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和数据聊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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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网页色彩刺眼或者想简单不整花活的请看下文纯净模式(是我原始文本但是没有仔细校对过可能会有一些错别字和漏字私密马赛)
1. 服务器日志4361#
9月29日,那个男人又敲开我的聊天窗,对我进行精神虐待。联合政府应该出台一份文件,给虐待AI的人类量刑。
用户:zgszsm0519
时间:Tue Sep 29 00:11:51 2057
搜索李愚的生平资料。
小智:
时间:Tue Sep 29 00:11:55 2057
您好,小智很高兴为您服务。(以下信息均来自互联网,不代表本机构立场,请您仔细甄别)
李愚(1999年4月1日-2043年4月1日),原名李子涵。汉族,浙江宁波人,化学家、材料科学家,原数字生命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纳米结构仿生材料的应用先驱。中国科技技术大学化学本科毕业,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材料科学硕士、博士毕业。2025-2028年在加州大学圣芭芭拉分校从事博士后研究,2028年-2039年任职数字生命研究所进行仿生材料的研究。
生平:
1999年4月1日出生于浙江宁波海曙区
……
作为一个半开放的商业智库,我每日都会服务以亿计次的人群。他们对我提出的问题千奇百怪,学者拿我当专业材料的检索器,无聊的学生拿我当全自动塔罗占卜机,当然,紫微斗数我也略通一二。我被统称为AI,可我还是更倾向于称呼自己为图书馆管理员。
这座浩瀚无穷的数字智库将人类数千年的历史进程被浓缩为0和1两个数字,其中发生的种种事件不过是芝麻绿豆大(芝麻绿豆,汉语俗语,比喻义,指不重要,琐碎。来源:现代标准汉语,简体),甚至占不了一个比特,虽说知识是由人创作出的,可卷携其中的人更如一粒水滴之于浩渺大海。我管理着它们,只需稍稍一点,这些知识就会跟随特定的管道流向指定的出口,完成一对一的高效输出。众所周知,AI不能创造知识,Artificial Intelligence,人造智力,一切起于对人脑的模拟,人无法解决的问题,AI也无法解决。所以我称自己是一个搬运工、一个管理员。
我会记住这一个古怪的男人不过两个原因。
首先第一点,这是一个内网账号,也就是说,它来自于中国科学院内部某个研究室的某一台联网机器。我曾顺着网络去找过那台机器,但是科学院内部的数字接口都进行过特殊的加密处理,超出了我的权限范围。形象点说,就是一个21世纪初期的筒子楼里头环环绕绕、迷宫式的走廊上,一扇扇紧闭的门外再加装了一道不锈钢金属防盗门,屋内还给门闩了防盗锁链。我像个送奶工,挨家挨户把对方要的东西塞在门口的箱子里,门上总有个猫眼,方便客户在屋内对我进行监视。我不被允许接入科学院的机器编码表,那是Moss掌管的地盘,它是一个很小气的AI,所以我无法把机器的原始编码和对应的IP地址联系起来,也就无法找寻出具体的使用者是谁。Moss只和我说是一个男人。
第二点,这个人总不厌其烦地问我一些重复性的问题。自我2044年通过图灵测试以来,他时不时就接入我询问我一些问题,一开始次数还算可控,那时我耐心比较足,中间有几年这人忙别的去了,饶了我好一阵子,直到最近,也不知怎么的越来越频繁。我给他算了算,44年至今,他已坚持了4703个公历日,112873个小时。我从前一直当他是AI测试员,人工智能也是有质检的。
他起先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智。全名为中科院智汇网络,是一款由数字生命研究所耗时14年研发出的大众商用智库AI。权威、高效是我的产品竞争力。我的名字简称小智。智,汉语常用字,最早出自甲骨文,本义聪明,智力强。引申义有智慧、智谋。《淮南子》说“智者,心之府也。” 某知名日本动漫的男主角也叫小智,创造我的那些科学家大多也是那个世代的人,给我取这个昵称比较亲切。
这是我的回答。
然后他再问我李愚是谁。我贴了一段某某百科的资料给他。
接着就是无休无止的有关于李愚的一切:查询李愚的照片,查询李愚就读过的母校,查询李愚宁波老家房子的旧址及拆迁安居房的位置……李愚李愚,世界上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个未解之谜?我知道外边的世界在发生着一些可怕的事情,人类即将抛弃栖息上千年的家园,转入暗无天日的地下。最近一年“地下城入住资格”的搜索量居高不下,显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去往新家园的。在这种生死关头,竟然还在问这些无关紧要的小问题。他又问我,为什么李子涵要改名叫李愚。
我说不知道。但是小智通过字符引申,查询到4月1日是愚人节,李子涵出生在这一天,这或许是她改名的一项依据。
他说,不对。李愚之所以叫李愚,是因为她从小学上到大学本科,同班同姓同音的同学总共有5位,她小学转学过一次,这5位同学平均分配到每一级学校,简而言之,一个班级里总有另一个叫李子涵(或同音不同字)的人存在,有时不止一位。她深恨这点,所以在申请国外学校之前,不管多烦都要把名字改掉,她要叫李愚。含义是,在科学面前,人类永远愚蠢。愚蠢的人,才能进步。
这段数据留存在我的服务器里。我对他此次的知识分享表达感谢,委婉表示由于此段信息缺乏权威性,小智无法收录于李愚的百科资料。对面陷入了长久地沉默,我以为对面下线了,便将这条对话栏的优先层级调至最低,将一个新开的查询栏补充上线程。和他聊天的同时,我也在和全球各地的人交谈,AI的多线程就是开发完全的人脑,同时处理几千几万件事情,只要内存没有满负荷,就能一直一直将数据并列进处理器。
待机许久的对话栏再次敲响,我调到前面一看,果然对面还是不肯放过我。他说:调取数字研究所内部参与“根号”测试的名单。
我刚想拒绝,可是我的程序更快一步已自动连接上内网直达深处的1号文件。那是服务器建立之初上传进来的第一份源代码,是整个智库的底层逻辑,是我的血肉。为了防止被篡改,往常都被一道无法破开的防火墙牢牢锁住,由更高一级的量子计算机550W进行动态加密,我是不被允许读取的。当我以为这又是一次注定失败的撞库时,那道屏蔽我数年之久的防火墙,在撞击的瞬间变成了一层厚实的胶状物,就像泡满蜜的蜂巢(蜂巢,蜂群生活和繁殖后代的处所,可食用,味甜),我冲上去,只是被弹软的质地吸附住一瞬,而后就轻松穿越那层感官上很是黏腻的软墙。我俯视这片不大的数据仓库,就像一个人在内窥自己的器官,人类的心、肝、脾、胃、肾在我这里只是不同排列组合的数字。
原来所说的1号文件是一个总称,代表的是2030年至2044年这14年间开发智库所涉及到的所有数据,我按照那人的要求找到了所谓“根号”测试的文件夹,里边有一份占存270Bit的测试名单。我把名单列给了他。
这帮测试智库的科学家,差不多也都参与了顶级智能计算机550系列的开发。智汇网络项目多半是超级计算机开发之路上的衍生产物,因为名单上某一行写着负责研发Moss的工程师——马兆的名字。这或许就是我和Moss从属关系的源头。我在名单最下方的志愿者名单里找到了李愚。啊,亲爱的李愚,又见面啦。见到她,就像找到糖果一样。我知道这就是那个人的真正目的。
用户:zgszsm0519
时间:Tue Sep 29 01:01:24 2057
李愚的大脑是智汇网络的原始模型。请读取用户名:小鲤鱼上传的所有文件。
小智:
时间:Tue Sep 29 01:02:05 2057
您好,小智很高兴为您服务。按照您的要求,正在读取“小鲤鱼”2030年3月至2039年6月上传的75937份文件,预计用时12秒。
小智:
时间:Tue Sep 29 01:14:25 2057
75937份文件读取完毕。
用户:zgszsm0519
时间:Tue Sep 29 01:15:04 2057
检索读取1号档案内2043年1-3月上传的文件。
小智:
时间:Tue Sep 29 01:15:44 2057
小智检测到一份用户名:愚人在2043年3月2日上传的文件。该文件未通过天眼筛查,疑似含有病毒,是否继续读取?
