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雀坐在池边的石头上看着对岸远处的几个孩子拿着弹弓在打麻雀。身旁摆着一桶洗好的被褥和衣物,低年级的孩子跟着大孩子一块儿过集体生活,学校的老师就是他们的爸爸妈妈,昨天又有一个孩子尿床了,高雀下午没有课索性就趁空档把脏衣服脏被子一块儿洗了。


扁担的吱呀声由远及近,挑水的小宋路过,高雀和他打了个招呼,他是负责挑生活用水到学校的后勤人员,一日来三次,学生老师吃喝用的水都得靠他。等到对岸的麻雀终于被孩童打下,众人为今晚的加餐欢呼,高雀也起身拍拍灰尘准备回去。她应该是喜欢水的,一有空闲就来水边坐一坐,有时候坐在这汪混着黄泥沙的池水边会想起好久好久之前吹过的海风。她的生活只允许她的幻想和浪漫情怀持续这么一小会儿,记忆会随着起身而继续沉寂。


当她扛着木桶回到保育院门口的时候,一个穿着蓝布衬衫工作装的女人正站在大门口向里挥手张望。她的袖口被卷到肘部,裸露的手臂被晒成麦色上边还有两道短疤痕。高雀顺着她的目光向操场看去,一个清秀的小男孩正在悠着粗大的麻绳,一群女孩鱼贯而出钻进绳圈里又飞快跑了出去。


“阿宝——”校门口的女人叫道。


高雀愣了一下。


男孩的个子比起同龄女孩矮小,听到女人的叫声更是用力地挥舞着手臂,使出了全身的把绳子砸到地上,激起一片的灰尘。


“陈星!”


飞舞的麻绳砸在穿梭其中的一个女孩头上,把她的马尾辫都打歪了,她站到一旁拆辫子扭头朝着男孩喊:“陈星,你妈妈叫你呢!”


高雀抱着木桶上前,试探道:“同志,您是陈星妈妈?”


女人回头热切地看着来人:“对啊对啊,我是陈星妈妈。我叫段迎九,您是高老师吧?陈华和我提过你。”


高雀飞快地将白家坪军属疗养院的大夫陈华和眼前的女人联系在一起。她是做什么工作的?段迎九……陈星曾说过她妈妈抓到过一个特务受过表彰。


“我是……”段迎九看起来很不好意思,“我是妇联的,现在负责战时儿童保育会的工作,过来走访一下……顺便看看陈星。”想来段迎九对于自己的工作不大热情,说起那几个字来都格外小声。高雀任教已有两个多月,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家长。干部子女多半是父亲在前线,母亲在后方,少部分是父母都在战场的。陈星家是反过来,他父亲在疗养院工作还兼任了校医,高雀时常会遇见他,陈星母亲反倒不见人影。


高雀现下看着她手足无措,仿佛是挨训的调皮学生,也是无奈,缓缓点了点头:“我叫高雀,是延安保小的国文老师。我先领你进去吧。”说罢,带头走了进去,学校不大,操场后就是唯二两栋矮土楼,一栋教学一栋办公。高雀领着段迎九去的右边那栋,校长办公室就在那儿,边走着边回头和她聊些学校的近况,多是些教学物资紧缺和孩子营养不良之类的问题。高雀听段迎九只嗯嗯几声作应答,余光中又见她逛花园式地到处打量,不像是来走访的,倒像是来搞间谍活动的,当即驻足蹙起眉头。


段迎九毫不在意前边的高老师突然没声了,自顾自蹲下来仔细检查楼前石凳上的凹痕,环顾了一圈又走到一旁的枣树底下踢了踢一块儿土质新鲜的小拱包,不一会儿就把土蹭开踢到了坚硬的东西,弯腰捡起埋在土里的物什。抬头去望高雀,正对上质疑的目光。她并不慌张,颇为高兴地向高雀展示自己的发现:“这帮孩子跟咱们搞谍战呢。”


高雀伸头去看,是五颗花色不同的石头弹珠。也不知是哪个娃娃的得意之作,学校规定这些东西是要没收的,为了躲老师还想出来这种瞒天过海的计策,高雀抬手就要收走珠子,段迎九却手掌一拢把弹珠别到身后求起情来:“这次是我不好揭穿了他们的小秘密。好不容易磨出来的几颗小珠子也是他们为数不多的玩具了,高老师,这次咱们就当没看见吧?”


