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万物,你若预测它的未来你就会说它有无数种可能,可你若回过头去看它的以往你就会知道其实只有一条命定之路。


1.

男人娶了什么样的女人,决定了后半辈子的日子过得舒不舒坦。在丁美兮看来,隔壁小皮匠娶的这个老婆,就是最最不好那一种。


“要我瞧,还不如那些个大都会舞厅的卖笑女呢!”丁美兮如是说,“至少人家不祸害没钱没权的本分人。”


一切从小皮匠志果的老婆从老家搬到上海老胡同的第一天起就乱了套。足足拉了两车的老家具,还有些个时髦玩意儿:长着个朝天大喇叭的立式留声机,足有人高、雕了好些富贵纹样的黄铜梳妆镜,海南黄花梨打的贵妃榻、桌椅一套……听说都是陪嫁。胡同里有不少孩子,正是人嫌狗厌的年纪,追着装家当的车起哄,摸摸这摸摸那,跟在请来搬东西的两个力工后边想看“新娘子”。


小皮匠的老婆其实讨到家有好些年头了。至少一年半以前,林志果搬到上海,在这个小胡同安家落户的时候就听他说过:他有个老婆待在湖北老家。在上海立稳脚跟了,自然就赶忙把老婆接过来。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没有个一儿半女,看着都让人着急。


丁美兮跟几个要好的姑嫂在巷口张望,只看到一个高挑纤细的身影下了车,小皮匠的老婆穿着藕白色的旗袍、手里悠着把女式的小折扇,转眼就晃进了楼梯。几个孩子就要跟进去,楼道里拦路钻出来一个中等身形的男人,他脸上蓄着浓浓的胡子,鼻子上架着一副工作用的圆眼镜,防油污的围兜还系在胸前。是小皮匠。


他变戏法一样掏出一块儿烟盒大小的裸糖,递给孩子们。给罢糖果,又挥着手念叨着:“去!去!”就要驱赶孩子,但是语气、动作不很严厉。几个顽童得了便宜,也不再纠缠,一溜烟不知道跑哪儿去分糖果了。


小皮匠老婆闺名叫宝绮,娘家姓程。读过书,爹抽大烟死了,嫁给小皮匠是因为着急找个男人主事,不然留给她的嫁妆就要被亲戚们抢光了。也是,否则这两个人怎么会做了一对夫妻呢。


真是一对怪夫妻。林志果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好人,其貌不扬的。这个其貌不扬不是说他这个人长的好看不好看,主要说的就是这人的气质。其实他长什么样子大家也不清楚、也不在意。旁人一眼看过去,看到的不是他的眉眼、鼻子,而是他那把大胡子。满脸的黑色短胡子只大致保持着那个长度,不修形、不留长、不剪短,把脸遮个大概。鼻子上还常年夹着一副黑色细边圆眼镜,耷拉着眉眼整日低着头做鞋、修鞋,最多只能看清他头顶长了几个旋儿、长了多少白头发。谁知道他胡子底下长得是美是丑?叫一句“小皮匠”、“大胡子”、“皮匠铺那个胡子师傅”……大家就知道指代的是林志果。


丁美兮的丈夫——老刘在皮匠铺对面开的一家钟表店。钟表店在胡同口紧靠着大街,而皮匠铺位置没那么好,和马路隔了两间铺的距离,在胡同里。天下大乱,有点小资财的中产阶级也是紧着裤腰带过日子,西洋表其实不怎么卖的出去,但是老刘修表还是能养活一家老小,他的手艺不错、眼睛也好,手表也修、座钟也修。做林志果做邻居是件挺好的事,丁美兮找他临时借个什么东西,他总是答应,也不催着还,但是这事儿自从程宝绮来了以后,就反了一反。这个女人简直精明过了头,每次丁美兮往皮匠铺里张望一下,程宝绮就像脑袋上长了眼睛似的,也抬头盯着她。许多次,丁美兮在皮匠铺门口晃了一下,和小皮匠打了声招呼,原本想借块香皂,最后也说不出口来,憋着气转头回了自家。


“丁姐姐,你长得苗条、脚又这么好看,不穿高跟鞋多可惜。要不来我这看看?街坊价。”程宝绮悠着她那支小扇子,绕着丁美兮走了半圈,像个男人式地品评、欣赏了一番,说完(似乎)朝丁美兮抛了个媚眼。


