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床异梦
来自多恩的联姻请求再次甩到御前会议的谈判桌上时,女王并没有露出任何苦恼的神色,毕竟这是她预料之中的事。
和煦的暖阳透过窗柩,抚过勾纹繁复、厚重的紫丁香色绒布帘。女王与每位与会的大臣前都摆放着一杯加香料的精致热葡萄酒,窗边小桌上摆放着熟透的新鲜水果散发阵阵甜腻的香味,漫长的冬天过后迎来的是似乎永远不会结束的夏天。宫廷内的核心重臣,他们对于女王将悬而未决的婚姻当成是左右逢源的政治筹码一事早已心照不宣,甚至能够面不改色地享用身前成熟于多恩充沛日照下的甜美浆果。多恩的信件会向之前几次一样,由女王之手贝里席大人亲自执笔,很快就会有一封郑重而不失热情但并无多少实质承诺的回信飞往南方。
珊莎耐心地听取完财政大臣提利昂·兰尼斯特关于君临地下水系统的改造报告,这项重大的工程将大大改善君临整体的卫生情况,降低各种疫病的突发频率从而在更长远的未来减少国家的危急支出。她十六岁步入尸横遍地的王座大厅时还是一个刚刚恢复红发史塔克身份的纯美处女,为每一个为她而战的英勇骑士祈祷,亲自探望脏污混乱的伤兵营,直面鲜血留下珍贵的泪水与春风般温柔的宽慰。培提尔曾评价她如此作为是“极有价值的”。那时北方异鬼之战刚刚结束,龙女王骑着龙更早一步抵达了君临,珊莎则带着愿意追随她的部分北地贵族与谷地骑士在鹰巢城集结。培提尔在夏日囤积的金币、粮食还剩一半,在天气好的时候,他时常骑着马陪伴珊莎巡视。
“快马、崭新的铠甲、充足的粮饷再加上一点点的爱,你将得到一只忠诚而所向披靡的军队,珊莎小姐。”培提尔带着微笑,他早前听闻了丹妮莉丝在南方的粗暴管制,多斯拉克人将君临当成了草场,和平没有到来,更大的混乱却以悄然来临。
珊莎骑着一匹温驯的母马,在巡视队列中领先半个身位,她眺望着远处,营地的北边乡道上正有一车农民驻足想要一睹狼女风采,“恐惧带来虚弱,为什么不让他们爱我呢?”她挥了挥手,赢得一片欢呼,回头淡淡地看向不予置否的护国公大人,“他们得知道自己为谁而死,不是吗?”
史塔克的军队起兵北上,一切顺利得出乎意料。龙女王没有机会直面她的竞争对手,她低估了平民的反抗程度。与丹妮莉丝失去联系的坦格利安巨龙盘踞,咆哮响彻天空,半数的军士仍在城墙上用投射器发射火石驱赶仅剩的巨龙,珊莎已坐上冰冷刺骨的铁王座,主教将环绕九根黑铁尖刺的青铜王冠戴在她的头上,上边曾经浇灌过罗柏·史塔克一世的鲜血。
培提尔站在珊莎极近的身侧, 这是珊莎赐予的荣誉,他能看见坚硬的环形金属弯曲她耀眼柔顺的发丝,沉重的冠冕没有让她高昂的头颅低下半分。凯特琳的几个孩子全都埋葬在临冬城冰冷的坟墓中,与历代史塔克城主冰冷的雕像为伍,而珊莎,她是不同的,她会埋葬在南方的暖阳与鲜花下。人们或许会称那些在对抗异鬼之战中死去的史塔克们为勇士,布兰、艾莉亚、雪诺(对,他确实算半个史塔克),但他们不是能成就非凡伟业的胜利者。“造王者”培提尔·贝里席大人。培提尔不是个谦虚的人,在阴谋的间隙,他允许自己享受片刻,将这一切也当成是自己的加冕。
女王珊莎的冰蓝色眼珠转向下方的勋贵大臣,她在看她的臣民,她在看培提尔。权力的游戏只剩下两位棋手,这次没人能看懂她在想什么了。他一直等待着珊莎的最后一步:杀他或是和他结婚。他已是维斯特洛最有权势的贵族,一个虎视眈眈的王权威胁或是一个极有价值的联盟对象。培提尔不知道珊莎是如何看待他的,但他时刻准备着,到如今已是整整十年了。