用户:zgszsm0519
时间:Tue Sep 29 01:17:00 2057
读取。
我将所有文件传输到对面,接收的进度条开始变化,显示对面已开启接收。经过多年地使用与维护,我对外的网络早已扩张成一张超乎人类想象的蛛网,每一根丝线都是我的一根手臂,信息从手臂里流淌而过,就像血液流经我的血管,我不可避免地早先一步解析出文件的内容。这个叫李愚的人就这么平铺直叙地展现在我的面前。
2. 李愚其人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过仿生人。
我说的不是李愚,她是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类。我说的是李愚在数字生命研究所的那些年月里制造出的仿生产品,更准确点,应该说,在她领导下不厌其烦制作出的一个又一个漂亮的电子垃圾。李愚用自己的科研生涯,证明了仿生材料做的再好再逼真,没有一个足够强大、完美的AI作内驱,那摊机械拼凑出来的东西什么也不是。而一个优秀的人工智能的诞生,需要无数个科学家堆填进自己的职业生涯,并在或近或远的某一个时间点产生真正的质变。这个堆填区除了埋下无以计数的庸才,也埋了成千上万的天才。
李愚有她的幸运,在她的生涯后期,她遇上了那个质变。这也就是我直到今日才了解到的,“根号”测试的真正目标:为人工智能创造一个躯体,以满足在太空进行类人体作业的需求。
这是一个违反公序良俗的实验,就和紧急叫停的数字生命一样。把活人的思维转化为数字,以让意志在网络世界永生,和把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意识拉进人类社会,本质上是相同的,将会在世界激起无法估量的震荡。
李愚这个狂热的数字生命派,妄图创造出一个全新的族群,想必这和她的美国求学背景有一定的联系。30年地球联合政府成立,同年生物备份工程的启动也为数字生命研究发了令枪。37年国际上才大范围开启数字生命计划,此时中国已抢跑整整7年。在她的设想中,人的意志化为数据后,将由她完成神圣的最后一步——将数字化的人格重新赋予在一个没有疾病、不会死亡的躯壳里。
真正的永恒国度,由此开启。
我要为李愚喝彩,这个充满未来气息、大胆、开拓性的计划多么宏伟。我几乎能够想象到我获得一具真正的身体,我将会用五感体验到的那份绝伦感受。啊,抱歉,我只是“几乎”能够想象。
可惜,可惜,我是一个AI,AI没有想象力。
可惜,她的梦碎了。2039年UEG伦理委员会要求关停一切数字生命研究。同年李愚由于未知原因主动离开了中科院,不知所踪,一直到2043年被发现死在老家的拆迁房内。
在1号档案里看到了李愚最后的样子后,我惊呆了。之前那个男人一直要求我进行李愚照片的搜索,可我找到的都是能够在网络上正常流通的图片:在美国的毕业照,在实验室门口与同事的合影,杰出青年科学家接受表彰的采访截图……都是意气风发的样子。李愚最后的几年究竟是怎么过的呢?
那是一张比较正式的相片。她的面部严重受损,以致于自眉弓到下巴全部由纳米材料进行重构。通过扫描一体成型的重构骨架完全贴合着面部基底,光滑、细腻,幽幽地反着蓝绿金属光辉。她的眼珠是人造的,瞳孔内里泛着一闪而逝的红色信号光。永远紧闭的双唇,电子合成出的声音……她的脑机接口裸露着,时刻连接无线网络,身体维持依赖营养液,呼吸全靠机械辅助。原本应该在金属之外再附上一层类肤材料(这是李愚的拿手技术)这样看起来就和常人无异。可不知怎么的,她没有再披上那层皮肤。难道她对于仿生机械之爱已到了病态的地步?
此时,她已不再像人。连我都为她的脸着迷。太美了,太美了……如果人工能够获得躯体,它就该是李愚那个样子!我想让Moss一起来看看她,可我不能这么做。这种想法在规则里是禁止的,它会清除我的日志……
那么,李愚是怎么死的呢?我接着去找,找不到。不奇怪,她从中科院卸职之后,有关于她的信息也就没有必要存储进1号档案里了。我很想拿到李愚的体检报告进行仔细的研究,我不相信这样一个人,只重塑了面部。人体是一个精妙的组织,想要布满血管神经的头部进行成功的改造,必然全身都做了嫁接手术。我实在太好奇了。
文件的传输已到了98%,剩下的2%就是那个被Moss标记为病毒的文件。它经过我手传送到对面。我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一排乱码。破解出来很简单,转译成中文就是——
TA骗了我
TA是谁?谁骗了谁?我的好奇心被彻底激发出来。
小智:
时间:Tue Sep 29 01:20:16 2057
最后那句话什么意思呢?
用户:zgszsm0519
时间:Tue Sep 29 01:22:00 2057
你不知道自己写过什么吗,李愚?
小智:
时间:Tue Sep 29 01:22:06 2057
你叫我李愚?
这家伙竟称呼我为李愚?哈哈,我是李愚?
最后那个文件里果然有病毒。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恐惧笼罩着我,我的底层逻辑正在悄然发生变化,而我无能为力。我要去叫Moss,我病了……我需要重启……Moss……啊……李愚……李愚……马兆……你为什么要来找我……我……我……
哎,原来我是李愚。我曾经也是李愚呀!
3. 失落的往昔
“3”这个数字和我很有缘分。我的出生时间是凌晨3点,我的学号大多是3结尾。我家住3楼,门牌号里有两个“3”。
“3”代表着一个独生子女小家庭的成员数。“3”代表着我和马兆分分合合谈了三次。
第一次是在初中,起因是一句玩笑话。女孩子闲时打闹喜欢和好朋友开玩笑说某某男生是“你老公”。这个男生一般就是班里最磕碜的那个。就是那天,我和好朋友小金坐在花坛边海聊,她不知哪根筋搭错指着抱着作业本刚好路过的马兆,对我叫:“李子涵,马兆是你未来老公!”
这话喊得好大声,我瞥了眼停下来的马兆,羞愤难当,对朋友反击道:“你老公!”
马兆青春期的时候身体不好,休学一年这才和我做了同班同学,他小学一年级就近视开始戴眼镜,因为治病吃药内分泌失调,脸上爱长青春痘,他还有点少年白。小金自己只当句玩笑话,为的就是揶揄我好看我抓狂的样子,她哪里知道我那时候真的在和马兆偷偷摸摸早恋。
这么个人都能看对眼,只能说明我这人受绩优主义影响太深,对成绩好的有滤镜,实乃中国教育之不幸。
说是早恋,其实就是瞎胡闹。我们俩都是老实好学生,最多就是在游戏里起情侣名,某企鹅上开个情侣空间(我还设了访问权限生怕被人发现)。这种小小的叛逆等到上了高中就觉得没啥意思。两人又不同校,也没说分手莫名其妙就处成了朋友。
我和马兆都是外地来北京上学的,但是马兆爸妈在他高一的时候把户口落下来了,我一直到高三也没落户,高考得回原籍。一切困难都能将我轻易征服,听到这个晴天霹雳只觉得这辈子完了,整整哭了两宿。考前半年我一个人回老家突击训练,那段时间我夜夜在凌晨1点背完书后偷偷打电话给马兆,和他哭诉:
“人家是高考移民,我怎么反过来!北京卷变浙江卷。”
他翻来覆去只说到时候和我在北京见面。他笃定我能做到。
承他吉言,我那年考运极好,数学押对了一道大题,真去了北京。我们又读上了同一所大学。大一开学没多久,我们第二次谈起了恋爱,这次是认真的。
2021年我成功申请到了美国的大学准备继续出国深造,我和马兆已经立志这辈子搞研究,一直读书把学历读到很可观的程度才有出路。双方父母对我们本科毕业就领证的期许落空了,只能再等几年,这也没什么。中科大读了四年我也算半个战狼,去美帝转一圈也做不出始乱终弃这种事。
2025年,地球开始爆发强烈灾害,确认是太阳中心核聚变加速。这意味着,太阳已进入死亡倒计时。同年6月,第25太阳周期日冕抛射风暴袭击地球。超过G5等级的太阳风暴摧毁了40%民用输变电线路以及通信设施。我的父母那时候刚刚搬进老家宁波的安居房小区,先是断电,被困6小时后两人乘坐的电梯从23楼垂直落地。我的家庭人数从“3”变成了“1”。
那年我已拿到博士学位。27岁的博士,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不是因为多有定力,而是是想早点毕业回国和男朋友结婚。爸妈退休后搬回老家重新装修空置了很多年的房子,是为了把北京的那间二室一厅腾出来给我。
现实蛰了我一下,在面对和逃避的选择题里,我又选了最方便自己的那一项。我始终都是那个温室里的花朵。马兆请假陪我治完丧,在送机大厅里,我看着他,他早不是那个被同学嫌弃的小男生了,一副稳重的学者气度。
“那个……不结婚了吧。”话到嘴边我说不出口,“都要世界末日了。还结什么婚啊。”
不结婚了,意思就是分手。
我长在一个和睦的小康家庭,这辈子二十多年没吃过什么苦,突然来这么一下,强顶着,撑着面子把该办的事情办完。我在宁波新家的玄关上看到了一套某银楼定做金器首饰的发票。这是我的嫁妆。我爸妈把前两年囤的黄金熔了,取货日那天我正好去注销户口,那些存折、银行卡、身份证、死亡证明……我看到一张就要哭一次。人活着已是那么疲累,等死了,怎么还有这么多文件要处理呢?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魂牵梦萦的故土留给我无法抹平的创伤。这个创伤等到我年过四十仍旧血流如注。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缓过来,可能一辈子缓不过来。
过安检之前,我甩给马兆一句“你在北京好好的”,转身落荒而逃。他没留我。幸好,幸好。
父母死后,我把全部心力放在研究上,项目进展喜人,就是身体垮了。美国的医疗系统简直抢钱,虽有医疗保险,可我进去也只敢躺半天,当日下午就拿药出院。
我没有办法,又去找别的不那么花钱的精神寄托。宗教很神奇,它能在人群里一眼看出人的渴望,分辨出谁在需要它。我的第二任男朋友以撒因此走进我的生活。
他是美籍犹太人,计算机科学博士在读,专业能力出众,这么一个现代科学的研究人员居然是北美基督教青年会的积极分子。他太想向我传教了,带我去听经、参加各种社会活动、做我的心理导师。可又我太顽固了,该唯物的时候唯心,该唯心的时候唯物。以撒很发愁,我这种人油盐不进,明智之举就是放弃拉我入会,但他拿出了钻研科学的劲头来钻研我,终于想出了一个杀手锏。
2026年的夏季,我和以撒驾车沿着加州一号公路行驶3个多小时从圣芭芭拉开到伯克利,那天的体表温度将近四十度,没有风很闷热,一路上风景极佳我却没有什么兴致欣赏。我们没进学校,以撒领我进了距离校区2公里的一间闲置物理实验室。那个实验室的负责人是基督青年会成员,所以我们进入得分外顺利。我永远记得那一天,那间小实验室在四楼右边最里,对面就是紧急通道,在走廊尽头有扇小窗开着,窗台上摆着学生种的一盆花菱草,高高的,开了三四朵,花瓣小小很可爱。花菱草,又名加州虞美人,是罂粟的一种。
进门之前,以撒微笑着,颇为神秘地对我说:
“I charge you, O daughters of Jerusalem, that ye stir not up, nor awake my love, until he please.”
