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天游(6)
好似被一腔温水包裹着,流体紧贴住从肌肤皮表下延伸而出的触觉,在无穷无尽的底部沉睡着一座火山,融和的漫流打着旋儿带她向上。她循着潜流而上,鼻尖越出水面,吐出带有淡淡硫磺的浊气。灿金至通红的旭光覆在高雀的眼皮上,她侧过身子盯了一会儿沐浴在光辉中熟睡的丈夫,越过他爬到破窑的窗边,小心地将被风撕开的窗户纸掀起把眼睛凑上去,静静凝视着雪光、黑树还有枝丫间叠见层出的日华。
1.
高雀像冬眠的动物一样窝在新家里,时间过得好快,好像刚才在冬日下午打了一个小盹雪天就悄没声儿溜过去了。没暖和几天,没等人伸几个懒腰倒春寒就来了。婚后总有人和高雀说她整个人大变样。再问,只说她红光满面、容光焕发。高雀跟着笑了两声,一年吃不到几次荤腥谁不是面黄肌瘦,多半是说她精气神更好了。她去问冯剑,对方递给她一面背部生锈了的小铜镜,她拿到低头一看只给镜子里自己的憔悴苍白吓得一怔,满心满眼光顾着看自己眼角新长的皱纹。
“太可怕了。”高雀呢喃着。
冯剑从高雀手心抽走镜子塞进怀里。“不可怕。这样很好。”他说,歪头端详高雀难得温柔地说:“这样很好。 ”
高雀结婚以后就不住在学校里了,冯剑也整日整日往外跑。中央准备再开办一个保育院分校选址就在延安附近的小砭沟,冯剑去和校长一块儿去开过几次会,他正在积极争取抽调去第二保小的机会,离中央机关更近就能打听到更加重要的机密信息,但高雀隐隐察觉到冯剑分开行动的念头。他们见的次数少了很多似乎有些事情正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发生。几个月前那一封在深夜里拍往天津的电报一直萦绕在心头,高雀始终在怀疑冯剑除了直接接收重庆的命令以外还偷偷为私人进行谍报行动,可是佛龛一向谨慎的行事作风和高傲不群的性格又让她无法作出直接而果决的判断。
高雀拿起纸笔做着笔记,低头写字嘴里念念有词:“你得替我搞点避孕药。”
史班通、金鸡纳霜这些进口好货是不要想了,在白区都是稀罕东西,找到些起泡药粉的可能性还更大点。中药是万万不能吃的,味道太大,陈新城闻到了又要伤心。思来想去只能指望西药,能指望的人也就外出走动频繁的冯剑。
高雀扶着她鼻子上那副粗厚的眼镜,对面的男人却是摇了摇头,她心里一急手“啪”地一声拍在摊开的纸页上,掌心给拓印上了两大排铅字,她看都不看一眼,探身低吼:
“你想害死我啊!”
你想害死我啊——是她着了佛龛的道儿。为了潜伏下去,要她结婚也就结了,可是生孩子她一点儿不会。之前的假结婚都是做做样子罢了,就算是假戏真做也都注意着,一不小心肚子里搞出一个小的,打胎都是件麻烦事。她和陈新城感情融洽,夫妻生活也很和谐,再加上刚结婚……没有避孕药吃要不了几个月她的肚子就得跟鼓吹起来的气球一样。高雀甚至没抱什么侥幸心理去想她自己也许没有怀孕的能力,因为老天一向是要给她找罪受,从不让她如愿。
更可怕的事情是,一旦肚子大起来她必然无法紧急撤离。
“所以第二保小落成后我们分开行动。你在这里继续过安生日子。白家坪是个好地方,有大的动荡传到这儿来就剩点儿小余波了。新学校建完不转校区直接招的新生,这边儿有几个孩子的父母身份敏感,你看好他们总会有大用处。”冯剑气定神闲地批改着作业,“趁局势稳定,孩子越早生越好。这儿可不是上海,不生孩子还有人夸你时髦,你不生有的是人来烦你呢。
冯剑话锋一转又说起他在延安打听到的消息:“现在这个时候,美国人的飞机正在轰炸日本的九州岛和四国岛,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要是日本输了——”一块阴云正盖在他高深莫测的脸上,高雀心里亦是沉甸甸的:他们是又怕美国人在太平洋战场上吃败仗,又在忧虑日本败势已定后中国人没了外患再次内斗成一锅粥。
“我没猜错的话等到那个时候,咱俩就该启用了。”冯剑嘴角噙着笑,“你一定会比我潜伏的更久。小高,赌一把吧。”
“赌一把?”高雀忍住,没朝佛龛脸啐上一口。
2.
