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程宝绮在咖啡馆门口立了没几秒,老怼就拖着黄包车跑到了跟前。肩上一热,回头看是穿好外套的林彧,他学着松田浩的模样摆出温柔到虚假的笑容,搂过她的肩膀,两人一块儿上了黄包车的后座。李唐会在两人离开半个钟后紧接着离开,至于他怎么回去,显然不在林彧的考虑范围内。出于意料地,林彧答应了李唐的请求。那男人瞪大眼不可置信的模样逗乐了他。

程宝绮看着林彧从公文包里拿出那半瓶药剂——她对松田浩使用过的那瓶。对着李唐下了最后的命令:“把这瓶药水给丁美兮。让她想办法下到明天中午的饭菜里。最迟十二点,如果时间到了没看到老刘的尸体……”

林彧转头看向程宝绮,“就按规矩办事。”眼中是警告,程宝绮没有说话。

“李唐,你没资格和我谈条件。你和她的那些事,给我们行动带来的危险,我在报告里都写清楚了,功劳、处分……能功过相抵,已经是烧高香了。”

李唐被林彧一脚踢开是迟早的事情。双镜计划想要实施,必然担着巨大的风险,可风险背后是长期而不可估量的巨大收益,从布局到人员的选配,筹划时间长达两年。任何人想要威胁、瓜分已经被林彧圈进怀里的功劳,都会被他毫不留情地咬死。麻醉药吃不死人,丁美兮在林彧眼中也已经被判上死刑,玩弄人心操纵生死,不可谓不恶毒。


从租界去往位于闸北的上海北站,这是一段颇远的路程,在充斥着各国各派间谍的上海,没有选择私密舒适的汽车作为交通工具,反而大摇大摆穿行于闹市,监视的眼睛全都聚集在这辆小小的黄包车上。松田浩的对外身份与林彧的秘密任务加持在一起,多方势力难得一致地哑火,竟然一路畅通无阻。老怼拉着两人安全地到达目的地。

程宝绮下了车,这里不再是歌舞升平的上海租界,而是真正受过战争蹂躏的中华国土。日军占领上海后拆除了上海其他的客运铁路,所有的旅客运输聚集在一个小小的上海北站。嘈杂、混乱这是程宝绮唯一能给出的形容。两个保镖从后边紧跟的一辆黄包车上下来,将林彧和她护在中间,走在前边为他们开路。

有车站人员指引,他们走的是一条僻静的专门通道,地上打扫地干干净净,没有拎大包小包的普通旅客挤在周围,大多人匆匆经过直奔车厢,少数驻留在专门通道内的人员无不是面色红润、置装讲究,本人(或是仆从)拎着简约的高级皮箱,这些人里除了一些西洋面孔,还有些身着西装、军服的东亚面孔。年初日本扶持出来的新国民政府占领南京,那些投靠汪精卫的军政人士仍然佩戴青天白日的标志只是胸徽、帽徽上多了个红圈以示区别。程宝绮抱着林彧的胳膊低走经过这些人,眼观鼻鼻观心,只当看不到。到了月台,由于上海是始发站,所以火车已经早早停靠在铁路上。

“松田君!哎呀,又见面啦。”


离火车尚有6、7米的距离,就听到了要老板洪亮的嗓音。他烟盒、火柴从火车车厢里走出,显然是要一解烟瘾,正巧看到林彧和程宝绮进站。等林彧走到身边他先是与这位商业伙伴握了握手,今日心情不错,便又亲热地拍了拍林彧的肩膀,“怎么才来啊。叫我好等……这行程没你松田君我不是白跑一趟?”

说完瞅了瞅一旁的程宝绮,恍然大悟道:“我说呢,原来是有佳人相伴啊。”

程宝绮礼貌地微笑了下,和那穿着呢子大衣的爽朗汉子交换了个眼神。要老板一手揽过林彧的肩背过身,这就是隔开女眷和随从的意思,林彧回头给保镖打了个手势。两人沿着列车朝没人的地方走了十来米才停,一直走到了月台边,铁道周围没有农家,空气中弥散着硫磺味和土腥味,远处两个衣不蔽体的小童匆匆穿过铁路,扎进草堆里不见了。

“田中的女婿就在特等包厢里。专门等你的,他应该就是松田浩的第一联络人。”要老板凑在林彧边上,低声快速念着,说完又好像被逗乐一般大笑着拍了拍旁边人的背,“哎呀,别小气嘛!上次你那个雪茄我真抽上瘾啦。”

林彧微笑着附和了两句,神情不变,嘴唇微张,话语快速从齿间流出,“他和松田浩之前联络过吗?”