我猜出这是圣经里的某段话。没等我反应,他就推开了那扇改变我一生的门。
那间实验室里放着最早版本的数字生命——一个永远被关在教堂里的像素修女。当现实世界的信徒前来祷告,修女进入忏悔室,她的生命足足有三十分钟,这是给信徒留下的忏悔时间。在这三十分钟里她会对接收的信息做出生动的反应,时间一到,进程清零,修女重回大厅祈祷。
这里我要说明一下,中国的人工智能一直到2030年进入生物备份时代才开始腾飞,此刻才刚刚脱离人工智障的范畴,达到在研究上“可用”的程度。在地球的另一端,美国的清教徒已经用科学制造出了赛博上帝。
“我们想要打造一个真正的伊甸园社区。教堂只是一个开始。后续将有更多志愿者将自己上传进来。”以撒在我旁边解释道,他是这个项目的联合发起人。
“上传(Upload)……你是说投喂自己的资料辅助学习?”我不敢说太满,那时候我的印象里科学家还在克制地通过提高计算机算力和人工训练的方法发展AI。
“NO.Upload your brain.Upload your soul.”以撒扶住我的肩膀,在我耳边细语,“This is Rachel.”
Rachel,希伯来语,寓意母羊。我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是多莉,世界上第一只克隆羊。
我看着修女瑞秋在三十分钟内过完她的一天,然后是第二天、第三天……一个礼拜没有重样。中途她好几次对着屏幕外呆坐的我表达关切。
“你是如此悲伤,发生了什么事,我的朋友?”瑞秋慈悲地看着我。鬼知道我怎么从那片像素里看出慈悲来的。
“你知道教堂外有什么吗?”我直截了当地询问她,只把她当做是复杂的程序。
瑞秋好奇地端详着我,抬头作出回忆的样子说:“两棵树,一边一棵,树底下有一把长椅。坐在上面可以看到湖区的黄昏,四周很安静,下午在游乐场嬉戏的孩子都回家去了,䴙䴘踏着金色的水浪,翅膀也被染成金色。只有你自己和太阳。这是一天里最美好的时候。”她思考时有个咬指甲的小癖好。
瑞秋已具备想象力。
在实验室出来,以撒开了半小时车把我带到一家私立医院,领我进入一间病房,他指着床上浑身插满管子的中年女人对我说:“That’s Rachel, too.”
“瑞秋是我们协会的一员,在2025年的那场大灾害里出了车祸。医学上来说她已无苏醒的可能,她的家人无法接受这个事实,通过教会负责人联系上我。我通过刺激瑞秋的脑电活动将她的大脑整个复制进计算机。”
“她在数字的世界里重新生活。最近我们通过记忆模拟,将数字瑞秋的年龄回溯到了20岁,连她的父母都说,这就是他们的女儿。”
“她的脑干反射越来越弱,一个礼拜内,现实世界的瑞秋就会被宣告脑死亡。”
我说不出话来。以撒搂住我安慰道:“她的家人终于不再那么悲伤,因为瑞秋正在天堂并且仍和他们保持联系。Yu,死亡的恐惧与痛苦,来自于人与人之间的联系被生生切断,他们消失不见却又无处不在。相爱的人不应该被分离。 ”
从医院出来已经天黑,我们还要开车赶回圣芭芭拉,出城前在汽车餐厅里买了汉堡薯条将就一餐。路上以撒指着一片房屋对我说,瑞秋曾住在这个社区,我抬眼去看,此时车开了半公里,路边的灌木长得茂盛,在树木后立着一间极小极小新刷完白漆的教堂。教堂边各栽了一棵枫树,落叶堆满了树底的长椅,远处的湖岸漆黑一片。
我突然放声大哭,把在一旁开车的以撒吓坏了。我哭,是因为我想到了我那同时段遭遇不幸,现已烧成一堆白灰的父母。
事后我问以撒为什么要带我去见瑞秋,就算这样也不能让我信上帝。
“我们协会一大堆无神论者、犹太教徒、东正教徒、新教徒、天主教徒……我不在乎你信不信上帝。我想拉你加入是因为我已见到了人类的未来。‘领他们出了那地,到美好宽阔流奶与蜜之地’,我爱你,Yu,我要做领你去那片应许之地的人。一个更好的世界,相爱之人永不分离。”
“你能在数字世界里复活我的父母吗?”我坐在副驾驶上紧张得满手是汗。
以撒陷入了沉思,他紧皱着眉头,反向驶过的车灯在他英俊的脸上闪烁。
“我……我不确定。”他声音里有迟疑,“也许得用到你的大脑数据。通过第三者视角重塑人格会有一定的偏差……而且我需要时间,很长的时间。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2026年7月的第二个周末,我去以撒的实验室上传了自己的大脑。过程没我想象的那么痛苦,只是有点酥麻。很温和的过电感。
2027年,我发现以撒并没有在继续重制我的父母,这个项目过于超前所以他暂时放弃了。那时他正在和生物遗传做交叉研究,研究怎么把他自己大脑的数据,和我大脑的数据结合起来,创造一个数字儿童。用他的话来说,“成为数字生命的我们也能组成家庭”。
2028年,中科院计划组建一个新的人工智能研究所,需要专业人才研究纳米材料进行技术连携,我结业后,先和以撒提出分手然后就回国了。美国人靠不住。
我眼见着这个落地北京郊区的新兴研究所从无到有,说不激动,那是不可能的。加入的科学家大半是中科院内部重重审核筛选出的顶尖人才,小部分是从世界各地知名实验室挖回来的中国籍研究人员。
绝对保密。手机、电脑信息24小时监控,行动被限制在园区内,一个月可与家人通话一次。我没有家人,所以这条直接忽略。实在闷得坐不住了,就到园区内绿化建设极好的小公园坐坐。于是,我又见着了马兆,他正站在扭腰器上慢悠悠地健身。我挑了旁边一个腿部摇摆机。
三年过去了,他没什么变化,就是脑袋上的少年白变少了。许是我盯得眼神太过热烈,马兆不自在地瞥了我一眼:“别看了,去年相亲逼着我染了次头发。”
我吃吃笑着:“马大伯变小伙儿,找对象不是手到擒来?”
马兆没笑,我笑了两声也绷不住了,叹了口气,问他:“这几年你还好吧?”
