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吃完早饭刚抽完第一只烟,罗秘书收到了一通电话,这通电话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挂完话筒后他又整理了一会儿文件,去了军统的档案室一趟。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正好是早上九点整。一个让他颇感意外的人已书桌前的扶手椅上,显然等候了许久。谈话完毕,罗秘书继续前往由防空洞改造而成的监狱。重庆到处都是防空洞,他不喜欢这里,虽然轰炸机很久没来了,但每当他行走在地下的通道中,那种被掩埋的恐惧总是如影随形。他更怀念自己在南京的办公大楼。人需要看得见蓝天,整日在地下打洞的老鼠也一样。



日期:1946年5月17日
内容:关于“红烛”的第四次记录
 


“你和佛龛是什么时候接上头的?”罗秘书从提包中抽出一份文件,是昨天对佛龛的审问记录,两个人的审讯前后岔开一天。红烛逃跑的事发生在佛龛被交换回来的两个月后,在佛龛眼里他的搭档要么在延安继续潜伏要么死了。时间越来越紧迫,背后的眼睛越来越多,罗秘书期待在这两个人的口供中发现重大纰漏,可惜他们只留给了他难言的挫败与挥之不去的烦躁。


“见到的第一眼我们就互相认出来了,他是青浦培训班出来的。我和他同期,没说过话。因为那时候的教务主任余先生很看好他,所以——”


“小程,你昨晚休息得怎么样?”罗秘书打断对面有条不紊的回答,从上装的口袋里掏出一套锡制烟盒,抽出一根来叼到嘴里,“抽烟吗?提提神……你眼睛红得厉害。”


对面沉默着。这是审讯开始以来对面第一次无言以对。一个人忘掉自己姓名的人,究竟是怎样活着的呢?罗秘书几乎同情她。他收起烟盒拉开椅子,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铁门监视窗里的灯光消失了,一双黑色的眼睛正向里窥探。


“那就来杯咖啡吧。”罗秘书拍板做了决定,走到铁门前敲两下。卫兵取来罗秘书自己寄存在外头的进口火机,开门替长官点了烟。罗秘书用背部倚着半关的门,吸着烟,打量那人脚上的镣铐——镣铐锁在铁质凳子腿上,凳子被焊死在地上。链子只有一个成年人半步的长度,犯人无论如何都无法靠近前方审讯人员也无法逃到门口。这是一个非常安全的距离。自打这个监牢成立以来,这把凳子就该在了,因为漆黑的椅面被磨出了混着锈味的银色,边角圆润而光滑,中间微微凹陷。无数个人来无数个人走,用肉躯把这座没有椅背、天生就该让人不舒适的铁凳子磨成现在这幅没有棱角、迟钝的模样。


红烛挺坐着,她也没有回头看。她有良好的军纪,罗秘书想着,很少有特务系统出来的接受过这样的训练。卫兵回来了,罗秘书看着咖啡被塞进她的手里,依旧靠着铁门,直到身后的挂锁声结束才继续说:“你认识他……是因为余乐醒赏识他。出风头的人被记住很正常,可他为什么认识你?你给他留的印象很深,但是你们没有在一起培训过,你的成绩也不算拔尖。”


“你很漂亮。在上海佛龛有追求过你吗?”


罗秘书在阴影里看着她的背影。吊灯下的人直视着前方,那里是一张空荡荡的办公桌。


……


“因为林志果。”


“你们两个相处的怎么样?”


罗秘书不耐烦再等,哪知道两人同一时间出声。又吸了口烟,在脑内过了一遍资料,罗秘书“喔”了一声当作前一个话题的结束,重复了一遍:“你们两个相处的怎么样?”


过一会儿,他又补充了句:“我说你和佛龛。”


罗秘书看到褐色的液体在白色的杯壁上颤抖。那人低头往嘴里灌了一口咖啡。


2.

陕地缺水,保育院的吃喝用水全靠一条从延安县城外源起、纵穿安塞、寺儿沟、吊儿沟,结束于白家坪的小河流。几经大旱,河床萎缩流到尾端的残水只形成一块儿半亩地大小的水坑。小宋的尸体顺流而下,像一个发白褪色的气球,不知漂过多少村庄,终于在一个白天,保育院几十个师生的注视下,停靠在了岸边。


“是。那个时候我在给孩子们上课。”冯剑靠着窑洞的破墙壁坐在板凳上,双手扶着膝盖。一只蜘蛛顺着破絮爬到他的肩上。一个侦察科的人盘腿坐在对面炕桌后。


“冯老师你是……教的是自然课,是吧?”王守一说完朝自己的右肩上指了指,“肩……肩!毒虫子!”