得到高雀的应允后,段迎九眼前一亮,蹲下身子把珠子放回原位重新把土盖成之前的形状,很是惊奇地多看了高雀两眼。


“怎么了吗?”高雀不解。


“高老师你这么开明的老师在延安可不多见,一定很受小孩子喜欢吧。”


这是个捉摸不透的人,高雀想着。她遇过许多思维敏捷、观察力强的人,多半是军队、政府特别培训出来的,这些人大多严肃话少,准确地说,是会在人前刻意塑造成如此,一是活泼让人觉得不够牢靠为人轻浮,二是多说多错,生怕留了把柄;她也遇到过故作轻浮的的人,但是都不如段迎九锋芒毕露,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才能与聪慧,就像一个待在货架上的被人遗忘的商品,渴望得到识才之人的慧眼。


“段干事的反谍意识倒是很好。”高雀摇了摇头。这话在别人口中说出来像是讽刺,高雀面色柔和说出来只是一句平平淡淡的表扬。


“山沟沟也没那么安全呐,敌特保不准也藏在深山老林里和咱们一块儿吃野菜糊糊呢。”段迎九朝高雀挤了挤眼睛,突然朝着正前方挥了挥手,“校长在等我了,我先进去啦。”

2.

冯剑从校长办公室出来时差点和一个冒冒失失的女人撞个满怀。他那时胸前刚巧抱着一摞教案也就没什么不得体的接触,礼貌地和频频致歉的女同志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高雀站在办公楼的廊下显然是在等他。


“我正好有事要和你说。”冯剑和同事肩并肩朝着操场走去,“组织准备加大寺儿沟附近的动员力度,你知道的,我之前在组织部做过宣传工作……学校的一些事儿就顾不上了得麻烦你接手。这事儿我和校长谈过了,他也是持赞成态度。”


两人边说边走到了办公楼的边上,站在刚被段迎九挖过的老枣树下望着叽叽喳喳活动的孩子们。


“陈佳佳这个孩子你有印象吗?”冯剑用手遮在额头上,眯着眼在学生里扫视,指着和陈星一块儿坐在角落的女孩,她正歪着头在马尾上编辫子。“他爸爸前几个月从战场上退下来,现在躺在疗养院里,手臂上有贯穿伤开不了枪了,腿也不大好……军人嘛……陈华说他人有点儿忧郁,我每个礼拜末都带他女儿过去看看,给他点生活希望不要想不开做儍事情。这个礼拜就得你替我了。”


“佳佳是第一批进保育院的孩子,她妈妈死在大轰炸里,进来的时候才2岁半,没见过爸爸,生分一点是正常的。你多劝导劝导。”


礼拜六,天还是暗沉沉的灰蓝色,高雀摸黑进了女孩们住的窑洞,她没点蜡烛,按照顺序从左到右在炕上数到第四个女孩,凑上前辨认了一下轻轻把陈佳佳从睡梦中摇醒。


“高老师……”女孩嘤咛着揉眼睛,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高雀拍了拍女孩的脸蛋子,悄声说:“醒啦,醒啦。佳佳,起床啦。”


女孩不情不愿地穿好棉衣棉裤,高雀从床头拿起一条红色毛线围巾朝着佳佳的脖子绕了两圈,兜头又绕了两圈,一张小脸就严严实实裹在围巾里了。给女孩整治好,自己也扯开围巾把脑袋裹了进去。现在是11月,陕北的山里已经开始稀稀落落飘雪花了。


看到陈佳佳拿了杯子牙刷要去刷牙,高雀连忙叫住她,把洗漱工具塞进背后的包袱里,“咱们路上找水塘子洗……作业给老师。”接过学生递来的书本和铅笔,高雀把学习用的东西和自己的笔记本教案一块儿小心塞好,和角落里包着的黄馍馍分开。她这次带了三个馍馍,从保育院徒步走到疗养院要走大半天,路上得自己解决早饭和午饭。自己两顿吃一个半馍馍,小孩子一顿吃半个,如果走的慢了没有赶上疗养院的晚饭,佳佳还能有东西垫垫饥。


“水壶,水壶。”


陈佳佳把行军水壶挎在肩上,她和高老师一个背着一个。一高一矮两个红脑袋手牵着手,出了学校。


她们只往大路走,一是平坦二是安全。冬天快要来了,动物开始准备过冬的食物,山里有野狼遇到就麻烦了。稀薄的雾在小河上飘荡,浪似的,被风刮得划出一条绵长的白线。人呼出的气被围巾紧紧裹住回涌到皮肤上,凉透了。高雀站在河边,手紧紧拽着佳佳的后背心,让她弯腰去舀河水洗脸,生怕孩子跌到水里。佳佳抹了脸,打了个冷战,高雀把她拉起来,小脸冻得发白。


陈佳佳把围巾重新包好,乖乖看着高雀麻利地把杯子牙刷塞回原位,漂亮的脸上有两个红坨坨。


高雀重新拉起佳佳,两人继续向前走着。


“老师……我不想去了。”


高雀只当是孩子想要偷懒,“爸爸好不容易才回来一次,佳佳不想他吗?”


