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来看,我来瞧,花鸡娘子真正俏。嫁给东家熊老老。
狐先生做媒人,黄鼠狼抬花轿,狗奏音乐猫放爆,铜鼓喇叭多热闹。
小白兔听见了,躲在门口呵呵笑。


郎朗读书声暂歇,高雀又听得身后的骚动声响便停下板书,回过身,看到讲台底下孩子们神情古怪地交头接耳,扭头往窗外一瞧:正看到墙后陈新城的半个身子。

“噢——熊老老来咯!”也不知道是哪个调皮胆大的孩子叫了一声,教室内登时哄堂大笑。笑着笑着,原来满是揶揄的笑声变成了真正透着幸福、快乐的笑声。高雀红了脸颊,板起脸作出严厉的样子呵了两声也无甚成效。

后来她故意问佳佳为什么要给李大为当小斥候给冯老师帮倒忙,“佳佳不是很喜欢冯老师,学校的老师就像爸爸妈妈一样吗?”

“那不一样。”陈佳佳坐在凳子上不安地挪动着,低着脑袋就像做了件错事“总之,就是不一样的。”哪儿不一样,说不出来。

自从那日和冯剑讨论了结婚的事,高雀便觉得周边的一切犹如上了发条一般,推着她往陈新城的身旁走去。冯剑现在午休也不回办公室了;同事甚至是校长都听到了些流言蜚语,有事没事叫她去给到点打水的陈新城送东西,一会儿是吃食一会儿又是毛巾;妇联的段迎九过来走访,会后拉她到一旁单独聊了十五分钟询问她的家庭情况甚至提议她在婚后写入党申请。所有人都在满怀期盼地望着她异口同声说着“你做的对”。可真的对吗?高雀指望着陈新城哪天早上起床一拍脑袋,突然发现这位高老师其实一点都不可爱,压根就不是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

可陈新城就是那么一个固执的笨蛋。他在农历腊月廿八这天赶着驴车冰天雪地带着高雀去延安城赶集。再过半个月就是春节了是以县城里尤其热闹,高雀自从44年秋天在延安落地,派往山区之后再没来过这个政治中心,她坐在车辕上扒开头上的围巾张望着,对上陈新城的目光也是掩饰不住的欣喜好奇。二人冒着风雪进城在主道的一头停了好久,等到勉强通过车子前进、行人四散才看清让路堵起来的罪魁祸首是一篮子哼哼叫的猪仔。一个肩上挂着褡裢的老汉用方言咒骂着从路中央拎回一只逃跑的小猪,这些崽子大都三四个月大,农民们买回去是舍不得吃的,都要搭圈子(配种)。

陈新城熟门熟路地把小毛驴停进一个小院,牵绳被绑在马棚的立柱上,旁边的栅栏里站着一匹棕红色的高头大马也不知是哪位首长的座驾,驴子伸头就能吃到食槽里的粮草也算沾了光改善伙食。陈新城领着高雀出了院子走到大街上,过了两个吆喝卖农具的摊位来到一家照相馆门前,正要推门进去被身后的高雀一把拉住。

“你干啥?”高雀惊道。只以为陈新城突然不做鹌鹑了跳过一切繁文缛节直接到最后一步领她去照相。

“他家会磨镜片也做眼镜生意,没挂牌而已。”陈新城解释说,“你不说我也知道我买的那副眼镜不大合适。你看书——”他双手张开手眯着眼作出看书模样“——老眯着眼睛。”

高雀看他一双圆眼眯起来好不滑稽,哭笑不得地拽过他的衣袖就往外边走,说:“就为这点事儿花钱不值当,还不如扯块布做新衣裳呢,咱们快走吧!”拉不动,于是两人僵持。一直到一对穿着军装胸前扎着小红布条的新人一前一后牵着手满面喜气推门而出,对着门神一样杵在门口的陈新城、高雀笑道:“里边空着呐,快进去吧。”许是被屋里涌出的热气一烘,血涌上脸二人狼狈地落荒而逃。一直逃到面馆里。

面馆里挂着一块黑板上写着今日的菜单,周围仅坐着两个整洁得体面色健康的人,看起来像是干部。高雀心里有些担忧。陈新城显然是准备好了一切,他走到柜台和老板说了两句没多久就端上来两晚清汤面,汤中飘着两根新鲜的水煮青菜。

“吃吧,趁热。”陈新城招呼一声就低头大口吃了起来。高雀瞟了眼擦桌的老板,又去瞄旁边的客人,等到陈新城再次抬头疑惑看她才终于动筷。

汤里一定放了一小点猪板油,高雀恍惚起来,她已经忘了上次吃到荤腥是什么时候。这么好吃、这么珍贵的面,她几乎不舍得咽下第二口。可是她受难的胃一碰到释放肉香的食物就再也不肯撒手了,一碗面没吃几筷子就见了底,连带着汤水下了肚皮。

