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1月6日早上6点韩冰从办公桌上醒来,她连着三天没回家了,长舒一口气转了转脑袋,耳后噼里啪啦响了一阵脖颈顿时轻松。可是脑袋里还是像塞了一大捧沾水的沙子。窗户上映出个高大的人影,仰头咕噜噜吞了口水接着俯身吐了出去,影子听到屋里动静转身朝里边嚷了一句“醒啦。我叫马小五给你带早饭去了。”

是王守一。韩冰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拉开木桌右手边的抽屉取出木梳有一下没一下给自己梳理头发。她的短发长度不到肩膀,三十出头的年纪黑丝中已夹杂着许多银白,她每梳一下都须从发根一直梳到发尾,每梳一下发丝都更加顺滑油亮。一直到枯黄的头发显出光泽来她才停手,拿最朴素的黑发卡把额前的刘海别到一侧。梳完头,韩冰眼中的朦胧睡意尽数褪去,又变成那个严肃的女干部。

小马从食堂拎了一篮子馍回来,黄的、黑的、白的都有,跟他一块儿进来的还有赵继伟。王守一对他这个小徒弟没啥耐心,把他打发去机关食堂门口站岗了。食堂做饭的大师傅李庚兴已经被他们关注了好几天。

上个月末一线的潜伏特工带回来几则重要消息,他们根据特征进行排查后实施了抓捕,总共抓了三个人:一个是养殖场的、一个是开面店的、一个是保育院的。开面店一看到他们的人拔腿就跑被一股牛劲儿的赵继伟追了五里地,陷到一个烂泥沟子里再也跑不动了这才抓捕归案。养殖场的是本地人,军统贿赂他的资本是三袋白面和一根金条,被王守一用水磨工夫磨开了嘴,把一个延安机关内部的暗桩供了出来。这人只是个外围,消息总共倒了三手,所以问他暗桩身份信息一概不知,只知道接头的口令是“狗肉”。韩冰先列好嫌疑人名单,调查完他们的行动轨迹和人际圈子后,将名单分成三波,生活轨迹有重合可能的列在一起,一次性出动多人同时调查列在一波里的嫌疑人。是个笨办法,做摸排就像收渔网,一开始网了一堆杂鱼边收边筛,越大的鱼越是跑不掉。第三个保育院的,是一个叫冯剑的教师,他心理素质极好什么也没说出来。

韩冰拿了黑、白、黄三种馍馍各一个,她胃口很小这就是她的一日三餐。黑馍是高粱粉做的,高粱人吃了不好消化,也用来喂牲口。黄馍是用玉米面做的吃起来泛酸口感粗糙,食堂蒸这种馍蒸得最多。白面膜是用小麦做的闻着喷香吃进嘴细腻,是最好的口粮。韩冰各拿一种也是为了避免同事把白面馍全留给她这个办公室唯一的女人——她不喜欢受人关照。韩冰说好东西坏东西一律公平分配才符合共产主义精神,王守一也挑不出错。她习惯把最难下咽的黑馍放在早上吃掉。啃一口、咽下去,就像是吞了块石头进胃里,边吃边看文件,足够专注的时候她就不会关注自己嘴里到底在嚼些什么。

查人事档案查到9点多的时候韩冰出门去方便,回来走到门口被一个拎着皮箱的女人叫住。韩冰认出她,她是第一保育院的老师,姓高。高老师今天穿着一件宽松的棉衣,脖子上系着一条棕红围巾,她肩膀向后夹起,尾椎向前送而重心偏后,一般除了身有残疾或是得了疑难杂症,只有怀了身孕的女人才会这样。韩冰扫了扫高雀棉衣后的肚子,看不出症状。

“我带了冯剑的资料过来。庞校长这两天清了下书柜果然找到一些他委派出去冯剑经办的信件存档。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高雀说着递上手里的皮箱。韩冰接过,箱子很轻。

“辛苦你了。”韩冰小声寒暄说,“怀着呢吧?”意有所指地朝高雀的肚子眨了眨眼睛。

高雀点了点头:“是啊。五个月了。”说起这个,她脸上有即将做母亲的水一样的柔情,这点柔情洗刷掉了她文静性格下的最后一点刚强。一个人,不论男女总是有刚有柔,这是才符合人的多面性。韩冰嗅不到高雀对于生产的焦虑和对于新生的振奋,她只望见一片极静极柔的水潭。韩冰能在水潭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我走啦。”高雀理了理自己的红围巾,低头把织物盖住下巴正好错开韩冰的视线。说完了这一声,她转身走了,还是按照来时的步伐,走得不快但是很稳。

2.

