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迎九从村里的农户那里借来了一条赖狗。这狗通体焦黄色毛发,毛根短而茂簇,黑鼻棕眼,垂耳长腿,自鼻尖向外染着一大片的黑色细毛,从中汇集出一道劈开额间直往天灵盖上长的黑色纹理,很威武,外加上体型颇大,全力扑倒一个成年男人不是问题。狗叫“大将军”,那些小孩子对它是又敬又怕,因它总趴伏在门口审视每一个从前边经过的人,嘴里含着呼噜声催促路上贪玩滞留的孩童,又偏偏不真的发声吠叫,真像个沉稳的将军一般。段迎九废了劲将它请来和自己一道巡山,也是打算倚靠它在这暗藏野兽的山林里趋吉避凶。

陕北的山路曲折,每道被行人、车马走秃走平坦了的一人宽大道旁,总要再延伸出一条行人寥寥,被重新生长的草木半遮掩过的羊肠小道,道路的两旁偶尔能见到从树杈飘落下的鸟巢,里头空空荡荡,既没有鸟尸也没有破裂的鸟蛋,不过是一个被遗弃的旧居,地上还有黄鼠狼或是别的其他动物从地下钻出的幽深坑洞。弯弯绕绕地,在别的坡底、山脚游览一圈过后,总又是回到清晰、宽阔的大路旁边,这时两道再并成了一道。段迎九走着小道,虽说看了些隐蔽的风景,心里也在打鼓自己是不是走错了道:难道说小宋走的不是这条路?等她走到一个石头上歇脚,大将军在脚边石缝处刨开积雪,刨出一颗晶璀圆润的弹珠子,段迎九才心中安定,确认自己没走错。

这个法子是保育院不知道哪个孩子教给小宋的,让他不认路的时候把些颜色鲜艳的弹珠子丢在地上,这样以后看到了不就能找到路了吗。脑袋被炮弹轰傻的小宋没有不应的,这不过是某个狡猾的孩童为了多个玩具供应出处编来的瞎话,倒是被小宋从44年春天调到保育院后老老实实地执行下来。风卷尘土,一层盖过一层,今天刚丢下的珠子,遇上晚上起大风,可能到了第二天就找不见,小宋只会一遍又一遍地在路上丢珠子,导致前几个月里时常今日走这道,明日走那道。到了秋天,组织上配了一只驴子过来,人的脑袋还是那样不灵光,驴子倒是先记住了,小宋的行经路线这才固定下来,再后来,他也不需要认路了,只需让老驴自己走自己的,慢慢地,把一条草木掩映的小路踏成一条舒畅的大道。

这两年陕北没下过足以冲刷山体的暴雨,那些珠子好好地呆在原地,最早丢下的深埋在土里再也看不见,最后丢下的段迎九还能时不时在路边寻到一颗。

大将军独自在前头打转,一会儿蹿到这个山头,一会儿蹿到那个土包,高原上层层叠叠的坡浪在它面前仿佛是一片平地,它短呼一声过后头也不回地钻进去,等再次冒出尖耳朵已是在峰顶朝着惫懒的段迎九催促。

段迎九转过大将军仰首挺立的那道山丘,与大道上赶着驴车的陈新城再次相遇。

这位新任的送水员有自己的一套路线,小宋会多绕的路他一定不绕。从前是人跟着牲畜走,现在是牲畜跟着人走,段迎九一听到熟悉的铃铛声,就知道陈新城在附近,可扭头张望怎么也见不到,因为两人之间多半隔着两个坡。一直等到铃声远去,周围重新回归平静,她哑然失笑和大将军接着作伴在山中游荡。

待两人终于得见,段迎九喜笑颜开。陈新城瞪大了眼睛一脸困惑地看着撑着膝盖喘气、风尘仆仆的段迎九。拖着车板的毛驴许是感应到了犬类的威胁,不安地在原地喷息。段迎九抬头去看丘顶,狗已不见踪影。