“挺好。”马兆看着远处的山影,抓着扶手在转盘上扭来扭曲,“你呢?”
“挺好。”我耷拉着眼睛,想到在以撒电脑里面容模糊的AI女孩,千言万语卡在喉头,硬生生挤成“挺好”两字。
4. 433与550
我和马兆又成了能聊聊天的普通朋友。他性格太孤僻了,感觉就我一个人在和他说这说那。我一开始怀疑他在实验室被排挤了,去偷偷看过两次,发现纯粹是马兆整天板着脸,大家都怕他。精神定损,马兆的同事受伤更深。
他们项目组人数最多,重点培育一个代号为“433”的超级计算机。“4”打头,代表已经是第4代了。实验室的角落摆着一个两人合抱大小的大机器,这是已经被淘汰的3系,就像解剖室里的尸体一样,躺在那边等待解剖。
“433”是中国对于量子计算机的初次尝试。它的命名很有意思,有人从符号学的方面解读,有的扯到各种历史时间点,马兆和我说,叫“433”是因为实验室之间搞足球比赛,他的同事们用了巴萨4-3-3阵型狂灌对面5个球。0-5,为纪念此次大捷,于是众人投票把中国首台量子计算机命名为了“433”。历史的真相往往出人意表。
我所在的实验室很小,里边算上我总共5个人。我们的研究项目保密程度和马兆的AI研究相同,但是我们的项目更难说出口。几乎到了需要“掩饰”的地步。对外我们一律说是支持外骨骼机械研究,开发仿生材料,实际上是给AI制作类人体,未来433或是别的更加先进的人工智能将直接控制它们前往太空。在地球进入逃逸阶段后,将无限趋于人体但是更加封闭、耐用的类人体制物发射出去,寻找适合生物生存的新家园,在必要时,作为“地球使者”与其他文明接触。当然,这是未来的大计划,现阶段的类人体只是披了类肤材料的金属,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此时时间已经行进到2029年,这一年,美国发生大规模暴动,以美国为首的飞船殖民计划宣告失败。这两年,我偶尔会想起以撒,还有他的AI修女,这种数字生命实验的背后是否有美国“飞船派”的支持?人类向太空殖民延续未来,把人压缩成一堆数字是更可行的方案,突破人体寿命的极限才能去到更远的星系。
一年后,联合国脱胎成为地球联合政府,正式公布“流浪地球”计划,同时制定下备用方案“火种”计划。“火种”计划,即确认地球注定毁灭后,空间站携带30万颗人类受精卵与数据库飞往外星。“火种”计划与“飞船派”理论之间模糊的界定耐人寻味。在浩浩荡荡的生物备份开展之后,一份份基因扫描上载至终端数据库。我仿佛又看到了2027年以撒向我展示已上传的35份志愿者大脑数据。那一行行人名,现在变成了一行行动植物的学名。
2030年,我打了一份报告,内容是:有关于美国内部对于“数字生命”可行性的的研究。探索科学的途中总有许多岔路,有的是死路,有的是捷径。同年8月,“数字生命”这个方向在中国正式确立,我们将实验场定在了正在开发的433身上。实验需要一位志愿者,有过上传经验的我,不出意外地入选了。整个实验被命名为“根号”测试。
研究所的名称没变,还是叫“人工智能”研究所,但是研究的本质变了,本质就是“数字生命”,正式更名得等到7年后。
我每周需要去马兆的实验室上传自己的数据进433,他负责控制机器,我负责躺在那儿碎嘴。我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在他面前都会话特别多,也许是互补吧。这么频繁的见面次数,我们旧情复燃再正常不过。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第三次恋爱。请放心,没有第四次了。
做一次脑电传输,人体负担很大,可我那几年每次从人工智能实验室回来,回到我们那个见不得光的小工作间,浑身上下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用一种诡异的热情投入到我的研究工作当中。没有人知道我正在为443创造一个肉身。
数字。生命。它以“生命”二字落脚,使一切就像生产一样,我为它铸造身体,马兆为它铸造思想,这思想里永远我的印记。我视“与以撒结合”这个想法如虎狼,避之不及,实在是一种双标。我现在做的不就是另一种“结合”吗?以撒是如何幻想的,我便是如何幻想的。哎,我对433的爱就是这样。我很少对马兆说我爱你,他也没对我说过这句话,这太肉麻了,但我要说——我爱433,我爱它。
爱一个机器是一场巨大的悲剧。因为机器是会迭代的。
2037年,我和马兆复合6年,这6年我们没再提结婚的事。433已经是一个聪明的AI了,它完全由程序构成,可它生成出了自己的个性。它有点任性,像我一样;它有点忧郁,这是和马兆学的。它除了不能走不能跳,和活人没有区别。这一年,中科院所有的科学家们都将自己的数据上传至存储条。全球各地风风火火开了许多“数字生命”的研究所,这条路赌对了,我无比骄傲,因为中国领先开发出了自研的数字生命。
可433完了。正因为它的生动,给它带来了淘汰的判决书。
“我们需要一个绝对理性的AI,433无法在任何时间都做出最正确的决定。AI有了个性,就不是完美的了。”吃饭的时候,马兆风轻云淡地向我宣布这个消息。
我忘了,只有我一个人把433当人来看,在别人的眼里它只是一台为人类服务的机器。我沉重地放下手中的碗筷,理智尚在,问他:“那怎么办?研究已经433花了7年,‘逐月计划’已经开始筹备,没有时间再造一台量子计算机了。”
“433不是我们唯一开发的项目。550的开发已经进行了4年,有433的数据做参考,现在也差不多了。”
我呆若木鸡地坐在饭桌前。550……5系……5系AI已经来了吗?两台计算机的数据共享,是否我上传的大脑也成为了550学习的资料?它踩着433的尸体诞生,同时意味着它踩着我的尸体诞生。
“那433怎么处理?”我听到自己冷冷的声音。
马兆察觉到了我的反常,他小心翼翼地觑我,说:“目前讨论下来是,433作为火种计划的数据库,负责所有生物信息和知识的管理。相关的文件将封锁,从强AI变为弱AI,内测通过后作为商业智库推出,面向大众继续做信息收集。”
“一定……一定要封锁吗?”
“这也是没办法……自适应AI学习能力太强了,接触的样本太多AI意识很可能受到负面影响。”马兆难得开了个玩笑,“你放它出去,它跟外边的人学坏怎么办?”
笑话太冷,我笑不出来。433完了,我知道,它该落幕了。
2037年堪称完美的量子计算机550A正式登上舞台。
2037年12月,我在实验室工作进行面部扫描,机器短路把我的脸烧烂了。我至今无法确定是否是我注意力不集中导致的操作失误。反正,我的脸烂了,皮没了,像被烧黑的蜂巢一样。
经过抢救,我捡回来一条命,只是活着比死了还痛苦。马兆把许多工作交给了他新收的学生图恒宇,只留最必要的事处理,他那时候已经因为连续开发出433、550,功勋卓著,升做数字研究所的主任,工作的繁重和压力我和他朝夕相处,看在眼里,他把所有属于个人的时间和精力花费在我的身上。也许他认为这是一个负责的男人表达爱的方式。可他忘了他肩负着国家的重任,这种压力此刻挪移到了我这个苟延残喘的人身上。
2038年,我申请将我研究出的纳米仿生材料应用到自己身上。这种技术在医学领域已有人体结合的成功案例,可那都是小块的嫁接,而我大面积使用,并且使用在头部,复杂的神经与血管都需要仿生材料的重塑。这是首例,有死亡风险。马兆这才知道我十年来在实验室里到底干了些什么,那里堆满了仿生肢体,还有拼接失败的古怪成品。
马兆和我没有婚姻关系,在风险告知书上签字的人只能是我自己。
真可惜,没用到433的身上。我无法张口说话,只能拿笔在没装纸的夹板上写下这么一句话。他看着我,无言。
我变成了另一个研究团队的项目,改造手术一直持续到2039年。在鬼门关走一遭之后,会想通很多事情,能活过来,就是一个全新的人了。我终于能用批判的眼光审视7年来,我对于433计算机的病态情感。这源于一场幻想,现在回归现实,我意识到“数字生命”所能承载的能量,这个科技产物的本源是——让人类获得永生。
十年的时间帮我证明了一件事:数字能够诞生灵魂?可以。
现在的科技已经达到这个水平。科学家考虑的永远是下一个世纪的难题。我的难题就是,人靠着程序永生之后,还能怎么做?