庞校长带来的东西用处不大。韩冰只翻阅了一遍就在心里下了结论。内部开会基本已经定下搜寻的目标,就是电报机和密码本。冯剑案子的情况特殊,他并不是按照保卫科正常的反谍流程:举报、排查、抓捕、定性走的,应该说,冯剑直接跳到了抓捕这一步。潜伏在军统内部的同志提供了一张合照指认了照片中存在一个安插在延安的高级特务,代号“佛龛”,经左蓝辨认后确定是第二保小的自然课教师冯剑。

交了名字,保卫科抓人这是一回事,确认冯剑的身份辨别的这个情报的真实性是另一码子事。每年光韩冰一个人就需经手数十万条“情报”,这片情报海大多是只言片语,因为掐头去尾所以王守一戏称这是“无头尸海”,情报的准确率不到三成,也就是说大部分是假消息,烟雾弹。延安内部近两年的整风运动频出,少则数月多则一年,就得刮挂一阵大风,吹倒一片人、扶起一片人、平反一片人。为了避免出现冤假错案,不拿到决定性证据韩冰不敢定性。这就陷入了一个死循环,韩冰定不了冯剑的罪,一天抓不到佛龛就一天不能彻底排除冯剑的嫌疑,再过几个月实在不行只能把他分配到山区劳改拉沙子。

王守一干劲很足,他研究了两天冯剑的各项资料并没有直接把他假定成为敌人。

“我看了他做的报告还有别人做的报告,他要么是个极负责任、极能干的年轻教师,要么就是个极可恶、极有手段的老特务。”王守一和韩冰每每聊天时提起这个人都摇头叹息,“他如果真是无辜的,我不想为了一个该死的佛龛让孩子们少一个好老师。”

韩冰对此不予置否。她想起一年前白家坪小河里发现的一具浮尸,冯剑完全有时间和机会完成这次谋杀。韩冰相信王守一不会想不到这个事儿。那时天气冷,被害者抬到延安做完快速的尸体记录后就被入土安葬,埋的那天王守一带了白酒过去。

他们到底该拿冯剑怎么办呢?东边不亮西边亮,中午派去食堂的人回来了。

王守一朝着蹲在墙角吃饭的胖子念叨:“庙河?野狼?你再重复一遍他的话,一个字都不要漏。”

胖子就着丝瓜汤吞下喉咙里的米饭,声情并茂重复道:“他说:‘狗肉哪儿成,得狼肉才配的起啊!庙河北边儿闹野狼呢,你要是捉回来我给你烧。’就这句。”他这人颇有几分歪才,拿腔拿调学人说话,就算只有一面之缘也能模仿个七八分像。

王守一摸着下巴问:“庙河北……韩冰你说他到底听没听懂这个暗号。”

“他懂了。他不仅听懂了,还给了胖子下一步指示。”韩冰靠在椅背上看着胖子狼吞虎咽地吃打来的饭菜,补充道:“你吃慢点,饭里可能塞了东西。可能是纸条啊或者别的什么。”

她靠在椅背上对着同事分析说:“‘吃狗肉’是接头用的关键暗语,养殖场那人说过‘狗肉’之前要加上地名,曾有人用过乐平也有人用过皋兰,要知道皋兰县就在兰州旁边回教很多做狗肉更不有名,我一开始猜想的是,他们用固定的地名代表不同的紧急程度,现在想来这个地名代表的应该是方位。我大胆猜测这两句话其实是在确认接头的地点。一个人定方位一个人定地点。所以李庚兴回的这句话里必须提到一个地名。你们再仔细想想他回的这句,说前半句便已足够,好端端非要扯到庙河北,难道不奇怪吗?”