“没有,他们很谨慎,等会儿你和我过去见他。你只顺着我的话说,其他的话一句都不要多讲,表现的警惕些。”要老板舔了舔嘴唇,“到了南京你先下车,松田浩在那儿有个药仓,原定要去视察下,11月5日咱们在北平碰面。要是那天错过了,下一次的碰面时间必须往后顺延至少一个礼拜。”

林彧扶了扶眼镜,伸出手,等了一秒另一双手也回握上来,郑重地晃了晃。林彧给了个灿烂笑容,“要老板,合作愉快。”

两人对视了下,又很快分开。作出一副面和心不和的样子,只礼貌微笑,一路无言并肩走回到原来的上车点。程宝绮看着幺鸡敏捷地钻进车厢,向右方的头等包厢走去。两个保镖很识趣,没有马上凑上来,站得远远的,现在只剩她和林彧了。


从那晚过后,他们两个相处起来好像总是隔了一层纱,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的笑容,都随着松田浩的死亡,从程宝绮的脸上摘除了出去。林彧有时候会忧虑于她受损的精神和尚在回复的肉体健康,但是他更加满意,程宝绮面对李唐这些注定拖累她的人情世故,表现出的拒绝。她终究是从他这儿,真正地毕业了。


林彧不止是满意——他觉得自己更加地喜欢她了。他不是一个迂腐、内敛的人,相反,他想要什么,就一定会得到。于是他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程宝绮,她没有拒绝。不拒绝在他这儿就等同默认,林彧默认程宝绮还是对他有情的(至少是不排斥吧)。闻了近半年的皂角香和雪花膏,到了别离时刻,他这种心冷得像块冰的人竟也生出许多不舍来。倒不是说以后再也闻不到了,这都不是稀罕东西,林彧可以肯定,他未来会遇到许多比程宝绮更加美貌、聪慧的女人,她们会比她顺从、比她温柔。只是那些环绕周身的温香如玉,再也不是上海小弄堂里那个味道了。他两年来的家……编织了两年的幻影……以后谁会搬进小皮匠的房子,在那里与爱人安家落户,生儿育女?他们不一定比志果和宝绮幸福,但至少他们拥有的是无论悲喜都真实可盼的生活。

林彧希望他的后半段人生里仍然有程宝绮存在。


“松田浩……他识破你,是因为队伍里有内鬼。”林彧凑在女孩耳边轻声说着,感受到怀里人突然僵硬的身体,他紧了紧手臂示意她放松,“明天丁美兮那事儿是个机会……把叛徒揪出来,清理掉。安安全全回家。”


火车鸣笛。蒸汽四溢。远方铁栏外的哭喊声就像开了闸的洪水,此起彼伏地传到车厢前头。程宝绮原本漂在九天外的三魂七魄好像一下子被这些喊叫拉了回来,她和林彧间并不只是生离,这很可能是一场死别。太短了。她也说不上来,好像昨天她才坐船赶来上海成了小皮匠的老婆,好像昨天她才第一次和松田浩打了个照面……

“林太太,给我个送别之吻吧。”


程宝绮离开林彧的怀抱,松田浩叫她林太太就是满满的调戏、讽刺之意,但眼前这个是林彧。在她的前二十年人生里,这个男人占了那么多的篇幅,有的人越了解你会越爱他,有的反而叫你越发胆怯不敢去爱。


她以前谈过的男朋友在分手时都控诉她是个薄情的女人,同时她也不是一个大度的宽容女子。恨一个人是很长久的,原本她准备恨林彧——他把她搓揉捏扁,按照自己的喜好塑造成一个面目全非的模样。但是如果她的恨,存在的时间远远长于他心脏跳动的时间,这太不划算,太不公平了。为什么她要一辈子记住这个卑鄙无耻的男人呢?所以她会收回她长久的恨。


给他一份很短暂很短暂的爱。


程宝绮给了林彧深深一吻,一直吻到火车开动彻底带走他。这次,她终于感受到了对方的在意。如果他活着回来了,程宝绮想,她到时一定会很绝情地告诉他“不好意思,你来晚啦,我早就抛弃你了”,这样他们才算两清。



2.