冯剑急忙扭头去拍自己的肩膀,拍完还觉不够又摘下围脖全身上下拍了一遍。王守一笑道:“哈哈哈……冯老师我是看你太紧张了。行啦行啦,我们这儿花蜘蛛咬人没那么疼。”


“不好意思是我太敏感了。延安边区的医疗资源不够,小孩子多抵抗力弱,被咬了之后有可能会感染疾病……”冯剑看了王守一一眼,他面无表情声音却很有教师的威严,重新围上围巾老老实实坐回原位。王守一听了这话果然收了笑容,清咳两下缓解尴尬。


冯剑继续自己的话题:“那节课我准备带学生去找水生动植物,结果就遇到这个事情。保卫科同志,我们这边教育资源不够学生不论年纪都是混着上课,大的也就十一二岁,小的才五六岁!当时就我一个大人,小宋是我下水捞上来的,孩子们就在岸边看着。人泡了少说也有五六天了,那个样子……简直、简直是……你们必须严肃处理这个事情。”


冯剑手臂指着外头说到激动处站了起来,瞪大了眼睛苍白的脸颊上泛起红晕。王守一连忙下炕安抚:“那肯定的。这事儿部里是高度重视,很有可能就是搞暗杀,真是无法无天。诶,冯老师,你刚刚说小宋尸体泡了有五六天了?”


冯剑冷冷一笑:“特务真是不聪明挑了小宋。学校每天都要靠小宋送水,一天三次。他哪天没来清清楚楚的,校长到处找人,晚上就打电话通报。这就是六天前的事情。”


“你捞上来的时候,尸体上有没有绑石头啊……或者是一些标志性的东西,比如什么反动标语。”王守一冲回炕上取了纸笔书写起来。


“没有你说的这些东西。这河太浅了,绑了石头反而漂不远。现在是冬天,微生物在尸体上的繁殖没有那么迅速,腐败气体的产生速度变慢,也就没那么快浮上来。凶手应该啊……是打算让小宋在水底下躺一个多月,浮上来人正好也烂得不成人形。认不出脸来、尸体的衣服被扒得只剩单衣、还没枪伤,要不是我们的沟沟太浅,一两个月以后叫老乡看到,只以为别村哪个人被仇杀了。”


王守一挠了挠耳朵,伸手打停:“你等会儿……按照你的那套科学说法,因为是冬天所以尸体烂得慢。”最后三个字被着重强调,“也就是说他失踪是在六天前,但是哪天死的没法儿确定。可能是六天前就死了,也可能三天前才死、两天前才死。”


冯剑思索一阵,缓缓点头:“确实是有这种可能。”


王守一记下推断,看着本上密密麻麻的汉字更觉头疼。他从兜里掏出一包卷烟递给冯剑,对方不接他也不推销,划了火柴开始吧嗒嘴抽起烟来。踱步走到门口,王守一矮身蹲在门槛上,望着远处群山。死亡时间无法确定,也就无法通过河水的流动速度快速找到抛尸的地点。特务可能是在山沟沟里动的手,也有可能是在延安县城附近动的手,极端一点对方直接往山里一钻,这可上哪儿找去。冬天野兽冬眠正好便于赶路,渴了直接抓雪吃、没有食物就抓鸟抓老鼠再不行就啃树皮,总能捱着到外省。他和特务交过手,心里多少清楚再找一个月也是抓不到人回去的。至少是抓不到那个最重要的人。


正想着,韩冰领着高雀走了过来。她们也询问完了。两人后边似乎还缀着第三个人,王守一眯眼看去,段迎九。


“哎哟……老段你这又要干啥嘛。”王守一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


段迎九嘻嘻一笑:“我来配合调查。”


“你又不在我们询问名单里。你目击什么啦?调查你还是被你调查啊。这么大的事儿……”王守一瞥了一眼韩冰,见她并未面露不渝还是一副秉公办事的刚强面孔,赶忙喝着段迎九,“怎么什么热闹你都凑啊。”


“冯老师,我完事了你先去忙吧。”王守一朝窑洞里喊了一声,卷了本子塞进口袋,拉着段迎九往远处走去。


冯剑应声,和韩冰打了招呼。


“韩科长。”


他与韩冰握完手,接着又扭头看向高雀点了点头。


“王守一同志和段干事很熟啊。”这话是高雀说的。


“算老同事吧。半个……半个同事。”韩冰微笑着,鹰隼般的目光扫过面前两人,转头看向远处背影。


3.

