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镜(5)
1.
钟表店的老刘把儿子寄养到了昆山的堂兄家,为此和老婆吵到当街打人,对面皮匠铺的林志果和老婆也吵翻了天,店铺挂了歇业的牌子,男人离家出走至今没有回来。女人的哭声只在巷子里回荡了两夜,一个本该寂静、普通的夜晚,小皮匠家却响起了音乐声。
松田浩微笑着,看着程宝绮把他送的那本书毫不温柔地扔到床头,并没有照她所说的拿去垫桌脚。走到留声机前轻轻放下唱针,机子吱吱啊啊了几声后开始响起一个清丽婉转的女声。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泪洒相似带。
今宵别离后,何日君再来。
松田浩静静地听着女声唱了好几段词,听到最后两句笑了笑回头望向宝绮,“你也听山口淑子的歌?”
“山口淑子?”程宝绮解下头上的发夹,丢在书封上。又扭着腰走到镜前,摘下耳边的翡翠耳环,拿一块软布手帕仔细包好放进抽屉。忙活好一阵,松了松头发,走到靠墙的木椅边,往上一歪。
“就是李香兰。你是她的歌迷却不知道她的日本名字。”松田浩拿起唱片壳子看了看,大大的肖像旁写了李香兰三个字,“唱片公司至少应该写一下。”
“写这干什么?我喜欢她的歌而已。”
“这可不是张中文唱片。”松田浩停下了唱针,将唱片翻了面,重新播放起来。“这张唱片我也有,我不过更喜欢她的另外一首。”
一阵忧郁、不详的前奏后,女声凄凄艾艾地唱着日文。
宝绮坐着那把黄花梨木椅,手臂架在身前的茶桌上撑着下巴,懒懒地听了会儿,复又懒懒地问道:“这是什么歌。”
“夜悲曲。”
“唱的什么?”
水の苏州の 花散る春を
惜しむか柳が すすり泣く……
松田浩静静地望着倚在桌案前百无聊赖、柔柔回望的宝绮,走到窗前。在月光倾泄下,从桌上摘取了他携带而来的送给女伴的玫瑰,那白色妖姬跟随着他一路,已饱饮月色的精华。他小心除去花刺。
松田浩拈花走回到宝绮身前。
髪に饰ろか 接吻しよか
“装饰在发梢上吧,轻轻吻一下。”就着身后歌声婉转,松田浩轻轻吟唱道,小心将花别在宝绮鬓边。
君が手折りし 桃の花
“你亲手折的,桃花。”松田浩俯下身去。
吻上的不是冰凉、薄润的花瓣。是温软、涂了香蜜的嘴唇。松田浩一怔,起身看向笑得狡黠的宝绮。她在将吻未吻之际,抬起了头。
“真是个笨蛋,吻这花做什么,你该吻我。”
柔情似水。分别的愁绪萦绕在她的眉头,但是这就是他喜欢她的原因之一,有着无法被琐事磨灭掉的浪漫情趣。松田浩思考着这一幕他应该会铭记很久,一直记到他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病弱不堪的老叟,身边围绕着他的日本妻子和他的日本孩子……如果他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为什么不呢?这是他的战场,他总是赢家。松田浩想着:在这一刻他几乎可以给予她,他所能给的一切温柔。
“喜欢玫瑰吗?”松田浩指了指对面摆在窗前的一捧白玫瑰,现在插在注了水的玻璃花瓶里。华丽而静美,尤其在皎洁的月光下,更是圣洁无比,“每天我都会带一束送给你。”
“每天。你真的每天都来陪我?”程宝绮撑着脑袋,遥望着玫瑰看不出什么情绪。
“一直到我走的那天。具体时间不好说,也就这两个星期内吧。哪个我这个箱子不在了,就是我离开了。”
松田浩拎起墙角的行李,拿到床边打开箱子取出一叠衣服。程宝绮冷哼一声摘下鬓边的玫瑰扔到地上,抢步上前,一把夺过衣服,“那你别来了。这有什么意思?”
“您还不如帮帮忙,把我丈夫找回来。”
衣服被抢走了松田浩却不恼,他慢慢悠悠地脱下西装外套,解开衬衫的袖口,“找他干嘛……这段时间,我就是你丈夫。”
程宝绮气笑了:“哎哟喂……松田君,你真是有意思呵。”
松田浩只是微笑地伸手:“我就当你是在赞美我了。麻烦程小姐把我的衣服还给我。”
程宝绮低头看了看怀里藏青色的织物,不是短褂、也不是里衣,摸起来布料紧实,针脚细腻,“这什么东西?”
