志。
“你怎么看起这个来了。”高启盛探头看了看。暖洋洋的金色阳光撒在海滩上,平整的柏油路旁边重了一排高高的棕榈树,树后是一片修缮良好的低矮平房。这是一张充斥着慵懒、浪漫的黄昏街景。京海的海边都是灰扑扑的渔村旧屋,没有这么鲜亮的地方,他没去过海南不知道那边有没有。
往上一扫页眉,圣莫妮卡海滩,美国洛杉矶。
赵思炀咬了咬嘴里的吸管,玻璃瓶子里已经见底了,吸管贴着瓶底发出一串刺耳的水泡声,周围几个看书的人投来不满的眼神。一把合上手里的杂志,赵思炀看向旁边的高启盛,“看差不多了,咱走吧?”
16.
后边发生的事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迷迷糊糊的,回想起来,高启盛还总是怀疑自己记忆是不是出错了。
这一切真的发生了吗?
高启盛只记得自己被赵思炀领回了家。那是一个看起来治安就很好的小区,应该是单位分配的房子,门口还有保安,进去时还被拉住登记名字。
一栋两层的白色小楼,和旧厂街走廊绕来绕去的家属楼不同,这个小洋房正朝南,门口还划了一个小花园,里边好像是种了月季。
地板打了蜡阳光下看起来有点发亮,屋子里是一套花样朴素的木家具。高启盛记得赵思炀家洁白的蕾丝窗纱,随着风向屋里扬起、划出优雅的弧度,又翩然落下。
白皙、纯洁。就像赵思炀的脖子、手指。
少女柔嫩的指尖从脖子开始,一颗一颗的白色珍珠纽扣松解、拉开,就像是在推开秘密花园的大门。高启盛像是一条冻僵的鱼,赵思炀握起他冰冷的手,轻轻盖在自己小巧挺拔的乳房上。
那只手一碰到温热的肌肤就像解冻了一样,抖了一抖。
“好冷啊。”赵思炀走上前去紧紧抱住高启盛,脸颊贴着脸颊,柔软的嘴唇贴在男孩的耳边,“抱着的话就不冷了。”
像是念出了一句有魔力的咒语,高启盛犹豫着慢慢收紧臂膀,女性的身体紧紧地贴着他,鼻子里是淡淡的润肤霜的香味。高启盛喉结动了动,正要说些什么,可是画面一转,赵思炀一下又躺倒在了床上,灰格子的床单冷硬、严肃,和躺在上边一丝不挂的少女酮体一点都不相配,可是这巨大的反差让他浑身发烫。
那天很热,不仅是因为天气,由内而外,就像置身于熔炉。浑身都是汗,黏腻、憋闷,急需一个发泄的出口。赵思炀的胳膊环抱着高启盛,就像是熔炉里破出了一个小小的泉眼。
甘甜、清凉。可是不够……
再来一点,再多一点……
高启盛红着眼睛扩宽着泉眼,泉眼从一开始的泥泞艰涩慢慢变得湿润。
还是不够……再多一点……
一下,一下,一下……汹涌的泉水涌出来了,高启盛一头扎了下去。
“啊——”赵思炀在身下叫出了声,双腿紧紧地缠住身上人的腰。
感觉到下身被绞紧,一声短促的呻吟也从高启盛唇间泄出,又发狠往里挺了几下。
心脏在胸腔里快速地跳动,快感从身下源源不断地传送到大脑。像是被海妖勾引住的水手,高启盛低头凑向赵思炀,她的长发铺散在枕头上,像是女神的圣环。鼻尖碰着鼻尖,两人的喘息交杂在一起。赵思炀迷茫地看着他,性爱的快感抽走了她的思想,让她无条件投降,任由高启盛在自己身上发泄自己的欲望。
这是一种难得体会得到的征服快感,高启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赵思炀,但是此刻他清楚,他喜欢性,他喜欢和赵思炀做爱。
混乱。混乱的床单、混乱的衣物。赵思炀起身穿衣服的时候,高启盛看到床单上有零星几滴的血液。这是女孩成人的标志。
她的第一次是我的。高启盛想着。永远永远只属于我了。
17.
穿好衣服,高启盛才有心思打量周围,这个房间不像是一个女孩的卧室,靠墙的两个大书柜里摆满了书籍,还摆了一些奖状、奖杯。
1994年度,京海市市政府表彰……高启盛感觉自己心跳又快了起来。
这是赵思炀爸爸的卧室。
“发什么呆呢?”声音从客厅传来,高启盛不再细看赶紧走了出去。
赵思炀正把一本杂志塞进高启盛的书包,“我爸爸快回来了,你得赶紧走不然要撞上了。”
背上书包,走到大门前。
“诶,不给我个离别之吻吗?”赵思炀靠在门框上叫住了正准备回家的高启盛。
两人看了看对方,都笑了。高启盛扭捏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在女孩嘴上啄了一下。
赵思炀闭着眼睛回味了一下,笑着挥了挥手告别。
“再见。”
高启盛也回头挥了挥手,“周一见。”
18.
可是周一的时候赵思炀没有来。
周二也没有。
周三也没有。
一个礼拜没有。第二个礼拜也没有。
老师说,赵思炀要出国留学了,不会再来学校了。
“高启盛,赵思炀是不是落了什么在教室里?”班主任从卷子堆里抬起头,拿起旁边的保温杯喝了一口。
“没有。”在班主任警觉的眼神下,高启盛摇了摇头逃走了。
19.
