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镜(6)
1.
程宝绮是被翻涌而上的呕吐物呛醒的。彼时正是夜幕刚刚降临。清醒时分她正面朝下爬伏在地板上,呕出清水一般的液体,周身一股浓郁的苦杏仁味。旁边就是一块沾湿了的手帕,还有打碎了的两支解毒剂,玻璃管上还贴着化学方程式,这就是救了她一命的东西。松田浩和她都为对方准备了一场高效、致命的谋杀,偏就这么巧,选的一样的毒药——手里唯一的钥匙偏偏对应的就是那把最刁钻的锁芯。
原本像是泡在水下的脑袋,在最近的一次呕吐后,终于像是戳破了的水泡一般,浮上水面。远远近近好像十几米开外的的敲打声一下子被推到身前,程宝绮清醒过来。挣扎着摸了摸腿上藏着的刀片,没了。
她仍旧躺在先前倒下的地方,翻倒的靠背椅就在手边,喘了几下重新适应五感,失能的身体逐渐回归控制。扶着椅身和桌角艰难爬了起,窗户大开着,敲打声就是从窗外来的:原本晾晒在楼顶的一件衬衫被乱风卷到楼台边,衣架的钩子仍然不依不饶地攀扯着什么,白衬衫半挂在空中,像个失足坠楼的活人一般,一下一下地拍打着玻璃窗户。
夜风一阵阵直到额角的冷汗被吹落。程宝绮头脑昏沉,手脚更是一片冰凉,喝净的红酒杯安然无恙地立在奶白色碎花桌布上,却没有松田浩的人影。桌上散落的叶子被风卷起,整捧的白玫瑰还有那个装花的玻璃瓶一块儿不见踪影。她已大致猜到松田浩是把毒药涂在了花瓣上。每日送一束,直到他的浪漫瓦解了她的警惕,作为对手,她确确实实输了。
那么她的毒酒呢?救她的是林彧,松田浩呢?宝绮脱了鞋蹑步走到床边,从左床头伸下手摸了摸,原本藏手枪的地方什么也没有。她心里闪过一丝慌张。不不不,也许是林彧拿走了,说不定呢……头顶灯泡的眩光让她直犯恶心,强忍下胃里的翻涌,程宝绮打开松田浩的行李箱,行李已经被人翻过一遍了,她翻找时几乎已不报希望,谁想却从最内里的一层里摸到松田常用的那一把进口刮胡刀。她快速拆开把手,只留下一片薄如蝉翼的刀片。
啪的一声脆响,小心拉黑了电灯,程宝绮蹭着墙面摸黑下了楼。
转过一个弯,就见一楼狭窄的过道,往左就是皮匠铺的店面,橘黄色的光影从门缝里漏了出来。宝绮直觉口舌发干,她反手盖住墙壁,将扣在指尖的刀片压进白墙,感受了下刀片嵌进软糯的墙粉,如同柳叶刀划开弹韧的肌肤,她朝着最顺手的方向快速切了几下,直到确认了刀片的锋利与手感的正确,才屏住呼吸极快下了楼梯。
店铺的大门位置仍旧用木板紧紧的封盖着。几块原本用来垫着给大批量皮具上油的白色麻布(上边又大片的浅棕色污渍),或系在房顶蛛网一样的电线上,或夹在勾皮具的铁钩上,窗帘一般从上而下垂坠下来。层层叠叠把原本皮匠铺的商品都安全地藏在麻布后边。吊灯晃荡着,灯下她平日看店时休憩用的老藤椅现在被放在正中间,隔着布能看见椅子里歪着一个人。宝绮掀开垂布走了进去,一道坚硬滑腻的声音从脚下传来,低头一看,被麻布包围住的地面上铺了一层灰色的棉质斜纹布料,四周打着孔,看着是一块欧洲产的防水帐篷布,走上去呱唧呱唧地响。
那声响显然也惊动了帘子里的人。
“醒了?”