“和服。”松田浩脱了衬衫,展开布料抖了抖,披在身上,“你不介意吧?”
2.
程宝绮很介意。
她宁愿多做些脱了衣服才干的事情,也不想看见那件藏青色的和服在她的家里大摇大摆的样子。事实上,松田浩每天傍晚时分才来到这栋两层的店面房,两个礼拜里,他们俩做爱的次数比寻常夫妻半年的数量都多。
松田浩发现程宝绮是有些自恋的,床正对着那面黄铜的古董大镜子,无论是在床上、椅子上、甚至有时候在吱吱呀呀叫唤的地板上,她总在以为他看不见的时候,或抬头或仰头地望望对面的镜子。中国人讲究风水,这种摆放格局犯了一些忌讳,松田浩问过程宝绮。
“这么个小房间,还能放哪儿啊。镜子腿都卸掉了,都是上百年的老木料……”程宝绮靠在男人肩上,吸了口烟瞟了眼挂在对面墙上的镜子,一晚上下来,嗓子都有些哑了,“你背后有个疤……在这里。你知道吗?”说罢,用夹着烟的手摸了摸松田浩脊背中央。一条五公分长的疤痕就在脊柱旁边。
香烟头上的热气一缕一缕地,就像女人精心留长的指甲,刮蹭着背部的皮肤。松田浩转头,从镜子里看了看自己的后背,女人的手还有她指尖的香烟都离他的皮肤很远。那是很丑陋的疤痕,幼年的痕迹随着年纪的增长被拉扯的似乎更大了。松田浩摸了摸宝绮的大腿内侧,“你用烟头在旁边烫个疤吧?”
“感情无法隽永,伤疤却可以。”
程宝绮眨了眨眼睛,挑了挑精修过的眉毛,用一个惯常地、做作地白眼作了回复,顺便骂了一句“十三点”。一脚踢开男人,翻身下了床。
人照镜子越久就会发现自己越多的缺陷,发现越多就越爱照。女人为什么这么爱照镜子?
为了探究这个问题,他有时候也会故意把她架在镜子前,让她在镜中直视交合的整个过程。雪白的肉体抵着冰凉的镜子,每当呼出的热气在镜面上泛起一阵白雾,松田浩都会仔细地伸手擦拭干净,然后将手探到前方的私密部位,务必让她看到被汁水浸润、黏腻的双指,是如何让她忘乎所以地尖叫,一次又一次地被迫攀上高潮。每次这种时刻,程宝绮都会夹得格外紧,松田浩这才明白,不是那种古怪的自恋让她获取了额外的快感,而是一种更加隐秘的羞耻感。
远离一切的尊严感、荣誉感。是共享的耻感让他们内心在此刻超越客观的阻碍,无限靠近,紧挨在一起。他几乎爱上这种感觉了。
白天仍旧是处理洋行的事务,下班后就来到皮匠铺。邻居们应该是知道他的存在(多八卦的小市民呀),但是松田浩不在乎。如果他没有参军,仍旧待在家乡的话,他应该过的也是这种生活吧,可能还会有一两个年幼的孩子。下班带一束新鲜的花束,陪程宝绮喝一杯咖啡,教她茶道,教她泡茶、品茶,教她做寿司,在夜晚到来后,与她倾听音乐、与她相拥共舞一曲,然后做爱,像没有明天一样的做爱……
他几乎……几乎……几乎爱上这种感觉了。
松田浩把带着水的白玫瑰递给程宝绮。看着她嗅了嗅,压着嘴角评价了一句:“不赖。”阻止了她把花束插进玻璃瓶,照例取了一支,去了刺,小心地别在她的鬓角。他俩坐在窗前的双人小桌上,桌上摆着一小碟苏式点心,身前还各自摆着一樽空的高脚玻璃杯。窗帘被拉开了,此刻正是夕阳西下。无限接近美好的黄昏时分。
松田浩坐在对面静静地望着程宝绮。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程宝绮眨了眨眼,放下手里的玫瑰,有些匆忙地起身,从柜子伸出拿出一瓶干红葡萄酒,剥除了包裹的黄色油纸。松田浩飞快地调换了两人的酒杯。
程宝绮走回桌边突然想到开瓶器没拿,又要转头去找,却被松田浩叫住了。他从桌上拿起被遗忘的开瓶器举了举。熟练地起了盖,倒了酒,先是程宝绮那杯然后是自己的那杯。
“酒是早就买好的。我不知道你哪天会走……现在应该就是喝的时候了吧。”程宝绮揉了揉额角,很是疲惫的样子,她的眼睛发红,抽了抽鼻子。
迎着目光,松田浩沉默着举了举酒杯,但是无人碰杯。他也不强求,温柔地微笑着喝了一口,晃了晃手中的酒液,似乎回味了许久,郑重地评价道:“味道很好。”
“宝绮。你还记得我送你的书吗?”
