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园(13)
王天润:悠长假期
放完长假返工不过三日紧接着就是五日的长途出差,其中真正商务活动也就持续不到一天,剩下的几日空闲都是预留好的度假时间。照理说我在王天润身边汲汲营营,不就是为了在日常中能搭上便车,尽情尽兴地享受到各种灰色福利?该高兴才是。这次假期就是我献上身体和忠心换来的战利品——就算之后我会按照计划脱离奥传司,那也完全可把这次休憩当成七年职业生涯的毕业旅行。我是完全受得起的。可当飞机逐渐降落,穿过厚厚的云层,我望向窗外,以为能俯瞰苏黎世的城市图景,所谓上帝后花园的璀璨风华,结果只看到一大片灰色的稀疏乌云,像破棉絮一样四散飘飞点缀,心情也跟着乌云沉降下去。
经过一场既不紧急也不重要的商务会面后,原以为今天的行程就此结束,如果王天润不乐意作陪,我就能去班霍夫大街没有负担地独自购物。持续了这么久过于丰富的生活,等到一个耳朵清净的独处时刻并不容易。结果车子载着我们经过苏黎世湖穿越市中心来到一栋古朴的建筑外。王天润告诉我,我们今晚就在这儿用餐,他已经提前预定好了。
“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啊?我……我衣服都没换。”我惊道,扯齐自己的黑色套装裙,久坐过后那儿已有道没法用手捋平的折痕。一定要用熨斗烫过才行。来这种地标性的百年艺术餐厅吃饭,我居然只穿着打工专用的战斗服,发型也没做!实在太丑太糗了……想到这,我急忙从包里掏出散粉盒对镜仔细照了一番,又拈着粉扑往额角和鼻翼摁了摁。
王天润看我着急忙慌的样子只微笑着说:“没关系。这样子也很好,商务,不失礼。而且很乖。”
那时我并没有立刻理解他说的“乖”有何意味,直到车速缓滞,门童拉开车门,脚尖才刚碰到地,一声远远的轻微的“爸爸”飘进耳中。我理着风衣的领口,转头看见后边另一辆车里蹿下来一条影子,二十左右的年轻女孩乳燕投林一般扑到王天润怀里,心里顿生不妙。保时捷轿车上又下来一位穿着香槟色礼服长裙披着棕色皮草披肩的贵妇人,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华裔男孩。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是王天润分居国外的妻儿,更明白他那个“乖”从何而来:在富有的中年男人眼中,一个还在努力赚钱的年轻女人是不是就像一只在转笼里原地狂奔,娱乐主人的仓鼠呢?与这样一位盛装打扮的精致贵妇相比,我现在的样子也只能配得上“乖”这一字。
他是不是疯了?吃一顿晚饭罢了,怎么还叫上老婆孩子。这饭吃不得,我想起武文陆抓到我和别的男人在一起的那天,头皮又开始发麻,觉得重新坐回车里,假装无事与司机一起该去哪儿去哪儿才是正解。当然,王天润敢把我带来摊牌那便不会有某一方挨揍的失控场面,但我想冷嘲热讽总是免不了的。没等我挪脚,接送我们的车子就在侍应生的指挥下驶离。
“蔚文啊。”王天润在前头对我招手,等我走近才揽过我的肩向众人介绍说我是谁,没说是同事,更没说是女朋友。介绍完女儿和儿子才郑重地向我介绍他的老婆说,“这是 Diana。”
“您好,王太太。”我笑着与她握手。两双同样探究的眼睛一对上,我就清楚她是知道我和王天润的真正关系的,老王一定和她提起过我。戴安娜年纪已经不轻,应和王天润差不多大,保养得当使得眼角极少的浅纹和淡褐色杏仁眼里的成熟一起酝酿成浓郁的风情。铺着金色闪粉的眼皮一掀一阖,里头除了好奇之外,一点嫉恨也无。
她两眼一眯,拍拍我的手背笑道:“哎哟可别叫我王太太,早听不惯了,小高,叫我 Diana 吧。”戴安娜一口上海乡音听得人心里发痒。王天润曾夸我慢吞吞的口音可爱,也不知他二十多年前和老婆蜜里调油的时候是不是也说过同样的话。不管怎么说,我到底是他丈夫的情人,而戴安娜是个圆脸盘的美人,老了也是美人,美人都是好胜的,今晚她的艳光力压同座更年轻的对手,心里自然得意,对我的态度也多些长辈式的宽容。
