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镜(2)
1.
昭和7年,也就是1932年。这是松田浩坐着邮轮来到中国的时间。这么算来竟然已有8年了。八年……他离家八年啦?
总还是会梦见故乡,严肃古板的父亲、穿着和服低头在旁的母亲,他还是那个渴望成为父母骄傲的儿子,他如愿抛弃了在家乡延续祖辈传统、做一个安稳度日的渔船主。是的,他要放弃做一个丈夫、放弃做一个儿子、放弃做一个父亲,义无反顾地投身于时代的洪流。为了那片海上升起的红日,他要成为托举它的,千千万万中的一个。
“哎呀……松田君,你的智慧让人刮目相看。”
“这么聪明的人,死在壕沟里真是太可惜了。”
他终究没有被赐予在战场上搏杀的荣誉。松田浩被扔进了一个毫无光荣可言、与一切美德相悖的泥淖之地,他会在这个阳光照不见的地方,和一个(或是一群)同样被扔进来的可怜鬼(们)较量出一个高低。这是一个肮脏的捉迷藏游戏。
当他死的时候,父母会不会收到属于他的表彰函?杀敌数:问号。填个范围,那就是0到无穷大。
“松田君,到了中国打算做什么呢?”邮轮上,与他一块儿在日本读书的中国人问他。
“做个商人吧……我打算开个洋行。”松田浩假装思考,一切是早就定好的。
从东北到西北、西南……最后一路南下最后到达上海。八年了,松田浩在中国华大地穿行的距离,甚至超过了绝大多数的中国人 。中文说的越来越流利,还学了几句方言(多是骂人的话),日语反而磕磕绊绊起来,和日本同胞聊天有时甚至习惯性地用中文回复。多么可怕呀。
松田浩迫切地等待着代号启用的指示。开始全面侵华,没有。日本军车开进了上海市区,没有。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做着药品生意,偶尔半路被军队截掉一批货物。药物是战时的紧俏物资,每起一次武装冲突,每发动一次革命,松田浩的腰包就会自己膨胀几倍。尾巴长了会被人揪住的。松田浩找到红十字会,捐了钱、捐了药。
“松田君。像你这样正直、善良的日本侨民,令人敬佩。”
“过奖啦。我相信每一位热爱和平的反战人士,都会这么做的。”松田浩端着酒杯,蹙着眉头,眼中闪着忧虑与坚毅,他慷慨激昂道:“战争的阴影在全世界蔓延,但是我相信伴随着战争的,是同样如火如荼的反战热潮。为了中日的友谊,为了和平,干杯!”
2.
欲望的香风无孔不入,沾附在皮囊,渗透进血液,直到麻痹中枢,让最坚定、最精密的武器由内而外的崩溃、低头臣服。
松田浩时不时会想到那件紧紧贴在女人皮肉上的月白色绣花旗袍。还有下摆衣叉间、一闪而过的肌肤。为此还去百乐门连跳了四天的舞。每跳半场换一位,几日下来竟与几位名声在外的交际花都攀过臂膀、碰过酒盏。松田浩不爱看她们的臂膀搭在自己肩上,黑衣雪肤多么诱人,也不爱看她们在氤氲酒气中烘托出的含情眼眸。他只看着一个又一个或纤细或修长的脖颈,贞洁与浪荡的最后一道枷锁——喉间的那颗小小盘扣。
那是被封锁压制的欲念和摇摇欲坠的纯洁。可惜这里的女人,松田浩想,她们的扣子就像她们怀里男人的裤腰带一样松。
松田浩不是混迹舞场的浪子,跳舞、吃酒几个来回一晚上下来,腿肚打颤、头脑昏沉。独属于黑夜的旖旎到了白天就被消化为一肚子酸水。
不负众望地,他的皮鞋坏了。
松田浩从住所出门一路走到洋行需要步行十分钟,钟表店就在他上班的半途中,另外绕行五分钟就到。他重新制定了一条上下班的路线,这样他每日来回都能正好经过老刘的钟表店,当然,再往里多看一些就能看见皮匠铺。
皮匠铺的里边半边在室内做商品的陈列用,外边半边是个半开放式的修理摊,顶上搭着一个凉棚,隔离两块区域的门前放了个定做的、比人高的木头置物架,堆了许多待取、待修的鞋子、皮包、还有些较大的不知是什么器物的包装皮具。这个小皮匠铺的生意竟然这么好。
往常那个勤勤恳恳的皮匠应该已经坐在外边那个修理摊前工作了。可是今天没有。
松田浩看了看对面,钟表店门口的藤椅是空的,他小心地往皮匠铺里走去,敏捷地不去碰触四周摆的满满的皮具(有些被包养的闪闪发光,松田浩不想测试油脂的干燥程度)。
程宝绮正倚在屋子角落里看报纸。她今天没穿旗袍,穿着件素色的高领袄衫下着一条黑长裙,裹得严严实实。坐的是矮靠背的老藤椅,右手边的一个小工具架的顶部给清了出来,拿来当茶几用。底下的几格还是摆放些锉刀、镊子,上边却堆了几册画报,堆在最顶上的是新一期的《良友》(松田浩认出了封面)应该是民国二十八年发行的第158期。压在《良友》上的是一杯还冒着热气的浓咖啡。
咖啡豆的香味混着皮具味、鞋油味。这种情形下,也能品得出咖啡滋味吗?
