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早晨。

前两天刚刚搬空的皮匠铺二楼,李唐面朝下倒在地上,日常穿惯的深色长衫上满是棱棱道道的灰白色尘土,再仔细还能分辨出三四道鞋印,他双臂双手被捆缚在身后,一声不响。老怼靠墙席地而坐,用过午饭后人开始犯懒,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阿良抢了屋内唯一一把瘸腿凳坐在李唐跟前,警觉地监视着时不时挣扎一下的男人。

程宝绮双手叠在身后,倚在门边上,不与他们一道。她穿着藏青棉布料的长袖短褂,下着一条黑色长裙,喇叭袖开到小臂露着两节明晃晃的手腕,她这身衣服是藏不了东西的,所以再往下看,就见她的右手攥着一把黑乎乎的花口撸子。镶着圈滚花的枪口没对着人,正指着地。

“几点啦?”身后传来柔柔的女声。阿良瞥了眼老怼,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之前程宝绮丢给他的一块老军表,报了时间。这表不交给别人,单单交给他,到底是因为对他信任最多,还是为了把他拉出来当靶子?他干脆把怀表链缠挂在手上,分出精力盯着咔哒咔哒转圈的秒针,认认真真当起了报时人。


四人无言,只枯等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李唐头抵着满是灰尘的地板,他想聆听对楼的声响,却只听到来来往往的自行车铃声、小贩的叫卖声。


“十二点了。”阿良报了整点,脚边的李唐挣扎地更激烈,他只得舍弃了椅子站起身一脚踩住李唐。身后枪的保险开了,打瞌睡的老怼倏地睁开眼,三人回头。


程宝绮目光扫了一圈,不像要动手的样子。也不重新关上保险,提起放在地上被一块画布盖着的的竹篮。


“那个……要不我去吧。”原本最安定的老怼突然有些焦虑。什么回复也没得到,女人头也不回地开门走了。



2.

丁美兮从厨房拿了切菜刀回到饭台。推了一把脸埋在钵大饭碗里的丈夫,他双手无力地垂在两边,身子前倾抵在饭桌上才没有倒下,看不着脸只能看见剃得只剩一层青茬的头皮,上边还有一块陈年旧疤光秃秃不长毛。

比了比角度,现在她正好能砍中脖子,再拿脸盆在地上接住血,就能像杀鸡一样干脆利落。心里盘算好了,可杀人和杀鸡不一样,鸡死前叫唤什么人是听不懂的,人死前嘴里但凡蹦出一个字,都能叫她手软脚软。丁美兮更用力推了一把,男人顺着桌边倒了下去,挤开了原本坐在身下的长条凳。

大着胆子把丈夫从桌底下拖出来,老刘饭量一直很好,身子很结实,拖动起来废了好大气力。脑袋、脖子、胸口……一一指下来,下不去手。李唐叮嘱的最后时限已经到了,那些不知面孔的暴徒随时都会踹开她的家门。他们已经在路上了吧?他们应该在路上啦。

物体撞击的一声闷响,老鼠在后院吱吱乱叫。丁美兮家隔壁是个做年糕的家庭作坊,已是十月末做起活来更加卖力准备在年前多赚些银钱过年,是以老鼠就格外的多,隔壁挤不下经常窜到自己家来。往常捕鼠的任务交给儿子二宝,反正小孩子精力旺盛也算是个消遣,现在儿子被送走了,瞎眼老鼠撞锅盆的事时有发生。

丁美兮的神经早就紧绷,听到声响更是疑神疑鬼起来,丢下不省人事的丈夫向后门跑去。因为后院的阳光不错,一楼房顶上开了个半层的平台种些花草。二宝去昆山前在后院最显眼的地方放了捕鼠器和饼屑,此刻正午时分,天光从正顶照下,烈阳直射着那块涂满黑色胶状物的粘鼠板,一只皮毛油光的硕鼠无所遁形,侧身躺在上边吱吱叫唤。四肢被死死缠住,只有一只鼠头一翘一翘还能动弹,凄惨的嚎叫声下却是一张窃食利嘴,正不知死活地疯狂吞食洒落在胶板上的食物残渣。

“把刀丢了。”


抬头,一人背光坐在通往半层的铁楼梯上,看不清面容但枪口反光。丁美兮依言丢了手里的切菜刀。

程宝绮。是她,她站了起来,胳膊上挎着竹篮,鞋底有些灰,不知是怎么进的后院。


丁美兮以为李唐的同伙应该是些精壮凶狠的男人。

“人死了吗?”