“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你知道吗……我几乎爱你。”
松田浩不无悲伤地看着愣怔的姑娘。她的眼睛原来没有那么黑,是带着落日一般的红棕色。她不总是温柔。天啊,天啊。她也不总是冷酷的。
鲜血无知无觉地从她的鼻腔中流出,宝绮困惑地张了张嘴,低头看向手中开的妖冶的白玫瑰,一点一滴,被染上了鲜血的颜色。每一片浸润的花瓣都低下了头。
黄昏是一个适合重逢的时刻,却也是个适合与爱人道别的时刻。
3.
林彧划开盘中的肉食,只往嘴里塞了一些维持营养的素菜和水果。身体经过一段时间的节食,消瘦了一些。
“好了,过来吧。”窗边传来一个声音。
林彧丢开餐盘起身,小心地将自己坐过的椅子恢复成原来的摸样,擦了擦桌上进餐的痕迹,弯下腰侧着光又检查了一遍。他走到窗前,跪下来与程宝绮相对而坐。
周围的东西都被清理干净,只有一整套日式茶具摆在垫子的正中央。正是松田浩的那套。
林彧回想了下步骤,茶巾擦拭,装入茶粉,从茶釜中舀入滚水。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停顿都像一个真正讲究点茶之道的日本人。他抬眸看了看程宝绮,见她没有叫停之意,又接着拿起一旁的茶筅,身体保持一个优雅的姿势,手腕快速滑动,搅拌茶汤直至细小的泡沫漂浮在表面。
程宝绮双手接过碗,在林彧的目光下,将碗转了三圈,轻品三口,然后又逆时针转了三圈恭恭敬敬地归还了茶碗,直到做完一整套,躬身行完礼她才出声评价:“倒是很像样子了。步骤、礼仪都没有问题。只是你刚刚搅茶筅的时候,还是有些别扭。左撇子的习惯必须纠正过来。”
林彧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将用过的茶碗放到一边,“我会想办法……换位,再来一遍。”说罢两人起身互换了座位。程宝绮按照步骤又演示了一遍点茶过程,林彧一瞬不瞬地看着,像程宝绮刚才那样转过茶碗、品茶、再转、归还、行礼。
程宝绮观察了一会儿,点头道:“我暂时挑不出错。明天再来一遍。”说罢开始麻利地收拾茶具,浸泡进一早就准备好的水盆,清洗、擦拭干净,重新收拢回茶具箱又仔细地调整了一遍壶、碗的面向。就像从来没有拿出来过一样。
程宝绮抱着水盆下了楼,林彧站起身敲了敲有些麻木的双膝,踱步到衣柜前,打开。如他所料,没有一点小皮匠的东西。松田浩近乎彻底地破坏了前一任男主人的生活痕迹,一切的一切都昭示着这栋小民宅、这件小卧室是属于程宝绮和她的日本男友的。
林彧什么也没碰,又关上了衣柜的门,走到旁边的镜子前,摸了摸有些掉色的黄铜花纹。晃了晃,确认纹丝不动才松开手凑到镜子前,眯眼看了看——什么都没有,只有他阴郁的双眼。转了转目光,温暖的阳光照射在身后不远处的黄铜床上。林彧回头看了看床头,干净整洁的床褥,松田浩睡的那边,床边柜上摆了好几本日文书,他搜索了下脑海里的记忆,确认都是些散文诗歌,程宝绮睡的那边孤零零摆着那本《侏儒的话》。等待的间隙来回踱了两步,又想到楼底下的宝绮能听到上头的脚步声,踱步只会显得他焦虑,林彧只好停住。他不能冒险坐在任何一张椅子上,害怕留下任何的痕迹,只能可笑地站着直到程宝绮收拾完重新上楼。
“你背上的伤口愈合的怎么样。”一阵蹬蹬瞪的脚步声后,程宝绮推门而入。她也没象征性地询问一下,熟稔地掀起林彧后背的衣服看了看。
“愈合的不是太好……”温暖的手指贴上后背轻轻比了下长度。“你得小心点,不能让它再开裂了。现在这个宽度已经比松田浩的长了半公分。”
衣服被放了下来,程宝绮又走回到林彧面前。两人无言,松田浩住进这栋房子之后,两人相见都有些说不出的尴尬。
“知道药放在哪儿吗?”林彧看着程宝绮的发顶,她今天把头发盘到了脑后,夹子是他送的吧,是吗?