程宝绮抬眼,视线略过报纸上方看向门口,正瞧见松田浩端详她的咖啡。
“您是修东西还是买些什么?”程宝绮起身将报纸合拢放到一张靠墙的桌子上,盖住了翻开的账册和打了一半的算盘。
“噢……是我的鞋,鞋跟坏了。”松田浩将夹带了一路的布包递过去,“您也会修鞋吗?”
程宝绮接过布包打开,听了这话挑眉睨了眼松田浩,“您来的不巧,我丈夫现下出去了。修鞋嘛我是不会修,看我还是会看的……”
让一个女人捧着布包、仔细端详自己的皮鞋,松田浩不自在,甚至还有些羞耻感。索性程宝绮没看多久,她仍旧拿布将皮鞋小心包起来,恢复成之前的摸样。手上做着事,嘴里也顺口问道:“这鞋您在哪儿买的。做的很不错的。”
“从日本带过来的……是我父亲送给我的。”
程宝绮好奇地看了一眼客人,“噢,您是旅日的华侨?”
“不是,我是日本人。”松田浩特意用一种无奈的语气说出这话。战争爆发后,中国人对日本普遍有抵触甚至是仇恨情绪。用这种原罪式的低姿态更加符合他长期营造的反战形象。
程宝绮眉头耸动了一下,不出意外地沉默了片刻,“鞋没什么问题修修还能穿,只是今天是修不完的……留个票子吧,后天您来取,可以吗?”
程宝绮转身去墙边的桌子上拿出票单,又翻出只钢笔递给了松田浩。松田浩走到桌边,填了名姓、地址,瞟了眼一旁盖住算盘的报纸,《救亡日报》。
“后天……还有再往后的两三天,我有重要的生意要谈……方便的话,能送上门吗?我可以多出点钱。”松田浩把重新旋上笔帽的钢笔递还给程宝绮,微笑着看她低头扭着衣角,纠结了好一会儿。
她看了看手里留档的半张票据,上边写了送货的地址,松田洋行走过去十分钟不到的路程。还是点了点头。
“怎么称呼您?”松田浩看着身前犹疑不定的女孩。女孩?是女孩,按说应该称之为妇人,可她瞧着有二十岁了吗?
“我丈夫姓林。”程宝绮冷淡地说道。
松田浩温和地点了点头,转身消失在门口。
一天后,洋行门口,松田浩从一个憨憨的半大孩子手里接过自己的皮鞋,程宝绮没有出现。
3.