“我今天已是第二次看到你啦。12点28分,你驾车从南边过来。”段迎九来到车板上拿起一个切开的葫芦瓢,躬身在装满井水的木桶里挽起一瓢,咕噜噜喝下去,一阵寒气从五脏六腑向上涌出。捋起的衣袖下绑着一支皮带开裂的男士手表。冰冷麻痹了胃部的知觉,段迎九灌完水才后知后觉腹内饱胀,打完一个长嗝后舒坦许多。身后背的东西晃荡身前,惹得男人又多看了两眼。

陈新城算了算自己路上的时间,发现段迎九时间算得准确,他送完水从保育院出来,12点半他确实在路上,便问道:“可我路上没见着你啊?你中午也在这条路上,现在都下午4点多了,你不会走了4个小时吧。你这是要干什么去?”

“听到也算看到呐。”段迎九呵呵一笑,却不回答他自己此行的用意。大将军不知从哪儿跑出来,奔到段迎九身边。驴子吓得嘶叫一声,陈新城赶紧上去拉住缰绳“嘘”了半天,把车板上的井水洒了他又要多跑一趟。

段迎九见状笑道:“你快走吧。我和‘大将军’走自己的路。再不走,小毛驴吓破了胆不听你的话啦。”见陈新城面露犹豫,段迎九又补充说,“反正没多少里了,保育院的山头都能望见,我还能走岔不成。”

陈新城心想也对,段迎九走得慢,他送完水再回过头来接她也是可以的,便不再纠结,打了声招呼驾着毛驴先行一步。

段迎九边沿着土路行走,边将手拱起拢在嘴边喊了几遍“大将军”都没听到声,腹议着这狗未免性子太野,不懂听指挥。小宋的弹珠子又消失不见了,没了大将军段迎九只好从背上把带了一路的杆子拆下来,将借来的废旧排雷器组装好,学着排雷战士的样,举起支架用探测那头在草丛里扫来扫去。这年头用烂了的锄头都要熔了重炼,金属是个稀罕物,她在路旁转悠那一定是什么也没有的。不自觉地就往山林里走去。

厚雪掩盖了痕迹,也掩盖了危险。某一次段迎九以为自己找到了可疑物,一堆黑乎乎的薄片差在雪中,看着像衣服碎片,走近了才发现是一只风干的鸟尸,肉体已经变成一滩干瘪的白色物质,没有被解离的黑色羽毛粘在上边,于风中飘摇。有时她以为底下是一块积石的地方反而是一片早被遗忘的捕猎陷阱,好在年代久远,机关被土填平,坑也只到大腿高。就这段迎九也是吓出来一身冷汗。从坑中爬出,棉裤自膝盖以下已经被冰水湿透,黏在皮肤上直打颤。段迎九哀叹一声,把排雷器当成拐棍,撑着走了一会儿,突然听到前方传来激烈的犬吠。是大将军。

等段迎九气喘吁吁地跑到山上,抬头能看见大将军的一双耳朵,那狗便舍了自己找到的东西飞过土坑奔到女人的身边,低下头绕着她的脚嗅了一圈。“好啦好啦。”段迎九拍拍狗头,走到一棵树下。树根已被刨坏,刨出的土垒在一旁像坐小山。她满怀欣喜地探头朝坑里一看,发现里边什么也没有,往深了刨,还是什么也没有。

“嘿!你怎么拉假警报啊!”段迎九气得打了大将军一下。那狗像头顶长了眼睛一样偏身闪开,曲着前爪伏到自己挖出的坑前,竟伸出舌头去舔挖出的那段树皮。怪了,狗都吃起树皮来了。段迎九笑得无奈,立了一会儿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推开甩着舌头的大将军,湿透的膝盖又跪到雪里,低下脑袋去闻让狗舔的不亦乐乎的那片树皮。细细綉闻,除了狗的涎水臭味,好像还有股肉香。

“老段?段迎九?”陈新城的声音在远处响起。他已送完水准备回去。

段迎九应道:“诶!我在这儿!”大将军也朝天嚎了一声。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哎哟!”段迎九没来得及出声,陈新城已在她刚刚跌落的陷阱前差点绊了一跤,及时扶住树稳了身子才没掉到坑里去。

段迎九急忙招手让他过来,说:“你快来闻闻。是不是我鼻子出错了?”