大沼泽地国家公园位于佛罗里达州南部尖角位置,是美国最大的亚热带自然公园。这里气候温暖,水源充足,盛产松木、柏木与松脂,栖息着苍鹭、白鹭等300多种鸟类,有机会去游览的读者,还能在公园里看到海牛和美洲鳄呢……
高启盛趴在桌上,读着杂志上的小字。赵思炀塞了一本旅游杂志在高启盛的包里。还是介绍美国的,和书店里那本是一个系列专题,那本介绍美国西部,这本介绍东部。
赵思炀到了美国,会不会去大沼泽公园看海牛和美洲鳄……
看到没见过的动物一定会很惊奇吧,高启盛仿佛能看到赵思炀那双小羊羔眼睛睁的大大的,大的能看到她黑黑的瞳仁。
但是那里还有黑豹在树林里自由栖息,一点都不安全。
“阿盛,吃饭啦!怎么趴着看书呢,眼睛要坏掉的。”高启强解着身后的围裙系带,敲了敲房门的玻璃格窗。
“来啦。”高启盛合上杂志夹回课本中间。
20.
高启盛去菜市场找哥哥的时候,路过了一家小旅行社。
“你好,我想问下去美国旅游的话有什么项目吗?”
接待台后边的中年妇女停下自己剥柑橘的手,从一个角落里翻了一会找出一张宣传单,丢给高启盛。
高启盛接过,小心避开传单上的汁水,低头看去。上边印着一个大大的自由女神像,下边用红色粗体写了个数字,一连串的0。
“这还是上半年印的呢。美国也就那样,国内游下也不错的。靓仔,花果山……就西游记那个,可火了,要不要考虑考虑。”
回去以后,高启盛没有再翻那本杂志,直接塞到家里的旧报纸堆里。
那堆废报纸被高启强一块儿打包拎到回收站去,加了点重量还多卖了几分钱。
21.
高考成绩出来了,高启强拿着成绩到处找人打听学校。
“就报省理工吧。”高启盛翻了翻填报手册,“第一志愿就填这个了。”
录取通知书要到暑假里才陆续发出,高启强还得回趟学校领成绩单,拿毕业证。
拿了证。就算正式毕业了。
同学们坐在教室里,也不管座位顺序了,朋友和朋友坐在一起。
高启盛一个人坐着。
“总算是毕业了,这高考再来一遍还不如杀了我呢。”
“今年是没有暑假了,我爸联系了厂子我过俩礼拜就得去拧螺丝了。”
“还得是赵思炀厉害,人家都不用参加高考,直接出国啦,前程似锦呐”
“哎,自从思炀走了以后,我都吃不到啥好吃的零食了。”
后来高启盛发现,赵思炀很会拉拢人,她会给很多人送礼物。单就说零食,像班长这种家境富裕的就送比利时进口的酒心巧克力,像杨波这种普通家庭的就送贵一点的绿牌子口香糖,还有些过年才吃到的夹心牛乳糖。而像是自己这些家庭条件不好的,就送最常见最便宜的桔子糖、麦芽糖。
赵思炀一眼就看出了高启盛的贫穷,心里给每个人都划上了等级。
她收到了很多情书,既不拒绝也不接受。很多男生以为恋情彻底破碎互相诉苦,才知道哥几个全都被赵思炀吊着。
高启盛只是她长长的名单里,很普通的一个人而已,排名还很靠后。
高启盛从来都不是特别的。
22.
省理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送到了旧厂街。高启强和高启兰欢天喜地,可是高启盛心里还是憋着一股气。
后来高启盛又找到了赵思炀家,那栋漂亮的、门口种了很多月季的小洋房。
这次家里是有人的。门口停了一辆已经启动的黑色奥迪车,司机坐在座位上,显然是在等人。
海B38768。是赵思炀爸爸的车,家长会散会时候见过一次。
高启盛不敢过去,就装作学生回家,走到一家院门半开的房子前,取下书包假装找东西。
一个梳着整齐头发,穿着白色衬衫的男人从房子里走出来,司机下车给他开了门。
车子毫不停留地从高启盛身边经过,拐了一个弯不见了。
“小伙子,你找谁啊?”
隔壁一个看起来已经退休的儒雅老人隔着花园的铁栅栏询问。手里捧着一个紫砂壶,胳膊里夹着卷报纸,显然是要出来晒太阳打发时间。
高启盛转头看向老人,感觉太阳光烈的让他睁不开眼,他用手背蹭了蹭头上湿漉漉的汗水,他的刘海一部分已经粘在额头上了。
“伯伯你好,我是一中的学生……我有点东西要还给同学,但是我忘了她住哪栋了,她叫赵思炀。”
“哦……是思炀的同学啊,这孩子都出国好几个月了,怎么还丢了东西在学校呢。喏,她就住前边那栋。”老人和善地点了点头,伸手朝前面的房子指了指,“不过我看赵书记刚刚才走,她家里现在应该没人啦,你改天再来吧。”
还有很多想问的话,但是高启盛已经没有勇气开口了。
赵思炀去了哪个城市?她还会回来吗?
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高启盛背着包,慢慢的走在林荫道上,想着老人的话。树的阴影像胶卷过片一样,一片树影打在他的身上,又很快后退、消失,然后又被一片新的阴影覆盖。眼前也是跟着一会儿亮一会儿暗的。
走到了站台,等公交车的空档,卖冰棍冰汽水的小贩推着车从旁边经过,没有人叫停买东西。
高启盛抬头看了看路边的树,知了叫的很烦人。
发了一会儿呆,老旧的公交车带着一路尾气,从远处晃晃悠悠地开过来,车上的窗户都开着,车子动起来总算是有了点风。车里的铁皮地面随着车子的摇摆发出震颤的声音,两边的绿化逐渐消失,房子也越来越破,载着高启盛又晃晃悠悠地回到了他的旧厂街。
知了在树上喧哗了一个夏天,叫的多响亮,多声嘶力竭,也都很快死去了。
高启盛高中的最后一个暑假也就这么过去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