程宝绮眼神闪了闪,显然意识到林彧对于伤疤的事不想再谈,所谓的药,是用来对付松田浩的那些,她点了点头,“在衣柜的底部,贴在底盖上。左边的是麻醉剂,右边的是氰化物。”
她站的板正,是一副向上级打报告的姿态。林彧走到宝绮的正前方,逼迫她的眼睛越他的对视。带着审视。
“知道用哪个吗?”
4.
林彧喜爱青年人的狂热,他们的忠诚是最锋利的武器,替他扫清晋升的通道。林彧讨厌青年人的狂热,他们的现在正是他过去的幽影。理想主义者蜕变为实用主义者是需要时间和痛苦的,在没有时间的情况下,痛苦只能加倍。林彧习惯性地将这一切看作是对于他和程宝绮的考验。
坐在暗房里,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子前的男女交媾。不足两平米的活动空间,肮脏的环境,长达两周的禁闭,再情色的场面无法让人兴奋起来。程宝绮是个优秀的演员,林彧想,可惜现在的情形就像逼迫一个关在军统最森严密牢里的犯人,一遍一遍地看马戏团两只狮子交配。刑罚算不上,只能算是惩罚。
多可怕呀,像一个影子一样,做二人世界里不被发现的第三个人。夜晚程宝绮和松田浩做一对假夫妻、互相催眠着过日子,白天程宝绮却和林彧呆在一起,模拟和另一个男人的一切,吃喝、诗歌、音乐……当然林彧不可能真的实践到性这一方面,松田浩会发现的。
多可怕呀,镜子。你该想想镜子后边是不是躲着第三个人。
无聊地翻看了下笔记本中记下的有关松田浩的一切要点。他的生活习惯、口癖、性癖……结合他所掌握的松田浩生平经历、交际习性。忽略若有若无的老鼠尿味,林彧往嘴里灌了两口水。他已经是除了松田浩本人以外,最了解松田浩的人了,而他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存在。这蠢货。
当松田浩没有什么值得发现、值得记载的时候,林彧会偶尔把目光转移到程宝绮的身上。他有时候会怀疑她是不是真的被男人的糖衣炮弹迷惑住了。于是他凝视她每一根毛发,审视她每一个动作,聆听她每一声呻吟,从中解析、搜寻着她背叛的先兆。
他处理过很多叛徒。本党的,敌对党的。人的忠诚很锋利,人的忠诚很脆弱。
“知道用哪个吗?”林彧这么问着,可是他悄悄把生路和死路掉了个个儿。这是他的得意手段,一个捉摸不定的高明棋手,龌龊的生欲和崇高的死欲,皆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他觉得自己对程宝绮是有着独一无二的偏爱的,他给了她近乎于无限大的生还可能。当然,偏爱是有条件的,世间一切的爱都是有条件的。
强烈的高潮扭曲了男人和女人的面容。松田浩大声颂着一段话,程宝绮听不懂,她只是不耐烦地将手伸向后边,扯住男人的发根,扭头亲吻上去。
“伊有金的炽热,伊有银的柔软,伊自天堂来,伊在地狱里。”林彧呢喃着,看着镜前忘情拥吻的男女。
5.
程宝绮走到衣柜前,趴到地上,把手臂整个的伸进衣柜的的黑缝中,摸出一小瓶药水。将手帕沾湿,涂抹过两个高脚酒杯。她朝镜子里看了一眼,林彧觉得她望到他了……可这是不可能的,不是吗?她端着酒杯走出了林彧的视线。
松田浩进了屋,手捧着玫瑰。
啊,玫瑰。白玫瑰注定染成红玫瑰。
林彧摸了摸口袋中的匕首,侧身挤过狭窄的墙缝,爬上了梯子。
“知道用哪个吗?”对着程宝绮,林彧问道。左边还是右边,生存还是死亡?
苍白的面颊泛起红晕,程宝绮的眼中又闪烁起那种熟悉的、可怕的期望。她毫不犹豫。“右边。”
林彧爬上顶楼,穿过横七扭八的晾衣绳,敏捷地掀开储物室的顶门,没有弄出一丝声响。小心地下了梯,贴着边快速地绕过老旧的木地板,走到卧室门外。小口径手枪在腰间,并没有被抽出。匕首稳稳地握在左手,插进门缝里。
只可惜,杀身成仁不会是她今天的结局。