身后的豪车又下来一位金头发白皮肤的中年男人,我一开始以为是请的本地司机,豪车配一个西装革履的英俊司机很正常。结果那个男人也走到戴安娜的身旁,两人肩膀相靠超过了社交应有的距离,他转身朝向我们,和王天润握了握手。
戴安娜在一旁插嘴说:“这是安德烈。我和你说过的。”她只甩了丈夫一眼,似乎并不想搭理他。安德烈握完王天润的手,接着来握我的手,蓝眼睛飞快地在我脸上扫了个囫囵,然后转过头重新望着戴安娜,真像个听女主人话的车夫。四个人的诡异组合,居然只我一人觉得很不自在,这点不自在被藏在礼貌之后,不可见光。王天润的一双儿女乖乖站在一旁神色如常,既没不高兴也没排斥,完全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想起多年前自己知道私生子的存在时可没这种定力,宛如晴天霹雳,原来爸爸从来不是我一个人的爸爸,当下就闹得天翻地覆……为什么王天润的孩子能这么轻易接受现实?难道各玩各的开放式婚姻比起你瞒我瞒的传统婚姻杀伤力更小么?我不懂。
巧克力色的木镶板上挂着名家绘制的真迹油画,戴安娜搂着我的臂弯一起落座,她好像很喜欢我。好吧,我和她站在一起真的好像一个初出茅庐的大堂经理……我劝自己——想想看,她比我多活二十多年风光日子,就当是在排队吧,暂时压我一头没什么大不了。六人座位中间是张长桌,靠近里侧,绿色的台灯并不抢眼,神秘中带着暖意。这可真是个雅地方,来一次感觉浑身的艺术细菌都翻了一倍,不知毕加索、施特劳斯这些大师曾坐在哪个位置?这样一个氛围,要是坐到窗边去,边看穿着现代时尚的行人游客边用餐反而失了感觉。我和安德烈面对面坐在最里靠墙的位置,贴着我俩坐的分别是王天润和戴安娜,再之后是两个孩子。也只能这么坐了,总不能让我和小孩坐一边吧。
一堆人坐下来,热烘烘的,周身寒气很快就发散掉了。位置和位置之间很近,近得王天润的西装裤腿好似蹭过了我的脚踝。大家的脸上都挂着笑,互相看着,配合几人之间乱七八糟的关系,愉悦在灯光下变得扭曲起来。
每次侍应简单介绍完餐点后,安德烈都要为我们作更多介绍。侍应听了他说的话没有反驳只是不断点头,想来这位先生对于瑞士传统菜与法餐确实深有研究。安德烈的烟灰色瞳孔在昏黄灯光下十分专注,因为与我面对面,再加上他对王天润微妙的特意忽视,所以他更愿意盯着我的眼睛讲话,而不是盯着其他人。安德烈讲英语有股法国腔,多带小舌音,是一种不大能立刻听明白的口音,他有种学者和艺术家的混合气质,说到兴奋处会手舞足蹈,晃来晃去的那根长鼻子似乎还有点意大利血统,叫我在某几秒恍惚想起远在美洲大陆的费舍尔,也不知道他那头蓬蓬的发尾带着卷的灰毛长出来了没有?要是和他一起来这儿吃饭一定很有意思,膝盖碰着膝盖,手肘碰着手肘。来这儿一定是要带费舍尔的,不是其他任何一个男人。我们不需要穿得很华丽,只要够体面……他可以在大衣里穿上最喜欢的毛衣和衬衫,随便什么颜色。我在发呆时不时“嗯”两声点头附和,戴安娜却听得认真,丝滑解读出安德烈的谐音笑话,捂着嘴发出压抑的咯咯声,这是爱人之间独有的乐趣。真羡慕呀。武文陆的笑话从未真正逗笑过我,与我算有少许默契的,或许还是只有费舍尔。当安德烈转过脸和她单独说话时,两人用的是瑞士法语,有许多本地化词汇,这是一种外来者无法应对自如的语言。整段听下来基本都是在打情骂俏,我悄悄斜眼瞟向王天润,发现他也在瞟我,眼中多有无奈。
呵,他无奈什么?组局的不正是他吗?他的夜晚不好过,所以我的夜晚也得跟着毁灭!我在桌下用膝盖撞了他一下,朝着另一边的两个小孩挑眉。王天润和戴安娜对孩子都不够亲热,两个人坐在一边吃自己的玩自己的,只有女儿偶尔还会插两句话,她正在美国读书这次是专程回来见面的,有些娇气爱刷手机,女儿和妈妈自然更亲近些,至于儿子……王天润的儿子性格腼腆不爱说话,一开口我就发现他说中文磕磕绊绊,多说夹着法文的英语,口音与安德烈一模一样。那孩子张开一次嘴都要鼓起一次勇气,得到王天润一知半解的微笑后重新泄了气戳起自己盘中的牛排,最远端的安德烈就会适时大声地替他做起翻译。要不是男孩长着纯正亚洲脸,我都怀疑王天润是不是他老爸。安德烈这位“家庭朋友”究竟存在的时间有多久了?我突然有些同情王天润,但转念一想,这个家庭需要安德烈多过王天润,不正是王天润本人造成的结果?原装的父亲不负责任,可不就需要一个替代的“父亲”吗?