1938年,是程宝绮自认为获得二次生命的一年。她一刻都不曾忘记。
她不常想起自己的故乡,如果北平算是故乡的话。在那里她只是一个叫阿宝的小乞丐,跟着一帮乞儿,带着弟弟偷东西度日。一座城市的体面不是留给她这样的人欣赏的,她只认识到了生活的残酷,只能预料到自己死后的尸骨会在角落被沙土侵吞殆尽,然后运到城里混合着水泥砌成一座座新式的楼房。
北伐胜利的那一年,进步人士走上街头高呼,阿宝混在人堆里偷偷见着,穿着灰蓝色军装的国民革命军意气风发地列队走进北平。戴着帽子、剃着寸头,长得都是一个样子。她甚至不知道两拨军队有什么区别,为什么要打仗,衣服还是一样的薄,天还是一样的冷。林彧抓到阿宝的时候,她手上皴裂的冻疮甚至使她抓不住攥在手心里的怀表。
那时林彧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名字也不叫现在这个,叫林志果。他穿着整齐的军官装,皮带紧紧地系在腰上,面对同僚时候蹙着眉头严肃的很,但是阿宝知道他是一个不安分的人,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狡猾让她想起乞儿窝的头头顺子哥,林志果不像他那样不遮掩。阿宝偷了他的怀表,压在手里晾着不动,一直到三天后才连带其他的赃物拿回乞儿窝,林志果跟着也就找到了那儿。
“你凭什么说这是你的东西!”
那是一块日制的军用怀表。阿宝不应该狡辩的,她应该直接跑。她跑不掉的时候只能叫弟弟跑。
“大为!快跑——”林志果打了阿宝一个巴掌。一直把她拽上了南下的火车。
“你是不是姓程,你妈妈姓林对不对?”
“你爸爸是革命党,你知不知道?”
阿宝彻底被恐惧压垮,哇的一下哭了出来,涕泗横流,再没有比这更丑的模样了,“你也要杀我的头吗?”
林志果没有杀她,阿宝叫回了程宝绮的名字,被送进了学堂里。
抗日战争爆发后,十七岁的程宝绮从上海报名进入了青浦特训班,林志果正是特训班侦谍组的组长。没过多久,特训班撤退出上海,程宝绮跟着同学一块儿分批从上海逃往安徽。在那里,程宝绮与怀揣着抗日救亡精神的同龄人们畅谈、交流。狂热、忠诚,那股就要喷薄而出的少年热血让她的心脏跳动的如此鲜活、有力。
但是没多久第一泼冷水就浇在了她的头上。1938年,上海发生了耸人听闻的“刺唐案”。消失了两个月的林志果在一个深夜匆匆跑到校舍带走了程宝绮,那时距离正式毕业还有1个月。
程宝绮的十八岁成人礼是在一辆驶往西南的火车上度过的。林志果,哦不,现在要叫林彧了,他戴着一顶黑色呢帽,穿着件朴素的灰色长衫,唇上贴着山羊胡,看着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不止。程宝绮剪了学生头,穿着兰色的学生装。已是深夜了,乘客们都睡得七扭八歪,车厢里鼾声四起。林彧买的是两张二等车票,虽然休息的不舒坦,但好歹坐的是软垫椅。
程宝绮睡不着,她甚至没有从特训班毕业,就已经过上了逃亡的日子。林彧杀汉奸,他是个英雄,可是做英雄就只那血溅当场的一瞬间,剩下的日子就要做狗熊。
“肚子饿不饿?”林彧低声问道。
程宝绮摇了摇头,她坐在靠窗的里侧,林彧挨着她坐在旁边,正好替她挡住许多纷杂,留给她一些少得可怜的清净。
“你们宣过誓了吗?”林彧见程宝绮沉默不语也不再追问,他从袖子里摸了摸,递给了女孩那块改变她命运的怀表。
“对着你父亲这块表宣誓就是在对革命宣誓。”
程宝绮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块现在更老、更旧的怀表,急喘了两下,手软的近乎握持不住。
“特训班的誓词是什么我不知道。你就跟着我念我宣誓时念过的词吧。”
尽忠革命职务。服从本党命令。
实行三民主义。无间始终死生。
他们的声音压的极低,怀揣着难以用言语表述的激情与恐惧,女声和着男声,对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松竹和皎皎的川蜀月光,一前一后挨着颂完了简单的誓词。程宝绮攥着那只旧怀表,林彧攥着程宝绮手,直到它不再颤抖。
“男儿到死心如铁。宝绮,你父亲是个高尚的人,不要给他丢脸。”
4.