陈新城是个会绕着自己工作团团转的男人,尽管他现在只是在做送水这样微不足道的事。别人是想着法儿偷懒,他反过来,想着法儿给自己找活干。高雀如果不和他在一处供职,一天里和他说上话的机会也就是睡前的十分钟。王守一耳提命面叮嘱他要多关心自己的妻子,不要罗里吧嗦整天说些鸡毛蒜皮的事儿。
“过日子不就说这些吗?”
王守一听了一双小眼睛瞪得老大,驳斥道:“怎么就不开窍呢你。女人多夸老的慢呐。夸啥还得我教你?漂亮呐、贤惠呐、聪明呐……”
王守一认识他足够久,久到他知晓从前的陈新城是什么样的。他其实不是一个话少的人。还在部队的时候战友们都嫌他“婆妈”,开玩笑说他是天生要做首长的人,说出来十句话有五句话在教训人;有人不同意,说陈新城应该要去做首长秘书因为剩下来五句话都在给前面语气生硬的五句打圆场。他就是这样矛盾,次次话说半截心里已是后悔。王守一这次实在是多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那颗在身边炸响的炮弹,除了把他震到脑震荡让他破了相以外,还夺走了他大部分的语言能力。
倒不是说嗓子坏了,只是再没有什么劲儿去和人闲聊,看到别人家吵架也是没精打采。陈华之前在疗养院说他这种是什么心理创伤,一大堆洋文听也听不懂。怎么就创伤了呢?老陈心想,这炮也没打中我呀。他猜高雀中意他是因为他话少,所以他即使偶尔有了些微倾诉欲望也默默把言语埋在心底。
6月,学校的五个老师被派往第二保小任教。冯老师也在里边,陈新城和送人的卡车侧身而过甚至没来得及和他打个招呼。
8月份,学校里的大喇叭念着日本法西斯主义彻底失败,裕仁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校长的声音打着颤听来是如此不真切。群情激动。陈新城拎着水桶站在操场,仰着脖子死死盯住那个挂在树梢上的灰白喇叭,一震一震的灰尘从外壳上扑朔朔掉落到他的脚面。孩子们尖叫着跑出来,课也不上了。高雀满脸通红地冲出教室,她精准地锁定到陈新城的方位,冲上来双臂紧紧地搂抱住他,亲吻着直到他也两颊通红。胳膊环住他的脖子,鬓角贴着鬓角,脸颊贴着脸颊,高亢的呜咽从陈新城的脑后传来,很快就被淹没在欢呼声中。
那天学校放了假。陈新城运完第三波水以后载着高雀回家,先是沿着河流再又上坡,陕北的山就是这样,一层高过一层,每上一个坡侧头还能看到纵横回旋的来路,山的底部是那条始终静谧流淌的小河,爬的越高瞧着越是深邃渺小。高雀突然跳下驴车,手脚并用爬过倾斜的小山体冲上坡顶。
“哎——”陈新城叫了一声,人已经不见,他赶忙催着毛驴绕完最后一个圈,只见高雀立在山边边,身子前倾朝着地大喊着。她是一点不畏高,陈新城飞快地跃下马车奔至妻子身边把她拉了回来。深不见底的沟沟壑壑好似活了全在回应着她,她人还站在陈新城的面前,可是声音已经飘到天边,那个够不着的高雀在呐喊,眼前的高雀伸出食指抵住嘴唇不发一言。她盘腿坐下,陈新城只能跟着坐下将高雀的手腕攥的更紧。
风沙吹到了头顶,两人在等了许久,不知道在等什么。等到无聊、等到厌烦、等到几乎要转身离去。一声呐喊不知道从哪个山凹凹传来,越传越响,呐喊过后是层层叠叠声浪串在一起的信天游。
“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个莹莹的彩——生下一个蓝花花呀——实是爱死人——”
高雀满意地笑了,爬起身俯视着,歪着头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陈新城。她逆着光站着,手上活动着叫人看清楚到底在干什么,没一会儿她的灰布翻领外套就被解开丢到一边,过了一会儿又是一件白衬衫丢到脚跟前。陈新城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半赤裸的上身,像是脑袋上被贴了一道黄符动弹不得。高雀抓住他的肩膀用力一推,他就乖乖躺下了。女人的手探过来解他的裤腰带,陈新城条件反射地去拽,微凉的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拍,不费吹灰之力就隔开了他阻挠的双手。