“……”


“佳佳?”


“我不想要他当我爸爸……我想要冯老师那样的爸爸……”


“高老师你要是我的妈妈就好了。”

3.

“你这是近视了呀。”陈华看着坐在长凳上,脸恨不得钻进本子里的高雀,手上熟练地把病人的档案挂在床尾,走到长凳的另一头坐下。


“陈大夫还看眼科?”高雀眨着眼手上不停,保育院就她一个国文老师教所有年龄段,想休息一天都不行,“你们疗养院还有电灯呢,我得利用起来多写点儿。”


“你这个情况这还用得着眼科大夫看?我办公室有个煤气灯,等会儿熄灯了你拿出来用吧。”陈华叹了口气,瞟了一眼病床的方向,“你要不去看看?大的小的都一言不发的。”


高雀叹了口气,抬头看向那对沉默的父女。中间隔着的白色帘子晃来晃去,她的位置正对着陈新城的床头,他脸上的纱布还没拆掉,胳膊被木板夹着挂在胸前,扭着头目不转睛地看女儿。佳佳趴在床头柜上写作业。她们两个走到疗养院正巧赶上饭点,干部的每日配给比较宽裕,陈新城把自己晚饭里的肉偷偷塞给了佳佳,高雀这顿也多吃了一道蔬菜。


高雀放下笔记本起身走到女孩身后,拍了拍她的背,温言道:“佳佳,别趴着写啊,小心近视。”


“高老师……”陈佳佳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高雀,呜咽着求救似的,“我不会做。”


高雀俯身去看作业本,已经做到算数的最后两题了,前面好几道不会的都空着,鼓励着说:“佳佳,你不会的题怎么不问爸爸呀?”


陈佳佳不肯再说了。


高雀只能搬椅子坐到孩子身边开始讲题,陈新城原本是沉默不语地盯着一个人,现在是沉默不语地盯着两个人。这种凝视对于高雀来说实在是小儿科,她浑然不觉始终面不改色,有她陪着,佳佳总算不再像个惊弓之鸟。


门口传来一阵喧哗。高雀回头,看到段迎九和李大为说笑着走进病房,两个话多的人凑在一块儿聊得热络。


“宝姐姐!你怎么在这儿。”李大为惊喜万分,快步走上前来,把手里的两颗香梨放到床头柜上,兴奋地在裤子上揩手,“佳佳你也来啦。我前两天去抗大办点事儿,还以为今天回不来呢。”


“高老师又见面啦。”门口的段迎九也朝高雀挥手,好奇地望着陈新城和佳佳。


李大为一看,立马机灵地提议说:“姐姐你先去聊着,我来辅导佳佳功课吧。”


高雀从善如流地起身,摸摸佳佳的脑袋和段迎九一块儿去到外头。刚走到门口终于听到陈新城今天说的第一句话。


“李大为,小学毕业了吗你,就来辅导人。你别误人子弟啊。”


李大为争辩道:“这有什么难的啊首长,我买菜就没算错过钱。佳佳你看,假如我手上有十五个梨,你爸爸吃掉五颗,我呢,我吃掉一颗,高老师呢……”


房门一关,声音就被隔绝了。


段迎九和高雀在走廊里缓缓踱着步。


“高老师,辛苦你了。带着孩子走这么远的山路。”段迎九和上次看着不太一样,她说这话时是真挚的,眼中满是感叹。


“要说辛苦,孩子比我们辛苦。佳佳是个好孩子。”高雀思索着又补充一句,“陈星也是好孩子。”


段迎九默然,又走了一段路才抬首说:“陈华和我说阿宝八岁了还在尿床,是给狼嚎吓得,总做噩梦,一做就尿床。那天我看到你抱着洗好的被子……其实,我很过意不起。”


高雀连忙摇了摇手:“不是不是,陈星现在不尿床了,是别的孩子。他现在很好,还会安慰同学教他克服恐惧。段干事,你该为你的孩子自豪。”


段迎九笑了起来,说不出的欣慰:“高老师你还是叫我老段吧。你和小李认识?”


“是啊。我们以前在一块儿玩。”


“可他为什么要叫你宝姐姐呢?你名字里没有宝字啊。”


高雀笑了笑:“是我的小名。”


“喔。”段迎九点点头若有所思,“高老师,你的名字怎么写?高鹊……是喜鹊的鹊?报喜鸟儿,多好听。”


高雀顿了顿往前走的脚步,又马上恢复正常:“不是,是麻雀的雀。这种世道还是平凡一点好。”

4.