我玩味地切开盘中美食,本以为自己作为外人参与家庭聚餐一定尴尬,搞了半天,王天润自己也是个外人。一道目光灼灼地落到额头,我悄悄抬起脑袋,发现是安德烈,在戴安娜偏头和女儿闲聊时,他的神情多了谨慎。这种严肃令我联想到审视领地的雄性猛兽。我朝他隐晦地摇头,小幅度地将脸侧向王天润,示意他:你的对手在这儿呢。反正老王不知道是爱面子还是让羞耻心占了高地,一晚上都不怎么主动搭理我,我自然也不乐意在这么多人面前表现得太舔狗,安心做一个只会微笑的花瓶。要是能有两个男人掐起来的戏码看,我还能解解闷哩。
安德烈笑了,垂下眼端起高脚杯与我碰了杯。
一顿看似愉快实则五味杂陈的顶级晚餐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开始,莫名其妙地结束。领回大衣时,身后的安德烈突然叫住了我,递来松开的大衣腰带。
我用法语回他:“谢谢。你们的车到了吗?”
安德烈眼前一亮,粲然笑道:“原来您会说法语。”
正要回他,走在前边的王天润刹住脚转身来到我俩面前,颇为生硬地插话吩咐说:“小高。”顿了顿,掠过我,朝安德烈冷淡地点头,“我要和戴安娜说几句话,你在里边等一下。”叫了一晚上“蔚文”,不知怎么又把我降级成“小高”了。这男人……
我和安德烈交换眼神,俱是笑得意味深长。隔着一层厚玻璃,寒凉的秋风里王天润和戴安娜隔了半臂距离正在谈话,也不知王天润说了什么,惹得妇人连翻了两个白眼,孩子们像小鸡仔一样围在母亲的身后。几十年的爱恨情仇都融化在异国他乡的西风落叶中,我躲在明亮如昼的华屋里旁观只觉惬意。要不是国内正好是凌晨时分,我都想和老武通个电话了。身边安德烈的笑容转为无奈,走过来悄声对我说:“Vivi,他真的不懂法语吗?”
我犹豫起来:“嗯……也许……”我猜他是懂一些的,“我也不知道。”
男人很是失落。果然安德烈是故意在席间说肉麻话的,也是心机狗。他紧接着又问:“他好像不太爱说话。”指的当然是王天润。
我冷哼:“他毕竟是一个中国男人,觉得沉默更有男子气概。”
“在今天之前,我总担心他有一天会来到这个国家。”安德烈抬手捋了捋梳了发油的头顶,扬起笑容没说完后半句——如果王天润来了,他就不得不离开了。“但今天……第二只靴子落地,这种忧惧终于结束。”
“祝你们两个幸福。”他真诚地看着我。
“谢谢你,但你误会了。我和他远不如你和戴安娜。”我随意地挥手。幸福?我们两个既没有未来也不会幸福。回想近几个月发生的事,凭心而论,王天润只不过是我在事业里攀扯上的一根藤蔓,爬过一段距离后,风景大不相同,我也不再像之前一般毫无选择、毫无计划。既已不是唯一的依靠,魅力自然下跌。自从被刘正毅缠上,我应付起男人来更觉力不从心,或许在恰当的时候断舍离才是最佳选择。
安德烈一直观察我变换的神色,温声安慰说:“哦,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轻轻扶了下我的后背心,“我们出去吧?”