木门吱呀呀又被被开启,高雀头微抬余光已认出来人。一个男人故意放慢脚步靠近,临近又突然窜起从后头勾手搂住了一旁的陈新城,叫道:“哎呀嗨,这是谁啊?是俺们新城呐。”陈新城被这么一闹愣了两秒回头正巧和王守一的大脸打个照面。

“闹啥子呢你,一副不开心的样儿。”王守一笑得眼睛变成一条缝,拍了拍好兄弟紧皱的眉间,“行啊你,铁树也开花啦!”他显然和陈新城十分熟悉,说话的都是山东老家的腔调,玩笑开完站起身和桌子另一头的高雀握了握手,很正经地打了招呼:“高老师,又见面啦。”

高雀起身:“你好,王科长。”

王守一挥了挥手叫老板下了碗素面,从旁边拖来一张空闲板凳在他们这桌坐下,视线在跟前的男女之前逡巡,小心翼翼问道:“你们两个这是?”王守一天生长了一副乐呵模样,不板起脸来的时候一点威慑力也没有,挑起眉毛更显调笑。陈新城一瞪赶紧出声打断:“别瞎说噢你。”

“咳,俺才不说瞎话!”王守一胳膊撑在桌板上伸出手掌比了比自己的手指头作出一副要好好说道说道的架势,“高老师,新城和我老战友了,不止是老乡,一个战壕里蹲过的。他这个人啊,大男人。打仗干鬼子冲在最前头脑袋瓜子也灵,下战场见了女人就是棒槌吹火——一窍不通。之前的妻子要不是家里包办娶过门现在还是一个人呢。你多担待。”

高雀刚要默默点头称是,王守一话锋一转拍拍陈新城肩膀,直拍得身旁人耷拉下的脑袋再次被迫抬起,语调激昂道:“可这正是陈新城同志的可爱之处啊。多好的男人。”说罢自己点了点头望着高雀给了一个“错过你可吃大亏”的眼神。

“不瞒你说啊新城,组织也关怀你,我们本来就想敦促你解决个人问题的。小段,就段迎九……给你说媒说了五六个了。人家嘴皮子说破,你倒好给人黑脸,小段上个月和我撂挑子不干嘞。”王守一扭头看向高雀补充说:“你说说,老陈是铁了心了。”说完又对着陈新城骂道:“驴脾气。你不光棍谁光棍,以后脾气改改。”

面上来了。王守一暂时歇了嘴,卷起一筷子面条,吹了吹没等热气完全散开就一下塞进嘴里,呼噜呼噜吃的飞快俨然像饿了三四天的溃兵。高雀和陈新城对视了下,没好意思告辞离桌。王守一吃完擦了擦嘴,看着正襟危坐的两人叹了口气宽慰说:“老陈呢知根知底,顶天立地的好男子。高老师你呢,和你打过交道的哪个不说你好。你俩要是能成,结婚这事儿我老王帮到底。不成也没事儿,那就是缘分不在这儿,也不要不愉快。这日子已经够苦了……你说说……都他娘的苦成啥样了。喜事,喜事,就是要喜、要开心嘛。”

门又开,跑进来一个冒冒失失的小战士,脚背上的雪摔到地上没一会儿就融成一滩冰水,他肩上挂着一把“汉阳造”八八式步枪,扶了扶帽子凑到王守一耳边叽里咕噜说了一串。王守一转转眼珠拿起桌上的帽子起身朝二人说:“行嘞。俺该说都说了,你俩好好琢磨琢磨。有事儿先走啦。”说罢,把帽子往头上一戴领着小战士一块儿出了门。


2.

回去的路上,高雀坐在车辕上难得开了口:“你知道我以前结过婚吧?”等了半天没声响,现在头上又包得严严实实,高雀艰难地转过身子拍了拍陈新城的后背:“说话呢你。”

“知道……你和李大为说的我都听到了。”陈新城头上也包得严实,声音闷得像头老黄牛。

“我说我逃婚是真的。他比我年纪大一些,也当过兵。”高雀望着一旁倒退的田野,天色有些暗了,毛驴的铃铛声吓跑了枯枝上伫立的排排黑鸦。冷澈的空气撕碎了她的话语,高雀只能确保她所说的一切无法被彻底掩盖在风中,也不知陈新城听到了多少。

“我还没有登报离婚,你说这算不算重婚罪呀。我前任丈夫话不多,但是很有本事的……见识广、脑子聪明。我很小就认识他了。他的不苟言笑和你不一样,我有点怕他。”高雀说着突然鼻酸,一种难以抑制的悲伤勒住了她的喉咙,她立马闭了嘴屏住气生怕漏出一点儿不该有的声音。

陈新城脑袋转了转好像是想看她。

“他对你好吗?”