“乐平……江西乐平在哪个方位?韩冰你是江西人吧。”王守一翻着抽屉找他那只行军用的指北针。

“我看看。”韩冰率先走到办公室最里一侧墙上挂的中国地图前,说,“他们必然要选用最方便同时不会出差错的参照物。”她眯起眼睛在图纸上搜索,点了点右下角。

“嗯。庙河北说的是庙河县北方,但是合起两人的暗号分析出来的是庙河县东南方。我想前者是个陷阱。”王守一冷静分析,扭头看向韩冰,得到肯定答复后说,“养殖场的叛徒,我再去提审一次,诈他一下。保险起见今晚上兵分两路,只要在庙河附近抓到李庚兴,我们也能下判断了。”

王守一走后,办公室安静了下来只有韩冰一个人。胖子是总务科档案室的副主任,平时不爱走动接触的人少,被韩冰特地叫来打探消息,现在吃完饭回到自己的岗位干正经活儿去了。看了一会儿资料,韩冰拿起桌头的《德意志意识形态》,找到之前夹在书页的干花,继续之前的阅读进度。她是干部哲学学习小组的成员,每个月要做读书汇报和心得分享。许是这两天真的累到体力透支,韩冰看了两页以后头晕目眩、脑后失衡,闭眼休息一会才渐渐好转。

叩门声响起,韩冰看向门口,一个两颊凹陷的干瘦男人没等回应已经冲到韩冰桌前,是情报科的刘拐子。没等韩冰开口,刘拐子抢先举起一张抄写满数字的电码纸朝她叫道:“来啦!那条毒蛇又开始吐信了!韩冰,这次你得认输,一年前我没听错。”他兴奋极了,洪亮的声音在韩冰的鼓膜上震荡。

“你快瞧。”刘拐子把纸放在摊开的大部头书上,催促韩冰去阅读,自顾自继续说,“哎呀,我等了祂一年了,整一年啊!嗯……虽然祂的发报手法变了,可我认得那个电码,我和你说,每套密码都是有自己个性的——”

“你是说这次的发报人不同?”韩冰揉着太阳穴扫了一眼纸上的数字,没有破译过的原始电码根本无法阅读。

“有这种可能。也有可能是那个人在故弄玄虚,比如说,祂是个右撇子这次故意用左手发报,在行家听起来声音就是不一样的。”刘拐子兴奋地看着韩冰,期待她再说些什么。

韩冰瞥了他一眼,哼笑起来:“好了我认输。这份东西你们开始破译了吗?”

“送过去了。”刘拐子不知想到什么,面上露出一丝冷笑来,“不过恕我直言,这可不是满天飞的通用密码,这是有特制密码本的高级密码,硬破也得要找一队数学系的高材生没日没夜推测模型,试上好几个月哩。什么样的人才能用这种特殊密码呀!要是能引起你们的重视,我这一年也不算白等。”

一年呐,韩冰想到,这道神秘电报一年前凭空出现,没过多久白家坪就出现一具十分可疑的割喉浮尸,这才把王守一、韩冰两个人都拉到了那道山沟沟里。那时他们都觉得其中会有联系。沉寂了一年,终于又把那个人等出来了。可不对啊,她已把冯剑列为浮尸案的嫌疑人,此刻这位嫌疑人正老老实实呆在牢房里。今天下午发电报的又是谁?

韩冰思索着站起身来,她向前走了两步,刚要招呼刘拐子一块儿去情报科的破译中心,一阵涌上喉咙的恶心猛的抓住了她,顿时头重脚轻,眼前一黑之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过来的时候天已暗沉无光。韩冰发现自己躺在边保处内部的医务室里,护士看她醒过来给她用蜂蜜冲了一杯糖水,告诉她是血糖过低导致的昏厥。病房里的床位都是空的,也没有保卫科的同事在附近。韩冰想起今晚上还有一个秘密行动,人手都被抽调去各处埋伏,自然是只有她一个人歪在病床上。