程宝绮瞧着二十左右,年轻貌美,总是挑着眉头,一副忧愁柔弱的模样,时髦的细眉毛底下却是一双风流的眼睛。丁美兮是看不惯这种做作的样子,但是男人却喜欢(真是色心蒙眼!),想她没嫁人时,献殷勤的男人能从南市区排到闸北,嫁了人操持家务,费心费力,还得被说人老珠黄,男人不念着自己家老婆的好,只喜欢这些皮肉表象。


“哎……做作到她这个水平可不容易啊,你们要是也像她这样,男人也爱看你们啊。”


丁美兮回头一看,门洞口倚着个年轻男人,他一身旧长衫,手肘处还打着补丁,脸上有风霜之色。手里捧着一把炒瓜子,边说着边捻起一颗扔到嘴里。地上吃剩下的瓜子皮也有小一堆了,这该死的居然偷听了这么久。


丁美兮斜眼蔑视地瞟了一眼年轻男人:“我当谁呢?李唐,你老子的棺材板都给你换钱买干果吃了吧。今天典当行的罗叔是不是给你多换了两块银元,都有闲心来听我们女人说闲话了?”


李唐听了脸上腾的红了起来,他立起身子,把手里的瓜子往兜里胡乱一塞,甩了一句“少嚼人舌根”扭头就走。


“呵,李良熙这败家子还来教训我。祖上威风有什么用,子孙不肖攒多少家财都没用。”丁美兮朝着身边人说道,看了看李唐落荒而逃的背影仍不解气,叫着:“穿的是你老子清朝的旧衣服吧,你那身洋装哪儿去了!”


李唐走的更快了。


大上海,销金窟。钱来的容易、去的也容易,看看这位李唐——李良熙就知道了,留过洋的少爷,受过新式教育,现在穿着年纪比他还大的满清老长衫,爱读书看报更爱玩上两把老虎机。林志果到上海那么久都没学会那些市民做派,程宝绮没多久就入乡随俗了。她爱看电影、爱听京剧、喜欢画报明星。别人家的老婆都要帮忙缝缝补补补贴家用,她倒好,只顾着自己快活,每日都穿着旗袍踩着高跟鞋,只说是约了同乡的女伴出去逛街,鬼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她倒是还有自知之明,不怎么花大钱,逛完了会拎着菜,连带着些打包好的糕点饼干回去。程宝绮对大人或许计较了些,但是对小孩心软,路上有邻居小孩看着眼馋也会分一小块酥饼给他。丁美兮家的二宝也得过程宝绮的实惠,所以她也不能当面真的对那女人指摘什么。


前线在如火如荼的抗日,上海虽说比战前乱了些,但是战争好像被一个看不见的玻璃罩隔离在了吴淞江的对岸。公共租界里,店铺照开生意照做,仍是那个纸醉金迷的夜上海。过日子,吵架时有、恩爱也时有。丁美兮和老刘是这样,小皮匠和他老婆也是这样。


小皮匠每个月带老婆去咖啡馆喝咖啡。晚上还时常开着那个大喇叭留声机放歌。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泪洒相似带。

今宵别离后,何日君再来。




声响不大,但是夜深了,丁美兮在家都能听到,她的耳朵听闲情八卦的时候好使、夜里听邻居家的壁角也好使。老夫妻多是吵架、骂娘,小夫妻嘛……


“听听……又开始了!”丁美兮端着脸盆走上二楼,“砰”的一下把搪瓷脸盆扔到木头架子上,热水撒了一瓢出来。从衣架上拿下晒的干巴巴的毛巾,甩进脸盆里,“别看了!过来洗脸。”


老刘挠了挠日渐稀疏的头发,从窗前走开,走到脸盆前绞干毛巾。


“对面干什么呢?”丁美兮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丈夫。


老刘就着白乎乎的热气抹了把脸,瓮声瓮气地答道:“你说呢?老样子呗……”


丁美兮急促地喘了口气,快步走到窗前,撩开窗帘望向对面。两个人影映在白色的窗帘上,一男一女,搂在一块,重重叠叠地,正跟着歌跳舞呢。真不害臊啊,丁美兮只觉得一股怨气冲上脑门。


“感情真就这么好啊!前两天不才跳过吗?”丁美兮骂道。程宝绮爱听周璇、白光、李香兰。嗓音是甜的,歌是好听的,但是听完这些甜腻的歌,有些人就不安分。


丁美兮听着对面若有若无的,激烈的声音,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这程宝绮年纪不大,嗓门倒是挺大。丁美兮在心里骂了几百遍,可还是拉不下来脸去叫门,这种事情……正经人都生怕给别人听见,她倒好生怕别人听不见!还有这个老刘,躺在旁边一动不动,死人似的。


这日子可不过的和死人似的!