高雀等到那阵没来由的酸楚彻底退下才敢出声嘟囔道:“我也不知道。谁知道呢。”

“什么?我没听清——”陈新城大声问道。

高雀叹了口气对着陈新城那张认真的面孔拉长嗓子说:“不好——一点儿都不好——他人不光坏还小心眼,以后他要是找过来肯定先想法子羞辱你一顿然后把我们两个都枪毙了。”

高雀盯着陈新城那张熟悉的脸,又想起来松田浩。林彧就是这样一个睚眦必报的人 。陈新城很幸运,他永远也遇不到林彧。

“我不会让他这么做的。你放心好了。”陈新城保证着。

“你要和他打架呀?”高雀笑着探出头去看他是不是认真的,陈新城扭头看她。高雀不笑了。因为他是认真的。

高雀默默把头靠到陈新城肩膀上,不让他去看自己眼睛里的泪水。


3.

王守一问:这事儿能成吗?

怎么不能成呢。

高雀在春节那天和陈新城结了婚。总的算起来两个人认识时间也快半年,论起结婚速度,一个月就结婚、半个月就结婚的大有人在。毕竟盲婚哑嫁还是这个社会的主流风气。高雀和陈新城互相了解、有足够的选择权,是进步的自由婚恋。

才过了半个月两个人又来了延安县城,到底进了那家照相馆坐在一块儿拍了合照。那天陈新城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了他的军装穿着很神气,高雀找出她到延安那天穿的衬衫和长裙,这身衣服甚至有些过分时髦了。布景是很朴素的,但是老师傅技术好,拍出来的相片两个人都特别漂亮,白底的装帧上写着“1945年春节摄于延安”几个小字,总共印了五张。

大年夜的早上,留校的孩子们一一和高雀拥抱,校长和老师们一块儿包了个红包塞进她的怀里,里头是些花生、红枣之类的东西,大家都囊中羞涩便干脆图个好彩头。冯剑也在老师堆里,很得体地站着,只有在校长看他的时候才装作不经意地流露些失落神情。高雀和大家挥手,坐上驴车跟着陈新城一块儿回学校附近的村庄。虽然过两天她又会回到这个大家庭,过着和之前一样的生活,可到底不一样了。她即将有一个全新的身份,高雀厌烦自己的熟稔,新嫁娘的不安与憧憬她永远体会不到了。

日暮,王守一带着老婆孩子一块儿到白家坪吃喜酒,同来的还有李大为和段迎九一家三口,高雀这才知道陈华和陈新城本来就是血缘较近的亲戚。陈星和佳佳疯了似的满屋子乱跑,外边有人吆喝两个小孩嘴里尖叫着冲了出去。李大为和王守一争辩了一会儿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月老”也跑出门去看别人家的热闹。他过完春节就要正式出去执行任务了。

男人们坐在一起喝酒。女人坐在一堆,王太太是个很传统的女人挨着高雀给她科普妇女怀孕的注意事项,没过多久就被段迎九打岔把话题聊到了保育院里的单身男女。段迎九的工作说是有责任协助女同志完成终身大事倒也没错,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打探冯剑,直教高雀心里又惊又怕。高雀又借了个由头把话题转到节省家庭开销,敦促子女上进上边去,这下子可总算说到王太太的得意之处。王守一两夫妻都是健谈之人,话匣子一打开那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这顿饭总算是糊弄过去。

酒足饭饱,聊完了天,众人走到院子里。今夜月明星稀,视野开阔,鼻中嗅到的寒气透着香,浑身暖洋洋的,心中难得有些旷达的感念。远处有人摆了一支炮仗,怪不得人头攒动一堆小小孩、大小孩都去看稀奇。头一炮哑了,可接下来连珠炮一般,砰砰砰划开夜幕直往天上飞去。攒了一年的郁气好似跟着一块儿飞上夜空四散而去。说来讽刺,现今的中国人见惯了绵延更远、威力响声更大的火炮,却是没有一人会嫌弃这支孤零零的小炮仗,只会觉得它无比熨帖。

段迎九也不闹腾了,依偎在陈华的怀里,望着远处蹦蹦跳跳的陈星。高雀走到陈新城身边安慰性的抓住他的手。

“俺想起些老人儿来了。”没头没脑的,王守一嘴里蹦出来这一句,转头跑进窑洞里拿出酒壶和酒杯。

“给老兄弟也喝两口,沾沾新城的喜气。”王守一念叨着,恭恭敬敬把杯中的酒液倾倒在覆满霜雪的地里,等待着它渗透进冻僵的土壤,将生人的幸福传递给已逝去走远的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