话不投机,王天润已站在车边眺望门口,两米开外的戴安娜拢着披肩踱步到我面前,一把拥住我抚着背,描摹得饱满红艳的嘴唇凑在我的脖子边细声说:“如果不开心不要勉强自己。他这种男人没什么可惜的。”没等我回话,给了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头也不回地牵着孩子走向等待在一边的爱人。直到他们相伴走远,我仍在回味这位贵妇人对我的态度:娴和平静又暗含打量。她就怀着:这是我丈夫的小三,这样的想法,对我说出如此坦诚的话。没有表现出一点做妻子的羞愤与嫉恨,无论处于各种目的而表现得满不在乎,都是一件细思极恐的事情。
“祝你们永远幸福。”片言只字在风中消散,他们不需要我的祝福,所以能不能听到已无所谓。走回轿车旁,王天润正端坐在里边,我钻进车厢关好门,等了一会儿车也没启动。
“怎么啦?”我纳闷。司机在后视镜里瞄我一眼。
王天润抱着胸直视着前排的椅背,不知在想些什么。半响,终于重新拉开门走了出去,对我说:“陪我出去散散步。”
“啊?”我一脸不情愿,迫于这家伙的淫威又不敢落他面子,只能磨磨蹭蹭也跟着下了车。司机听见王天润说完“等我消息”四个字,再没二话直接把车开走。
我站在风里缩起脖子:“去哪儿啊?”他要是逼我穿高跟鞋一起 city walk 我是死也不从的。王天润指了一个方向,接着就一马当先穿过街道,我懒洋洋地跟在他的后边。焦黄的梧桐叶在他猎猎的衣角和利落的腿风间翻动,多潇洒啊,可惜是他一个人的潇洒。眼看着自己落在后边离他越来越远,我始终没有升起追上他的心思,直到某个时刻王天润自己停下脚步,环顾街边开始点亮的高灯立在原地默然等待我走近。
一前一后,我和他走到一架列车牌前。王天润眯着眼仔细看上边的电车路线图,用手指敲了敲板子回头问说:“咱们去这儿?”
“嗯。听你的。”
我根本没看清终点的位置,反正无论坐到哪里下车,最后总要打电话给司机让他载我们回酒店的。
“那你在这里等我。我去买票。”
“不要嘛,我要和你一起。”我作势要粘着他,其实心里想的是跟过去至少还能帮忙做做翻译,结果王天润对着机器上默认的德语操作顺畅,不多时就刷了卡买好了。
“老板。”我贴上去悄悄戳他的腰,笑嘻嘻说,“你刚刚是不是假装不懂法语的?你好坏啊。”
“什么?”他又开始装傻了。
刚才吃饭的时候,因为王天润听不懂安德烈的英语,闹了两次冷场,此后两人就不再直接对话了。那张在夜色里有些严肃的侧脸勾出一个笑,我知道自己猜对了,得意地歪过身子转着圈去追他一触即离的眼睛。一阵风打过来,那张微弱的笑脸很快又消失了。“好了。”他说,故意板着脸。我顺从他的意思收起胡闹,后退半步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
站点周围的男女三三两两围聚闲聊,独自一人的也埋在围巾里听耳机。我已很久没有等过公车了,在欧洲大陆的市中心停驻,看着对面一张张巨大的海报,惊奇地发现某些在国内名声不显的明星居然是某个牌子的欧洲代言人,也颇有趣味。电车驶来,我习惯性地将手塞进大衣口袋抓住里边的手机,正巧王天润也把手臂伸过来。聚餐时饮下的白葡萄酒开始发挥效力,脑袋晕乎乎的我竟没反应过来他是想牵我的手,困惑地朝他问了句:“怎么了?”