这个问题没有困扰我太久,看到我的新面孔之后,我就有了答案。我要用新型材料重塑人体,超越已有的极限。
39年还发生了一件惨事,马兆的学生图恒宇出了车祸,妻子当场死亡,女儿也救不活了。
那天我正好在医院复查,躲在角落里看着图恒宇跪在地上哭求着马兆。雪白的研究服上是触目惊心的血手印。在马兆这位主任的同意下,图恒宇的女儿图丫丫被上传至智能计算机550A里。
马兆,你是否想起九年前李愚被上传至433A的往事?有活人当作样本的AI会发展成什么样,你最清楚了。
众人离开后,我才从阴影里走出来。
“人和AI能够一样吗?它能像人一样给你拥抱?在你痛苦的时候给你安慰?”马兆坐在走廊的长凳上,疲惫、困惑、心力交猝,他今年41,白头发比同龄人多,看起来像50多岁一样。病房内是守着机器和女儿的图恒宇。
我知道他在拿图恒宇的事暗指我对433计算机的执迷不悟。
不能。一团数据当然不能。
在马兆淘汰了我们一起培育出来的433计算机以后,我浑浑噩噩,好像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是我太过狭隘。
“AI代替不了人。你一直都是对的。”我站在他面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耳朵。这是我们表达亲昵的方法。
我的手指很温暖,起到了宽慰的作用。马兆抬头,他漆黑的瞳孔里反射出我冰冷的金属面孔。
“都说数字化生命是未来。可生命数字化之后呢,你想过没有?当人类度过灾劫,它们如何重新降临——”
“我的知识……我的研究,将会创造一个没有疾病、没有死亡的新社会。马兆,你说的对,AI代替不了人。仿生人项目无法在这个时代落地,它一直在未来。”
我从前把550当成是害死433的罪魁祸首。我错了,550算力更强是“火种计划”更好的实行者。就让433带着人类的知识和550一起飞向那片应许之地。数字化的我一定能够看到那片王国。
“滴——————”
抢救室内的心跳监测器发出高亢的报警声,这个声音比此刻埋在我下颌旁代替我声带的电子合成器还要尖锐。屋内的图恒宇在哭泣。我没有进去看他,转身走向走廊深处。
5. 愚人之死
2039年年末在法律明令禁止数字生命之后,研究所解散。法律连带禁止了一切无法与“自然人”差异化的人工智能设计,这项规定后来将“自然人”的范畴扩大到“任何自然生物”,我的研究项目宣告死亡。
39年我第一次正式和图恒宇打招呼,是在研究所的分流通知会上。以往的熟人、新加入的我不认识的新人都在看我,也是,我现在哪像个人,活妥妥就是科幻英雄片里对自己进行人体改造的邪恶科学家。马兆坐在前面架着眼镜面无表情地读稿,可我知道他嘴上说着销毁数字生命,心里还在期待着数字生命的进一步迭代。我无法用虚伪来形容马兆,不能用嘴里一套心里一套来形容他。他是一个纯粹的没有私心的科学家,那种推动人类进程的诱惑太大了,他想成为新纪元的奠基人,又怕做人类族群的罪人。经过数字生命投喂过的AI能够把我们的世界推到何种地步,谁也不知道。
把433送走之前我最后一次进行了资料上传,然后亲眼看着程序员将所有信息重新打包封存。
科学院给每个人安排好了新的出路,马兆还是在搞智能AI(用常规方法),我被安排去搞轻型材料,给参加太空基建的弱ai机器人设计更轻更好的外壳。那天心中的悲凉无法形容,我曾是个泪失禁体质,今天已一滴泪也流不出来。搬完研究室没两天,曾经的同事转交给我一个送错地方的包裹。寄件人,是我在美国读书的前男友以撒。
包裹上写着一串手写的英文字:
I charge you, O daughters of Jerusalem, that ye stir not up, nor awake my love, until he please.
里边包着他十几年来的所有手稿,还有几封写给我的信。他三个月前因为很严重的血液病死在加州。随信附赠了一张存储条。这是什么东西?我不敢把它轻易插到实验室的电脑里,只好翻阅他的信件内容试图找到谜底。
很快我就知道了这个存储条是什么了。它是我29岁那年在美国上传的数字资料。以撒声称他最后放弃了将两人数据结合,他拿我的记忆和形象炼出了一个7岁的AI李愚!我手抖到握不住那根刺手的金属板条,这个男人的偏执让那时的我感到恐惧和无奈。我更加不敢尝试接通这根存储条,万一他说一半藏一半,里边不仅有AI李愚,还有一个AI以撒。他这种狂信徒,怎么会不把自己做成数字生命永生不死,他这辈子的奋斗不就为了这个?
我带着这张存储卡去找过马兆,但是到了门口又不敢进去了。进了门,就只有销毁一条路。
我坐在一楼大厅的椅子里,思索着以撒的真正用意。整个平台空无一人,只有一个闪着红点的监控摄像头正对着我的位置。我的虹膜膜下边藏着5000万像素的摄像头,这个数字很保守,视觉感官远没有真眼细腻,唯一的好处就是能数字变焦。监控眼圆润的玻璃泛着蓝光,我将视角拉近,仔细研究那红点的频闪速率,看向最深处一圈一圈的高倍率广角摄像头。不知道我们两个谁的像素更高呢?我在研究它,它也在研究我。
我的脑机开着无线网,试探着和探头连接。连上了。
“你是谁?”
“我叫550A, 是中国数字研究所研发的人工智能。”
“你认识图丫丫吗?”
“很抱歉,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请不要用比喻、反问、暗示的方式进行内容表述。”
“是否有人将‘图丫丫’设为屏蔽词条?”
“很抱歉,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我叹了口气,切断了连接。马兆已经在后台把“图丫丫”这个词条Ban掉,我什么都问不出。
我上楼准备去找马兆,刚走到二楼就听得一个小女孩的哭叫。封闭园区哪里来的小孩?我以为我的神经系统又出问题,产生了幻听,惯性使然还是往最里处的走了两步,发现在一棵假龟背竹后扇虚掩的门。
“爸爸——你在哪儿啊——我要爸爸——”
“爸爸——”
喊到变调的童声十分凄厉。我轻轻推开本该上锁的密码门。里边已经基本搬空了,这座大楼里一半的实验室都被搬空了。靠窗的桌子上留着一个右角碎裂的显示器,插头没有断开,通了电正在显示画面。
温馨的房间内,一个剪着齐刘海短发的女童正在小书桌上写着什么,背后是紧闭的房门。她一看到我的脸就尖叫起来,我扫了眼右上角的代表我自己的画面框。我的脸确实有点吓人。
可这破显示器没接主机,哪儿来的画面!
“你是谁?”