夜幕降临。

李唐有没有把药水交给丁美兮没人知道。对面的钟表铺二楼寂静无声,没有光亮,也许是睡了。程宝绮放下手里的窗帘布,回望了下空荡荡的卧房。温馨的家已经不复存在,整栋房子搬得只剩两块窗帘,还有一把歪腿木凳。


老怼坐在那破木凳上,靠着身子的重力,使身下的椅子维持着一种奇妙的平衡。屋里没有拉电灯,也不能开窗通风,他平日拉车就挂在脖子上的汗巾此刻吸足了水,盖在他冒热气的头顶。只有一盏肮脏的煤油灯立在地上散发着微弱的光芒。一卷墙纸和一麻袋砖头躺在地上,煤油灯旁的木桶里塞着满满当当的粘稠洋灰。墙纸和两年前装修时用的是同一批,补上去不出纰漏。

“继续吧?”程宝绮解了短褂最上方的两粒扣子,黑灯瞎火的也没什么顾忌了。老怼点了点头,他黝黑的面容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只看到那块白汗巾上下摆动了几下,他起身拿起地上抹好洋灰的砖头,走回到墙面的空洞处继续未完的工作。摘掉双面镜,留下了一个半米多款的黑洞,一片漆黑的看不出里边什么样子,可是一阵一阵袭来的浓厚腥臭味熏得老怼都想骂娘。那是血的味道,大量的血。


他一点都不想知道林彧是怎么处理的那小日本。回头望了望,跪在灯旁安安静静给手里青水砖抹灰的程宝绮现在瞧着都有些瘆人了。


“欸。”老怼唤了一声,“夜深了,开会儿窗吧?”

程宝绮头都不抬:“不行。”


“那你陪我说说话呀。这房里阴气太重。”老怼把砖小心的扣上,刮了刮溢出的洋灰。好半响才听到身后叹了口气。

“聊什么?”

老怼想了想,他其实一点儿都不了解程宝绮,他甚至怀疑这是不是她的真名,毕竟他名字也不叫老怼。再者特工需要遵守纪律,不能透露个人信息,两人的共同话题少的可怜,“聊聊林志果?”

林彧走了,林志果更是几年前就不存在了。聊一个不再存在的人不算违规吧?

“听说他去日本留过学?”程宝绮又刮完一块,把干净的一面放在地上,用力一推,砖就从地板的这端滑到了另一端,拿起一旁的水壶往桶里倒了点清水,又拾起插在桶里的擀面杖搅了搅。


“这他都告诉你了?”老怼从地上接过砖头比对着位置,严丝合缝,摆放得极为工整,“瞧瞧,这活儿不赖吧。家传的。”两年前挖洞的是他,他早就算准日后补墙的也得落他老怼头上,所以当年作业时尤其仔细,现在补起墙来游刃有余。

程宝绮象征性地抬了抬头。

“实话和你说了吧,这日本当初就不该去。说是栽培……到日本一年都没满,就搞出来个黄埔军校。”

墙面黑洞洞的窟窿被逐渐填补,老怼却像打开了话匣子一般,满腹的牢骚趁着机会倾吐出来,然后跟着其他不能言说的秘密一起,在这个静谧的夜中永远地封锁在墙缝里。


“这年头,运气不好啊。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程宝绮瞟了一眼老怼,地上的煤油灯照亮了她的尖尖鼻底、月牙似的眉弓,此刻她看着真有几分阴森,可是说出话却透着股天真的味道,“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是不是嫡系都得为国效力啊。”

老怼回头很是同情地看了程宝绮一眼,“志果当年干嘛去刺杀唐……就那谁,不就为了上头看咱们两眼吗?”