十年……七神啊。十年足够培提尔将赫伦堡重建,这项能够载入史书的壮举刷新了人们对他富有的认知,他从一个羊屎之王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大贵族,十年也让他两鬓的白发像野草一样疯狂蔓延,时常酸痛的僵硬脊背、退化的视力、夜晚的工作时长越来越短早上醒来的时间却是越来越早,年岁增长所带来的副作用越来越明显。尽管他有着过人的魅力,珊莎仍然热衷于让他进入女王的卧室(且十年来是唯一的入幕之宾),贝里席大人的遗产继承已成为维斯特洛茶余饭后的新谈资。而珊莎,“爱与美”的女王,保持着处子的名声,一日比一日美丽成熟,岁月还在不断增长她的智慧,远远还未到达她魅力的巅峰。十年,她的王朝一片欣欣向荣,忠诚、爱戴使她王位愈发稳固,濒死的心树开始重新播种遍布七国。他作为女王的代表将皇室婚姻当成政治砝码周璇在几大贵族中间获取利益,而珊莎也用同样的手段化解了他一次又一次强硬的逼婚或是柔软的求爱。
我把她教得太好了。培提尔想着,有时候,他怀疑珊莎·史塔克是否准备和他就这么在时间之河旁对峙着,直到有一方被病痛、意外彻底带走。
二十六岁的女王端坐正中,当一切处理完毕,众人纷纷起身准备离开时,情报总管瓦里斯安静而又敏捷地移动到女王的身侧,培提尔的视线警觉地跟随着他。
瓦里斯光滑的面庞上带着胜券在握的微笑,这个被岁月眷顾的人,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在看起来和十年前没什么两样,附在珊莎的耳旁诉说着秘密与谎言。就像维斯特洛往日王国的幽影。培提尔想着,阴魂不散的家伙。培提尔对于这位老朋友再次围聚在权力中心的事实不可谓不烦恼,尤其是瓦里斯对他这位“女王之手”带有明显的排斥与戒备,若有若无的目光总是窥探着女王的卧室和偶有夜客到访的首相塔。珊莎在听到瓦里斯的密语后展现出了罕见的犹疑,培提尔没有停留快步走出大厅以示尊重。当情报总管向女王告退,一只脚刚刚踏出大门,线人就赶到培提尔的面前报告一切。
培提尔越来越经常地去回忆珊莎的少女时光,拿来和如今的珊莎作比较。十六岁的珊莎才坐上王位,就让培提尔上了她的床,她在床上并不老练,尽管经验不足,但她总要占据着主导位置。哦,她总在上边,用强势去掩盖不安。培提尔只是带着宽容的面具,扮演教导者的角色,一面容忍她古怪的坚持,一面带领她打开性爱的冒险大门。他会欣赏她的惊喜与软弱,悄悄窥探她日益严守的内心深处,一遍遍不厌其烦地确认珊莎·史塔克的底色。那是她最鲜活的时候,也是培提尔距离她最近的时刻。二十六岁的珊莎不再坚持这些可笑的掌控,更情愿躺在柔软的枕头上任由培提尔在她身上驰骋,每当他抬头,都能撞进她柔情的眼眸中,那里头藏着不着痕迹地探究。培提尔对女王的身体足够熟悉,他总能让女王高潮,至少三次。
但是一切都变了。
多么可笑,他在青涩稚嫩的阿莲·石东身上渴望瞧见一个智谋、美貌、出生无可挑剔的史塔克继承人,又在成熟完美的珊莎·史塔克身上追踪那个害羞、有些忧愁的少女倩影。三年前开始珊莎允许他将种子留在她的体内,可她从不漏喝一滴月茶,也许她认为这算是一种畸形的安慰?