也不知道王守一那儿怎么样了,韩冰想着。护士应该是给她挂过水了,因为手背留了针孔。她肚子一点儿不饿,但是总感觉嘴里空落落的,此时要有个馍能塞进嘴里嚼一嚼该有多好。

病房的窗户上破了一个洞,原本用一块黑色粗布草草盖在上边,现在补洞用的黑布半步垂落下来,凉风顺着空洞钻进来。韩冰侧头把床头柜上的小油灯吹灭了,让自己被长夜浸润。她将枕头堆在后背,靠着床头想了一会儿心事,她不觉寒风料峭反正有了难得的畅达之感,好像一下子把整日围绕在耳旁的烦言碎语全都扫出脑袋。于是念头又转到那个厨子李庚兴的身上。这位大师傅如果当真是暗桩的话,恐怕级别不会太低,这样一条大鱼居然因为一个外围人员而被捕。

谍报与反谍报的人撕开那层笼罩诡计之上的迷雾,过程往往没有想象中的精彩,就像一把精致的九连环摆在面前,对手基本都是拿起斧子就砸,砸烂自然解开。深入迷雾,与面容模糊的对手周璇共舞,在韩冰看来已是一种浪漫的艺术。生活容不下艺术。真教人悲伤。

韩冰解开额角的发卡,紧抱双臂和衣而眠。

3.

11月7日,七点整群众举报食堂宿舍躺着死人。韩冰是早上出院的照例去食堂吃早饭,正巧看到工作人员惊惶失措往保安处跑,干脆就跟着人群往事发地走去。宿舍和食堂直线相距一百米不到,走起来却是从一个小山坡到另一个小山坡的距离,宿舍窑洞的地理位置比食堂要高,从门前向下看视野开阔,很容易就能望见食堂有没有灯光亮起、后门有没有关好等等。

围观的群众很多,但都默认围了一个大圈不肯靠近宿舍生怕触了血霉,更不提进屋瞅一眼身亡者死相如何。韩冰推开人群走进屋内,最先注意到的是喷涌上天花板的浓厚血渍,只有被割到动脉的创口才会搏涌出如此高如此多的血液。动脉血颜色鲜红,脱离人体超过一个小时以后开始氧化变黑,韩冰蹲下摸了摸倒在桌下的尸体,尸体尚未完全僵硬,当然天气因素也得考虑在内。她估摸死亡区间是昨日深夜至今日凌晨时分。

她今早上出门时还在想王守一昨晚上的行动有没有收获。现在她用不着浪费口水了,李庚兴就躺在她的手边。

离尸体最近的是一张靠墙摆放的四方木桌,在三个不同的方向摆了三条一样的长凳,死者生前做过的长凳摆在南边,坐下去正好能看到门口,背后不远处就是墙壁,摆设着一个将将两米高的老木衣柜。这一般是屋主人的专属位置,最富有掌控力和安全感。长凳并没有跟随着尸体的动作被推倒在地,只是向后平移了半步左右的距离。韩冰仿佛能看到李庚兴捂着脖子站起身向后踉跄了两步之后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能爬起来。她站起身去看另外两条长凳,全部被复原成紧贴木桌的状态,就像从来没人在这儿坐过。凶手杀完人不慌不忙还收拾了一遍。

窑洞的窗户半开着,屋内的血腥气并不浓郁,韩冰环顾房间,看到床尾处摆着一个火盆,凑在窗户旁。流动气流带走了火盆的热度,需要走得极近才能嗅闻到一丝丝的炭火味,韩冰伸出食指小心地戳弄一下,果然已经凉透。一块松动的炭石滚落到一旁,可疑的白色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似乎有东西黏在炭块上。小心翼翼地,韩冰将一片已经完全熏黑烧烂的薄纸碎片从附着物上撕离。这是一本书的残页。她顾不上别的直接将火盆里的炭块一粒一粒捡出来,又发现许多还没完全烧毁的银元大小的碎片。捡到最后发现盆底躺着一张巴掌大只烧毁了一半的书页,上边印着密密麻麻的手抄小楷。

韩冰心里一惊。这就像一份被精心包装的礼物,慢慢取开一层层的包裹直到最后才展露真容。前面那些裹着残片的炭块只是用来引路的石子。这是奖励,也是挑衅。六十四开小本,一页八列,每列十五到十八字,上书:

廿六
秋高气怒上封寺,碧落浮云放欲收。
万顷苍波澄玉鉴,一轮红日滚金球。
远观西北几千里,近视东南数百州。
好景一时观不尽,天生有分再来游。

后边又写了首雁峰古诗。可惜被火烧了大半。

韩冰几乎就要微笑。

门外嘈杂一片,王守一率先跑了进来,一见到躺在地上的李庚兴面色难看至极。

“李庚兴昨天晚上没来约定点,我留了一个人在延安盯梢,半路被甩掉,多半是被他察觉到了。”王守一俯视着尸体脖子上的割痕,说道,“你发现什么了?”