宝绮向前走了两步。藤椅里的男人双手被捆缚在身后,衬衣上是斑斑点点的红色血迹已经风干。晶莹的血水藏匿在帐篷布的褶皱里,并没有被滑腻的布料吸收,仍旧保持着最原始的状态,随着布褶的扭曲、展开,像被引流的小股溪水,悄摸地滑向程宝绮。那男人低着头纹丝不动。她视线越过藤椅,终于看到被遮挡住的第二个身影。
林彧正凑在那个原本用来当茶几的小工具台前刮胡子,脸颊上涂满了松田浩平日刮胡用的剃须泡沫,那一小瓶东西正摆在工具台的顶层,旁边就是一面红色的小立镜。他没戴眼镜,回头看了眼宝绮,又眯着眼仔细辨认了下她手中一闪而过的寒光,“那把刮胡刀你找着了?”
说完将手里沾着胡须渣和泡沫的匕首扔进地上装水的搪瓷脸盆里,噗通一声,已经满满当当的脸盆就溢出水来。林彧抬手招了招,示意程宝绮过去。他抬着臂,向上平坦着手掌,直到女人犹豫地把刀片放在他的手心才作罢。
“这杀人的东西拿来刮胡子怎么都不顺手啊……”林彧捏着刀片弯腰在水里晃了晃,甩掉了水,抬着下巴对着镜子极顺畅地刮了起来,每下一刀,就在泡沫中刮出一片光洁皮肤,“要不怎么说,好钢得用在刀刃上。嗯?”
边说着,林彧边朝着镜子里的程宝绮瞥了瞥。她额角的冷汗还没擦干,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哪儿还有半点时髦女郎的风采。面无血色,眼下乌青,满眼血丝。抢救及时救回了条命,但想必也让她狠狠受了一番罪。
程宝绮瞥了眼那些浸泡在脸盆里的工具。血水混着漂浮着的毛发、剃须泡沫,黑乎乎的制皮工具沉在水底。在她缺席的这段时间,林彧已经好好招呼了松田浩一顿。程宝绮转身走向歪在藤椅中生死不知的松田浩,摸了摸脉搏,“人还没死。”
林彧用干净的毛巾擦了擦自己恢复光滑、洁净的下巴,起身,走到程宝绮跟前。梳理一番过后,他简直容光焕发,又变成了那个永远胜券在握的党国军官。林彧微笑着接受来自对面的审视的目光。
“刮的太干净了。”程宝绮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自己的下巴,松田浩是留着短须的。林彧却低头笑了两声,灯光加深了随着笑容一块儿如水波纹漾开的褶纹,他从容地取出夹在衬衫前口袋里的银边眼镜——正是松田的那副,缓缓展开架在自己的鼻梁上。
“那能怎么样呢……今晚上过去,我就是他。世上只会有一个松田浩。”没有了胡子的遮掩,林彧的笑容几近刻薄,已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他走到松田浩身前,拍了拍毫无知觉的男人的脸颊,就像在安抚一头被选中的牲畜,“我特地把他留给你。”
“手刃敌特,这份功劳我是享受不到了,但是,我决定送给你。你不是想做英雄?”
髪に饰ろか 接吻しよか……君が手折りし 桃の花……林彧哼唱着那首夜悲曲,走到工具台拿起一把榔头掂了掂,放下,又拿起钳子,拧了一拧……装模作样摆弄了好几件过后,林彧歪头看了一眼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宝绮,她眨了眨眼,显得有些迟钝,“还是你想再和他清清旧账?”
“你为什么要换掉我的毒药?”抹去滴落到眉头的汗水,程宝绮觉得自己又快要呕出来了(为什么药效还不过去?),她不想在这种时候出丑。林彧笑了,他笑了?不是他那种似有似无的微笑,不是那种冷笑。他大笑。是那种被娱乐到的、畅快的笑。
“有时候我觉得,你真是个好孩子。”
“我的好孩子……”
宝绮懵了。才笑了一下,再转过身时,林彧已收了表情,他现又戴起了教官的面具,“此刻……就是最后一课,你记住,你记住——一颗棋子的死亡对于时代来说就像一粒灰尘,不要让自己像粒灰尘一样廉价地死去。死后的哀荣都是做戏而已。”
“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让自己这颗尘埃变得再大一点,再重一点……直到有人开始注意、好奇、怀疑,直到有人惧怕你的死亡。”
“动手!”