“怎么回事?”

“你闻。”段迎九抓起一捧土,端到陈新城面前,“我怎么闻着有点奇怪呢。”

陈新城捻起一撮凑在鼻前仔细嗅,点头道:“嗯。我也闻到了。好像是一股……菜味,腌过的。混了点肉香。”他瞥了一眼大将军沉声说,“也就狗能闻到,把它的馋虫都给勾出来了。荒郊野岭的怎么会有这种味道。有人把吃的埋在这里了?”

段迎九疑惑地摇摇头,两人从地上起来,拍下衣服上的雪块。“大将军。”段迎九扶住狗的脖子低声说:“你替我再找找。咱们往上走走,这儿一定有东西。”大将军得了令,嚎叫一声,朝坡上窜去。二人一狗往深山腹地挪去,爬了有十来分钟,终于看到崛起的山腰上有个黑漆漆的洞,几根稀疏的木棍编成一排用麻绳绑成一扇极简陋的院门。这座蹊跷的破窑吸引住了段迎九和陈新城的注意力,根本没发现大将军又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从外边看,窑内除了两条破凳外空无一物,不仅没有炕,连像样的桌子都没有。风从棍子编成的门上漏进来,这种地方是根本不能住人的。陈新城从腰上解下手电,靠在土墙边,谨慎地朝着破窑内的四角照了去,确定里边没有危险才拉开木门走了进去。整个屋子都是透风的,自然只剩些深山的腐叶味。陈新城矮下身去摸板凳,只有薄薄一层灰,显然是最近刚被人使用过。

“老陈!”身后段迎九叫道。

陈新城一回头看见她已从角落墙缝里扒出一个棕色的玻璃瓶,掀开盖子准备去闻,急忙窜过去夺走瓶子,厉声喝道:“不能闻!有的毒药是可挥发的。”

“是毒药吗?你认出来了?”段迎九惊道。她只看到瓶底有几片米粒大的椭圆形白色药片,瓶身上没有标识。

“我也不知道。万一是敌人留下的呢,总要小心点吧。”说完,他就将盖子小心合上,紧紧攥在手心。“还有别的发现吗?”他问,抬头在窑洞里看了一圈。

“没了。墙里就这个。”段迎九忧心忡忡地转了圈身子,想起自己还背了个家伙事,匆忙把带子解下,举在身前,沿墙壁走了一遍,没反应。也不知道是机器坏了还是确实没有可疑物。她不肯放弃,走到门外,想象着破窑外有个小院,顺着山体开始丈量,走过一棵又一棵抖落枝叶,此刻光秃秃立住的树,心里也在给经过的树根划上勾,十颗……二十棵。陈新城站在窑洞前,只是注视着段迎九越走越远,始终没有说话,那根时好时坏的排雷器也始终没有动静。

走远的大将军重新跑了回来,这次它没有叫,反而低垂着脑袋好似打了败仗一样。陈新城试探地朝它走了两步,确定大将军不排斥他的靠近才蹲下身。吐露的舌头上挂着红色的口水,陈新城心里一紧,趴开狗的嘴巴,发现它齿间咬着一小块瓷片,正是锋利的边角割坏了舌头,割出了一条两公分长的裂口,往外涌着血。段迎九察觉不妙也走了过来,看到地上逐渐蔓延开的血水“哎哟”了一声,心疼地抱住大黄狗,问身旁人说:“这是什么?罐子片吗?”