韩冰腾出位置让王守一过来看火盆里的诗。王守一乍一看到也是不可置信,读完后气愤不已,叫骂道:“他妈的!这分明是挑衅!”他插着腰喘了两口踱步到窗台边去查看窗柩,看了两眼朝着窗外招了招手,然后再次转身走到尸体旁去分析血迹。两个同事被王守一叫过来,一人一边开始搜查床铺和衣柜。

“这人手法不够熟练,割了两刀。”王守一对着身边的韩冰嘀咕。

韩冰摇了摇头,说:“一种可能是不熟练,一种可能是右撇子故意使左手刀。你看这匕刃……左浅右深,左低右高,凶手当时站在李庚兴左手边这个位置,反手出刀。这样动手血不容易喷溅到身上。你看墙上。”

王守一看着墙面的血迹一路追踪到天花板,是一条清晰的动线,点头赞成:“你说的对。作案人的数量暂时下不了定论,可这动刀子的人一定和死者熟悉,才能靠得这么近,最终得手。奇怪,深更半夜,李庚兴难道一点防备也没有吗?不做一点反击就死了。”

“现在这个房间已经被收拾过了,要有什么痕迹只怕也都清理干净——”韩冰话音未落,床底传来一句“有暗格”打断了她。有一位同事钻到床板底下。韩冰和王守一对视一眼,协作着把那张单人铁床挪走,露出了一个贴着脚线的砖洞。被抽出的砖块正捏在那位同事的手中。

王守一从腰间拔出手电朝黑洞照了照,接着将胳膊伸进去,掏出来一堆碎零件。有各种大小各种颜色的金属,铜的、铁的、镍的、柱状、锥状、片状什么都有,还有些做了绝缘处理的电线。韩冰挑出一根二十公分左右的细长的金属短棍,确认棍身的扭曲是一体成型而不是后期砸弯后,她隐隐认出了这是个什么。

“发报机!”

王守一也认出来了,两人异口同声。王守一的大脑彻底兴奋起来,他眼中忽明忽暗,双腿不受控制地来回走动,走到窗边看着洒落一地的炭块倏地出声说:“被烧掉的该不会是密码本吧?”

之前王守一已分别派人去控制住李庚兴的妻儿、搜索食堂后厨李庚兴的工作区域,现在两队人马都跑回来报告。一起跑回来的还有被王守一叫去王家报信的赵继伟,他冲进来看了一眼死人的脸又急匆匆滚出去吐早饭。

搜索后厨的人不是空手而来,还带过来一个布包,里面包着一张油腻软烂的信纸,每四个数字下写着一个汉字,勉强辨认出已经化开的十个字是“诱饵已收佛龛继续潜伏”。这是转译用的草稿。

“在哪儿发现的?”王守一皱着眉沉声问道。

“后厨油桶的垫脚石底下,被漏下的油泡烂了。”

“走。”王守一将手里的布包递给韩冰嘱托她把其他证物一起送到情报科去,接着让人带路领他去食堂后厨。韩冰断后,她捡起火盆中的书页,和同事将电报机碎片包好,提着东西走出门却被一个气喘吁吁的妇女喊住。

韩冰觉得她面善可叫不出名字。

“我是段迎九。妇联的。”段迎九焦急地做完自我介绍,提起手里的东西——一只死去多时、舌头外翻的野猫。

“这是什么?”韩冰不解道。她对段迎九的胆量刮目相看。

“它喝了宿舍旁边水坑的水,被毒死了。”段迎九带着韩冰走到宿舍侧面的一个小坑。坑里是干的。她又指着一处被压弯的草堆,将猫的尸体放进去,按照痕迹还原成初始状态,说:“猫就死在这儿,喝完没多久就毙命了。要不是王守一不理我,我也不会急到把猫提到你面前,破坏了证据。”