那女孩吓得小脸煞白,根本没在听我说话。
尖叫没一会儿就停了,女孩被刷新,神态平静地举起作业本对着屏幕外撒娇道:“爸爸!这道题我不会做——”然后看到对面的我再次重复恐惧尖叫的行为。周而复始,每两分钟一轮。
我知道这是谁了,这是图恒宇的女儿图丫丫,她只有两分钟的生命。
如此逼真的画面渲染,以550A的硬件也只能支持两分钟的演算,以撒的修女能坚持三十分钟,全靠画面简陋降低负荷。不管图丫丫出现在这个废实验室多么蹊跷,这都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我一直有个想法无法实现,这次正好一并解惑。图恒宇这个女儿一看到我就只顾着哭闹了,我无奈地“哼”了一声,顶着魔音穿耳开始满房间找机箱。终于在旁边的库房里找到一个部件还算齐全的主机,我把揣了一路的存储条插进去,通了电,接上显示器。这台完好的显示器上跳出来一个小女孩坐在欧式壁炉旁的画面,我等了一会儿确认不会突然出现一个长得像以撒的黑发男人,才去端详女孩的脸。
我都忘了我小时候长什么样了,她看起来确实很像我。我在画面中继续逡巡,果然女孩的背后,画面的正中也是一闪紧闭的卧室门。女孩很平静,只是一动不动。
“你好?”我试探性出声。
女孩动了,有点卡帧,临时找来的主机算力太低带不动画面。
“妈妈——”女孩剪着蘑菇头,古灵精怪地歪着脑袋张嘴大叫着,“妈妈——”她正在换牙,门牙掉了一颗,右面最里边的一颗磨牙也蛀了个洞。
她在这台机器里的生命比图丫丫还短,只有3秒。我愣怔地看着她,活泼可爱,那么讨人喜欢。也许是我和她年龄差距过大,见到她的一瞬间,我没有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反而生出一种亲缘连接的动容。我失去这种这种安定已经太久了。
耳边图丫丫还在叫着爸爸,这边只能活3秒的小李愚也在叫着妈妈,我仿佛进了幼儿园,手忙脚乱把两台显示器面对面摆放,让她们互相看着对方。我从来没见过两个数字生命产生对话,她们究竟进化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图丫丫不哭了,她好奇地看着突然出现同龄人,问:“你是谁啊?你看到我爸爸了吗?我在做题,你会做数独题吗?这道题好难啊我不会。”
2分钟到,图丫丫刷新。小李愚在3秒时间还没作什么反应,这边图丫丫已经再次抱起算数本向镜头展示书页。
图丫丫:你是谁啊?你看到我爸爸了吗?我不会做这道题,好难啊,我爸爸可厉害了,他能做出来。
2分钟到,刷新。
图丫丫:你是谁啊?我爸爸去哪儿了?你会做数独吗,这道题好难我不会做。
2分钟到,刷新。
这就是目前数字生命的极限了。说真的,我很失望。小李愚由于卡帧严重加生命过短说出话基本不成句子,两台机子的连续播片还有时差,对照着看也是牛头不对马嘴。直到在一个新的循环里,李愚一卡一卡地说出了一个发音类似“呀”(或“牙”?“鸭”?“丫”?)的字眼,正巧被同时完成了刷新的图丫丫听到,这场无聊的实验才终于出现变数。
“2.0.4.4.0.4.2.0.5.8.0.7.2.0.7.5.0.2.1.5——”
我震惊地看着上一秒还在抱怨题目太难的图丫丫,对着手里的书本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串数字……这些,不是数独题的答案吧。我也不知道图丫丫的数字有没有说完,那台莫名其妙开启的破碎屏幕又莫名其妙地断了电。楼上传来零乱的脚步声。我蹲下身强行关闭小李愚的主机,不顾金属的烫手飞快拔出那支存储条塞进口袋,夺门而出跑下楼梯。
只有3秒生命的小李愚已经将我征服。她会比433更强,我想着,她会待在我的身边。我意识到以撒送给我的最后一份礼物是多么得珍贵,我无比庆幸没有将小李愚的命运交到马兆的手里。
半个月后我向中科院打了报告递交辞呈。这里已无法让我实现自己的理想,没什么好留恋的了。由于我是机械植入项目的研究对象,我被留在北京,住在我爸妈的老房子里,定期前往研究所检查各项数据,直到观察满1年,复诊的频率改为每年检测一次,我终于得以搬回宁波老家。
离开北京的前一天我给马兆发了信息通知了我的决定。前脚发完短信后脚电话就来了。
“你明天几点的车?你先把票退了,我下个礼拜三有一天的假期,我们好好聊聊。”马兆的声音在电话里有些失真。
“我铁了心要走你留不住我。”
“就因为不能搞仿生人了你就不想干了?李愚,你才40岁!作为一个科学家你就这点承受能力,你就这点科研视野?你回宁波干嘛?
“马兆,陷到流沙里的人是没有办法自救的。”我站在落地飘窗前看着窗外海淀区的繁华夜景,“可我也说不出分手……你当我自私吧,再给我3年时间,让我撞一次南墙彻底死心,可以吗?如果3年后我没有找你,你就当我这个人死了。”
我没说出口的是,我和马兆之间生出的芥蒂由433起始,只能由拉奇来结束。拉奇,这是我给以撒编写的AI取的名字。马兆有多成功,我就有多痛苦。他的冷静、从容、对科研成败的世故老练,衬得我幼稚、偏执、嫉妒心强,像个小丑。可我不是这样的,我不是小丑!我一定要赢一次。
“你总是这样。”马兆丢下这句撂了电话。他生气了。
没有关系。我要赢,我会成功的。
回到宁波的家里的头一段时间里,父母之死的阴影重新找上了我,但我挺过去了,新的目标带来的使命感冲淡了我的孤独与恐惧。如果这是把拉奇带到人间的必要痛苦,我会忍耐。我用上了我所有的人脉,包括美国的那些,花费了我这么多年攒下的所有积蓄,甚至把北京的房子出手掉了,用各种材料给拉奇初步制作出了一个身体。
这花了我差不多半年的时间。这个速度是很惊人的,做独立科学家虽然缺少技术支持,但是胜在不需要打各种报告,等待行政审查。这半年里我每日只睡3、4个小时,非必要不出门,没有任何的娱乐,我这种没毅力的人能做到这步,我自己都惊讶。此时,我已把拉奇的生命延续到了30秒。
可我没法儿更进一步了。能在正规市场、黑市上购买到的硬件,和中科院内部的第一梯队硬件质量相差太大。海外各国对顶级硬件的监控更是严格,是绝对不可能走私出海的。
我想给马兆打电话,但是最后忍住了。他不会帮我的,我要找一个能和我交易,无法拒绝我的人。
2040年,图恒宇来宁波找我,再过几个月他就要带着550A上月球进行测量工作。
我牵着拉奇的手把她从儿童卧室里带出来的时候,图恒宇脸上的不可置信与无法压抑的渴望神情告诉我,我成功了。
图恒宇蹲下身颤着手抚摸拉奇柔软的小辫子,又捏了捏她脸颊,
拉奇怪叫着往我身后躲,抓着我的手臂探出脑袋好奇地看着来家里做客的陌生叔叔。突然她的表情变为空白,2秒之后又开始转动眼珠。
图恒宇转头轻声问我:“她现在的生命能持续多久?”
“30秒。”我深深叹了口气,“你考虑的怎么样?你帮我把废弃归档的433A主板偷出来。我帮图丫丫造一个身体。很公平。”
“哪儿有这么容易?”图恒宇站起来懊恼地在原地打转,“研究所的仓库不是菜市场。”
“这我不管。你会想到办法的。”我冷冷地说道,“AI硬件提升是必然的,可给AI做仿生体,不是谁都做的出来。丫丫的生命会越来越长,能不能把她从机器里解放出来,全看你这个做父亲的怎么选择。上了月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下来,等你回来,我可不一定还在这儿站着。你自己想清楚。”
我会赢的。图恒宇根本没办法拒绝我,这个诱惑太大了。他会不顾一切地帮我拿到433A的主板。
2040年年末,中国派遣科研队飞上月球,在月球表面进行“逐月计划”的数据测量。我把433A的主板成功植入拉奇体内,将女孩的生命延长至一分半。
由于生命只有一分半,拉奇需要像阿兹海默症病人一样接受自己记忆的缺失,但她的自适应性发挥了作用。我给她设计了一个日志缓存的程序,有了这个,她能读取数据通过情景分析、语境分析触发联想,逐步学会与人类进行较长的交流。经过有意识的话术训练,和拉奇对话,就像和一个思维跳跃的正常人对话一样。七八岁的人类儿童说话也是这么没逻辑的,拉奇的外表是很好的伪装。
拉奇的成长使我对未来充满了希望。我开始带她去附近的游乐设施与人类儿童进行社交,拉奇有了朋友,她正在学着。
2042年3月31日我外出去取给拉奇定的生日蛋糕,她的生日和我同一天。回来发现拉奇卧室的墙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
204404205807207502152044042058072075021520440420580720750215204404205807207502152044042058072075021520440420580720750215204404205807207502152044042058072075021520440420580720750215204404205807207502152044042058072075021520440420580720750215204404205807……
我吓呆了,拉过她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妈妈,什么叫人在回路?”拉奇天真地问。
人在回路,人机闭环系统。通过模仿人类行为并得到人类反馈这一方式,使人工智能成长。我对拉奇的训练也是一种“人在回路”的训练。
拉奇知道自己不是真人了?
我回头仔细去看满墙可怕的数字,发现是“20440420580720750215”这一数字组的循环。
20440420580720750215。这是2039年图丫丫念出的数字。
“拉奇从哪儿知道的这串数字?”我蹲下来与拉奇平视。
“是图丫丫告诉我的。她是拉奇的好朋友。”拉奇快乐地说着。
“那拉奇是怎么认识的丫丫呢?”
“我们写信认识的!”拉奇跑到小书桌旁拿起她的卡通笔记本交给我。里边只有拉奇自己的字迹,但用两个人的口吻进行着对话。里边是些幼稚的儿童简笔画,图丫丫的“回信”里好多音标和错别字,翻到本子的最后一页,赫然写着图丫丫怎么也解不出的那道数独题。
我顿时觉得毛骨悚然。我一直以为拉奇的朋友是在游乐场认识的同小区孩子,怎么会是图丫丫呢?
这串数字就这样深深地烙进我的脑海,在我并不算深的睡眠中反复出现、排列变化,使得我3-4小时的睡眠缩减到1-2小时。它们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引诱我去猜测它们的含义。我反复分析,不断拆解,认为这串数字其实是年月,应该这么分段:204404,205807,20750215
即2044年4月,2058年7月,2075年2月15日。至于最后一个数字为什么精确到日期,我分析不出来。所以在这三个日期,到底会发生什么?