卧室门外的守卫已被遣到别处,本该安静的房内传出毫不掩饰的浪荡呻吟。女王之手伏在上方,做着最后的冲刺,但他身形一僵倒在身下柔软的肉体上。炽热的坚硬仍然抵在深处,珊莎当然知道这场性事还没结束,带着一种令人恼火的体贴,她伸手揉了揉培提尔纠结紧张的背部肌肉。
“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珊莎的声音从身下传来,带着一种微弱的笑意。培提尔只是沉默着埋首在她火红的发间,他感受到珊莎的双臂环抱住他,翻转了位置,重新坐在他的身上摇摆起来,感受到男人的目光流连在自己饱满的胸脯上,一点也不羞涩反而邀请培提尔伸手抚摸。
“瓦里斯今天和你说什么了?”培提尔着迷地凝视着上方跳动的红发,那上头被烛火赋予了一圈神圣的光晕,使珊莎精致的雪白面庞就像一尊高高在上的女神像一般,闭着双眼,带着神性,唇间却溢出沉浸的色欲呻吟,任何男人看到这种景象都能立马射精。
珊莎缓缓睁开双眼,冰蓝的眼中是令人心寒的清醒。“真的吗?培提尔。”,她微笑着审视着身下的男人,腰肢并不停止摇摆,“你不知道瓦里斯和我说了什么?”
她没有得到回答。
“他带来了一个消息。风息堡公爵计划向我求婚。”
拜拉席恩私生子。培提尔面无表情地回忆着那个强壮高大的黑发男人,珊莎和他并没有多少交集,据他所知这个男人是如此的乏善可陈。考虑了一番对方的价值,他扯着嘴角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那我得好好探查一下,也许他也藏了些让人惊喜的秘密。”
培提尔善于挖掘秘密。提利昂·兰尼斯特曾经向珊莎提议重新缔结婚姻,除却外貌缺陷,他是个温柔体贴又智慧的人,遑论他还继承了泰温的全部爵位。他是离铁王座最近的一位追求者,但没过多久小恶魔没有生育能力的流言就传遍维斯特洛大陆。提利昂喜爱妓女的陪伴,众人皆知,可这么多年来他从没有一个私生子出生,这和他放浪的生活毫不匹配,甚至他自己也开始怀疑起来,女王需要合法的婚生子继承人,提利昂没再和珊莎谈起这个话题。
珊莎显然也想起了这事,朝着培提尔翻了个白眼,抱怨道:“你真是个混蛋。”嗔怪多于动怒。
“瓦里斯恳求我考虑一下我父亲与罗伯特·拜拉席恩的交情。说到底,乔弗里只是一头披着鹿皮的狮子,一个伪王,詹德利却是拜拉席恩的正统血脉。”珊莎俯下身子给了培提尔一个甜蜜的亲吻,红发垂落下来像是两片帘子,牢牢笼罩住一切密谋,她凑在他的唇边轻声说道:“他这些年治理的很好……和前任王朝的继承人结婚,我将更加名正言顺。”
“他爱你的妹妹。”培提尔冷冷说道。
“当然。他当然爱艾莉亚。”珊莎面色不变,甚至更加胜券在握,“如果他是个黏人又嫉妒的丈夫。我的首相大人可怎么办?”
培提尔做出一副被逗笑的表情,“真是受宠若惊。您还打算让我在您的床上退休。”他说着俏皮话,手上却抓住珊莎的腰,不准她再动,也不管自己还没高潮,翻身下了床。
“培提尔!”珊莎叹了口气,“你生气了。”
珊莎无奈地注视着培提尔快步走到窗边,把紧闭的窗户全部打了开来,让塔楼的夜风吹过加速缓解他身下的尴尬的凸起。那道纵穿胸部的丑陋伤疤在月光照耀下一览无余,她的首相不是一个肌肉发达的勇猛骑士,胸前夹杂的灰白的毛发避开了已经愈合的发白皮肉。他是如此的苍白,一种可怕的虚弱正在他的身体里擢取养分,就算是最高明的学士也不能减缓这种颓势。培提尔近些年很少去仔细端详自己的躯体,那些在他身上蔓延的东西……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羞耻。
“咱们这样不是很好吗?”珊莎轻柔安慰着,就像塞壬蛊惑着水手,“培提尔,这是最适合我们的了。你心里什么都知道。不要打破这一切……这样我们两个都不会快乐的。”
“我需要一个继承人,来继承我的遗产。”培提尔背过身,语调冷硬。
“那就结婚吧。找个女人生一堆孩子。”珊莎不以为意地回答。