突然的呵斥唤醒了服从命令的潜意识,程宝绮踉跄着快步走到角落从搪瓷脸盆里捞出一把匕首,顾不上顺着刀背倾斜而下的水帘,走回到藤椅背后,身后带着一串子水印。扶住松田浩的额头,将他的脑袋抬起。没想到正对上一对失焦的双眼。程宝绮手抖了一抖,生生刹住后退半步的右脚。大量的药物麻痹了神经却并没有使他完全昏厥,他能否感知到自己死期已至?林彧应该好好折磨了他一番,松田浩口中已是鲜血淋漓,原本牙齿的位置现在只是一个个可怖的血洞,往外翻涌着脏污的鲜血。
“看看他……”林彧走到了她的身后,以不可违抗的威严姿态堵住了一切后退的道路。
看看他吧。将眼神艰难地聚焦在松田浩的脸上,她又心里涌起一阵悲哀,(正因为太过熟悉)她悲哀于长着这张脸的受难者。不想再看,逃避地回头,却又见到长着这张脸的胜利者。程宝绮恐惧于这种镜像化的场面,多想尖叫出声。她在后,松田浩在前。林彧在后,她在前。一个杀一个。
她杀他,他杀她。他杀他。谁是林彧,谁是松田浩?有区别吗?他们长着一样的面孔。她手中的刀究竟架在谁人的脖颈上?她身前的是谁,身后人又是谁?她在松田浩半混沌半知觉的瞳孔中,照见了自己,照见了林彧,甚至还有松田浩。有区别吗?明明长着一样的面孔!在杀戮时嗜血,在引颈时哀伤……没有区别的,她只是照见了刽子手与受刑者的一体两面。挥出的匕刃经过漫长的轮回后终究会插进自己的后背,一个间谍的命运就是被另一个间谍围剿。
持刀的右手被另一只更老练的大手覆盖,用力拉响了小提琴的最后一个音符。林彧声称这是英雄化的一幕,值得最宏伟的交响曲作配,加上特写级别的慢镜头。可惜衔接其后的不是一个坚毅的面容,只是一张苍白、汗蹭蹭的半少年半青年的稚嫩面孔,惶惶如丧家之犬。旧的一切已隐于尘土,被诺许的光明前途将至未至。这一日,程宝绮终于在一个精心布置的刑场,见到了她、林彧、还有成千上万个没有面孔的人,殊途同归的命定结局。
2.
帐篷布牢牢包裹住内里的浆液,一个沉重、饱满的大水球。匕首在底端捅破一个小口,深红色的血液迫不及待地灌进早就等候于下方的高脚酒杯。这是一场奢华、热闹的内部聚会,所有人都穿着最体面的军装,音乐和笑声充斥着大厅,平时不得一见的大人物在帷幔后觥筹交错。林彧耐心地站在大水球前,接起两杯精致的液体,递送过来。
“这是属于英雄的奖励。”林彧晃了晃酒杯,说着些鼓励的话语,绕开了对面迎合的酒杯,反而与程宝绮衣领上的军章碰了杯。低头,闪耀的金色三角章下是三道显眼的红痕,每条杠子的尾端都在沁出血珠。程宝绮慌张地就要去擦却翻倒了手中的杯盏。液体在抛了光的地板上蔓延开来,越涌越多,甚至渗透进地板缝。
嘀嗒——嘀嗒——温热的液体拍打在军装上,程宝绮缓缓抬头,流进地板的血液开始从天花板上滴落。音乐停了。笑声停了。众人困惑着屏息倾听。
咚——咚——咚。是劈砍的声音。就在天花板上。
双腿不受控制的抽搐,将程宝绮从昏睡中拉扯出来。她从皮匠铺二楼那张黄铜双人床上醒来,已是午夜时分。一下一下,劈砍的声音刺穿了梦境,从正上方的楼顶天台传来。
3.