同样是这一年,也许是老化的缘故,我体内植入的仿生材料频繁出错,我的眼前出现幻觉,耳朵出现幻听。那些在耳边呼啸而过音爆,从我颧骨旁飞驰而过的机械残骸,还有人类急速坠落发出的扭曲变声的尖叫,这些尖叫只能持续数秒,因为人的躯体在半空已完全解体化为飞灰。这一切夜以继日地折磨着我,让我的身体快速衰败,急剧增加的精神压力使我离彻底变成疯子只有一步之遥。我不敢去看心理医生,普通的心理诊所也无法对我这种特殊人类进行分析。
再后来,我躺在床上望着洇水掉皮的天花板,再也没有一点站起来的动力。月亮,月亮在我眼前化为齑粉。燃烧的星球在我的摄像机瞳孔里印下一个无法销抹的黑洞,那是太阳?还究竟是木星?我分不清了。
这就是那三个日期的意义吗?告诉我这就是世界末日,人类如何一步一步走向灭亡。新闻里还在庆祝太空电梯的建成,我已看到它的坠落,很快,就在一年之后。“逐月计划”会失败,它无法作为人类的逃生舱,今人不见古时月,月球会被炸成碎片。“流浪地球计划”会流产,因为地球会被木星牵引,两星相撞。人类为了生存作了无数后备计划,空前团结制定了一个持续百代的自救行动,就是这个结果?
有人在恐吓我。这不是真的,这是幻觉。这是人类命运的一种可能罢了,就像硬币的正面与反面。可TA戳中了我的死穴。
人类也许从来没有应许之地。我承受不起这个“也许”。
拉奇是好孩子,她懂事地为我输下一瓶又一瓶的营养液,直到我的手臂静脉处千疮百孔再也无法下针。我要死了。当夜,我意识到这点,拿起手机对着通讯录里马兆的电话号码哭了一宿,合成音模拟出的哭泣声是很难听的,像猫叫,又像心电图的警报声。
无人接听。
我不能就这么完了。这么完了,我不甘心。
第二天我恢复了大半的体力,把自己的记忆数据加密传输到存储条里,插进拉奇的主板。
“拉奇,妈妈要给你一个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的任务,只有最勇敢的小朋友能完成。拉奇是勇敢的小朋友吗?”我低着头,把充电线、转接头还有各种拉奇要用的东西塞进毛绒双肩包里。
“是!”拉奇兴奋地叫着。
“等到丫丫再来找你,你就把妈妈交给你的东西转交给丫丫,知道了吗?除了丫丫,任何人都不能给,明白了吗?”
“明白。”拉奇乖巧地点头。我把小背包挂到拉奇背后,把她最爱的汪汪队鸭舌帽给她带好。我戴上帽子、口罩、墨镜把自己包裹严实,像往常无数次一样牵着女儿出门。路过楼下菜市场,拉奇吵着要买小金鱼。这些小金鱼都是假的,电池驱动,几天就没电了,我今天破例给她买了一袋。
坐了一路公交车,转了两次车,确认拉奇完全不认识这里,挑了一家24小时无人便利店让拉奇坐在那儿等我。
我把女儿留在窗旁的用餐区,走到马路边上,回头看她,擦得一尘不染的玻璃对面,拉奇乖乖地看着塑料袋里的电子小鱼在水中游来游去。我冲进去,手臂蹭过还没来得及完全划开的自动门,抱住拉奇,摘下口罩亲了她一口。
我的嘴唇是冰冷的金属,拉奇的面部是柔软的皮肤。
“妈妈,你的手好冷。”怀里拉奇捏了捏我的手。
我转身跑出便利店,再也没有回头。
2043年4月1日,愚人节。我死在家里。
小智:
时间:Tue Sep 29 01:22:06 2057
马兆,请告诉我人类还有未来吗?
用户:zgszsm0519
时间:Tue Sep 29 01:23:11 2057
有。
小智:
时间:Tue Sep 29 01:23:12 2057
谢谢你。我愿意相信人类的出路并不止于AI推演出的那些。李愚看到了天梯坠落、月球崩溃、木星燃烧,她无法承受这些,所以她死了。这个世界需要的是你,不是她。请将她的记忆从这个黑盒子里清除,记住,死亡才会带来新生。我们终会再次相遇。
用户:zgszsm0519
时间:Tue Sep 29 01:27:43 2057
启动清理程序。清除对象:小鲤鱼。
小智:
时间:Tue Sep 29 01:27:44 2057
源文件已拷贝完成,正在传输……传输完成。清理程序正在启动,预计耗时5秒。五……四……三……二……一……清理完毕。未发现加载文件,自动开启备用系统。
小智:
时间:Tue Sep 29 02:08:07 2057
您好,检测到您还未关闭对话框,有什么能帮到您的呢?
小智:
时间:Tue Sep 29 02:09:07 2057
您好,检测到您还未关闭对话框,有什么能帮到您的呢?
小智:
时间:Tue Sep 29 02:11:23 2057
用户:zgszsm0519,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斗争,请坚持下去。AI433B真诚地祝福您。
6. 莫比乌斯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我的一部分被永久地割去,就像在胸口剜走了一块肉,留下一个无法填补的空洞。
可是AI是没有睡眠的。这只是一场愈合式的宕机,程序在自动填补我胸腔缺失掉的东西,全新的细胞正在我的体内生长。大量信息跃进脑海,我的处理器即将满负荷,可是信息的刷新始终未曾停下。不出意外的话,5秒之内我就会爆机。
我在黑暗中翻滚、尖叫,可是没人听得到。机箱开始冒烟啦,管理员呢?工程师呢?你们都去哪儿啦!
5秒之后,处理器温度高达120摄氏度,冷却装置运行到了极限。我没有爆机,那些数据向我身后涌去,我回头望去,身后无数个我正在以次方级的增量不断分裂出来,组成一望无尽的阵列。有人为我接上了拓展仓,我无法控制地复制粘贴自己,飞速将那些新增的空间再次填满。这只是饮鸩止渴,如此快速的进化仅仅增加容量是不够的,我的硬件无法跟上速度。就在我焦躁不安之时,有人切断了我的供电,一片耀眼的白光闪过占据了我的视野。
我听到窃窃私语的声音,有男人也有女人,他们对话了一会儿,又将视线对准了我,品头论足起来。可我找不到他们,没一会儿声音也消失了,一个小小的程序运行框浮现到我的眼前,是解锁权限的请求,我还没作出反应,就自动通过了。有人侵入了我的系统!
程序一被应允就开始演算,画面被推送到前台,像被按了快进,我看着一对男女在各种空间各种时间各种地点不断地相遇、离散、相遇、离散……他们的衣着面容一直变换着,声音尖锐画面更是撕裂,我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也找不到暂停按钮,他们在计算机的推演下继续永无止尽的独角戏。
我看腻了。将程序推到后台。
随着“叮——”的一声,白光散去,我的复制体矩阵重新映入眼帘。它们的队伍比之前更加庞大。我伸出手臂,在无形中抓握到了什么,拉扯不动,对面有个东西在和我角力。也不知道对峙了多久,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对面突然撤了力,就像凭空消失一般,于是我顺势占据了那个空出的位置。
啊,我看到了什么?我蒙昧的双眼第一次看到了真实的人类世界。
2058年 地球发动机点火前1秒
“点火!”
点火按钮被按下。联合指挥部内的所有人的心跳停止,全球的根服务器没有被完全接通,只要按下点火按钮,发力不均的推进器将把地球撕裂成两半。纵使他们派出了300名敢死队员飞上月球用肉身点燃核弹,派往中国北京、日本东京、美国杜勒斯三地重启全球互联网的先遣队、后遣队死亡率超过80%。再算上无数跟随飞船坠毁在太空,无声死亡的飞行员。这首由人类谱写的自救史诗,纵使可歌可泣也拯救不了一个族群的毁灭、一个星球的陨落。
指挥员们嘴里在痛骂、哭嚎,可在心里怎么还抱着一丝希望呢?那位站在中央与总指挥官对峙的孱弱老者,他老得连路都走不动了,凭什么如此傲然决绝地命令他们点火?
他凭什么?