“好像是……腌菜坛子的碎片。”陈新城转着掌心的东西,扭头看了段迎九一眼。两人不由同时想到之前在树根地下闻出的味道,立刻低下头顺着大将军带血的口水印向东边摸去。温热的涎水在雪地上砸出一个接一个的红色小坑。半道上,段迎九身前的排雷器终于响了一声,把女人吓得一个激灵,转瞬间又被狂喜击中,转道走向反应越来越强烈的方位。陈新城则继续跟着大将军的足迹。

不多时,终于在一个小土包下看到被刨出的更多棕色瓦片,以及被灰雪玷污的五彩珠子。陈新城缓缓蹲下,试图将随瓦片拼出形状,可惜有几块正中心位置的残片不见踪影,多半也是找不到的了,他困惑地捏起一粒珠子,觉得这东西很眼熟,他曾偶然发现佳佳的书包里也偷偷摸摸藏过这种小玩意。

“我找到啦!”

段迎九的尖叫响彻山林。棉衣的悉索声由远及近,她张着嘴巴狂奔而来,胸前抱着一台瞧着过分完整又过分精密的机器。陈新城立刻认出来那是台发报机。

“你快闻!”段迎九笑道,环在胸前的发报机往陈新城身边一凑。“一股菜味!我知道了,我全明白了,这个东西一定是藏在菜坛子里,坛子被打破,里边不要的食物就被丢到野外,咱们闻到的就是那个味!菜被野狗野鸟吃干净,但是那边却闻着很新鲜,这台机器一定才取出来没多久。”

这边段迎九还在嘀咕“看这回老王还怎么搪塞我”,那边陈新城不知想到什么已经面色大变,木愣愣地看着正前方草木寥落的陡峭山坡。那边有什么呢?短暂的喜悦在段迎九的脑袋里冲刷而过,就像潮汐一般,留下一堆不愉快的丝丝缕缕的设想。比如山的那头有什么?段迎九知道这里离保育院足够远,敌人是不会傻到在所有人眼跟前发情报的,但其实这里也没那么远,她的耳中已经开始幻听,起先听到的是孩子们整齐划一的读书声,再然后童声渐渐稀疏,变成一道唯一的稚嫩童声——她的儿子陈星温书的声音。

段迎九说:“我们必须把情况汇报上去。立刻。不能让学校里的人知道。”

因为特务的手已经伸到孩子的头顶上来,伸到天真的羊群中去了。

“是。”陈新城回道,声音轻极了,空白的眼睛没有聚焦在女人的脸上,日头还未落下,他却活像个陷在梦游里的人。

“老陈。”段迎九见他这样,生了怜悯,声音也放柔下来。前两日陈新城专门去了趟延安,接老婆回家,还拉回来几坛子腌菜,学生们改善了伙食各个高兴得像过年一般,上蹿下跳,恶作剧都更有精神头。陈星把学校的事情都告诉她了。陈新城的神情有些松动。“老陈。”段迎九一把拽住他,盯着他的眼睛仔细说,“先别回家。咱们先把东西交给王守一,好吗?”语中不觉带上了恳求。

同志,不要为了一个女人,抛弃你的信仰。

陈新城看她良久,惨淡笑道:“当然……你放心吧。大将军是条好狗,还找到些别的东西,你收拢收拢,咱们走吧。”说罢,朝身后的土包一指,抱着电报机失魂落魄地踉跄几步,段迎九急忙走过去想扶,男人不理她重新稳住身形后,一个人朝林外走去,背后看去是长长的一条,淹没在七零八落的黑色树影中间,成了它们中的一员。

大将军呜咽着打转。段迎九矮下身,拍开雪沫,合什双手捧着那堆色彩斑斓的漂亮珠子,朝着踱步到一旁的大黄狗呢喃:“大将军,你说,这是不是小宋在和我们喊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