丁美兮躺不住,觉得身上有些热,起身去倒了杯凉开水,囫囵喝了两口回到床前看到自己丈夫也睁着眼。


“吓!你个死鬼……我以为你睡着呢。”


“老林这个日子过得舒坦啊……”老刘扯了扯嘴笑道。


丁美兮撩起被子钻进去,“说正经的,以后二宝跑对面去玩,你拦着点……别把我儿子给教坏了。”丁美兮气的打了一下旁边的丈夫,也不知气的是谁。一直等到对面安静下来,这才松了口气。


“几点了?”老刘冷不丁问道。


丁美兮看了看柜上的小摆钟,“十二点半啦。”


“噢。”


“怎么,你还给人家算时间呢?”


丁美兮等到睡着也没听到丈夫的回应。



2.

程宝绮和林志果好的时候恨不得日日黏在一起,不好的时候天黑了也照样把人赶出家门。


老刘喜欢晚上去后边巷子,几个老兄弟的家里喝酒,说是家里,其实就是在家门口支个桌子椅子。这天正玩着牌,看到巷口走过的林志果,赶忙把人喊住。拉扯了一会儿,才半强迫地拉过来一起喝酒。一直喝到晚上十点,喝到满脸通红,两人才一起回了家。


“这就说完了?”丁美兮拍掉老刘手里的花生米,“你们俩聊什么了?这你都不肯告诉我。”


“还能聊什么,男人间会聊的东西呗。”老刘捡起掉在桌上的花生米扔进嘴里嚼吧嚼吧,“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怎么来的上海,怎么讨的老婆……”


“怎么讨到的老婆?”丁美兮凑上前去。


老刘奇怪地看了老婆一眼,“就你知道的那样呗。你不早打听清楚了。”


“小皮匠你别看他不修边幅噢,人还是读过两年书的。湖北也不是呆不下去,怎么跑上海来了……”老刘嚼着花生,若有所思,“你说,我把二宝扔到小皮匠那边去,给他做学徒怎么样?”


“你疯了?”丁美兮叫道,她抢过丈夫的酒杯生怕他真的把宝贝儿子送出去,“二宝才几岁?!你不想着把自己的本事教给他,让他到别人家受气去。”


“二宝笨手笨脚的,他哪儿是做精细活的料子啊。先给老林打个下手,看着,等过两年就能学本事了,我在他这个年纪,早就……”


“我不同意!”丁美兮打断,瞪着眼很是凶悍的样子,“我就是不同意!”通常她不怎么违背丈夫的意思,原以为自己做姑娘时的脾气都被乏味的日子给磨得精光,可是关系到自己孩子,她那团早浇灭、就快风化的干柴火好似又活了过来。


夫妻两人不欢而散。丁美兮的脸冷了两日,白天在店里擦灰的时候,对着客人也没好脸。


“你好,请问刘师傅在吗?”


丁美兮回头看了眼门口,手上不停,仍旧抹着一把座钟的盖板。一个穿着整洁的黑西装打着领带的男人站在门口,正笑眯眯地看着她。黑色的短发整齐的向后梳着,唇上、下巴上留着些小胡子,戴着副银色的眼镜。这个男人很奇怪,他双手交握在身前,手上领着一个皮质的公文包,毕恭毕敬的模样。


怀疑地看了他几秒,丁美兮扭头朝后边小屋子里没好气地喊道:“老刘!来生意了。”


啪塔啪塔的脚步声从后堂传来,老刘一看到那个奇怪男人也愣了一下,不过也只愣了一下。他慢悠悠走到柜台前,朝门口的男人招了招手,“松田君,修什么呀?”


呵,原来是个日本人。


“哎,婆娘,你去后院看看二宝,这小兔崽子给我罚了抄大字呢。你盯着他不抄完不准吃饭。”老刘叫住丁美兮打发她走。


“你就会糟践自己亲儿子。”丁美兮恨恨骂了一句,还不解气又瞪了眼笑眯眯的松田,甩了手里的抹布往里间走去。


等到里屋的脚步声远了,老刘才回头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刘师傅,帮我看看我这块表,走的有些慢啦。”松田浩解下手上那块腕表,塞到老刘面前。一块使用多年的日本表,表带多有磨损,很普通没什么价值。


“介意我拆开看看吗?”