程宝绮从床上撑起身子,在床头摸了半响没有找到火柴盒,惺惺地丢掉夹在指尖的香烟。
“烟瘾越来越大了。戒了吧。”
程宝绮不搭话。汗水沾湿了前发和贴身的薄衫,她却懒得再动,凑近枕巾嗅了嗅,还带着皂角的香气,如擂鼓般的心跳逐步趋于平缓。林彧站在窗前,只穿着件白背心和睡裤,一把拉开紧闭的铁艺窗户,冷风涌进房间冲散了屋内的热潮,原本在臂膀上熠熠闪动的汗珠被快速风干。程宝绮打了个冷战,拽起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
“对面睡了没?”程宝绮窝在被子里闷声问。
“半个钟了……该是睡了。”男人把窗户重又关上,仔细地上了窗栓,回身走向床铺。
程宝绮还是不太习惯他脸上蓄的胡子,太陌生了。不过和一个陌生的人一块儿潜伏比和一个过于熟悉的人的要好,她尝试把眼前的这个人和记忆中的人区别开来。
“松田浩没再来过店里?”林彧掀开床铺钻进来,两个人一人躺一边,渭泾分明。
“没有。但是他改了每日的路线,一天会经过门口两回。我不信他就这么死心了。”
“男人的自尊心啊。你得推他一把……金世达从常州调过来了,好好用他。”
程宝绮唰的一下坐起身来,林彧老神在在地躺着,闭目养神。
“叫他来干什么。”程宝绮提起金世达就像吞了一只苍蝇一样恶心。
“这是工作,不要带入个人情绪。你指望谁和你打配合?老怼,还是李唐?他们像个上海小开的样子吗?”林彧睁开眼抬眸看向身边的女人,叮嘱道:“明天去一趟法租界。霞飞路的dds咖啡馆。坐靠窗的最里一桌,点热巧克力加奶油,另外再加点一份奶油,金世达会和你搭讪。顺便把电报给李唐。”
“你怎么知道那个日本人吃这套。他披着羊皮呢,正派人,上海红十字分会的副会长呢,偷人家老婆,他敢嘛?”程宝绮冷笑道。
“香烟不是个好东西,你不也开始上瘾了。”男人的声音回荡在这小小的二楼卧房,冷冽一如窗外摧枝断叶的夜半寒风。
“八年了,这么寡淡的生活,有一点儿刺激就跟抽了大烟似的,戒不掉。他不敢,你就得让他敢,这是任务。”
程宝绮气不过戳了戳男人的肩膀:“那我现在申请你来和我打配合,你名义上还是我丈夫呢,你这个小皮匠怎么这么窝囊!”
这不过是气话,林彧刮了胡子长得和松田浩很像。简直像亲兄弟一样,程宝绮想,这就是“双镜”计划能够存在的根本原因。松田浩的资料在两人的心中滚瓜烂熟,在日本的一切、在中国的一切,白纸黑字和真人终究有差别,但是程宝绮会成功的。
“你也是男人,你说,怎么才能勾引一个经验丰富的特务。他受过训练,寻常的办法对他一点用都没有。”程宝绮躺了回去,出神地盯着天花板上乱七八糟的电线,它们纠结在一起,像蛛网,在墙角蜿蜒而下,消失在老木家具后边,像庞大的蚁群。
程宝绮眼皮愈来愈沉重,就要睡去。林彧转过身来,看着程宝绮昏昏沉沉的侧脸,轻声念道:
“你得忘掉自己在演戏,忘掉自己在说假话。像妻子一样给他温暖、包容,像情人一样给他性,去要求他给予,能够给予的物质和情感。去爱他,像爱你真正爱的人。”
“什么才算是温暖,才算是包容呢?”程宝绮心下更是一片迷茫,她的人生里没有这种全然善意、亲密无间的关系。每一个同伴的相处都是短暂而割裂的,她不能和人分享她的经历、分享她的爱好,甚至是她真正的名字。来来去去那么多人,留在她身边最长的竟然只有林彧一个人。她疏远的监护人、严格的教官、冷酷的上级。
她在被子里摸到林彧的手,那双干燥的、暖炉一样的手只指尖抽动了两下,没有回握。就像她预料到的一样。
程宝绮收回手,翻过身睡去,不再去想这个深奥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