此时后悔已经来不及,王天润是个高自尊高敏感的人,一有尴尬的苗头就会即刻抽身,他看了我一眼后什么也没说,伸出的手也越过我的身子抓向前方的扶手。
车厢里尚有空位。我和王天润紧挨着坐在一起,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他是由着我,可也一言不发。我将目光转到腿上,手臂偷偷后放,两根手指学着蚂蚁一点一点爬过男人的大腿外侧,想去捏他的手结果只摸到一节藏在呢子布料里的手腕,往下一看才发现他也把手伸进口袋里了。啧。如果是费舍尔或者武文陆,我一定像跟屁虫一样把手伸进大衣袋里,最好一起把口袋撑爆,敢和我闹别扭,非活捉他不可!但坐在身边的毕竟是王天润,我直起身子靠回自己的椅背,到站了都没敢轻举妄动。
王天润定的目的地就在苏黎世湖边的 Bellevue 站,由于整个湖畔是新月形的,所以靠近起始段时,两岸通明的灯光能从这头照到那头去,等西边的湖岸越来越远,夜景才算开阔。下到岸堤小径,右手边的轮渡码头空无一人,水上飘着四五艘用蓝色和白色油帆布包好的游艇,景色没什么出奇的,感觉走了快 2 公里,左侧才又出现一片红砖黄瓦的中式建筑,再往前走两米能看到一块悬挂的黄牌匾写着“中国园”三个字,里边亭台楼阁红柱配绿杆,颜色调的十分俗气。这样拙劣的模仿老外会觉得新鲜,中国人看了只能摇头。但这就是侨居海外的华人所能得到的最逼真的赝品,我突然觉得脚尖已疼痛到无法支撑这具身体,回头张望,决定跨过水边的石头栏杆脱了鞋坐在上边。
王天润急忙把手口袋里探出来,拽住我的胳膊惊道:“赶紧下来,那里太危险了。”这个位置近得只需跨出半步就能跌到水塘中去。
我不依,指着远处河边坐成一排的年轻人叫:“什么呀,别人也这么坐的,你看呐!”
“别人自杀,你也跟着自杀吗?”
“谁要自杀了,坐一会儿怎么了。”我嘀咕两句,在王天润大小眼的瞪视中,扶上石柱爬了出来,悠着高跟鞋的鞋带向前跑了一段,找到石堤拐角通向水面的阶梯,拢起衣服坐到倒数第三层台阶上。
身后的王天润又要发表重要指示,才说了一个“你——”就被我一把扯住。他斜着身子,站也站不直,刚一矮下风衣就拖到地上,偏偏袖子被我紧拽不放,最后认命了坐到我身边,真是手忙脚乱了一阵。
“你看这儿多好,又安全又能玩水。”我攀着他的肩,平平地伸出左腿用脚面在水面上摇出波纹,摇碎对面摩天轮的影子。又将脚伸到一片折射的晕影中,让银白围拢着变成一条纤细的闪闪发光的链纹。“欸,好不好看?”
王天润一脸嫌弃,拍拍我的大腿示意我把脚收回来:“好看好看……你不冷吗?”
“哎哟,你就是不懂浪漫呐,大叔。”
听到这个称呼,男人别扭的表情有些僵硬:“我以为你的浪漫早不是这些幼稚的东西了。”
我缩回脚,抱着双腿看他:“那也不一定噢。你要是送我珠宝呢我也喜欢,可是现在商场都要关门了,没有珠宝了,眼前只有这种廉价的快乐,我为什么不要?”
王天润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一辆孤独的皮划艇在湖中心无声地疾驰而过,艇上的白胡子老头朝我们挥了挥手,热情高喊着“Bonjour”。几只白天鹅被惊扰后困倦地游到我们脚边。
王天润叹气说:“你很贪心啊。”
“我是人,贪心多正常。你就不贪心了吗?”我摊开手心,像逗猫狗一样曲起指节,天鹅们不看一眼曲着脖子优优雅雅地划水走了。高傲的生物,就不能指望它们会像猫狗一样为了宠爱献殷情。
男人哼笑着,伸了个懒腰把身子一倒,椅在石柱上,好不惬意:“不瞒你说,这段日子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 AI 大会的比赛结果。”
“担心什么?不是都安排好了?”