高雀带着陈佳佳在医生的执勤办公室里睡了一觉。第二天清晨,去食堂领完了干粮就上路了。


段迎九是来接丈夫回家休假的,昨晚上和高雀聊完天就和陈华一块儿走了,他俩住在附近的村庄里。李大为想要陪高雀一块儿走山路,可他是有命令在身的,不能随意走动,只能目送两人离开。陈新城很舍不得女儿,但是他嘴笨根本不知道怎么和最亲最爱的人拉进关系,只能帮忙收一下佳佳的作业递给高雀。


“老陈,每个礼拜我都会领佳佳过来的,你不要太难过了。”高雀始终记得陈新城是个有抑郁倾向的病号,临走前不忘宽慰一二,只是照旧得不到回复,也不晓得他到底听没听进去。


高雀回到学校后还是像往常一样过自己的生活,恪守着作息完成和昨天几乎一样的教学任务。一个礼拜后继续带着佳佳去疗养院探望陈新城。在疗养院做的事也几乎相同: 吃饭、睡觉、看佳佳写作业、忍受陈新城的目光、和李大为陈华聊天……


她并不感到枯燥,人在累到极点,一切生理欲望压榨到极限的时候是不会想到自己活得毫无乐趣的。


又一个礼拜过去了。冯剑却带来了意料之外的消息。启用的信号打破了高雀平静的生活。


山中一座荒废的小土窑里,高雀戴着耳机将数字通过便携无线电发送到天空上,冯剑蹲在一旁不停地摇着发电机的把手,只要没有收到回复,他就不能停。滴滴滴的尖锐声响回荡在四壁,学校在山顶,他们挑的位置在山腰腹地,足够偏僻。


飞快地过滤着耳中无用的电码,终于,她捕捉到了一道独特的节奏。山中传来野兽的嚎叫,高雀将数字记下,确定无误后朝冯剑打了个手势。男人停下发电甩了甩麻木的胳膊,掏出自己的密码本当场破译起来。他和高雀各有一套独特的密码本,互相无破译对方的电报,也是最后的一道保险。


“非必要不启用,为什么今天要来发一道电报去天津站?”高雀抱着手臂,语气暗含质疑。


“这是任务。”冯剑翻着手中的书籍,“完成任务就是我们的使命,不问为什么。”


“佛龛是要被供起来的。这种任务你应该交给我,减少自己的暴露风险,这也是安排我过来的目的之一。”


冯剑没有搭话。他有着谦和温顺的表面,但内心比谁都高傲,从不费心去回答他觉得没有意义的问题。这样的人朋友不会多,高雀能猜到为什么佛龛会被发配到这里执行任务。


“佳佳怎么样了?”大概是觉得自己态度太过冷硬,冯剑主动谈起了学校的事。


“还不错。对她父亲没有一开始那么抵触了,但也亲近不起来。”


“正常。陈新城对于佳佳来说还是个陌生人。”


“冯剑……佳佳说她想让你当她爸爸。她这么说过一次。”


冯剑抬头笑了起来,他对学校的每一个孩子都是发自真心的爱护,把所有的关心和善都倾注在了他们身上,“是嘛……”话是这么说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她还说想要一个和我一样的妈妈。”高雀笑着补充,罕见地,心中充盈着幸福。她望向窗外听着风声娑娑享受难得的寂静,半息之后,笑容消失了,“可是小虎的爸爸是我抓到的。”


小虎是那个尿床的孩子,他的父亲在两个月前重庆被秘密处死,几乎和高雀抵达延安是同一时间。消息先到了老师这里,不知怎么就被小孩子知道了。失眠、惊梦、尿床……冯剑守这孩子睡过两晚。


……


冯剑盯着她没有说话,他们这样的人,不需要任何马后炮式的安慰。做了就是做了。再来一百遍也不会后悔。


窑洞外传来树枝被踩断的声音。咔嚓。像人的骨头被折断。冯剑看向窗外,高雀站了起来。这里离常走的小路有一定距离,要找到这个破窑必然是跟着声音在树丛里穿行许久。


有人听到了电报声。


冯剑从门缝向外看去,低声说到:“是挑水的小宋。”


小宋被炮弹震坏了脑袋,智力有些问题,被安排到保育院做力气活。他的耳朵不太好。


“我动手?”冯剑靠在门边上。


高雀摇了摇头,从裤腿里拔出小刀:“我来吧。你不能暴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