“您拆,您拆。”松田浩点了点头。老刘就拿了表坐到后边的工作台的小凳上,开了灯,取了工具,干起活来。


松田浩在店里转了一圈,看的无聊了,也不去打扰老刘,走到门口的老藤椅上坐下休息。看了看四周,拿了放在一边矮凳上的报纸看了起来。


钟表店前的大街上支了个馄饨摊,一个十五六岁的小青皮正翘着二郎腿往嘴里塞馄饨,也不知看到了什么,吹了声口哨,接着又笑了几声。


松田浩放下挡在眼前的报纸,往前边儿看去。要说丁美兮每日盯程宝绮盯的紧呢,她平日里最爱坐的藤椅也都是正对着皮匠铺的。所以松田浩一抬眼就看到了程宝绮。


妙龄女郎一手扶着她只知道埋头苦干的丈夫的肩膀,另一只手去够右脚挂着的高跟鞋鞋跟。她侧着身弯着腰,穿着件贴身的月白色旗袍,侧边的裙岔里露出了一片雪白,那是一条修长、笔直的腿,脚跟被白色的鞋跟顶的高高的,紧绷着,能看到流畅的线条,向上延伸,直到被薄薄的衣料包裹住。可是衣物不能阻挡松田浩的眼睛继续向上追踪,他略过她挺翘、不过分饱满的胸部(他总说旗袍想穿的好看,胸还是小些有韵味),严严实实系在脖上的盘扣。严谨又不失欣赏地审视了一番那女郎仍旧乌黑自然的长发(烫染的头发是不自然的、无趣的),他正准备继续品赏一番女郎的容貌,却对上一双带着薄怒的眼睛。


啊,他看的太久,被捉住了。松田浩懊恼地想,这是一个失礼的行为。但那女郎并没再多施舍眼光给他。她蹙着眉瞪了眼馄饨摊的小青皮,这种眼神对于脸皮厚的男人没什么杀伤力,女郎低头和她丈夫说了什么,那男人这才抬头,看了看馄饨摊,取了把磨得锃亮的剪子站起来。许是他那又黑又密的胡子把人吓住了,小青皮付了钱跑了。


松田浩百无聊赖地看着馄饨摊主收拾碗筷,女郎瞟了一眼对面,见松田浩还在看她,拽过丈夫亲了下脸,那男人点了点头没说两句又坐回去修鞋了。女郎叹了口气挎着小包婷婷袅袅地出门去。


哎,真是个木头脑袋。松田浩笑了。


“松田君,请你过来下。”


老刘在店里唤着,松田浩起身进门。


老刘背下表壳内贴着的数字,把那纸头撕下来塞进嘴里,重新装上背壳。起身关上工作台的灯,走回柜台。


“今天修不好,写个条子,明天来取。”说罢在柜台底下摸出一本小本递给松田浩。是那种随写随撕的薄纸小本,前边已经用掉、撕掉一半了。


“我留个号码吧”松田浩说着,写完递回去,


老刘结果本子,记下了末位的五个数字,“你看我这像是装了电话的样子吗?用不着。”说罢撕掉那页扔进口袋里。


“行了,我记住了。您先回去吧,明天来取。”老刘重新在下一页写下松田浩的名字、时间,把本子整理好放回柜台。


松田浩拎着包就要走,走了两步又转过头来,“对面那对夫妻,挺有意思的……”


“啊,确实。”老刘想了想,点了点头。


“那位小姐挺漂亮的……平时没少看人家吧。”松田浩指了指门口的藤椅,调笑道。


“你还不知道我……”老刘看了看笑的温和的松田浩,大致认出了他眼中的探究。想了想他半年多来的观察,拿起柜台上那只腕表,拿袖子擦了擦,“我看,没什么特别的……普通的很。”


没什么特别——没什么问题。


松田浩笑道:“普通……你眼光怎么比我还高。”说罢挥了挥手转身走了。


“那小日本儿瞧见对面那谁了?”


老刘吓得一哆嗦,回头看见自己老婆站在里屋的门帘旁,瞪着松田浩消失的地方。


“我不是让你去看孩子吗!”


“你吼什么。二宝累了歇会儿不行吗?”


“你整天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多管管你不成器的儿子!”


“这叫闲事儿吗?你瞧着吧……你就瞧好吧!那小日本儿坏着呢,他指定勾搭程宝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