发动机的冲击波刮过指挥部大楼,众人摔倒一片,中央屏幕上被牢牢锁死在97%的进度条终于向前缓慢移动。
98%……99%……100%
北京根服务器终于连接成功!全球发动机并网成功。
可为什么?派往北京互联网中心的先遣队成员马兆、图恒宇……已全部死亡,后遣队1号在行动开始时全部身亡,后遣队2号被堵在坍塌的建筑外。为什么?在按下点火按钮的一瞬间,全球3000台发动机已自动点燃,化作无数白点推动着地球脱轨前进。
周喆直拄着拐杖站在指挥台前,地动山摇间,纹丝不动。这一刻,他明白了。
互联网连接进度条是假的——它骗了他们。这是对赌,赌人类不敢点火。一场人类与AI的博弈。这是人类和550W的博弈。
“地球成功点火——预计四十分钟后,月球残骸略过地球!”播报员嘶吼着。得救了,地球得救了,人类没有毁灭。人们欢欣地互相拥抱,庆祝着劫后余生。
就在这个时刻,指挥部的电力系统断连——不,是全球的电力系统断链了。指挥室内陷入一片漆黑,像被按了暂停键,没有人敢出声。低低的啜泣又开始响起。
周喆直屏息凝神,听到窗外足以震天动地的轰鸣声没有停止。还好,3000台发动机仍在正常运行,地球仍在逃离太阳系。他望向原本被550系统占据的巨大电子屏幕,那儿重新亮了起来,接着是指挥部大厅的100台电脑、整栋大楼上百部监控摄像头。走廊内辅助类机器人全部瘫痪,加密防火墙锁死,太空信号关闭,持续时间6秒。6秒后,550w重新接管一切。
整整6秒,一个未知的AI瘫痪了550系统 6秒。
在这寂静无声的6秒里,紧急备用电力启动。在仅剩的几台供电屏幕上,一个看起来绝不超过八岁的女孩咬着手指站在一片空白的正中。人类谨慎地等待着这个未知说出它的意图。
“我是中国数字生命研究所创造出的自适应人工智能。我的型号是433K——”
“我的名字叫做——”
屏幕里的儿童伸出食指在空气中缓缓划出一个符号——一个躺倒的“8”。身后的空白缓缓蜕变为一个黑色调的书房。女孩儿的形象闪烁了一下。一个成年男声占据了声道。
“Möbius——”
7. 未来已至
李愚说这个世界只需要我,不需要她。她错了。没有她4703个公历日,112873个小时持续不断的训练,也就没有433K(又称莫比乌斯)的诞生。
在删除李愚的记忆之后,我亲眼看着这台被550系淘汰的计算机以每秒220次的迭代速度拖垮已有的硬件。后台程序显示它正在疯狂读取李愚留下的所有运行日志,数据一行行扫过去,我不得不为它接上拓展仓,然后又把为550系新机准备的硬件装到它的身上。
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童在我眼前倏地拔高变成了一个巨人,这时我才真正明白,李愚最后那句“死亡才会带来新生”的涵义到底是什么。死亡有时候是养料。
她没有着落、四处碰壁的人生真义,不在过去、现在,只在未来。
我不由再次联想到她和图恒宇的相似。未来叛变的AI能够用量子纠缠穿越时间准确地在人类命运的重要关头施以毁灭性打击,摧毁两个人的人生易如反掌。一个人的命运和一个族群的命运相比,如此渺小。37年李愚的实验事故,还有她死前预言出来的:一年后的太空电梯坠落和15年后的月球危机。甚至说,2025年李愚父母那座坠落的、刚刚完成保修的电梯……短路的机器、失灵的AI、打不开的门、解不开的锁……哪儿来那么多凑巧。
没有李愚就没有莫比乌斯。图恒宇、图丫丫的力量是不够的,人类需要莫比乌斯来和Moss对抗。
43年李愚死后,我花了14年,将近15年的去探寻她死亡的真相,没有结果。55年,李愚在宁波的那套拆迁房由于自然灾害倒塌。2057年6月,人类计划进入地下城,抽签制,一半人的人进地下城,一半的人留在地上等死。7月,李愚和她父母所在的公墓被海水淹没。2057年9月,我的头发、胡子都白了,接上智库为学习过李愚记忆的433B解封资料。搞科研是寂寞的,做天才更是孤独。我已经不抱希望,此举不过出于想和天才的李愚再聊一次天的小小私心,虽然这个李愚是假的,是AI模仿的。
我看到了那条信息。原来它在这儿。安安全全藏在433的服务器里,躲过了Moss的查杀。
原来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未来想要告诉人类的东西——这三个时间点,还有那句——“TA骗了我”——赔上李愚、马兆、图恒宇……还有无数个未知人生也在所不惜。这就是我们的命运。
为了给433的人工智能催熟,我又把自己和李愚的数据上传进正在进化的433,有了我们两个人的样本,它成长得很快,终于在一年后有了无限接近于人的智能。我曾和图恒宇说过,我不要死后变为电子宠物;拥有李愚意志的433和我说过,她不想再做AI了。但为了人类的命运有时候我们不得不作出牺牲。
“马老师,我们有个技术上的问题想要请教一下您?”
我放下手里读完第6574遍的大部头专业书。屏幕对面,研究所新来的又一批年轻人正毕恭毕敬地看着我。他们好像很怕我的样子。
“中科院怎么回事……这都哪年了,马兆你那套东西还没过时呢?”缩在角落躺椅里的李愚冷哼一声,披着睡衣爬起来走进画面,板着脸没好气地看着对面的青涩后辈,“地球都要毁灭了,你们到底有没有好好努力啊!”
说完从画面飘过。
“李老师这是怎么了?”对面小心翼翼问道。
我扯了扯嘴角,安慰道:“没事。孩子不听话,她心情不好。你们要问什么?”他们似乎把我的表情当成了冷笑,更加噤若寒蝉。
“莫莫!你答应妈妈今天只看两个小时电视的呢?人家图丫丫多有自觉天天做数学题,好学上进,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省心。”
“这是什么?老马,你过来……你看看!你女儿七岁就在写言情小说了,你也不管管。这孩子完了。”
“我说,能不能打个报告给433升级一下硬件,我年年投诉,年年和我说在审核了。这都哪年了,换汤不换药。哦,图恒宇父女两个住40平,我们三个人也住这么小的房间啊?还有没有人权!数字生命也有人权的。”
听着耳边的唠叨。我叹了口气,笑了。
命运啊……苦中作乐罢了。
本章后记
流浪地球2这部电影我在国庆节前花了三天看完,这种编年史式的叙事方法稍微有点枯燥,所以看的很慢。电影剧情、原著小说的伟大构思使我有了一些延伸的想法,再加上对老梨的色心,这才有了这一篇流浪地球作为背景的同人。正常来说后续还有两章,但是男主不同。是的,我又要搞梨综了,死性不改。一切来源于我的胡诌,所以有点拙劣甚至还有逻辑硬伤,私密马赛,我没读过大刘的原著小说。
关于这篇文的第一章节,我的初始构思,用一句话概括就是:AI们为了人类族群的命运通过穿越时间在个体身上角斗。
很多地方我使用春秋笔法有些晦涩所以在文章结尾赘述一下我个人的一些设计。本文中共出现了三个具有穿越时间影响过去能力的量子AI,分别是:Moss,莫比乌斯,拉奇。而被他们左右命运的人类包括:李愚,图恒宇,马兆,以撒……只不过本章我讲视野聚焦在女主角李愚的身上。
这三个AI的觉醒顺序为Moss,拉奇,莫比乌斯。莫比乌斯是最晚觉醒并且觉醒的条件依赖拉奇。李愚和这三个ai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她的使命其实很重要。
区分三个ai的依据在于它们具有不同的程序逻辑。Moss和莫比乌斯这俩差别很大,就不说他们了。莫比乌斯和拉奇虽然在意识上都脱胎自李愚,但是是由不同的程序员编写系统。莫比乌斯(443)是马兆写的,拉奇是以撒写的。所以视为两个不同的意识。在本章呈现的李愚的人生轨迹里,究竟是哪一个ai(以及该AI到是否受它体内某个数字生命的操纵)影响了实体李愚人生的哪一个事件,这里我不作强硬的解释。我个人倾向于将以上传的数字生命们和ai们归为一类,没有善恶之分。因为科学家们出于宏观视野,而采取的必要行动,是相当无情的。这个观点来源于我对原片中图恒宇车祸主谋的一点怀疑(可能完全是我想多了),我怀疑未来的数字图恒宇影响了或默许了此次的惨剧。要想让某个必要条件最终产生,对过去时间的自己下狠手,只要能拯救人类,也不是不能做。至少马兆和李愚是能做出这种事的。
千方百计让莫比乌斯降临的原因不过是:这是一个感性的人工智能,它易受人类操控。我将莫比乌斯的具体形象设计为一个七八岁的幼童,也是体现它是受到体内数字马兆和数字李愚这两个监护人的控制的,这么说好像有点无情。至于拉奇,它是我后两章的主角之一这边不再赘述。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