“别对我这么有信心,我又不是上帝,说了就能做到。”
“唔,我看这事儿老王就能办,用不着上帝他老人家。”我笑着趴上他的胸口,贴得极近了才发现王天润的忧虑是真的,没在故作谦虚,他是趁着夜色把平日深藏的恐惧抖落在另一片大陆的萧瑟里。是人都有惶惑的权利,只是我自私地希望王天润在我面前能永远保持自信。他可以像一个沉重的类似父亲的影子,永远压在我的头顶,但不能趑趄不前,举棋不定,像一个庸碌的失败者。笑容不觉退散,我低声安慰道:“早知道你这么忧心,咱们就不该飞什么苏黎世。直接去现场盯着好了。”
“嗯……不行。”王天润摇头,“这样又太郑重了。”会让人觉得这场并不顶尖的赛事关系到奥传司的未来。
“如果……如果这次股价不能起来。你会怎么做?”他问。
我回头,觑着男人幽哀的眉眼,反问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他缓缓眨了下眼,难得显出宽容:“你随便挑一个说。”
“我会……”我拖着腮,“调转时空回到现在,一脚把你踹到苏黎世湖里去,然后为自己失去的一串数字嚎啕大哭。”
王天润一脸古怪,疑惑道:“嗯?为什么不直接回到更早的时候,提醒自己提醒我……不要做空股价?”
“高回报自有高风险。失败的可能不是一开始就清楚明白了的吗?踹你下水是可能做的事,做空股市却是必做的,重来多少次也改变不了。”
王天润长舒一口气,倍感疲顿:“是。是我们都太贪心了。”
他多怕自己跌个大跟头呀。一个从未真正成功过的人尚可维持斗志屡败屡战,但走到他这一步,一旦失败恐怕再爬不起来。我看他表情凝重,连忙又插科打诨换了话题,王天润却不肯罢休,收了表情,垂下眼盯住我说:
“那如果成功了,你又有什么打算?”
我挑眉,不懂他的真意。
“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带你吃这顿饭吗?”
粼粼水光在他的眼中舞动。我却在他无悲无喜的凝视下升起恐惧。
“我已经决定和戴安娜协议离婚了。再拖下去,耽误她,也耽误我自己。”王天润牵起我的手,我条件反射地将指尖抽回,他也不恼,淡淡一笑继续说,“我的孩子你也见过了。不过你放心,他们以后也不跟着我。”
“啊?”
“你爸爸当年分出去的股份我已经托人全部收回来了,只要我们继续合作,我可以让你一夜之间成为奥传司的第三大股东。领完证、结婚,从此以后,我们两个都不需要再顾人脸色,至少在集团内部是这样的。”
好一会儿,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
“那我老公怎么办?”
王天润原以为我会问出什么重要问题,听我提武文陆又松开眉头随意道:“这简单,我替你安排律师。总之你是一定吃不了亏的。”
我不是怕自己吃亏……我是怕老武吃亏啊。究竟是王天润的提议恐怖,还是我惊觉自己真的在考虑——这个反应本身更恐怖呢?这不是半年多前,在那个阶段我和武文陆彼此冷落彼此忽略,如今我已确认过自己的感情,却在诱惑面前为是否要背弃最心爱的男人而犹豫不决。当然,当然,不光是武文陆,如果选择了王天润,那我等于同时还要放弃已经开发成熟的π。我为了得到这个 AI 付出那么多……我甚至愿意忍受刘正毅和他若有若无的监视继续存在,就为了得到这个 AI!只要有它,我可以轻松超越所有人成为最炙手可热的科技明星,在三年之内完成资本积累,接着将商业触角遍布全球。一切的代价不过是继续满足一个孤郁男人(在我看来)微不足道的些许需求。
是这样没错,可我的人生真的需要一个成功企业家的标签吗?如果和王天润结婚,我马上就能获得成功人士能拥有的一切,0 风险 0 等待。想到这儿,戴着警帽的陈新城又从脑海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挺胸叉腰举着扩音器大吼:注意!宽进严出不是传销就是诈骗。
是啊,说的有道理啊。我不觉点头。
王天润误会了我的疑虑,见我为难便坐起身张开大衣将我搂在怀里,暖洋洋的,待我脱离思绪逐渐回神才慢条斯理开始说:“你不用马上答复。考虑清楚告诉我就行。但不要让我等太久……你也不要觉得我做事老派,无数案例证明,男女之间最牢靠的联盟手段就是婚姻。有人说,绑住女人最保险的方式是用爱情,绑住男人的则是权力。和我结婚你大可放心,不用担心步上我前妻的后尘……而我,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出,你已经把爱情给了别的男人。该忧心的人是我啊。”
真的有这么明显吗?我狐疑地想。
王天润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点头道:“这几个月,尤其是你休假回来以后……整个人都变了。”
“哦,那是——变漂亮了吗?”我开玩笑地用手背穿过大衣的丝绸内衬,揽住他的腰,故作天真。
他没说话。
我笑道:“你想换我的爱情,至少得拿出诚意,让我瞧瞧你的爱情长什么样子吧?”