问的是老刘。


“李唐呢?你们给的药有问题。”丁美兮强装镇定。她害怕不假,可她就是死也不受这冤枉气。

“人死了吗?”程宝绮只重复一句。

“我说你们药有问题,我全下饭里一滴不剩!你骗了李唐,你骗了我!”丁美兮瞪着楼梯上的女人,阳光射得她眼睛发酸,这么大这么毒的太阳底下,怎么还有这么冤这么让人恨的事情?这帮人比老鼠还要可恶,比恶鬼还要狠毒,天理昭昭,可惜他们既不畏光也不怕报应,“李唐在哪儿?你把他怎么了!”

丁美兮只觉得火气冲天,一腔怨恨像是沉了海的石头一丝波澜也未曾掀起。生死关头,她居然异常犀利地明白过来,这一切就是一场猫捉耗子的游戏,无论她做什么选择都是一个结果。她不过是一个最平凡的家庭妇女(她甚至不认字),当然不值得耗费心力去玩弄,他们是为了折磨李唐。这帮渣滓、浑蛋、恶心的臭虫!丁美兮一个抢步跑上楼梯,震得连接铁梯的屋檐扑朔朔掉下一层白灰。程宝绮也被吓了一跳手里的枪抬高了几分,食指在扳机前条件反射地抽搐了一下。


“打吧!打死我吧,你们害死我和李唐迟早遭报应。”丁美兮额头顶着枪口,盯住程宝绮那张雪白的冷脸,咒骂着,她就算死也不能窝囊着死,“到了阎罗殿,老娘照样告你们。和你一块儿下油锅!”接着是一串儿的脏话,有她老家的方言,也有在上海这些年学到的新词,把程宝绮和她躲在阴沟洞里的同伙骂了个遍。

脑袋前咔的一声响。丁美兮以为是扳机声。



3.

细细的针头滴着水,从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扎入,一推到底。然后又把空了的针管塞回竹篮里用花布盖好。不一会儿倒在地上的强壮汉子像个被梦魇惊着的孩子,手脚不自觉地抽搐起来,腿上因为静置而突出的经络紧紧拧在一起。老刘像是给人搅住了喉咙,喉头发出一些呛水般的咳音,丁美兮像被蛰了一样揉了揉自己的皮肤完好的双手,跑到最远处的墙角捂着胸口深呼吸。

程宝绮坐在饭桌旁,身前摊着钟表铺的账单,撑着脑袋翻了一会儿,老刘有了动静后又扭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男人咽下最后一口气。等到地上再没有声响了也不起身,不知是在发呆还是想事情。

程宝绮合上账本起身又检查了一遍脉搏,“找块毛巾挂在店门口的藤椅上。别耍花招,李唐的命在你手里呢。”


“藤椅?”丁美兮还没缓过神来,大脑一片空白。

程宝绮看了看茫然的女人,“你平时不就爱坐在门口的藤椅上,监视我吗?”


这话听着很是讽刺,丁美兮颤着腿跑到后厨就近拿了块灶布,快步往店面大门走去,她尚留理智,很谨慎地没有跑起来。等丁美兮按照嘱咐放完毛巾,走回后堂,半数柜子都大开着,显然已被搜查一番。

程宝绮手上已多了支雪茄,将账本、还有几只寄修的怀表丢进竹篮,回头看见丁美兮站在门廊,“症状你全看见了,问药剂反应就照实说。”


收拾完临出门,程宝绮伸出了右手,指尖圆润,抹着护肤霜。

丁美兮不敢去握。



4.

坐在角落的两个男人灰头土脸,显然是厮打过。年长的那个额头破了一个口,血滴了半边脸,本就布满补丁的褂子胳膊处直接被扯破了,年轻的那个鼻子下殷红一片,正握着手帕擦抹,他脖子上挂着松开的领带,衬衫领口后是青紫的勒痕。


丁美兮抱住了李唐,他完完整整的,缩在角落里,没什么伤痕只是衣服脏了。她低头想给李唐松绑,看到了他藏在身后已经割断一半的绳结,攥出血痕的掌心里藏着一块极小的碎玻璃。李唐张了张嘴想要安慰,没说出口,丁美兮还是瞟见了他破损的舌苔和满是血的齿缝。



5.