韩冰看了看野猫的舌苔,反问:“你为什么说猫是喝了这个水坑的东西才死了,也许它误食了老乡灭鼠用的毒药,或许是被蛇毒死的呢。”

段迎九指了指人群里一个四处张望的男人,赵继伟正站在旁边扣住他的肩膀一副逮人的架势,解释道:“他是李庚兴的同事,有时候住在这间守夜用的宿舍里。这个坑就是他做的,野猫每日深夜都会过来喝水。”

“夜夜都来?”韩冰自言自语着。

“走访一下附近的邻居或许会有意外的收获。野猫的死和人的死一定有着关联。”段迎九分析。

韩冰看她一眼,笑了笑:“接下来是我们的工作了。谢谢你提供线索。”语气不容拒绝。韩冰拍了拍手,立马有人过来做记号捡猫尸。韩冰走在最前面,赵继伟架着李庚兴的同事雄赳赳气昂昂跟在后边。

4.

刘拐子送来消息,厨房搜出的转译稿正是6号下午被截获的神秘电码,而烧毁在宿舍火盆里的就是相对应的密码本。韩冰在炭堆下找到的那页诗句,诗间的一个“收”字正好确认了电码的其中一组数字。

王守一有些摸不透了,他此前认为那诗是讽刺用的,可现在看来似乎真是一个意外。证据过于充分反而让人心生怀疑。他怕自己想多,这个凶手就是一个马虎的笨蛋而这场谋杀是一次内讧的结果;他又怕自己想得简单,一切是凶手故布疑阵,为的就是把他们玩弄于鼓掌。这两种可能,所指向的调查思路可谓南辕北辙。

李庚兴莫名奇妙和佛龛扯上关系。要证据有证据,摆明了李才是真佛龛。多蹊跷啊,那关在牢里的冯剑算什么?左蓝带来的情报真的是个假情报吗?

“我再提供第三种思路。”韩冰坐在地图前凝望着代表延安的红星标记,“发报机和被烧毁的密码本确实属于李庚兴。那个砖洞我看了,有些年头,或许它本来就是藏发报机用的,但是那页没烧完的诗稿,是凶手留下的。你说的内讧,不是没有可能,我倾向于——这是一起报复行为。祂的目的是指认李庚兴的佛龛身份。祂可能是李的敌对阵营,也可能是反目成仇的同阵营。”

“报复……哎……”王守一重复着,他解开衬衫的风纪扣,抄起一本册子扇起凉风。他一夜没睡,白天大脑又过于活跃,精力透支干净此刻是强打精神,“忘了和你说啊……嗯……今天下午呢,情报科的人给发报机做了还原,缺斤少两,根本无法运作。这是一种老式的自发电发报机,我们找到的只是用来输入的机械主体,还缺发电装置。”

韩冰仔细地听着,她凝视王守一疲惫的面容轻声说道:“自发电发报机……操作人数不止一个人?”

“是。”王守一颔首,“线路老化严重,就算有蓄电仓,也得一个人摇电一个人发报。”

“这又印证了我的猜测方向。”韩冰走到王守一的办公桌前,台灯照亮了她朴素老旧的棉军装,王守一累得不想抬头,盯着桌边韩冰修得干干净净的手指。

“你说佛龛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李庚兴是佛龛……凶手也是佛龛?”王守一喃喃低语,长叹一声,将双掌覆盖在脸上狠狠搓揉一通,“哎……哎……不知道呀,猜不透!”

“头疼呐……”

王守一趴在桌上,烦躁郁闷,声声哀怨。

韩冰没有再逼他,默默坐回了自己的座位。过了一会儿,她都以为王守一睡着了。可身后没传来呼噜声,她听到翻抽屉的声音,还有火柴摩擦的滋响,脚步渐远。烟味从窗缝里飘荡过来,尼古丁能助人恢复清明。

韩冰瞟了一眼窗外的人影,原本嘴角勾起的一抹冷笑渐渐消失。她拿起手边已经看了一半的马克思哲学大部头,犹豫片刻继续翻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