“你觉得我不爱你吗?”
第一时间,我被句话逗笑了,王天润怎么会爱我呢?咧起嘴“嘿嘿”了两声,可下一秒,我又反应过来身旁和我抱在一起的不是别人,王天润不是会拿这种话调情的人。我惊诧地瞟见苦涩和其他复杂的东西从他脸上闪过,似乎真的为得不到我的爱情而懊恼。
他为什么会觉得他爱我?在我的视角看来,他连自己的孩子都算不上有多爱。谈论爱情,并不能让人返老还童,顶多是扎上一针肾上腺素,我这针强心剂的药效还不如股票涨上几个点来的强烈。他凭什么觉得他爱我,爱情是这么随便的吗?我花了这么久才明白自己,他又凭什么?
“咱们回去吧。”我推开他的手臂准备起身,王天润却弯下腰执起我的高跟鞋,捏着鞋带一副要帮我穿上的架势。
我躲开他整个身体往后缩了缩:“你、你干嘛?”
“就像你说的,展示一下我的爱情长什么样。”他平静地回说,“以后,我会让你更加了解我的……如果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
我将鞋子取过,低下头自己套上,尴尬得不知作何反应。他的认真让我无所适从,我习惯在他的面前做脸皮厚、无知、冲动的那一个,看懂他的微表情,疏解心情、发泄欲望,这些只要当成工作来干,就总有下班的一刻。和王天润更近一步意味着工作变成了生活,我想到戴安娜,这个修炼到堪称典范的女人就是我走上这条路后的终极形态。一个人脱离苦海不代表另一个人就要自觉顶上。
司机本来就在附近,到达得很快。王天润像是看不到我的窘迫,先于司机替我拉开车门,上车后反倒不再多言。一到酒店,我就蹿进二楼的独立卫浴洗漱,一直到洗完都没听到别的动静,于是偷偷摸摸下楼,发现王天润一个人背对着我坐在阳台的沙发椅上,手边摆着一支斟了酒的高脚杯。大半夜的怎么还在对月独酌?早上一落机就去工作,折腾了一天还不想睡觉,能白手起家果然都是精力超人。我就不行了。生怕被他发现,我又蹑手蹑脚走上楼,仰躺在主卧的特大床上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还念着这是老王的房间,所以房门没关。裹着羽绒被在昏暗的空间,听不到室外的一点声音,我这个有些认床的人,在极致的静谧里也很快就进入梦乡。大概睡了两三个钟头,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门那边站了一条黑影。我先是吓了一跳,后脑勺一个温柔的小声音马上开启安慰模式,告诉我不要怕,这是刘正毅,不是鬼。
可,刘正毅?
我在身侧摸了半天捞起一只枕头砸过去,口齿不清地嘟囔道:“你……这家伙……怎么也在这啊?”