这事对于黄雀计划来说是个危机,但是对于冯剑来说是件从容的事。他可以从容地和调查科员周璇,顺便放出信息扰乱,从容地继续日常生活,甚至是从容地出入延安组织部中心进行具有战略意义的社交活动。就像他的同事可以从容地处理掉目标,在紧急时刻也不留马脚。


看到高雀的第一眼,他就认出来了。对方也是一样。不能怪上头的组织人员出了纰漏,只能怪他们都是记性好的人。互相知晓真实的个人信息,严格来说是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两人的头顶:祈祷对方不要泄露自己,亦或是祈祷自己到了必要时刻真能给予对方致命一击。抛开这些偶尔蹿出的思虑不谈,冯剑是欣赏她的。抵在背后的可能是敌人,但是此刻,他的确感受到了可靠的肩背。


“我从团部带了点报纸回来。”冯剑把一卷报纸放在高雀的桌上,拿起窗台上的保温壶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整个办公室也就三十平米大小,他的桌子就在高雀对面。冯剑坐下边喝水边看着高雀一页一页翻报纸。她翻阅的速度很快。每半页停留三秒,显然是在查找报纸中的重要信息。她一顿住,冯剑就知道她找到了。


“他的事情你不要太伤心了。”冯剑将掌心贴在温烫的搪瓷杯壁上,热度从手掌传递到胸腔。现在不是户外活动时间,窗外除了风声再无别的,他说话声音极小,“引爆的游轮是日本用于细菌战的,除了日军还有一个共方的特务……咱们那儿死了两个。林组长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本来不应该让你知道的。但是……咱们这种人,能在某期党报上留下一行名字就是最后的哀荣。他一定也想让你看到。”


冯剑沉默了一会儿,抬眸看向对面。报纸遮着面,他只能看到高雀乌黑的头顶。幸好……幸好她没有在哭。冯剑起身说道:“我去拿火盆。”


“不用了。”


高雀扔下报纸,抽出被夹在中间的那一小页,撕成小片。她边撕边把报纸片塞进嘴里,含糊地说着:“胜者在重庆喝咖啡,败者天南地北也无容身之处,先是他,再是咱们俩。”


冯剑看着她,一直等到她分三次把报纸全部吞下肚,才出声反驳:“我不这么看。小高,你现在什么军衔?少校?”


高雀不回答。


“回去了……就能升中校。中校,也差不多够去乙种站当个站长了。”冯剑拎起水杯吹了口热气,“我相信只有绝对的王牌才会被授以绝高的使命。这儿,才是最前线的战场。这,才是器重。”


高雀笑道:“你相信?”


冯剑回以凝视,说:“我坚信。”


到了这时高雀眼中才终于流露出一丝痛苦。冯剑判断这是对师长死亡、对自己前途迷茫的痛苦。男女之间柔情是一种软弱,他到现在也还是这么认为,这种感情很脆弱需要得到回应才能够自洽,否则就像没发酵完全的酒,毫无回味的意义。上了情场,很多时候人的一腔柔情得到的回应就是一记耳光,仅此而已。冯剑尊重高雀,因为她是一个尽了职责的战士,无论是作为教师,还是作为一个谍报人员,所以看到她的痛苦才觉得动容。为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倾注一切而不求回应,是比做一个爱情傻瓜更加无望的事。


4.

“高老师,我吃不下了。”


陈佳佳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说。她和高雀坐在去往疗养院的大道边上,坡下就是小宋尸体漂过的那条小河。佳佳宁愿每日早起一个小时整理内务也不愿意再在这条小河上刷牙、洗脸。


高雀收回目光,把剩下的大半个馍馍塞回胸前的包袱,拉起小孩两人继续赶路。陈佳佳又叽叽喳喳说了些什么,多半是陈新城的事情,高雀只是心不在焉嗯了几声。


5.

临近年末,学生都开始兴奋起来。保育院的日常饮食都是小米粥加野菜糊糊,陈佳佳和高雀每次出门能够吃上的馍馍,是经过特批的。一年当中有四次改善伙食的机会:七月一日一次、八月一日一次再加上元旦、春节各一次。元旦,这意味着马上就能够吃到馒头和肉。


往常都是挑水的小宋去县城里领吃食。今年只能保小的老师自己去领。高雀和另外一个姓王的老师结伴,从学校出发,清晨到子夜一刻不停,一天走将近70里地。夜晚就在老乡家过夜,天亮后接着走,一直走到了安塞县城。她们的目标就是两大袋子的风干肉,一人背一袋。可是中途倒了一个人——王老师脚上的水泡破了,伤口恶化发炎,睡了两晚后发起高烧下不来床。