清晨还带着雾气,在皮匠铺二楼见过的男人拉着丁美兮出了租界。到青浦两人换乘汽车又一路开到了郊外,眼见着太阳向西落下,除了中途下车在草丛中方便了两次,车子从不停留。吃饭也在车里解决,开车的人不吃,丁美兮吃自带的干粮。


黄昏过后天暗得飞快,路本就坑坑洼洼颠簸不定,车速不得已降了下来。两人下车时丁美兮确定自己已不在上海,顺着走的方向大概是到江苏境内了,从家里出发时大概早上7点多钟,现在怕是晚上8、9点钟。天黑透了,那个叫老怼的人领着她走在乡间小道上,两旁的草及胸高。丁美兮很注意脚下,不是一直都有小路走的,很多时候需要扒开草行进,他们没有开路的工具,草茎在丁美兮手背上刮出两道泛白的伤口,没一会儿伤口红肿开始沁出血珠。两人一前一后经过了一个河塘,里边养了些鱼苗在水里扑腾,说明这地方不是荒无人烟,不远处应该有农庄只是天太黑了看不真切。

丁美兮把他们的来路、不知是否存在的农庄方位一一记在心里。老怼带着她找到了一辆藏在草丛里的道奇轿车,等今晚事情办完,他需要带着丁美兮坐这车横穿华东日占区,伪装成汪伪政府的人是最合适的方法。老怼上了驾驶座,熟练点火、起步,载着丁美兮顺着车头方向,朝北开了200多米,冲出了无边无尽的杂草丛后,一个隐蔽的老旧仓库像个怪物一样伫立在车前,建筑背后是水波不惊的茫茫太湖,此刻闪烁着钢铁般森冷的光泽。

“待在车里。”老怼吩咐了一声就下了车,临走前把前边驾驶座的车窗摇了个小口子,而后熄火,把丁美兮关在了车子里。


车子大喇喇地停在门口的车道上,丁美兮坐的那侧正对着仓门。大门紧闭,一览无余。老怼抬头看了看,无风无云,万籁俱寂,好天。走到仓库一侧敲了敲,一扇小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应声而开,里头点着灯,亮堂堂,看起来又暖和又安全。昏黄的灯光给老怼周身镶了一层金边,他探了探头麻利地钻了进去。光随之被黑暗吞噬——门关了。

丁美兮扒拉了下车门,锁得紧紧的。她的不安逐渐堆积,是一声极沉闷的机械扭簧噪音打断了她,那座沉默的仓库发出了呻吟。光点从逐渐推开的两扇铁门间涌出,先是一条白线,再是越来越大的一片光面。


这是个废弃的船厂,残余的钢铁结构被风混着水汽吹得生了红锈,里边搬动了什么都没有,只有几个手臂粗的钩子吊在半空,一荡一荡。推开门的是老怼和另外一个老人,他们头低着学着拉石磨的驴子,鼓着一口气推着铁门在地上划出一道尘土飞扬的弧线。


老怼向老人比划了一下后,那道佝偻的身影径直走向丁美兮所在的轿车,走到副驾驶开了锁上车。丁美兮和前座打了声招呼,没有回应,她只当是老人耳朵不好,她刚看老怼与他交流也是打的手语。


船厂里一阵骚动,挂在半空的铁钩慢慢降了下来。老怼蹲在门口,李唐、还有一个眼熟的年轻人(他与那个老怼打过架)拖着另一个扭动下半身、不断挣扎的男子走向寒光熠熠的铁钩。应该是想把人挂上去,三人一直僵持不下,老怼在李唐被踹了好几脚后才施施然加入压制的一方。牲口似的,被钩子吊起来的人脚不沾地,徒劳地划动着双腿。丁美兮想到了老刘。


又有人来了。第五个人,他穿着黑色的制服,戴着学生帽,是个有些单薄的年轻学子。年轻学生和被吊着的男人讲了几句话,没过多久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刀晃了晃,寒光一闪捅进男人的小腹。丁美兮小声惊叫,吓得拍了下前座的老人,前座的人慢悠悠回过来。没有成功孵化的毛鸡蛋,没毛的鸡雏蜷缩在蛋白里是一圈水洗的青色,那人的左眼就是这样,一只死掉的眼睛。看仓库的人不仅是个聋子,还半瞎。

丁美兮再压制不住心头恐惧,大声叫唤起来。



6.