她以为会看到一副血腥的场面,结果没有。
林彧脱了衬衫只穿一件洗旧了的白色背心汗衫,他弓着背劈砍着那把面目全非的老藤椅,藤条的缝隙里是擦不干净的血渍。他砍下椅背、砍下椅子腿,扯下乱翘的细条子,其余的仍然经络一般缠绕在椅子主体上。他丢下柴刀,从裤兜里拿出火柴盒,划开一根丢进残留着锡箔灰的大火盆中。
火烧的不旺,林彧又撒了点白酒进去。
“也算给他送行了吧。”林彧喘了口气,把酒瓶子送到嘴边,灌了两口。有了火光,程宝绮这才看到靠着天台边的两个大行李箱。塞得满满的。林彧开始把老藤椅的殘件一样一样丢进火中。
已经感觉不到害怕了,甚至是什么感觉都没了。风吹的有些凉,程宝绮回头张望了一下天台,走到楼边随便拉下一块晾晒干净的床单裹住身体,又走回来看着火光摇曳。
“你觉得我对你怎么样?”林彧又浇了两下酒,快速退开躲避紧咬而上的火舌,他的身手还是颇为敏捷。迟迟得不到反应,才转过头来瞟了一眼发呆的程宝绮。“上海已经是个扯不开的烂摊子,陷在里边就爬不出来。报告我已经写完,明天发回重庆。很快你就能回去了,大好的前途不要荒废在死胡同里,”
沉默。程宝绮望着远处,望过不夜城的霓虹虚影,望过吴淞江,一直望到被炮火蹂躏过的废墟辐射至茫茫神州。人之清醒只在一瞬间,尔后袭来的不是劫后余生,只是无尽的悲凉。林彧总是将他们的行动形容为一条台阶,分明一切的开始出发于光明的愿景,而阶梯的尽头总免不了一场血肉模糊的厮杀,这是一条向下走的楼梯。这个下行的过程被他称之为:去崇高化。她从林彧手中夺过酒瓶,把一切混着酒液吞下肚子。这就是她真正在走的路,人向上行能见到光明,向下行能见到什么呢?
热度灼烧着她的胃壁、喉管、口腔。程宝绮甩开披在身上的床单,随手一扔空掉的玻璃瓶,她再不看火盆中那团漆黑如碳的可怜残骸一眼,走到天台边,探身出去望了望后巷,一辆黑色的汽车熄了火停在转角。
程宝绮拎起脚边的一只行李箱,比她想象的要重许多。箱子里的东西随着她的动作滚动了一下,她咬了咬唇,趁着那股酒精赐予的胆气尚未消散,不再去多想皮箱里边究竟是什么样子,“走吧。幺鸡的车到了。”说完,拖着箱子走向大开的储物室顶门。
一人拎一箱,爬下梯子,穿过漆黑的过道,厨房、洗衣间、杂物间……程宝绮走在前头,越是安静,他们的呼吸就听着越是沉重。走到露天的后堂,就着月色掏出钥匙开了后门,穿过空无一人的街巷,一直到箱子被塞进轿车的后备箱,车子的尾灯消失在拐角。程宝绮始终咬紧着牙关。
林彧凑在路灯下看了看短暂交接时塞进手中的火车票,他笑着朝宝绮悠了悠手里那张薄薄的纸片,“路已经铺好……”
两个人的路都已经铺好了。这是条什么路呀?是一条用生死敲开仕途大门的残酷之路。就像动物对灾难具有感知能力一样,人在走到命运节点时,也是有感知的。那些酒精提振的勇敢在即将来临的命运面前不值一提。当残忍没有了修饰,慈悲变成了累赘,正是到了继续下行的时刻。程宝绮终于开始恐惧、崩溃。
林彧,你把我带上了什么样的路!
她应该是真的说出了这句话。因为林彧紧紧抱住了她,他亲吻了她的额角、吻去她的泪水,在这心神动荡的当口,赐予她温柔一刀。
宝绮……宝绮……
“不要做棋子,要去做下棋的那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