枕头砸中胸膛掉落在地,被黑影捡起。他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开。我放下心重新躺倒,等了二十分钟发现后边没接剧情……原来不是梦啊。刚才被我打跑的也不是刘正毅,是王天润。我把老板骂到客房去了。
我哪儿还敢睡,扑腾着爬起来溜到楼下。小心将门开出一条缝,王天润被手机照亮了大半张脸,面无表情地望着我,手指头噼里啪啦打着字,见我来了,屏幕一熄,裹紧被子翻身躺下。我走到床边扯被子,扯不动,唉声说:“我错啦。刚刚我说梦话呢,原谅我吧。啊?上楼睡好不好,没你我睡不着——呃,睡不好,一直做噩梦。”
“老王?天润啊?”我柔声叫道。听到了好歹回我一句呢。
“今天我说的话你可能一时接受不了,我想……或许保持距离,你心里会舒服些。”黑暗中,王天润的声音带着疲惫与沙哑。怎么像个怨妇似的。
“没有的事,你别多想啊。再说你堂堂董事长睡客房,我睡主卧,我哪儿睡得着。”我叹了口气,困得直打哈欠,索性爬到床的另一边抱着枕头躺下,“不上楼就不上楼,累了一天,睡吧。说好了明天你要陪我逛街的。”
“呵,你还需要我陪你吗?”男人凉凉地说。
“当然了。”我趁机抱住他拍了拍,“就像你说的,持续深入了解嘛。”
“什么样的深入了解?”
鼻息喷到额头,胸衣上的压力陡增,我睁开眼,思考一秒后,假装翻身,将睡衣的两片衣襟扯开,闭上眼用的拖长的语调回他说:“那,你想怎么深入……就怎么深入咯。”
就算是闭着眼,我也能感受到那片炽烈目光在我紧闭的双眼和特意顶起的胸部之间来回逡巡,好一会儿,光看不动手,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和谁较劲呢?敞着衣服怪冷的,正要掀开眼皮瞧瞧到底怎么回事,热烫的身体便压了上来。绵密的亲吻落在锁骨上,薄薄的唇后是上下两半利齿,连皮带肉又啃又咬。
之后翻来覆去的事,没什么新鲜花样,后半程和睡梦混在一起,只记得王天润非要我回答问题,那就是他和武文陆谁在床上更威风?
是你是你,肯定是你啊!这个问题甚至不需要思考,我又没说谎。王天润满意了,不再折磨我也不再折磨自己,很爽快地缴了弹药。等我第二天从客房的床上醒来,还能看到隔音玻璃后王天润正光着屁股走来走去,举着手机,极快速地讲着什么。这得多高兴,才能让一个霸总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呢。
通话结束,车流的噪音在玻璃被拉开时涌进,不到两秒又被阻隔。我躺在床上,看见一张戴着眼镜的笑眯眯的脸出现在头顶。王天润揉揉我的鸡窝头,感慨道:“还早,再睡会儿吧,大富翁。”
“成功啦?”我揉着眼睛。
“嗯。”
现在是上午七点,国内正好是十四点,正式公布结果的时间。
男人的声音消失在门外。再睁开眼时,他已一身高定穿戴整齐,站在床头柜前戴手表。
我把脸蒙在枕头里,问:“怎么起的这么早啊。”
“嗯。我等会儿坐下午两点的飞机回国,午饭就不陪你吃了。”
“啊?”我从床上坐起,脑袋发懵,“你怎么回去了?你不是答应了要陪我逛街吗?”
王天润呆滞半秒,回想起自己确实有答应过这事,于是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信用卡放在床头,凑上来摸摸我的脸,毫无诚意地哄说:“好了不生气了,之后几天都刷我的卡,喜欢什么尽情买,好不好?”
“我缺你这点钱吗?”我没好气地拍开他。
“你不缺钱。”王天润认真地在我的颊侧印上一吻,喟叹道,“是我缺你。好好想想我昨晚说的话。”说完意气风发地转身走了。
妈的,我就知道。仰倒的身体在床垫上弹了弹。我就知道这家伙说的都是假的,昨晚是老王中年危急大爆发导致的神经错乱,什么爱不爱的,幸好没当真。
睡完回笼觉我才上到二楼找到遗忘在主卧的手机,点亮发现有十几条未读消息,其中五条是费舍尔。他在今早九点发来一条定位,在卢森堡的芬德尔机场。下边跟着一张机票的照片和一个😊emoji,早班飞机是从苏黎世直飞的,下午办完事他再转道去巴黎。我以为他还在美国养病……什么叫阴差阳错?
“我好想你啊。”哀怨的声音在套房里回荡。我也不晓得自己怎么突然录了这句话,手指犹豫着,最后还是把语音信息撤回了。
笼罩在苏黎世上空的乌云今天终于消散,阳光灿烂,空气清新,这是个特别美的天气。只剩我一个了,现在我又该干些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