程宝绮等刀末入小腹足足三秒才扭了一下原路拔出。刀背的出血槽带出一小股血浆撒到地上,水泥地面看不出颜色,看着就像撒了半杯清水一般。

金世达痛得扭动被吊起的双臂,他的右手已经被齐根斩断,所以李唐他们将他吊起花了好一阵时间。他被老怼在乡下找到时已经断手,松田浩在电影院一别后秘密调查他,这手是日本人砍的,为了活命也是他告诉了松田浩:程宝绮是间谍。更多的罪名他就不肯认了,他属于外组支援有关双镜的秘密他本就知晓不多,自然无法泄露。


程宝绮把刀递给了离她最近的徐志良。阿良捏了捏手腕,毫不犹豫向前两步,斜向上将刀插进男人的肋骨间,应该扎到了肺,金世达咳了两口血出来。捅的位置刁钻,抽刀出来时反而有些狼狈。阿良冷笑一声把刀递给了老怼。

“对不住啦,兄弟。”老怼嘴上告罪着,说话间手带着刀毫不留情地送进了对方体内,他和程宝绮一样选了腹部。抽刀干净利落,没有血液爆出,老怼甩了甩刀刃上的血珠,将短刃塞给李唐。李唐望了望大道上的熄了火的轿车,他听见了女人的尖叫。

“快点。”阿良瞥了一眼外边催促道。

李唐回头和阿良对视一眼,没有争辩,他反握住刀柄,将刀扎进半死不活的胸口。他心有怜悯,只求让金世达速死,但还是低估了眼前人的求生意志。转了一圈,短匕像从血水里捞出来一样,皮革把手也被浸染得十分黏腻。刀又回到程宝绮手里。金世达吞了口血,嘟囔了一句,她走近去听。

“你……答应过的……”


程宝绮看着眼前的几个血窟窿,点了点头。是她和金世达说,一人一刀,挨过去了他就不用死了。

“是。我是讲信用的。”


金世达咧了咧嘴。

“不过还剩幺鸡和志果的那份。你再忍一忍。”



7.

6刀……丁美兮看着李唐和另外三个人一个接一个,捅着那个被吊着的男人,总共6刀。那个年轻学生一个人捅了3刀,最后一刀下去,受尽折磨的囚犯彻底没了动静,无力的尸体随着铁钩来回晃荡,脚下是一片逐渐扩大的斑驳黑渍。


一场极近凶残的杀戮表演,一个警告。

没有生气的尸体被取了下来,阿良掏出一小瓶液体倒在尸体面部。腐蚀的白烟冒起,其余几人都捏住了鼻子。白烟散去,阿良和老怼一人拖起金世达一只脚,拉向船厂尽头邻接的太湖。

丁美兮躲在车子里不知觉地缩成一团。



8.

李唐站在船厂门口没有上前,丁美兮伏在玻璃上最后看了这个男人一眼。没有道别,他站在光里,让她能清晰地望见他的脸庞。


老怼调转车头,车灯一闪而过,短暂地照亮了那些立在阴影里的人,阿良梳得晶亮的油头,仓库管理员苍老的面颊上嵌着的冷白色眼珠子,还有那个人,那个瘦小男人的半张脸颊。细眉、尖下巴,是张女人脸,帽檐下,漆黑的眼珠转了一转,定定地直视丁美兮。这是金世达脚下不断扩大直至吞噬的黑影,是她丁美兮此后永堕的深渊。带着恐惧,她终于认出眼前的人是谁。


三人的影子最先融进了黑夜里。李唐身处的光亮如星光一般永恒,这是一个好天,可就算如此他也只陪着丁美兮向前走了八百米。


“我还能见到他吗?”

无人搭理她。


这是一个好天,没有野鸦飞过,也无虫鸣呱噪。她连哭都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双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