“正月里那个说媒——二月里订,三月里交大钱,四月里迎——”
高雀压在上边亲过他的眉毛、眼皮、鼻梁、嘴唇,又去亲他脸颊上弹片划出的伤疤。她喉咙里附和着回荡的歌声,轻哼着那首兰花花,鼻息喷吐在陈新城的眉间。她迟迟没有亲吻上丈夫的嘴唇,只是紧紧压制着他,四目相对像是猛兽压制着猎物,和他一起听完最后一句——
“我见到我的情哥哥有说不完的话——咱们俩死活呦长在一搭——”
“死活呦长在一搭。”高雀清唱着,声音不过耳语大小。唱闭,嘴唇印上另一个人的嘴唇。盖完了戳,她舔了舔他干燥的下唇。
陈新城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用王守一的话来说,就是:开了窍了。他翻过身,高雀就这么软乎乎被他推到草地上,那草扎人,高雀“哎哟”了一声没再说话,眼中满是盎然的兴致观赏陈新城近乎粗暴的扯开他身上的衣裳,阳光洒在赤裸的背部,汗滴闪着莹莹的光辉。一旦感受到下体的侵入,高雀就闭上双眼,双手摩挲着丈夫湿润、平坦的没有一点疤痕的脊背。她的双手近乎虔诚,仿佛她手下滚烫的皮肤带来了不可言说的幸福感。陈新城满耳朵都是高雀的叫声,后来才发现他自己也在叫。呻吟一定也传到山沟沟里去了。让他们听去吧,他想着。
高雀撩过额前的湿发,她睁开眼去看丈夫。
陈新城看着她涣散的瞳孔中凝实出自己的身影。只有他自己。
3.
那天他们在山坡上躺了好久做了很多荒唐事一直到太阳彻底下山。高雀枕着陈新城的胳膊发呆。
“我右手臂里有弹片没取出来,所以开不了枪。组织只好安排我去干点后勤的活儿。”陈新城柔声说。
高雀一下坐了起来,夜里凉她早前已经把衬衫穿上。
“放心吧。早就不疼了。”陈新城宽慰道。
高雀捏了捏他手臂上那块伤疤,揶揄着:“我都忘了你是个病号了。”
“你见过哪个病号像我这样?”陈新城皱着眉犟嘴,“哪个病号受得住你……那样儿啊。”
“脸皮变那么厚。”高雀被说的脸上一红,笑骂着甩过去一件短褂,“穿衣服吧你,光着腚晒月亮,羞不羞!”
第二天清晨高雀吐了一回,她当是那天胡闹,身体吃不消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她身体恢复能力很好,吐上一回也就差不多了。结果过了两天又在课堂上吐了一回,她又当是吃坏肚子。山区里吃坏肚子是很常见的。等到吐第三回,她有些慌了。
过了一个礼拜,周一那天陈华到校医室坐诊,高雀也趁机询问。陈华戴着听筒听了半天,又检查了舌苔、咽喉。
“我也说不准,要不你跟我去疗养院再仔细检查下。不过……小高,你心里有数没有?”陈华收拾着器具把医药箱往肩上一背。
“你都这么问了还说不准?”高雀堵在门口不肯让开。
陈华无奈搓了搓手,说:“我又不会号脉,也不是妇产科的。不过我看真是像……疗养院确实远了点,让新城带你去县里找个老大夫看看,这种事儿他们见多了不大会出岔子。”
说到这份上,高雀只好请了一天假和丈夫一块儿赶车进了临近的县城。那个蓄着山羊胡的坐堂老大夫,摸完脉只挑了下眉,就挥了挥手颤巍巍地提着毛笔开方子,边写边古波不惊地说道:
“喜脉。三个多月,再过段日子就该显怀。房事别再这么激烈了,收着点儿……头几个月娃儿可禁不住折腾。方子开的简单,安胎药,按时服完包你没事。”
写完搁下毛笔,提起纸吹了吹,递给候在一边的抓药小徒弟。老大夫重又拿起桌上的烟杆子,吹了两口见身前人一个没动,第一次抬头打量着,纳闷道:“咋么傻了,付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