“高老师,等等吧。明天就有驴车了,把你和王老师一块拉走。孩子们懂事,他们都会理解的。”


高雀摇了摇头,她扛起袋子:“不一样的。早一天、晚一天是不一样的。”没再理会劝阻的人,高雀一个人上了路。


原本以为会在路上遇到赶路的行人或者是落单的动物。没有。什么都没有。一开始是孤独,她会怀念整日缠绕她的吵闹,等到风雪钻进她的领口、袖口,重新吹红在内心生长的冻疮,她又感到惬意。冬日的寂静何尝不是它的温柔。天地之间只剩自己,再没有一张嘴在传师授道间混杂谎言,再没有一双手在抚慰稚童后又紧握屠刀。只留一双任劳任怨、东奔西走的腿,让她成为一道白线中仅剩的活物。林彧的死讯是一记重创,可高雀要表现得,好像这个男人无足轻重一样。


如果报上用的是“林彧”这个名字,我一定不会这么伤心了。高雀想着,他们不应该写“林志果”这三个字。这一写,小皮匠就彻底地死了。


残阳照雪,罩在高雀脸上、身上,像一片火光,像一片麦浪。甩下肩上的麻袋,高雀坐在上边,抬头看着一直看到天空被染成比血更浓的赤红。这样壮观的火烧云听说只有东北才能见到。她想起松田浩。因为她想念她曾经得到过的东西:他的日本歌、他的日本诗乃至于他的毒玫瑰……他们诚实地共舞,他也诚实地死了。林彧从不施舍给她这种确切,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做,等不来结束只能一遍又一遍质疑自己。党国不一定会记住他,但是高雀一定会记住他,这就是他的胜利。卡车的引擎由远及近,车厢内一定装载了许多的军备物资,她听到了木箱内金属碰撞的声音。一个酷似李大为的声音在朝她叫嚷,得不到回应没一会儿又消失不见。


时下……我便不时梦见……或跨越惊涛骇浪或登临险峰之巅,即在梦中变不可能为可能……再没有比这种梦更令人惶恐不安。高雀默念着。她也曾心比天高,妄图变成风变成云。呵,那好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可惜身有千钧重,压得她再也抬不起头,所求只是在泥地里走得稳而已。早烧不出门,晚烧行千里。今晚她会就着天光走上一宿,一直走到没有知觉为止。


零点过后就是1944年的最后一天。高雀没有戴手表,无法推测具体的时间,她只是按照惯性向前挪动着。一串悠长、清脆的铃铛声,尾随着她,就像她拉得长长的影子。


又有人在背后叫她。


半分钟后,一道巨力从身后袭来夺走了高雀背上的麻袋。她看向后边,木头车架上粘着一只手电筒,照亮了前方困倦地踱着步的毛驴,驴脖上系着一个红绳铃铛。车板上躺着一袋肉,两筐馍馍。


“你是谁?”高雀眯着眼问道,背部习惯性地向前弯着,好一会儿才直起腰,一停下来就觉得头昏眼花。


“陈新城。陈佳佳的爸爸。”男人站在驴车边上,等了两息才接着说,“高老师,坐车回去吧。”


高雀叹了口气没再看对面,转过身自顾自蹒跚地走起来:“不用啦……我想一个人静静。你先把东西拉走吧。”


陈新城还是牵着一个驴车,亦步亦趋跟在后边。手电打亮她的背面和脚下的雪地,却照不亮她的前路,高雀能看到的只是厚雪堆上一个佝偻的臃肿身影。


这就是我。高雀想着,这就是我。


绝望终于在黑夜里抓住她了。


“佳佳爸爸,你不要跟着我了。”


“佳佳爸爸……我没事,就想一个人走走……”


“陈新城……”


高雀不知道陈新城跟了她几里地。这个男人像驴一样倔,就像铃铛声一样阴魂不散,他的善意和关切是如此不合时宜。她从没这么恨过一个人。她停下脚步,身后的人也停下。她蹲下,那束光就照她缩成一团的身影。


陈新城拆下手电筒,脚步犹豫地靠近高雀。还没说出一个字,就被猛站起来的女人一把推倒在雪地里。手里的电筒也被夺走。强光自上而下直射在他的脸上,他连忙抬手去遮颧骨上的伤疤。泪光在女人的双颊上闪着,在看清他面容的那一刻流得更凶。


“你又在惩罚我吗?你有什么资格……你有什么资格!”


痛苦的声音回荡在二人中间。陈新城不知道此刻究竟谁更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