“怎么说?你们可都是老资格了。”程宝绮低着头附和了一句。


“回国那年,黄埔刚招第二届还没成气候,山头林立,于是挑个最有气象的。广东佬……够资历、够有钱了吧?结果呢……嘿,他妈的,搞半天我还是干这泥瓦匠的活儿。”

“哦。”程宝绮眨了眨眼,顿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从前没看出来啊,你其实心里还是怨气的。”


老怼并不敏感的政治雷达此刻难得生了效,他连忙否认,“那可不敢。”犹豫了片刻又补充了句,“我热糊涂啦,你是组长肯定比我拎的清,胡言乱语别当真。”

北伐前的几个广东领袖终究是被时代这道大浪淘出了历史舞台,他们这些转投拜帖的小鱼小虾朝秦暮楚是大忌。

“我算哪门子组长。能力弱资历浅,很多时候还得请教您这位老大哥。”程宝绮笑了,眼睛弯弯的,灯光照不到她的眼睛,眼眶里分不出黑白,乌漆漆一片。

“不敢不敢。”老怼一个劲推脱。

“现在我就有件事想请假请教。”程宝绮站了起来,在老怼的目光下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擀面杖,微笑着随手扔进桶里,“我猜您也懂日语吧?”

“替我翻译翻译这页纸。”

程宝绮从口袋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张,是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撕下来的,边上毛毛剌剌。老怼接过,正要蹲下凑近灯光查看,刚一曲膝突然想到什么,警惕地看了看程宝绮,改而端起地上的煤油灯,走到原本嫌弃不已的墙洞前念起纸上的铅字。



我是穿五彩衣,献筋斗戏的侏儒。唯以享受太平为乐的侏儒。

敬祈满足我的心愿:

不要使我穷得粒米皆无,不要让我富得熊掌食厌。

不要让采桑农妇都对我嗤之以鼻,不要使后宫佳丽对我秋波频传。

不要让我愚味得麦菽不分,不要使我聪明得明察云天。

尤其不要使我成为英雄而勇敢善战。时下我便不时梦见或跨越惊涛骇浪或登临险峰之巅,即在梦中变不可能为可能——

再没有比这种梦更令人惶恐不安。如与恶龙搏斗一样,我正在为同梦的对峙而苦恼不堪。

请不要让我成为英雄,不要使我产生雄心义胆,永保这无能无力的我一生平安。

我是醉春日之酒诵金缕之歌的侏儒,唯求日日如此天天这般。



日语有些生疏了,读得磕磕绊绊的,翻译起来是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速度慢但是断句还算准确。

“啥意思?”他一心两用看着日文说着中文,翻了后边忘了前边,文学性他是体味不到的,只知道这诗全在说些丧气话。老怼想着,他干脆装傻当看不懂算了。

程宝绮不同,她记忆过人,那些干巴巴的词句在她脑内拼合成了一首颇有性格的诗歌。终于听到了全诗,可惜太晚了。孤胆英雄也许是在讽刺她的逢场作戏,早就在他的洞察之下无所遁形,不过这人对智力颇为自傲,她猜其中不乏有松田浩的顾影自怜之情。至于他为什么要在住进皮匠铺之前送她这首诗歌(万一她读懂了全文,他的诱捕自然功亏一篑),追究这个问题没有意义,程宝绮已经没有兴趣知道。她从老怼手里接过纸头,揉成一团丢进了覆满血浆的密室。

“这首诗在说:咱们组里有内鬼……他总算还是干了件好事的。”程宝绮用胳膊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诶?你说……你说金世达现在该在哪儿?”

“回常州了吧。”老怼收起惊讶的神情,说罢也迟疑了下,金世达按时回去了,那内鬼就是组里几个,自己就是怀疑对象之一,“我……找找去?”

“找找吧。”程宝绮在麻袋里摸索着,又取出一块砖头,重新跪坐在水桶旁,“你可别一去不复返啊。明天中午见不到你,或者是我没活着发出暗号,你的通缉令就会登上后天的报纸。”

“老怼,就算是在敌占区,我们的人也还是很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