培提尔回头,仔细确认她的眼神。瞧瞧她吧,珊莎……珊莎……一道令人赞叹的盛景,一个真正女神,美丽绝伦的尤物,像北境的雪一样冷。要说他有多惊讶,那倒不是真的,他不是那种脆弱的多愁善感的人,可一种追溯到十年前(事实上,可能更久之前)的隐秘期盼在这一刻确实彻底破碎了。而她的话……她的话确实伤害到了他一部分,这让他此刻充满了尴尬与痛恨。他一直把她的变化看在眼里,珊莎·史塔克——他亲手创造出来的冷酷生物。正如此时此刻她从容地说出这些话,又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永远警惕,永远对你的敌人保持观察。
当她无法割裂他的盔甲时,他只会欣赏赞叹这种残酷之美,可是他此刻赤身裸体。他不愿意把自己的衰弱展现在任何人的面前,所以只能面无表情地迎上年轻女王的又一次试探。
她注定会打败我,培提尔想着,彻彻底底的。
我会打败他。
珊莎想着,天呐,我会打败他。
“你变了。”珊莎坐在华丽的绸缎床上,轻薄的睡衣盖住她曼妙的肉体,她满是惊奇地呢喃着,面色复杂打量着培提尔,就像猛然意识到时刻威胁生命的嗜血巨人,铠甲早已老化,身形早已萎缩。她是如此强大,能够将巨人挥剑斩杀。
每一天她都比昨日的她更加强大,那些笼罩着她整个成长期的恐惧与不安再也不能影响到她。波顿、瑟曦、丹妮莉丝……他们都是她一时的敌人,她从不畏惧于挑战,但是培提尔……小指头,他是如此的强大,永远躲在阴影中运筹帷幄。他的每一次教导,每一次看不清真假的关怀,都有着无形的价码,这个贪得无厌的狡猾商人将从她身上索取无法偿还的债款,珊莎越了解他,越是忌惮,直到最后他在她心里几乎异化为了一个不可战胜的怪物。
她总是想起罗柏。他死时才16岁,和我现在一个年纪。珊莎时常想起罗柏,他不是死在战场上,他死于阴谋与背叛。独狼死,群狼生。她是仅剩的孤狼深入到了不属于她的南方,离开临冬城之前,珊莎将自己的石像伫立在兄弟姐妹之间,内心知晓她的躯体再也回不到这里,当她走完她的一生,心树也许会将她的灵魂指引回来。
可怕的孤独在心里滋长,有一个持久的对手,甚至成为了一种扭曲的幸运。她将自己的肉体当作奖励,去填补这个永不知足的魔鬼,换取喘息的时间。在刚登基的前两年,她时时刻刻戒备着,等待着小指头施展他最后的阴谋,他们之中的一个,注定要成为另一个人人生伟业的注脚。但是没有,他只是做一个尽职的女王之手,好像他的野心突然间消失了。这是他做过最错误的一个决定,他应该尽早摧毁她的。
三年前,珊莎联合提利昂、瓦里斯一起秘密联系了河间地的重要领主,还有詹德利、马泰尔……她的力量空前的强大,任何的叛乱都无法动摇她的统治。“是除掉王国隐患的时候了,女王殿下。”瓦里斯无数次地提议剥夺贝里席大人的爵位,以谋反的名义。提利昂从不逼迫她做任何事,但是她明白他的眼神含义。这是一场没有审判的政变,毫无荣誉可言,尽管培提尔·贝里席罪有应得。
珊莎在红堡的龙骨厅里盘桓了两日,与坦格利安王朝的遗物独处,与那些硕大头骨的黑暗空洞对视。她没有下达最后的命令。为什么他在等待,他到底在等待什么?珊莎想不明白,没有人真正了解小指头。也许是她太害怕了,害怕一场未知的对决,也许她只是头脑发昏……也许她只是太孤独了。珊莎做好了后悔的准备。
时间会证明一切。
培提尔重新躺到了床上。夜风吹灭了烛火,她就着月光摸索回他的身边,微凉的臂膀将她拢入怀中,刚才的不快如过眼云烟,很快两人都会暖和起来。
珊莎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他教会了她要提防他,但是他没教会她如何接纳他。
我们只是永远把对方想象成最坏的样子,入睡前,珊莎模模糊糊想着,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结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